光阴似箭,转眼间,乔光到了古稀之年,他给儿子和孙子创下了雄厚的家底。他在咽气之际,吃力地叫丫环找出个精致的红梨木盒子,从里面拿出母亲生前留下的遗书,传给了他的儿子乔国来,希望儿子要牢牢记住祖母的遗训。乔国来连连答应后,他才把不肯瞑目的眼睛闭上了。
乔国来不愧是乔家的栋梁柱,他除了节俭吝啬出奇令人信服外,还具有超人的韬略奇谋,大秤入,小秤出,手段花样翻新。不多久,把镇上的原先的大户人家给排挤出去,成了清江镇方圆几十里独一无二的地主。
轮到乔应天主撑乔家大业时,他不仅完全继承了他父亲的衣钵,更重要的是他早已将曾祖母的遗训改成了这样的座右铭:“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因此,他在镇上为非作歹,行凶作恶,成为当地令人胆寒的土霸王。乔应天深知自己的恶行在老百姓中积怨匪浅,一旦火山爆发,自己难逃性命。因此,他这辈子生了两个儿子,他就送大儿子乔克强到外地习武,二儿子乔克仁则去习文。这样一来,乔家文武双全,文能发家,武能保家,他为自己的长远目光感到得意自豪,认为这是乔家祖祖辈辈最得意的治家杰作。
乔克强上小学的时候,调皮捣蛋,整天欺负穷人的孩子,上中学时偷摸扒窃成性,向来学无长进。乔应天看在眼里,不仅不为大儿子的坏行为反感,相反暗自高兴。他常常拍着乔克强的肩膀夸道:“孩子,有出息!常言道,‘马善遭人骑,人善受人欺。’你以后要牢牢记住这句话!”
因此,乔克强把其老爸的教诲当作处世信条,平时,只要看谁不顺眼,就把对方打得鼻青脸肿。乔应天为了巩固乔家的势力,于是,用钱买通衙门官府,让乔克强进了保定军校就读,混得了一张毕业文凭。现在,乔克强春风得意地回来了,乔应天感到天空中的太阳显得异常耀眼明亮。
黄五话音刚落,乔应天心中像灌满蜂蜜一般甜滋滋的。他磔磔笑起来:“嗨嗨,要说当家,以后还要全靠阿强呢!”
乔克强说:“爸,你放心,到时候我派一支保安队长驻镇上,以便维持黑牯岭煤矿的治安,保证正常生产。”
“哎呀,那太好啦!”乔应天叫了一声。接着,他转过脸对乔克仁说,“阿仁,听见没有,以后你们兄弟俩可要密切配合,同心协力把生产搞上去!”
乔克仁正在考虑问题,似乎没听清楚父亲和大哥开头说些什么,只是听了末尾一句,因些,他高兴地说:“好哇,只要大哥肯回来!”
他们一行人说着,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黑牯岭新开的井口。
井口附近,开了一条深深的排洪沟。上次下的那场百年未遇的大雨,山洪差点儿灌满了巷道,幸好工人们提前挖了这条排洪沟,来势汹汹的洪水从低洼的地方溢出来,淌入巷道,巷道被淹了一半。过后,工人们花费三天时间,才把巷道内的积水排完。为了防止再次发生淹井事故,大伙又把排洪沟挖深一尺多。
“轰轰轰……”柴油发电机发出震耳的轰鸣声。机房附近,被发动机排放出的黑油烟笼罩得乌烟瘴气,机房地上,尽是油污。人力绞车房空荡荡的,工人正在井下协助打炮眼。井口不远处,卸满了从井底拉上来的的石碴。
乔克强夫妇站在井口处,伸出长长的脖子往下看,井底黑幽幽的,隐隐约约地看见一点亮光,那是当头作为照明用的瓦数很低的电灯泡发出的光。自从新井口使用柴油发电机后,工人们不再用点煤油煤,确实方便了许多!“突突突!”一阵风钻声从巷道底下传上来,经过凹凸不平的巷壁反复缓冲,显得很沉闷。
张凤美瞧见井巷坡度很陡,好像站在悬崖似的,害怕万一站不稳从上面一直滚到下面,连忙缩回几步,吐吐舌头尖叫起来:“我的妈呀,这么陡,挖煤的汉子怎么下去啊?”
乔克仁平平淡淡地说:“只要经常上上下下爬多了,就不怕了。”接着,他给自己的大哥介绍起打新井口的情况。乔克强虽然对煤矿生产知识一窍不通,倒也很注意听。
“啊,码头上堆放的煤不是从这个井口挖出来的吗?”乔克强诧异地问。
甫茂华转身指指山坳那边,替乔克仁回答说:“喏,原先的旧井口在山坳里面呢!”
“那为什么又要在这里挖新井呢?”
“嗨,运输太困难,五煤产量太低,成本划不来,所以……”
乔克强见山坳那边行人来来往往,场景颇热闹,感兴趣地说:“我们到那边看看。”
他们刚想离开井口,井底的风钻声停了,乔克仁知道工人们打完了炮眼,就着手装填炸药,准备放炮。于是,他便叫乔克强等一下,等工人出井口后问一下井下的掘进情况。
张传宝、罗福家和另外两名工人,吃力地扶着巷壁,一步一撑地爬出井口来了。他们四个人的短裤上扎了一条黑得流油的浴巾,上身赤裸着,露出一团一团结实的肉疙瘩。一出到井口,他们就解下浴巾,不停地擦脸庞上、胸口、脊背上的汗珠。张传宝走到柴油发电机前,关停机器。顿时,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消失了,旷阔喧嚣的山野突然陷入了静寂的氛围中,好像死去了一般。
“罗福家,杨师傅在下面填充炸药了吧?”
罗福家擦完汗,用劲绞一下浴巾,拧出好多汗水来。他仍然“呼哧!呼哧!”地喘粗气,从井下当头爬上陡峭的井口,不歇息几分钟,粗气是喘不过来的。罗福家有气出无气进地说:“董事长、经理,杨师傅已经在下面装药了。”
张传宝关罢机器,走过来主动汇报井下的掘进情况:“经理,今天早上我们已经放完了一轮炮,出了10车碴。杨师傅说,到下班前争取放三轮炮。”
乔克仁拍拍张传宝的肩头,赞许地说:“好哇,就应该这样干!上班嘛,就应该像上紧发条的闹钟,一分一刻不停地打眼、填药、放炮、铲渣、拉车,争取快点打到煤层!”
张传宝傻乎乎地笑了笑,说:“经理,你不是常常跟我们讲嘛,要想多挣钱,就得多干活。再说,公司的生产上去了,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所以,再苦再累我们也能挺得住!”
乔克仁见这个年轻小伙子憨得可爱,在镇上好像没见过他,便敛息往日那张冷森森的面孔,皮笑肉不笑地说:“嘿嘿!小伙子,好样的。哦,你家不是住在清江镇上的吧!”
张传宝说:“告诉董事长,我是今年春节才到矿上做工的。我家住在狗牙村,离镇上有三十多里路呢。”
“怪不得,我总觉得你好眼生。”乔应天举起文明棍,轻轻地点点张伟宝的胸脯,“好好干,嗯!公司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乔应天与张传宝谈话间,罗福家看见乔克强穿一套黄军服,肋下挂着一支硬梆梆的家伙,面孔上布满骄横的凛气,心中有些惧慑,他本来很靠近乔克强,不由自主地离远一点。
乔克强看见罗福家那副畏缩的样子,拍了拍肋部间挂的手枪,发出一阵粗野的浪笑,粗声粗气地说:“老弟,别紧张!你们只要老老实实做工,规规矩矩挖煤,这支家伙是不会随便食晕腥的!”他把枪壳拍得扑扑响,有意识地恫吓一下工人,显示出一副盛气凌人的凶相。语气中,仿佛平地里刮来一股阴森森的冷风,叫张传宝、罗福家等四位工人无不感到一阵胆寒。
甫茂华向他们介绍了乔克强和张凤美的身份。张传宝听罢,壮起胆子说:“乔团长,你和太太打这么老远的地方到井口来看望我们,劳驾你们一路辛苦了!”
张凤美娇声嗲气地说:“唉……别说了,我妈生我下来,我还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山路呢。”她扭动腰肢,拍了拍旗袍,大概她发现旗袍沾了一点尘土。
“轰隆!”井底传出一声强烈的放炮声,声浪迅猛而来,吓得张凤美惊叫出声:“哎呀,吓死我了!”
乔克强虽然经历了大大小小十几次打仗场面,仍然被吓了一跳,他唬吼起来:“熊他奶奶的!老子打仗开大炮也没见这么响!”
炮声响过不久,一股浓烈的硝烟跟在他们的屁股后面涌出来。接着,杨厚实和一个姓韦的以及姓罗的另两名工人呼哧呼哧地爬出来,火药味呛得杨厚实他们连打几个喷嚏。弄得满脸汗水,满眼泪珠,整个人儿被炮烟熏得比张传宝等人更黑、更脏。
杨厚实和身后的两个工人顾不得擦汗水,匆匆赶到放在绞车工棚旁边的水桶舀起一瓢冷水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光,这才扯下浴巾,擦起汗来。杨厚实一边擦汗一边走到乔克仁他们跟前,客套话地开口打声招呼说:“乔经理,甫课长,你们今天又到井口来啦!”
许久没有答话的黄五陷媚地说:“乔经理今天专门陪乔团长来视察井口的。”
“乔团长?”杨厚实怔怔地望一眼五短三粗的乔克强,这几天,他一直在山里,听进山来挑煤的人提起过乔克仁大哥回来的事,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以为乔克强长得跟乔经理差不多,没想到,差异竟这般之大。他怔了一下,很快醒悟过来,客气地跟乔克强寒喧几句。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连忙说:“甫课长,发电机的柴油差不多用完了,家里还有没有哇,明天记得叫张老汉用牛车拉一桶来啵!”
甫茂华“嗯”了一声,表示记住了。
涌出井口的硝烟渐渐稀薄了,杨厚实立刻吩咐张传宝、罗福家放车下井,他对乔克仁说了一声:“乔经理,你们忙着,我们下井装碴了。”随后,他和其余四位工人一块跟在车斗后面,重新下井去。
工棚里,绞车轱辘吱呀吱呀地转动,浸透机油的麻绳一尺一尺放松延伸下井,张伟宝见绞车轴太响,拿起泡在半盅机油的棕扫毛笔,蘸着油往轴心扫几下,吱呀的声音比起初低沉了许多。
乔克强目睹着杨厚实等人忙碌的身影,自言自语说:“唔,要是我手下那帮喽罗有这样听话就好喽!”
放暑假了,乔艳花带回来一个令她父母亲吃惊的消息。她去年才到县城读中学的。这次期考结束,班上的女同学和男同学邀她到广州玩耍,她乐意地答应了。所以,现在有同学作伴,她高兴得像一只轻盈旋嬉的花蝴蝶,尽情地在市区登山、赏洞、划船。
礼拜天,城里的男男女女喜欢到教堂做礼拜,一些新婚青年也爱好到教堂请牧师给他们主持婚礼。这天一大早,乔艳花和她的几位同学约好到市区天主教教堂凑凑热闹。
整个城市内的建筑似乎没比这座教堂的正面那样富丽堂皇了,那里有三个连在一排的大门,教堂是拱顶形的,墙壁、柱子、门檐,全部镂刻着精美的花纹图案。教堂里面四壁点着通明放光的蜡烛,许多教徒正在安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整个场面弥漫着庄严、肃穆的气氛。
他们走入教堂,刚好遇上牧师正在给一对年轻人主持婚礼,乐曲演奏结束,牧师举起手划了个十字,开口说:“我的主啊,您的孩子余歌林真的愿意娶韦小丽做妻子吗?”……
牧师的问话清晰地传入乔艳花的耳膜内,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者是不是同名不同人,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向前移动十几步。
她终于看清楚了,新郎果然就是曾经和自己哥哥一块下过井的余歌林,新娘子就是自己家乡布店韦老板的女儿。他们俩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她狐疑不已。
紧接着,乔艳花又听见牧师开口问女方:“我的主啊,您的女儿韦小丽愿意嫁给余歌林为妻吗?”
“愿意。”回答声尽管很轻,含蓄着一种羞涩的表情,但是,那声音太熟悉了。乔艳花睁大眼睛,震惊不已,她竟然没想到自己会巧遇目睹了余歌林和韦小丽两人的婚礼。本来,在她的心目中,韦小丽是她未来的嫂子,而她将是韦小丽的小姑子。殊不知,眼下一切都改变了。
此时此刻,只见余歌林与韦小丽手牵着手,高高地举过头,神采飞扬地向这边走来。他们打扮得华丽漂亮,特别夺人眼球。
待新郎新娘漫步走近时,乔艳花忍不住喊一声:“韦小丽……”
韦小丽听见有人叫她,转头往旁边看,发现是乔艳花,她一时尴尬发窘了,但她的表情很快又变为正常,装着不认识的样子,冷漠地走出教堂。
从教堂回到旅社后,乔艳花再没有心思出去玩了。同学们问她为什么,她不想说明其中的缘故,她生怕他们叽笑她有一个无能的哥哥,有一个被情人甩掉的哥哥。她打算到傍晚的时候,再去找韦小丽问个明白,问她为什么如此移情于他人,同时,她也要责问余歌林,为什么要从朋友手中夺走他人所爱。
几个月来,乔艳花一直以为哥哥乔克仁和韦小丽不会发生什么矛盾。今天早上,她还打算到教堂凑完热闹后,顺便到韦小丽工作的医院去找她聊聊,因为她早就打心眼里喜欢上这位漂亮的未来的嫂子。谁知道,竟让她亲眼目睹了韦、余两人举行婚礼的场面,差点儿叫她气昏了。
吃过晚饭后,乔艳花在医院韦小丽的同事指点下,很快就找到余歌林的家。韦小丽很客气地接待她,并捧出糖果瓜子让她品尝。乔艳花一肚子气,一颗糖也没吃,一粒瓜子也没啃,站在屋里气乎乎地说:“小丽,我哥知道不知道你们今天举行婚礼?”
韦小丽有函养地说:“艳花,你别急,先坐下,我慢慢告诉你。”
乔艳花坐下后,韦小丽毫不掩饰地说:“阿花,今天我情愿嫁给余歌林,这也怨不得我。你也知道,先前我去过你家,也写过好多封信,再三恳求阿仁来这儿工作,可是他不肯,我又忍受不了山沟沟的委屈,所以……”
“所以,你就变心了,是不是?”乔艳花打断韦小丽的话。
“变心也好,不变心也好,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不能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韦小丽辩解道。
余歌林看见乔艳花脸部神经绷得好像一块铁板,陪着笑脸解释说:“艳花,你别把脸皮绷得那么紧好不好。几个月前,你哥哥曾来我们这里,他都不怪我们,你何必呢?”
乔艳花吃惊地叫出声:“什么,我哥哥早就知道你们两人相爱啦!”
韦小丽点点头:“是呀。”
“哼!软骨头,活该他一辈子找不到老婆!”这下轮到乔艳花把怒气迁移到他哥哥身上了。她气咻咻地哼了一句,转身就跑出余家。
“阿花,你等一下……”韦小丽喊着追出门外。乔艳花听见韦小丽的呼唤声充满着诚挚的情意,停了下来。
韦小丽追上去,恳切地说:“阿花妹妹,今晚你到我们家来,我不会怪你的。我和你毕竟是同乡嘛,何必在这件事上闹得如同仇人相见那样呢!”
乔艳花内心很复杂,她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她抬头望韦小丽那张打得十分俏丽的脸,语塞了。
韦小丽从身上掏出一只信封,交给乔艳花说:“前个星期,我已经给你哥哥写了一封信,本来想叫他来参加我和歌林的婚礼,我还在信中跟他讲了别的事。可是,考虑到他可能忙不过来,所以一拖再拖,一直没有寄出去,今晚你来了正好,麻烦你帮我带封信回去给他,好吗?”
乔艳花终于踏上归家的路程,从余歌林家回来,她的内心好像打翻了五味瓶,她不知是气还是怨,不知是恼还是恨?唉,现实生活的大千世界就是这样复杂多变,幻化无穷。起初,她气愤韦小丽的绝情,恼恨余歌林的无情。可是,不到半个钟头,她的感情底片的黑白色彩又翻了个翻,她不知是怨恨哥哥的软弱无能,还是怜悯哥哥的傻冒样。
她回到家了,经过四天三夜的路途颠簸,她的脸颊被火辣辣的太阳晒得黝红黝红的。这次她下了火车从县城回来,没有搭船,而是坐黄包车走小路。小路弯弯曲曲、坑坑洼洼,有的地方车夫无法蹬黄包车,只得叫她下车步行。
乔艳花一跨进自家大院门口,就大声叫起来:“妈,我放假回来了。”
吴玉娇躺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听到女儿的唤声,挺起身来,说:“噢,是阿花呀,你放暑假回来啦!”
“妈,阿爸不在家吗?”
“今早上和黄五、柴老四下乡催收租子去了。”
杨二妹戴着一顶竹叶帽,正从河边挑一担水回来。河水浑浑浊浊的,她把水倒入水缸内,水缸满了,还剩下半桶水,她就用明矾浸入水缸中搅动几下,好让浑水快点澄清,以方便饮用。缸内的水在她的动作作用下,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打罢明矾,她转身出到客厅外,便和乔艳花打声招呼:“小姐,你回来啦!”
吴玉娇吩咐杨二妹快点烧盆热水,给小姐洗澡。杨二妹一口气挑了五担水,粗气还喘不过来,又返回厨房舀水盛入锅头里,烧起火来。乔家有两只大水缸,用完一缸水,杨二妹又要下河去挑,每时每刻都得保持两只水缸盛满水。
不多时,杨二妹把水烧热了,乔艳花收拾好换身衣裙,洗澡去了。
乔艳花洗完澡,感觉精神好了许多。杨二妹端出中午做好的饭菜,问她还要不要炒热一下。乔艳花见肚子饿了,眼下又正值大暑天,饭菜不怎么冷,就说将就吃点算了。
趁小姐吃饭间,杨二妹拾起她换下的脏衣裳和裙子,放入木盆,然后用洗衣板搓起来。搓着搓着,她听见小姐和太太提起乔克仁的事,不由把双手的动作放轻,注意地听客厅那边传过来的对话……
“妈,哥哥这几个月来心情怎么样哇?”
“没啥呀,还不是像以往一样,三两天又钻进山里一趟,回到家里至多躲在书房里看书。”
“他跟你和爸爸提没提起过韦小丽呀?”
“嗨,你哥哥是怎么样一个人你还不知道吗,他几乎从来没跟我们讲过小丽的情况。嗨……不知道他现在跟小丽姑娘怎么样了,平时问他他又不肯说。”
乔艳花慢慢地嚼着米饭,她望着母亲那张开始爬上几道眼纹的脸,心里寻思几下,终于忍不住说道:“妈,你以后别跟哥哥提问小丽的事了。”
“小丽姑娘她怎么样啦?”吴玉娇诧异地望着女儿的眼睛。
“10多天前,韦小丽就已经跟余歌林结婚了!”
“啊,是真的?”吴玉娇的眼睛睁大了。
于是,乔艳花将自己在广州所见到的情景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末了,她又气又怨地说,“都怪哥哥不好,一到到晚想的就是煤啊、煤啊,为了煤,连这么好的嫂子也舍得让人家夺去了。”
吴玉娇听女儿这么一说,顿时气得脸都铁青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唉……这能全怪韦小姐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家小丽起初也不是那样无情无义,三番五次央求阿仁跟她一起到城里生活,可是儿子就是不肯。那么,要怪就怪儿子没有这份艳福罢,谁叫他那样傻呢?
乔艳花看见母亲气得脸都变了色,半天说不出话来。本来想安慰她几句,没料话一出口,却变成了气鼓鼓的嘀咕:“哥哥简直就是天底下第一号的大笨瓜,那么漂亮水灵灵的小丽姐他都不娶,看他往后还能找个咋样的老婆?”
乔家平平静静地度过了七天。
这天下午,运煤下广州的火轮船又返程回到了清江镇的码头。乔克仁在酒楼上款待了船长、二副、司炉工以及随船一起来的电工师傅江大伟。
江大伟是特意来了解柴油发电机和压风机使用情况的,许厂长还委托他带来两辆自行车,说是送给乔克仁他们方便进山工作。乔应天、乔克仁、甫茂华、黄五、柴四苟、刀疤脸等,一个个感到十分高兴,不时伸手往自行车摸摸这儿,摸摸那里。
乔克仁早就想买几辆自行车了,只是市场上太缺货。从镇上到山里,能够用自行车代替步行,不仅速度快,更重要的是方便来来往往。平时,只有县城的邮差久不久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送信件来到镇里走一趟,转个身两只轮子转噜噜又走远了。乔克仁看在眼里,心里羡慕极了。他想,要是公司购置有三四辆这玩艺儿,平时就用不着走得两条腿直发酸了。
筵席上,乔克仁高兴地说:“江师傅,太感谢许厂长对我们工作的大力支持了,我们一直想买车子买不着,上次我跟许厂长提起这件事,没想到这么快就帮助解决了。”
江大伟说:“嗨,买这两辆洋车子也不容易啊。许厂长通过好多七拐八弯的关系,送了好多的礼,才买到的。”
乔应天不时给船长、二副和司炉工斟酒。江大伟不胜酒力,脸庞早就红得像一座火山似的,不论乔应天再怎样劝酒,他坚持推辞不再喝。他坐在乔克仁旁边,开口说话又提问起公司里的新井打得多深啦,煤炭生产怎么样啦,杨厚实他们使用风钻熟不熟练呀,发电机发生没发生过故障呀,等等,乔克仁一一告诉他。
同时,江大伟也把电厂的发电情况也简明地叙说出来。末了,江大伟还说,厂里计划明年增加安装一台发电机组,希望乔克仁他们加快打井速度,快点出煤,以保证电厂每个月所增加用煤量。
“江师傅,你回去告诉许厂长,叫他放心,我们保证早日打到煤层,新井口所处的煤层起码有1米多厚,产量自然要比山弄里的五煤层高得多。”
“是吗?那太好啦。我们电厂很快就增加一台新的发电机组了,每月需要增加消耗很多煤呢!”
“放心吧,只要我们的新井口正式生产了,保证满足贵厂所需的煤炭!”乔克仁拍拍胸口,语气斩钉截铁。
这餐筵席整整耗去一个半钟头,乔克仁他们从酒楼出来,太阳已经下山了。他把大船长等人带到客栈,吩咐店小二好好接待客人,店小二连连点头哈腰,表示像往常一样让贵客住宿满意。
镇上的女人们刚刚从山里挑煤回来,高高矮矮的住户人家才陆陆续续升起一缕缕炊烟。炊烟袅袅向旷野飘散开来,与晚霞余辉汇在一块,形成山乡特有的黄昏景色。
天上飘浮着一片淡淡的云彩,初升的圆月在薄薄的云翳后面探出了整张俏美皎洁的脸,它俯视着清江镇周围的大地。田野、山峦、红水河床以及镇上的泥房、砖房、木板房等建筑物,一切都是那样的朦朦胧胧,好像整个空间笼罩着一层白灰灰的轻纱帐。挑煤的婆娘们劳累了一整天之后,忙完家务,便和着溶溶似水的月光,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码头下面,火轮牵拖着三条驳船,静静地停泊在河边,明日天亮之后,这里又将是一个熙熙攘攘的装船场面。
公司办公室里,汽灯仍在明亮亮的放出白色光芒。乔克仁翻开帐页,正在忙着记公司近段时间所开支的流水账。他是公司会计课课长,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担任会计,所以,他经常一个人在办公室记账。
他本想叫刀疤脸负责管理账目,他考虑到刀疤脸办事马大哈,经常丢三拉四,怕他把账目搞得乱七八糟。叫柴四苟来做么,更不行!这家伙手脚不干净,怕他暗中捣鬼,他不放心。再说山里也需要他们当监工,因此,他宁愿自己多辛苦一点。
乔克仁把挖煤工人每天的工作量记录完,接着又记录女人们所挑煤的数目。生产上有关的数据本来是由甫茂华负责的,傍晚他陪船长、二副多喝了几杯,早已醉了。乔克仁帮助统计好,同时也可以了解生产方面的情况。
写着,写着,“肖英”的名字窜入了他的眼帘,他不由自主地把目光停顿下来,手中的笔也停了下来。随之,肖英的倩影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暗忖道:肖英姑娘表现不俗,有一定的号召力。比如前不久,她外公不幸罹难,他只登门安慰一回,她就能够从痛苦中重新振作起来,并且第二天立即说服镇上的艄公们及时把煤运出去。由此,他对她产生了很深的印象。
突然,乔克仁当即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仿佛一下子醒悟过来。于是自言自语道:“嗨,还上哪儿找会计呢,肖英不是很好的合适人选吗?在这之前我为什么就没想到她呢?对,明天就找她谈谈!”
这时,杨二妹来了。方才,她在乔克仁的书房看了一会儿书,深夜了少爷还未回来,她反复思量着藏在心中的心事。于时,她返回自己的住处,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件东西,往镇上公司办公室走去。她跨入门坎,恰巧听见乔克仁末尾的话,脑海中顿时跑出一个意念来,并把这个意念与少爷已经知道韦小丽和余歌林结婚的事联系起来。
仲夏的夜晚,尽管外面月色溶溶,屋里仍然显得好热。乔克仁热得额头冒起一层细汗。杨二妹迈入屋里,他竟然没有发觉。杨二妹没敢打忧少爷的思绪,她看见桌子旁边有一把纸扇,不声不响地站在乔克仁身边,摇动扇子,给少爷扇凉。
阵阵凉风从侧面而来,乔克仁掉头一看,见是家中女佣,就善意地打声招呼:“二妹,这么深夜了,你还未睡呀?”
杨二妹说:“你还不是一样。”
乔克仁见她还在给自己扇凉,便说:“不用扇了,你坐一会儿吧,我再记几个数字就回去了。”
杨二妹没有坐,而是凑近过去好奇地看乔克仁记帐。姑娘身体散发出一阵阵芬芳的味息不时扑入乔克仁的鼻腔内。这种味息不是由香水组成的,和韦小丽身上的香水气味大不一样,而是一种天然的异性体味。乔克仁不由噏动几下鼻翼,暗暗地呼吸着。杨二妹并没有察觉出少爷所做出的细微的动作。
乔克仁记完账,合起账本,把蘸水笔插在笔架上,转过头站起来做个手势,说:“二妹,走吧。”
杨二妹站在原地,好像没有马上要回去的样子。乔克仁揣测出她今晚心中好像是有什么事要找他,就从衬衣口袋掏出怀表看一下时间,才10点一刻,对于仲夏之夜来说,还不算很深夜。于是,乔克仁复而坐下,问她有什么事。
杨二妹的衣裳口袋里装着她用桨糊重新精心裱好的信,那是几天以前乔应天撕烂的那封信。那天,老爷、太太和小姐所讲的话,她在厨房里听得清清楚楚,老爷叫她把地上的碎纸屑扔入灶膛烧了。
她想,韦小丽写给少爷的信,少爷连看也没看,这怎么行呢?因此,她走进厨房后,见没人跟来,就将垃圾撮内的纸屑一张不剩的捡入口袋里。当天夜里,她趁乔家主人全部睡熟的时候,重新把碎纸片一点点的裱贴好。她想,等过几天后,再找个机会把这封信交给少爷看。
这当儿,杨二妹把话儿想妥了,于是,谨慎谨微的开口说:“少爷,这是韦小丽写给你的信,你看了可别让老爷、太太知道。”
乔克仁接过烂成碎片的信纸,觉得奇怪,可是他见杨二妹诚惶诚恐的样子,意识到个中必有原故。他不想急于追问,先看看韦小丽的信,看她说些什么。原来,韦小丽在信中说,她诚挚感谢乔克仁心胸坦阔,不计较她移情于余歌林,使她如愿在城里嫁了一个好郎君。当然,乔克仁也永远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如果上帝能把她分成两半,她情愿将身子分别嫁给余、乔二人。
韦小丽还有信中告诉他,他和余歌林计划于7月10日在教堂举行婚礼,祈愿心上的白马王子前来参加他们的婚礼。信末,韦小丽又说,她企望来世有幸再做乔克仁的娇妻,以弥补今生今世的遗憾。
看罢信,乔克仁心中很不是滋味,他深深地吁出一口气。许久,他也没有说出半句话。杨二妹木怔怔地望着他,胸口怦怦跳,她怕他一时忍受不住感情的刺激。那天晚上,她把韦小丽的信裱背好后,原想第二天交给少爷,可是,想到乔老爷为了这封信咆哮如雷的样子,她怕把事情弄糟了。
一拖就是几天,让老爷的火气慢慢消了,再向少爷叙说原委。此时此刻,乔克仁发呆了,杨二妹也跟着惴惴不安。一个人碰到不顺心的事情,有时候爆发出来,可能火气还消失得快。如果闷在心里,那才是最糟糕的事呢!
一会儿,杨二妹轻轻地说:“少爷,少爷,你心中如果有什么不快的话就冲我出气吧!我不应该瞒着老爷和太太偷偷将这封信藏下来留给你。少爷,你骂我吧,这样我心里才好受些。”
她说完这句话,站了起来,把脑袋垂得低低的,好像是做错事的小女孩正在向父母亲低头认错似的,一双手不停地柔捏着衣襟的下摆。
屋里一片寂静。
又过了一会儿,乔克仁这才缓缓地将手中的信揉成一团,向汽灯光照不到的角落扔去。纸团落下来滚动一下,仿佛角落有一只老鼠贼头贼脑地窜动。
“二妹,你别太紧张,我不会怪你。韦小丽她结她的婚,至于她说过的那些过于多情的话,不过是一个蹩脚演员的独白而已。”乔克仁拍拍杨二妹的胳膊问她道,“你告诉我,这封信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久了才拿来给我看?”
杨二妹抬起头来,见少爷的脸色平和了许多,这才一五一十地把那天的事情说出来。末了,她又一次恳求道:“少爷,你千万别让老爷知道我没有烧掉韦小丽的信。不然老爷会训斥我不听他的话,不再留我在你们家做事的!”
“放心吧!我还是我,韦小丽既然要走她自己的路,我不拦她,不怪她,也不会恨她,更不会为这件事生气冒火。因为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自由!”乔克仁平心静气地说。
汽灯的火焰通明发白,映照出乔克仁的瞳孔内跳动着两点火星,那两点火星仿佛是两个富有生命力的精灵。杨二妹听他说得如此自信、自尊、自爱,不由得从心坎内升腾起一种敬仰的感觉。她暗思道:眼前这个年轻小伙子才是一位真正的男子汉!他不仅有事业心,有正义感,而且经得起女儿关。
唉……都说好马配好鞍,郎才配女貌。只是不知道以后老爷会给他找一个怎么样的姑娘?
乔克仁看见她痴痴的楞着,便问:“二妹,你在想什么呀?”
杨二妹怕他窥觑出自己的想法,便摇摇头,说:“少爷,夜已经很深了,你该回去了。”
于是,乔克仁拧熄汽灯,关闭办公室门口,招呼杨二妹一块走回去。
正值农忙双抢季节。镇上的、邻近村庄的农民早出晚归,收割、耙田、插秧、晒谷子。大伙把稻谷挑回家后,一连几天火爆爆的太阳,是翻晒谷子的好天气。晒干谷子,乡亲们又忙着挑谷子到乔老爷家粮仓交租子。交完租子,剩下的就是自家的口粮以及留作明年的种子了。
在山里挖煤的工人担心家里的女人、老人忙不过来,住在镇上的一下班就赶回去帮忙,快到上班时间了又匆匆忙忙赶回山里。连续几天颠波奔跑,消耗很多精力,一个个累得几乎抬不起脚来。
甫茂华主管生产的,看到产量一天比一天下降,找到乔克仁说:“克仁,这些天来,工人们为了家里的农活,跑来跑去的,人心涣散,无精力挖煤。不如干脆同大伙说清楚,放三天农忙假,到时候一定要回来上班,如果旷工的话扣两天的工钱,你看行不?”
乔克仁沉思一下,同意了甫茂华的建议。
这下,家里缺乏劳力的,大多数工人都高高兴兴地回家了。留在山里继续做工的只有少量工人。他们之所以没回去,是因为前些日子已经帮助家里干完了农活,或者是家中还有兄弟姐妹或长大了的子女帮手。
方嫂租了一亩旱地和一亩水田来种庄稼,这两亩地都是乔家强行霸占去的。方哥活在世前,本来这两块田地是方哥祖辈留下来的,因为欠下乔应天的阎王债,逼迫以田地抵债。后来,方嫂还得租回来。农忙了,方嫂的肚子又大又沉,行动很吃力。眼看谷子成熟了,她不能弯腰收割,一天到晚盼望男人回来帮忙。另外,旱地里的玉米也干枯了,老鼠很猖獗,玉米还未成熟,每天夜里就有好多老鼠爬上玉米秆上噬啃玉米苞。看到这么好的粮食被老鼠遭踏,她心疼极了。这一棵棵玉米都是她和两个孩子流尽汗水耕作才长大的。现在不及时收割回家,损失就惨重了。
镇上的庄稼农户各家忙各家的,谁也帮不了谁。肖英这天早上没进山挑煤,而是挑起一担箩筐,打算到地里摘玉米。她来到方嫂家,约她一块去。
方嫂皱了皱眉头,说:“摘玉米容易,可我怎么挑回来呀?我男人又不回来,真是急死人了!”
肖英说:“你先摘下来,傍晚我再帮你挑回来。”
“你自家的活儿还忙不过来呢!”
小家才懂事地说:“妈,你摘玉米,我和妹妹抬回家。”
阿杏也说:“我和哥哥抬玉米。妈,快走吧。”
方嫂想,算啦,挑得多少算多少。她装了一罐稀粥,戴上一顶竹叶帽,就和肖英出门。
方嫂家的玉米地离镇上比较远,要走半个钟头山路。肖英种的地就在方嫂家的旁边,中间隔着一大片乱石岗。一路上,很多旱地没见了玉米秆,地里只露出被砍剩下的玉米秆茬茬。人们收完玉米苞后,就把玉米秆砍下挑回家当柴禾烧。
方嫂和肖英分开了,她们各自走进各自的地里。小家才和阿杏像飞出鸟笼的麻雀一般,吱吱喳喳地跑进地里忙开了。“咔嚓”一下,小家才掰下一个结实的玉米苞,他把玉米苞举过头顶,大声地嚷起来:“妈,这个玉米长得好大呀!”
方嫂放下箩筐担子,连忙提醍说:“家才,阿杏,注意点,小心别踩着黄豆苗。”原来,方嫂在玉米行间套种了黄豆。她往年也是这样,能够增加农作物收成。眼下,黄豆还没有成熟。
她走入玉米地后,看见一个半尺多长的玉米被老鼠啃了大半多,她疼心地掰下来,剥掉玉米衣,玉米棒上还只剩下一点点黄澄澄的玉米粒。唉,人还未得吃,就先让老鼠吃了,真是遭踏人啊!她恨不得把那些尖嘴的家伙统统药死。可是那些老鼠太狡猾,她曾从镇上买回鼠药放在地里,它们只吃一点点,结果第二天夜里剩下的药饵一粒也没动,简直拿它们没法子。
方嫂把玉米扔在随身带的箩筐内。接着她又掰下第二个玉米苞。两个孩子劲头好足,小家才摘下几个玉米苞,放在撩起的衣裳内,然后快步走过来,卸在方嫂的箩筐内,说:“妈,你别站得太累了,我和阿杏专门摘,你就坐在这儿负责剥玉米衣好啦!”拖着个大肚子走了几里路,方嫂确实也觉得两条腿又累又困,她看到小家才好懂事,高兴地答应了。于是,她折断几株玉米杆垫着屁股坐下,剥起玉米衣来。
阿杏和小家才开展了比赛,看谁摘得多,跑得快,他们一先一后不停地把玉米苞送到母亲跟前。两个孩子掰玉米很有规律性,掰完一行又从头掰一行,防止漏掰了玉米。他们跑来跑去,不知往返了多少趟,热得满头汗水淌下,连眼眉毛也湿漉漉的。火辣辣的太阳挂在天空,阳光透过稀稀密密的玉米秆,晒得两个孩子的脸蛋像浸泡过水珠的红苹果。
“阿杏,别摘了,你也叫你哥哥先歇一会儿。”方嫂抓住女儿的手劝说道。
阿杏是个听话的小姑娘,她从地上抱来一堆母亲剥下的玉米衣垫坐。一会儿,小家才抱着一堆玉米来了,阿杏开口叫道:“家才哥,你也歇歇,你看你脸上全都是汗水。”
小家才坐下后,帮忙剥玉米衣,他脖子上露出了一道汗泥,黑溜溜的,好像一条黑色的蚯蚓在上面爬。方嫂见他一副邋遢相,叫他撩起衣裳擦擦脸上的汗水。
“阿妈,今年我们家的玉米长得好多,田里还有好多谷子,以后可以多吃几顿饭了吧,我好久没尝过白米饭了。”阿杏天真地问道。
方嫂抚摸一下女儿的头发,说:“乖,等阿爸回来打下了谷子,我们就煮一顿米饭吃,你们说,好吗?”
小家才似有忧虑地说:“那我们打下的谷子能够交完全年的租子么?”
方嫂说:“上半年不够交,留到下半年晚糙再交一部分。”
小家才自言自语地叹气道:“唉,不知道我大叔他什么时候才回来,人家的爸爸都回来帮忙收割谷子了。”
对于杨厚实的称呼,小家才一直改不了口,他感到喊阿爸显得别扭、生硬,心中总不自然。他虽然和杨厚实有很深的感情,但他一直没有忘记他爸爸被镇上老财主扒地皮打死前的情景。然而,他对于方嫂的称呼,很快就自然而然地喊顺口了。
因为方嫂具有一副做母亲的慈心柔肠,每天为他打水洗脸、洗脚或者洗澡,还为他洗衣裳、做饭、煮菜,还给他缝衣裳,做鞋子,事事处处都像他妈妈一样,周密慈爱地关怀他,体贴他,很快使他的感情和方嫂的感情融合在一起了。
“家才,别着急,你大叔等一会儿就会回来的。”方嫂尊重小家才的意愿,始终没强迫他改口称呼爸爸,她理解孩子有自己的自尊心。
还没到中午,太阳就像火伞一般,牢牢地罩在大地上,天气热得好难受。方嫂见两上孩子没遮没挡的,就到地头折一把黄荆枝条叶子,扎成两个套环,叫他们戴上。小家才和阿杏平时到外面玩,从来没戴过帽子。所以,早上出门时,方嫂也忘了叫他们戴上帽子挡太阳。
一会儿,三仔娘摘了两个半箩筐玉米棒,方嫂穿上扁担,试挑一下重量,感到能够挺得住挑回家里。于是,她吩咐说:“家才,你和阿杏在这摘玉米,我先挑半担玉米回去!”
小家才望着方嫂的身子,关心地说:“阿妈,你能行吗?你在这儿吧,让我和阿杏抬回家。”
“听话,路那么远,”方嫂再次加重语气叮咛一句,“别到处乱跑,啊,等一会儿我又回来。”
方嫂说完,挑起玉米,吃力地走了。她走到路边,刚好和肖英相遇。肖英挑了满满一担玉米捧,扁担被压得弯弯的。肖英说:“嫂子,你的肚子都这么沉了,快放下担子吧。我说过了,等会儿我帮你挑。”
方嫂说:“走吧,挑半担玉米我还行。”
方嫂和肖英才走不到一刻钟,杨厚实和山里的工友们陆陆续续回来了。他在山里十分惦记家中的农活。无奈,这半个月轮到他上白班,没法子回去帮忙。他快走到自家的玉米地时,就打算过去看看玉米咋样了。他已经安排好三天内所做的农活日程,一天时间摘玉米,一天时间收割水稻,最后一天耙田、插秧。
在老远的地方,杨厚实就看见小家才和阿杏在玉米地里来回窜,他凝神左右看看,不见方嫂的影子,难道就孩子们自己来摘玉米么?他心中念叨着,迈开大步奔过去。
“阿杏,家才……”杨厚实的喊声一阵风似的传入小家才和阿杏的耳内。阿杏转过头一看,高兴得扬起手中的玉米苞,喊嚷嚷地跑过去:“阿爸,阿爸回来罗!”
杨厚实牵着阿杏的手,问道:“阿杏,阿妈没跟你们一块来摘玉米么?”
阿杏歪歪头:“阿妈刚刚和阿英姨挑玉米回家了。”
听阿杏这话,杨厚实内心紧缩一下,她还能挑得动么,都快要临产了,不注意点保重身体怎么行呀!他放下阿杏,说了句什么,便撒开腿去追赶妻子。他什么都不怕,眼下就担心妻子出事。
杨厚实一阵风地急跑速赶,终于追上了方嫂。方嫂正在路边的树荫下歇脚,她把扁担横架在两端箩筐,一屁股坐在扁担上边,她脱下竹叶帽,两只手不停地摇动帽子扇凉。树荫下,只有她一个人,肖英已经走远了,是方嫂叫她先走的。因为她肚子太沉,腿劲不足,走得很慢,不能老让肖英等她。
“淑兰,你在这儿歇么。”杨厚实气吁吁地跑上来打声招呼。
方嫂往侧边一看,很兴奋地说:“孩子他爸,你今天有空回来啦,我天天都想着你快点回来收割稻子和玉米。”
杨厚实说:“山里放三天假,乔经理说好给大伙回家抢收抢种。”
方嫂挑了一段路段,衣裳被汗水浸透了,她那往外挺的大肚子,把薄薄的衣裳绷得紧紧的,脸色有点苍白,耳鬓的头发还淌着细细的汗水。
杨厚实接过担子,没费一点劲儿挑起半担玉米就走。他一边走,一边嗔怨妻子:“我说你呀,身子沉得很了,还出来做这么重的农活,就不能再等三天么,我一转上夜班,白天就赶回来。”
方嫂撩起衣裳擦擦脸上的汗,说:“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才回家,我听人家说,今年的老鼠太厉害,玉米在地里多留一天,就多损失一天的粮食。我等不得了,就和孩子他们一块来了。”说到这里,方嫂停住脚步,又说,“你自个先走吧,我回头跟阿杏他们一块摘玉米,这样可以收快些。”
对于农活,杨厚实是精强能干的庄稼汉。三天来,他像一台不歇息的机器,每天干到夜里10点多钟才回到家中。玉米秆还有一部分留在地里,他只挑了几大捆回去,剩下的以后再找个机会挑。割完稻谷后,他借来打谷桶“砰砰扑扑”地用人力甩打脱粒,又挑回家摊开晒在地坪上。家里没养有耕牛,借人家的耕牛耙田,把晚稻抢插下去。
第三天晚上,趁着淡淡月光,他把最后一把秧苗插完了。当他赤着脚丫子回到家中,都快是夜里11点了。阿杏和小家才早已睡着了。只有方嫂默默地面地对着煤油灯,给将要出世的孩子缝一件小衣裳。她抬头见男人回来了,深情绵绵地说:“孩子他爸,你回来啦。”
杨厚实躬着脊背的插了半天秧苗,累得腰骨几乎伸不直起来。他一屁股坐下,就想躺下去。他脸庞上、脖子上、手臂上还沾满田水泥浆,有的泥浆已经结干了。
方嫂放下手中的针线活,从柜子里拿出一只碗,舀了一碗稀粥端到他跟前,让他喝了。傍晚,方嫂做了一锅白米饭。新谷开镰,不管生活再穷再苦,庄稼农户都要吃一顿香喷喷的新米饭,以祈愿来年夏收季节都有个丰收年景。这女人之所以先舀一碗稀粥水给丈夫喝,因为她知道他一定很渴了,现在需要的是解渴,而不是充饥。再说,一碗稀粥填在肚子里,比喝白开水强多了。
杨厚实喝完粥水后,喘了一会儿粗气,觉得精力恢复些了,便活动一下腰肢,说:“这双抢累得我真够呛,好像在山里挖煤打炮眼也没有这么困!”
方嫂拿来烟斗、火镰、火绒以及烟丝,一块放杨厚实身边,让他吸烟解乏。她接过丈夫的话说:“当然罗!这几天你从早上6点就干到晚上10点,一天不停地干十几个钟头的活,就是铁打的汉子也要累垮呢!”
杨厚实吸过旱烟,感到力气足点了,他双手撑一下腰肋间,左右摆动几下,慢慢地站起来,说是到厨房洗一下手脚。他洗干净手脚,用冷水抹一把脸和脖子上的泥浆。头脑被冷水激凌一下,顿感精神了许多。不过,整个身体还是困乏得要命。他踅足回到屋里,在爱妻身边坐下,他还要休息一会儿。
屋内墙上,挂着几串长长的玉米棒。方嫂还来不及把玉米粒剥下来。玉米串下面,堆放着昨天才收割回来的稻谷,谷子还没晒干。晒干后除去交租子剩下的就不多了。常言道,糠菜半年粮。这就是穷苦人家生活的真实写照。碰上好的年景,糠菜糊就煮得稠一些,多浮着几粒米罢。如果遇到歉收年,连糠菜也吃不上,那只好逼迫去逃荒讨饭,甚至饿死他乡。
方嫂缝完最后几针,将针摁在线脚上,用线儿往针尖缠绕上两圈打个死结,然后凑近嘴唇用牙齿咬断线。她把针线别在胸前衣襟上,双手举起缝好的婴儿衣裳,左右瞧瞧,对男人说;
“孩子他爸,你看这件小衣裳做得好不好?”
杨厚实伸手拿过衣裳,好像在欣赏一件精美的工艺品,赞不绝口地说:“好好好!想当年,我刚刚出世,我妈给我缝的衣裳也没有你的手艺巧呢!”
方嫂伸出手指头,轻轻地戳一下他的额头,嗔道:“去你的,你刚刚从你妈肚子里爬出来的时候,你就知道你妈的手艺不如我的啦?”话音落罢,夫妻俩同时嘻嘻哈哈地笑开了。
方嫂不能大笑。她只是笑了一下就敛息了笑声。她拿过婴儿的小衣裳,站起来,把衣裳放入木箱内。她取下别在衣襟上的针线,把针线装入小小的玻璃瓶里面。她放好瓶子,回过头来,说:“天不早了,你快吃晚饭吧,吃饱饭洗盆澡好休息,明天一早你还要赶路下井哪!”
方嫂说着,拿开小方桌上盖饭菜的竹蔑罩子。今晚,她炒了一碟鱼仔焖黄豆,一碗空心菜和一碗菜茎酸。她从桌底下拿起半瓶木薯酒,斟了一小盅,放在桌面上。她早就给他摆好了一双筷子。
杨厚实二话没话,端起酒盅抿了一小口酒,接着夹起鱼仔黄豆塞入嘴里有滋有味地嚼动起来。他不胜酒力,才喝完一小盅木薯酒,脸上、体内就有些发热了。他知道自己的酒量,不管干活有多累,只喝方嫂倒给他的那一小盅酒。
方嫂坐在旁边,默默无声地看着丈夫吃饭、夹菜。她觉得他的吃相不像方哥。方哥吃饭时好像饿汉一般,一阵狼吞虎咽,而杨大哥却慢条斯理。
“淑兰,你也吃点吧。”杨厚实吃完一碗饭,又掀开锅盖接着添上第二碗。这两天来,他吃得多,比在山里增加了饭量。
“你多吃点吧,今年的年景比过去好,家里的日子你不用操心。”
趁杨厚实吃第二碗饭时,方嫂走进厨房,往灶膛内塞入一把柴木,点火烧热水,她让丈夫吃饱后清清爽爽洗个澡,把浑身汗气污秽以及疲劳洗掉,以尽快恢复精力。
杨厚实洗完澡后,方嫂把他换下来的脏短裤和对襟褂子泡在木盆里,木盆内还泡着阿杏和小家才的脏衣服,她留到明天早上再拿去河边洗。方嫂回到房间,拿起一把扇子,爬上床铺,双膝跪着,不停地挥动扇子驱赶藏在蚊帐内的蚊子,扇着、拍打着,整床蚊帐在晃动。驱赶拍打一会儿,她扔下扇子,赶快把蚊帐放下,掖好。
接着,方嫂小心奕奕地从蚊帐内探出身体下了床,又到后院天井放尿桶处解溲。
杨厚实临睡前,还要抽一袋烟。方嫂解溲回来,轻轻地嗔一句:“快上床睡觉吧,还抽什么烟哪?”
“好好,我就睡,我就睡,你先上床吧。”
杨厚实吐完最后一口烟,抖掉烟锅内的烟灰。然后站起来,关紧房门,又轻轻地撩开两个孩子的蚊帐,看他们睡觉的姿式。他用手摸一下他们的额头,手上有好多的汗。天气太热了。他用汗巾帮孩子们拭掉额头上的汗水,拿扇子缓缓地摇几下,给他们扇凉。扇了一会儿,他重新掖紧蚊帐,不让蚊子飞入床内叮咬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