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水能解决多大问题呀?”
“呃,能解决多少算多少,有水总比没水好嘛。”
几个人在周围察看了一遍后,最后决定明天就组织工人前来开工。山谷里,蠓子、花蚊特别多,他们脸上、脖子上、手上、脚上被叮得肿起一个个小疙瘩,顿时又痛又痒。
刀疤脸的那道疤痕肿起一个疙瘩后,更加显得光彩油亮了。他用手抓出一道道指痕。“啪!”的一下,他左手又拍死一只花蚊。他恼怒得用手指尖使劲地搓那只花蚊,直到把那只花蚊搓得没影子才解恨。
他用衣裳角擦干净手指尖上的血,连忙说:“少爷,我们快回去吧,这山里的蚊子太厉害啦!它们吸起血来一点也不讲情面!”
乔克仁从口袋里掏出万金油,涂抹被蚊虫叮肿的地方,说:“以后这儿人气多了,蚊虫就不会凶得那么厉害了。”
从山里回到镇上,差不多傍晚了。
余歌林和甫茂华一头倒在客栈床铺上,连动也不想动。这两个年轻人自幼生活在富余家庭里,平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山路,此时此刻,他们感到两条腿早就累得如同拖上铅块一般沉重。
也不知躺了多长时间。店主端茶水进来,看见他们还睡在床上,便轻轻地提醒他们说:“二位先生,天色快黑了,你们还不起来去吃晚饭么?要不然等一会儿酒楼打烊了,你们就找不到地方用膳了。”
余歌林吃力地爬起来,从口袋里掏出钱,对店主说:“喂,麻烦你到酒楼帮我们打两碗饭回来可以吗,随便要点什么菜都行。今天我们爬了一整天的山路,太累了,不想再出门了!”
店主接过钱,连连点头:“好的,你们稍等一会儿。”
店主离去后,余歌林用拳头轻轻捶打一下酸累的腰肢,随后疲倦地问甫茂华:“茂华,从明天起,以后每天都要步行十几里远的山路到深山弄里面干活,一天、两天、或者一个星期还勉强可以,可是熬过10天半月、甚至一年、两年,你真的能够挺得下去么?”
甫茂华反问他:“怎么,今天才刚刚步行一天,你就想泄气啦?”
“我……我总觉得有点……有点那个……”
“那个什么意思呀?”
“唉,反正是有点那个……”他不知如何说出口。
“你呀,前几天在酒楼餐桌上签订合同的时候,你当着众人的面所表白的态度是那么动听激昂,还说什么‘要象太阳那样把光和热洒在人间’呢!”
余歌林尴尬地苦笑一下:“嘿嘿,当时激情突然冲动了嘛,所以……”
甫茂华鼓励他说:“歌林,千万别要说话是巨人,行动就当矮仔哦!别气馁,这才刚刚开始嘛,虽然我也觉得有点累,不过以后慢慢习惯就好了。”
“茂华,我就是服了你,你和克仁一样,认准了人生的目标就努力追求不止。”余歌林感叹一声。
“噢,我们应该树立正确的人生目标。你想想,我们刚从学校走到社会上,还没有经历过风雨,在这之前在家庭里娇生惯养了二十多年,平时风不吹、雨不淋、日不晒的,就象寄生虫一般,如果这样虚度青春年华,岂不是对人生的遭遢么?”
“茂华,你这话说的有点严重了吧,难道我们不创建煤矿就是遭遢人生么,我们可以干别的事业啊!”余歌林不解地解释。
甫茂华继续耐心地开导他道:“当然也可以。只是如果我们不把在学校学到的采煤知识用在工作实践中,那我们不是白白读了几年书么?以往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你还曾经在课堂上进行过演讲,决心要用知识救国呢!当时同学们都对你的精彩演讲给予热烈的鼓掌,难道你忘记了么?”
余歌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嘿嘿,你呀,就知道挖人家的老底。”
甫茂华拍一下余歌林的肩膀,鼓励他道:“好啦,我不是挖你的老底,只是希望你说到做到,言行一致,安下心来好好干。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花盆里栽不出千年松,庭院里跑不出千里马。我们一代年轻人就是需要在艰苦环境中多实践一下,锻炼一下,使思想意志渐渐坚强起来,你说是不是呢?”
“看你对创建煤矿挺有信心的,好吧,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吧!”余歌林略顿片刻,他想起什么,接着补充说,“茂华,我方才说的那些话,你千万别告诉克仁哦,要不然他对我就有点感冒了。”
“放心吧,我们一块好好干下去,克仁即使知道了,也不会与你计较的。”
两人正聊着,店主把晚饭端进来了。
晚上,方嫂在灯光下,精心地缝补一件旧衣裳,这是她死去的丈夫方哥生前留下的。
她咬断最后一个线头,将手中的衣裳递给杨厚实,一声声深情地对他说:“杨大哥,这是我男人先前穿过的衣裳,你如果不嫌弃的话,就穿这件衣裳当作工作服,好到山里去干活。”
杨厚实接过衣裳,左看右看,激动地说:“嫂子,谢谢你,我怎么会嫌弃呢,方哥的这件衣裳比我身上的这件褂子好多呢!”他语毕,马上当着方嫂的面穿起来。
这时,阿杏过来对他说:“大叔,你穿上这件衣裳,太象我爸爸了!”
杨厚实蹲下来,轻轻抚摸着小姑娘的脸蛋,亲昵地说:“是吗?”
“嗯,听我妈妈说,当年我爸爸就是穿这件衣裳和她拜堂结婚的。”
杨厚实听罢,转过头看看方嫂,只见她脸庞一片绯红。他内心涌起一股冲动,他好想立刻把她拥抱在怀里,亲吻一下她的脸。
方嫂替他扣上衣裳的布扣,关切地对他说:“明天早上你就要进山做工了,在山里当工人比不上在家种田,更比不上你出门在外补锅自由自在。种自家的田地或者补锅可以随随便便,想做多一点就做多一点,想少做一点就少做一点,没人管你。可是做老爷家的工就不同了,你要好好听经理和老爷的话,尤其是不要把老爷惹火了。不然,他们就按契约规定处罚你的,千万要记住啊,遇事要忍一点气。”
杨厚实字字句句听在耳里,记在心上。他与她面对面站着,彼此间的距离那么近,他闻到了从她口腔里吐出来的气息,他感觉她的气息幽香如兰。
他望着这个女人,内心涌上许多感慨。这些日子来,他几乎把这个家当作自己的家了,白天出去补锅,晚上回来她就已经把晚饭做好了,她一直坐在小桌子旁边静静地等待着他回来吃饭。
有时候他回来晚一点,她让两个孩子先吃饭,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守候着,等到他回来才和他一块吃。
随后,方嫂收拾床上的针线,收藏在桌子的抽屉内。
杨厚实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准备回客栈。这时,阿杏拉住他的手,央求说:“大叔,你别走嘛,你就在我们家住下来不好么?”
他愣怔了一下。
阿杏继续说:“大叔,你怕没有床铺么?你可以和我妈妈一块睡,我和家才哥哥共张床铺。
小姑娘天真的话语好象冬天里的炭火,温暖着杨厚实的心坎。
他向方嫂望去一眼,只见这个女人脸上泛起一层羞涩的表情。他一眼就可以看得出,这是她有意叫女儿这样说的,借女儿的嘴把她心中对他的感情表达出来。看到小姑娘一副天真幼稚的样子,他一下子不知怎么说才好。
一会儿,方嫂对女儿说:“阿杏,别拉大叔了,让大叔走吧,大叔明天要进山做工了,让大叔回去睡早一点,好有力气干活。”这个有心计的女人知道杨厚实已经明白她的心意,也达到了她目的。
她知道,一下子硬要他留在这儿住夜,他绝对不会答应的。当然,他也不会现在就回绝她,他担心他的回拒恐怕他又会伤了方嫂的心。
因此,方嫂理解杨厚实的难处,她急忙替他解窘。她暗暗思忖道,只要他理解她的一番心意,她就知足了。再说,只要他长期在山里干活,她总会有一天把他的感情俘虏过来的,他迟早都会是她的男人。
杨厚实出门了。他走了一小段路后,回过头来看一下,只见方嫂仍站在门口外面,深情地目送他的离去。他向她笑了笑,示意她快点返回房间。
可是这个女人没有转身,她一直站在原地久久地看着。
杨厚实只好回过头,一直走了。待他的身影被夜幕吞没后,方嫂才返回家中。
翌日上午,清江镇墟集旁边的一间青砖红瓦房子前面,围满了一大堆人群。镇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管是准备进山干活的男子汉,还是留在家里女人、老人和孩子,大伙儿全都来了。
这是清江镇有史以来非凡的日子。这一天,清江镇黑牯岭煤矿就要开工了,镇上的乡亲们都来欢送他们的亲人即将进山干活。在这帮送行的人群中,妻子来送丈夫的、父母来送儿子的、姑娘来送未婚夫的、孩子来送父亲的……
杨厚实、方庆强、老阿婆的孙子程一民、脸色蜡黄的中年汉子韦老六、腰圆体壮的覃七哥等第一批黑牯岭煤矿的开发者,一个个谈笑风生,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和希望。他们挑着从公司领来的泥箕、扛着铁铲、丁字镐等工具,随时准备出发。
阿程婆站在程一民面前,语重心长地嘱咐他:“阿民,你这回当工人了,可要好好干活。你阿爸阿妈死得早,就剩下你这根独苗苗,我老了,不能一辈子养你,整日守在你身边呵护你,到了山里你要好好自己照顾自己哦!”
程一民说:“阿婆,你放心吧,我会自己照顾自己的。再说,还有杨大哥、覃七哥他们呢。”
杨厚实接过程一民的话:“阿程婆,阿民说的是,我们会互相帮忙的。到了山里,我们就是一个大集体了,谁有什么困难,我们都会照应的。”
镇上的乡亲们都把程一民的阿婆尊称为“阿程婆”。这时,阿程婆高兴地说:“杨大哥,拜托你们各位了,阿民年纪还小,第一次出远门干活,做不到的地方多多提醒他一下,我替他阿爸阿妈谢谢你们了。”
方嫂也来到了送行的人群中,她提着一瓦罐玉米粥,走到杨厚实面前,嗔怪他道:“杨大哥,方才出门前都叫你带点粥进山,你是忘了拿还是……”
“哦,不用麻烦了,以前我经常不吃中午的,早就习惯了。”杨厚实说。
“进山干活不吃午餐怎么行,肚饿了也没力气做工啊!”方嫂劝道。
就在方嫂和杨厚实说话的时候,旁边已经有几个平时爱搬弄是非的女人凑在一起望着她咬耳朵、嚼舌头了。方嫂向她们去一眼,知道她们在议论自己什么,脸庞不由羞赧地泛红起来,她把粥罐往杨厚实手里一放,转身走出远远的。唉,也难怪,寡妇门前是非多。
乔克仁把公司的办公室设在前些日子腾出的库房。门口前面挂着一块杉木牌匾,现在被一块红绸布蒙着,乔克仁召集大伙在这儿举行一个简短的开工仪式,正等待公司董事长乔应天前来揭匾。
大伙等得好不耐烦,乔应天总算姗姗来了。刀疤脸见老爷来了,他征求了一下乔克仁的意见,然后大声说:“大家先静一静,我们开会了。在没进山干活之前,下面请少爷……也就是我们黑牯岭煤矿未来的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先给大家讲几句话,请大家鼓掌欢迎!”
人群中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乔克仁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柳条衬衫,他把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扶了一下,环视一遍前面他亲自招来的第一批将在黑牯岭煤矿大显身手的汉子,心情不寻常地说:“各位父老乡亲、各位工友,今天我的心情和大伙一样,感到十分高兴。为什么?因为今天是我们黑牯岭煤矿正式开工的大喜日子。从现在起,你们也就成了黑牯岭煤矿的第一批堂堂正正的工人,你们是清江镇上世世代代的第一批煤矿工人。我和你们一样,从今天起开始了新的生活!”
乔克仁的这番话语,在人群中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大伙们一阵议论纷纷:“听见了吗,我们真的是工人了!”
“工人是工人,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多挣钱。我不管是当工人还是当农民种田,只要能养活老婆孩子就阿弥陀佛了!”
“你放心,招工契约不是说得好好的吗,以后每个月都按时发工资。”
“只要乔少爷他们说话算数,老子就拚命多挖煤多挣钱。”……
“大家再静一静,”乔克仁双手做出一个往下压的动作,郑重其事地说,“下面,请公司董事长给广西第一家煤矿公司揭匾!”
乔应天站到人群前面,向着大伙拱手揖礼,干瘦的脸上勉强挤出十分难看的笑容,他清了清粘结在喉咙内的痰液,然后说:“父老乡亲们,我作为黑牯岭煤矿有限责任公司第一任董事长,十分谢谢各位的鼎力支持与协作,这才使公司煤矿如期开工。鄙人今天在这里主持揭匾仪式,感到十分荣幸!”
乔应天说完,一手将挂在办公室杉木一侧的牌匾上面盖着的红绸布扯下来。牌匾涂了一层白油漆,上端系着一朵红绸扎成的大红花,中央用黑油漆写着一行黑体字:
广西省黑牯岭煤矿股份有限公司
在揭匾的同时,余歌林和甫茂华分别点响了两串长长的鞭炮。“啪啪啪!”一阵阵脆响的鞭炮声震荡在红水河岸边。不远处的树林中,一大群花喜鹊、麻雀、白头翁被脆响的鞭炮声惊飞了……
办公室前面地上落满红色的鞭炮纸屑,一股股充满硫磺味的硝烟在这帮黑牯岭煤矿第一批开发者中间弥漫开来。杨厚实、程一民、文庆强、韦老六、覃七哥等在场的汉子们,一个个情绪激动不已。谁也没有想到,一夜之间,他们成了黑牯岭煤矿第一代挖煤工人。
简单的揭匾仪式结束,乔克仁挥了一下手,果断地说:“出发!”
杨厚实、文庆强、老阿婆的孙子程一民、脸色蜡黄的中年汉子韦老六、腰圆体壮的覃七哥等人,他们作为黑牯岭煤矿的第一批开发者,听到乔克仁下达出发口令,立刻挑着泥箕,扛起丁锄、铁铲,在乡亲们的欢送下,熙熙攘攘地向黑牯岭进军了。
跟他们一块向山里出发的还有赵老头、牛大叔、韦二伯等十几个赶牛车的老汉,他们用牛车拉运木头、竹篾等器材和其它生产工具。
一路上,阳光灿烂,清风徐徐。大伙谈笑风生,心情十分开朗舒畅。
从镇上到黑牯岭山弄大约有差不多二十里的路途,平时,到山里砍柴走这段路至少也要将近两个小时,今天却不知不觉就到了目的地。
黑牯岭……昔日这片寂寞的山谷沸腾起来了,人群的喧哗声在群山四周回荡。大伙儿根据乔克仁的吩咐,首先在山弄中央盖起几间简易竹搭棚,主要是用作乔克仁、余歌林、甫茂华、刀疤脸、柴四苟他们的办公地点,以及堆放工具的库房。
大伙用钢钎在地上挖好坑,立起柱子埋牢,然后在四周的柱子用蚂蟥丁将一根根横梁钉住。杨厚实扛来一架竹梯登上屋顶,开始钉横条……
等到太阳偏过中天的时候,简陋的竹搭工棚终于搭盖好了。休息吃完午餐后,韦老六从口袋掏出一只绣花烟袋,把一撮黄幽幽的烟丝装在烟埚内,用火镰打燃火绒,然后“叭嗒叭嗒”地吸起来。烟埚嘴下端系着的绣花袋,一晃一晃地摆动。他吸完烟,将烟埚往鞋底轻轻敲打几下,将烟灰磕掉。
他磕完烟灰,把烟袋递给杨厚实,热情地说道:“杨师傅,你也来抽几口吧。”
杨厚实解下系在腰间的浴巾拭擦掉额门的汗,接过韦老六的烟袋,随和地吸起烟来。
乔克仁把工棚室内的办公摆设布置妥当后,对刀疤脸说:“老刀,你叫大伙靠拢过来,董事长有话要跟大伙说一说。”
“嚯……”一声清脆的哨子声,划破了山谷沉闷的气氛。刀疤脸拉开喉咙喊道:“各位兄弟、各位工友,都向这边靠过来,老爷和少爷要给大家训话!”
百号人马陆陆续续向刀疤脸这边靠拢过来。大伙坐的坐、站的站、蹲的蹲、甚至还有躺在地上的,各种姿式不一而足。
乔应天踩上一块地势较高的石头上,一只手撇开开胸黑衫衣襟,一只叉着腰肋间,大声说:“各位工友,不用我多说,你们也应该知道,今天黑牯岭煤矿正式开工了。这是清江镇千百年来的大好事,作为公司首任董事长,乔某我非常感谢大家的大力支持!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共同坐在黑牯岭煤矿这条船上,真诚希望大伙儿同心协力,同舟共济,让这条船顺风顺水,早日达到彼岸!”
“啪啪啪!”乔克仁、甫茂华、刀疤脸、柴四苟等人带头鼓掌。紧接着,下面的一些工友也跟着鼓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乔应天等掌声停落下来,继续说:“当然,今天刚刚进山开工,各方面的生活和生产条件都比较艰苦,大家要做好思想准备。吃不了苦,就发不了财。今天我们在这里开煤矿,就是要让大家能够多挣钱,多发财。诸位只要好好干活,使劲把煤挖出来,我乔某决不会亏待大家!”
韦老六向旁边的一个工友悄声说:“就怕说的比唱的好听,让我们多发财,不会是哄我们开心的吧!”
“是啊,乔阴天往日的为人谁还不知道啊?但为了养家糊口,先做满一年的契约再看看吧。如果能够多挣钱的话,明天再继续跟他们干。”那个工友小声地附和道。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
这时,乔克仁走上前几步,接过方才乔应天的话语,提高嗓声说:“方才董事长已经说了,只要大家好好干活,尽责尽力地挖煤,多超产,好日子就在后面。大家要去掉认为这是为乔家打长工的心理,要真正认识到黑牯岭煤矿是我们大伙的,是清江镇乡亲们的,是我们广西的。董事长说得好,我们现在就是同坐在一条船上,就是要同甘苦,共患难,同心同德让这条船浮起来。”
“对,我们不仅要使黑牯岭这条船浮起来,还要想法子努力把这条小木船打造成大轮船,这样才能迎风雨,斗恶浪,乘风破浪向前进!”甫茂华不失时机地插过话,鼓舞大家的信心。
乔克仁向他会意地点点头,接着说:“甫总工说的没错,我们就要增强信心办好自己的事情。如果黑牯岭煤矿哪天办不下去了,或者倒闭关门了,大家就只得散伙,最后还得回去种田,一辈子都跟在牛屁股后面。所以呢,不管生产条件和生活条件如何困难艰苦,我们也要团结一心,坚持奋斗下去!”
他说到后面,使劲地打个手势,仿佛在给全体工友注入力量!
乔克仁说完这番话,确实打动了许多工友的心。大伙儿在下面互相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是啊,既然我们来挖煤了,就是来挣钱的。”
“只要公司说话算话,每天出工的时候,我保证不偷奸耍滑!”
这时,杨厚实沉不住气了,他站起来,望着乔克仁大声问道:“乔少爷,你说吧,今后我们该怎么干?”
乔克仁从随身携带的皮夹取出一个本子,翻开内页,清了一下嗓子,然后不急不慢地说:“好的,下面我首先宣布一下每天出工和收工的规定:“第一条、每天上工时,全体工友务须于开工钟声敲响10分钟内,集中到工房,依照工房排班,依次向牌子房窗口领取本人之工牌,持牌到工作地点。
“第二条、工友到达工作地点后,随将本人工牌按照工号挂于黑板板上,给查工员易于查点工友之到与否。
“第三条、下工时,各工友务必到工板上取回本人之工牌送回牌子房,第二天上工时仍照第一条规则办理。
“第四条、工友于上工10分钟以后,仍未到牌子房领取工牌者,即停发牌,经查明有特殊事经得主管人许可外,其余概作缺工论处。
“第五条、下工后,不将本人工牌送回牌房者,依照第四条规则办理。
“第六条、各工友只许领取本人之工牌,不得替别人代领,当有违犯,代领人及托领人双方均受同样论罚。
“第七条、本规则自公布日起施行。”
乔克仁宣布完上下工规则后,接着说:“各位工友,本公司已经把上工收工规则宣布完了。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当工人,就要有当工人的规章制度。所以,请大家务必要严格遵守。”
大伙们先是沉默片刻。一会儿,杨厚实觉得有话要说,于是,他站起来提问道:“乔少爷,我有个问题……”
乔克仁点了点头,示意杨厚实提问。
“噢,我在这里先插一句,”余歌林不等杨厚实开口,他上前两步说,“诸位工友,从现在起,我们和你们都是公司的员工,以后大伙有什么事要汇报、请示,一律叫乔经理、董事长、甫总工,对公司的生产管理人员一律要称呼职务,不能叫再少爷、老爷、或者绰号什么的。比如对‘刁八敛’,要称呼‘老刀’或者直呼其名,而不能叫‘刀疤脸’。”
余歌林这句话音刚落下,下面人群顿时“哄……”的一下笑起来,乡亲们一个个把目光转到刀疤脸身上。
刀疤脸感觉自己的脸上的那道疤痕仿佛被火烧一般发烫。末了,他索性走上前几步,尴尬地笑了笑,说:“嘿嘿……算啦,算啦。反正大伙儿都爱叫我‘刀疤脸’,其实我的名字的读音与之也差不了多少,‘刀疤脸’就‘刀疤脸’吧,我已经习惯这个绰号了。你们对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没关系哈……”
覃七哥对躺在地上的韦老六说:“都说‘死猪不怕滚水烫’,这话真的没错,叫他‘刀疤脸’他倒还觉得挺自豪的哦!”
韦老六奚笑出声:“简直是大笨猪,被人家宰了一刀还以为是给他挠痒呢!”
旁边几个工友听见韦老六的比喻,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这时,乔克仁打一下手势,让大伙先安静下来。等到现场平静后,他对杨厚实说:“杨师傅,你有什么意见就提出来吧。”
杨厚实想了想,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乔经理,你刚才宣布的上工收工规则,从目前的生活条件来看,暂时还实行不了。”
乔克仁觉得奇怪,反问道:“为什么?”
“因为目前山里还没有住房,工人们每天下班还要回镇上住,第二天又要走路来,每天一来一回要走二十多里的山路,要在上班时间10分钟内领取工牌,恐怕……”
乔克仁听罢,觉得杨厚实所提的是切实的问题,于是说:“好的,关于上工收工规则,目前暂时可以延长半个小时。等搭好工棚大伙在山里住宿后,再严格实行。好啦,从明天起,大家分成两个组,其中覃七哥带领一个组搭盖工棚,杨师傅带领另一个组挖煤,争取早日把煤炭挖出来。下面,我把每个组的人员编排一下。”
于是,他把分组的名单反复宣布两遍,直到大家听清楚为止。
就这样,沉睡了千百万年的地下煤炭宝藏,即将被第一批开发者用辛劳的汗水挖采出来;熄灭了千百万年的地火,即将被这第一批粗壮的双手开始点燃、点燃!
夜,已经很深了。方嫂还没有休息,她把锅头内的水烧热了,给杨厚实准备好一盆洗澡热水。他在山里挖煤,劳累了一天,下班回来洗上一盆热水澡好驱除疲劳,恢复体力。
桌子上,摆放着两碗添加青菜熬的玉米粥,一碗是她的,另一碗则是留给杨厚实的。她耐心地等待他,要和他一块吃晚餐。往日每次与他一块吃饭,她心里总有一种欢愉幸福的感觉,她认为这才家庭的生活。尽管她和他还没有结婚,她还没有成为他的妻子,可是她就喜欢这样做,喜欢这般过日子。
阿杏早已上床睡着了,破旧的蚊帐内传出一阵阵甜润的轻微的呼吸声。
方嫂坐在门口外面,一边纳布鞋底,一边默默地等待。这双布鞋是专门为杨厚实做的。前几天晚上,她知道他将要进山里挖煤了。黑牯岭荒芜人烟,上山下山,来回一趟要走40里。山路石子多,草茬扎脚,没有鞋子穿怎么行!
于是,她趁他洗澡的时候,拿起他的那只早已磨破鞋尖并露出了脚趾头的布鞋,量了一下尺寸,特地为他赶做两双布鞋。为了让鞋底耐磨些,她添加了一层又一层的布块垫底,纳鞋底的线距密密集集。她拿起锥子,在结实的鞋底钻穿个眼,接着用针线使劲地一穿一拉,把自己的一腔情意牢牢地纳入鞋底。
小家才坐在她身边,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方嫂见状,劝他说:“家才,快去睡吧,你大叔还要等一会儿才回来。”
“不嘛,我要等大叔嘛。”他执拗地说。
可是,没过多久,小家才还是熬不住了,一双眼睛闭了又睁,睁了又闭,小脑袋如同鸡啄米一般,方嫂看见他挺吃力的,再次怜悯地劝他。
小家才实在挺不下去了,不得不返回屋里上床睡觉。
在门口外面纳凉的还有好些邻居的女人、老妇、老汉,他们都是在等待自己的男人、儿子或者孙子。早上,亲人们天刚亮不久就出门,直到现在还不回来,谁不焦急呢?要知道,他们清晨只是吃了一点东西,又没带什么食物去。饿着肚子干了一天的活,能挺得住么?
程一民家与方嫂家隔着几户人家。阿程婆踉踉跄跄走过来,方嫂见她来了,便进屋拿出一张板凳,热情地招呼道:“阿程婆,您坐。”
老人家坐下,轻轻叹一声:“唉……”
“阿程婆,您还未睡哇?”
“哪睡得着啊,阿民不回来,我放心不下!”
“是呀,”方嫂附和道,“阿民他们第一天上山去挖煤,都这么深夜了还不回来,真叫人替他们担心的。”
阿程婆觉得眼角有点涩,用手背拭了拭内眦,说:“方嫂,你说,阿民他们不会出事吧?”
“不会的,阿程婆。”方嫂收紧一下纳鞋的纱线,回答道。其实,她也在心中暗暗祈祷杨厚实平安无事。
阿程婆拿起方嫂放在竹篮内的布鞋底,又是看,又是摸。她感到手感很舒适,说:“方嫂,你打的鞋底真结实。尺寸那么长,怕不是你穿的吧?”
方嫂感到腮帮有点发烫,幸是夜色茫茫,为她掩饰了羞赧的神态。她故意微嗔道:“瞧你说的,我还能给谁打呢?”
“别瞒阿婆我啦!虽说我人老眼花,但平日里我看见他每天在你家里出出进进,还经常帮你挑水、淋菜什么的。如果他对你没有那片情意,他能这般热心帮你做这干那的吗?……”
“阿程婆……”方嫂耳根一阵发热,不好意思说下去了。
阿程婆喋喋不休地称赞说:“那位外乡师傅憨情好,为人厚道、老实、勤快,是个挺不错的男人。瞧他那样子,我就知道他已经爱上你啦!”
“阿程婆,你的话儿都让我害羞了。”方嫂细声喁语。
老人家看见方嫂一副羞答答的模样,忍不住乐起来:“方嫂呀,瞧你都是过来人了,我才逗你两句,就腼腆得象个大姑娘似的。”
方嫂情不自禁地依偎在阿程婆的肩头,亲昵的表情如同婆媳一般。
稍时,阿程婆轻轻地抚摸着方嫂的头发,转过话题说:“可惜方哥刚去世不久,按照我们本地的习俗,红白喜事不能在一年内同时办,如果互相对冲的话,会不吉利的哦!”
“阿程婆,这我知道。”方嫂嗫嚅着回答说。
这时,她出神地望着挂在天边的形状如镰刀的月牙儿。月亮缓缓地在云彩中穿行,幽蓝黯淡的夜空笼罩着惨白的银辉。广袤的夜空是那般的幽深、无边无际,谁也不知道天空后面隐藏着什么神秘而不可测的东西。
月牙儿惨淡的光映照在方嫂的脸上,使她的颈脖、面孔象是涂上了一层白霜。她一动不动,犹如一尊石膏像。原来她的思绪随着阿程婆的话语,不知不觉又回忆起几个月前她丈夫遭遇不幸的情景……
今年初,北风呼啸,天寒地冻,是个打狗不出门的日子。清晨,方嫂的丈夫方哥从床底拿出一把柴刀,蹲在磨刀石前“嚯嚯”地磨起来。
方嫂从河边挑水回来,见男人在磨刀,便劝阻他说:“孩子他爸,今天北风吹得这么紧,天气又这么寒冷,过几天再上山吧,啊!”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今天不上山砍点柴回来卖,拿什么过年呢?”方哥用手指试了试刀锋,忧郁地说。
“这鬼天气上山砍柴,我有点担心。”
“放心吧,以往进黑牯岭砍柴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我会没事的。”方哥安慰妻子道。
“那就小心些,千万要注意安全哦!”方嫂说服不了丈夫,只得为男人收拾好挑柴用的茅枪,嘱咐他说。
方哥出门后,她望着丈夫的背影,想起什么,于是追上去,又叮嘱他一句:“今天尽量早点回家,啊!”
“嗯。”方哥向她点点头,轻轻地应一声,转身便走了。
方哥走了,方嫂几乎一个白天在屋里出出进进,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凭着她的预感,总觉得心神不定。
尤其是中午一段时间,她觉得右眼皮跳个不停,一连跳了好几次。老人说,左跳财,右跳灾。她望着丈夫砍柴的方向,不停地暗暗祈祷:“老天爷,求求您保佑我丈夫平安无事吧!”
阿杏看见妈妈那副惶惶不安的神态,轻轻地拉着她的衣裳,问道:“妈,你今天怎么啦,好象有点不对头的样子?”
方嫂抚摸一下女儿那张被冻得红萝卜似的脸蛋,轻盈地说:“阿杏,以后要听爸爸的话,他为了我们这个家,吃了好多的苦。”
阿杏点点头:“嗯!”她好象懂了许多事。
暮色渐渐降临了。方哥还没有回来,方嫂等得好心焦。她心急如焚地走到镇口的大榕树脚下,向丈夫进山的方向眺望过去。渐渐消失的路头始终毫无人影。
于是,一种不祥的预感渐渐地袭上了她的心头,她觉得她的心怦怦直跳,而且跳得越来越剧烈,仿佛浑身的神经开始痉挛起来了。于是,她决定上山去寻找自己的丈夫。
方嫂踅足返回家里,用烂布筋扎了两支长长的火把,浇上一层牛油。她向女儿交待几句话之后,就准备要出门。
这时,阿程婆恰巧走进她家,说要借用一只箩斗筛点糯米粉过年做汤圆。她见方嫂拿着一把浇上了牛油的火把,奇怪地问:“方嫂,天都快黑了,你还上哪呀?”
方嫂忧心忡忡地把方哥早上进山砍柴直到现在还没回来的原因说出来:“我怕他在山里是不是出事了,这么晚了还不回家,我心里十分焦急,我不能再在家里傻等了,我要去找他回来!”
阿程婆一听,慌了手脚:“嫂子,路这么远,山那高,天又快黑了,你一个妇道人家,怎能孤身一人上山呀?”
“有什么法子呀!”方嫂心里很焦急,说着就要出门。
“这样吧,我回去叫阿民跟你一块去,路上有个伴也安全些!”阿程婆拿过箩斗,就匆匆回家去叫孙子程一民。
程一民想到夜里进山不容易,来回一趟几十里坎坷不平的山路,照明火把是少不了的。于是,他从自家也拿来两支平时扎好留着备用的火把。
就这样,方嫂和程一民两人匆匆赶路。他们知道,镇上的人都喜欢到黑牯岭一带砍柴。爬上山坳时,天就黑尽了。寒冬的夜晚,天色特别漆黑,大地仿佛被泼上了一层浓浓的墨汁。于是,方嫂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点着了一支火把。
山坳的风显得特别大,火把被风吹得晃晃惚惚,欲灭不灭。他们开始走得急匆匆的,尽管脸颊、脖子、耳朵被寒风吹得几乎冻僵了,但是,方嫂仍觉得内衣有些被细汗渗湿了,粘乎乎的。
山路崎岖,尤其在漆黑的夜晚,更是举步艰难。他们一步一踉跄,步步欲跌,两人小心翼翼地行走着。与其说是行走,不如说是缓缓探着小步慢慢行走。
不知摸索到了什么时候,他们终于到了人们时常砍柴的地方。于是,两人放开喉咙大声呼喊:“方哥……你在哪里?”
“孩子他爸,你在哪呀……”
“方哥,我和嫂子找你来啦,你在哪啊……”
两人的呼唤声彼起此伏,在夜里显得特别清晰、宏亮,在山峰之间回应、震荡,传出很远、很远……
方嫂和程一民不敢拉开距离,他们一边走,一边呼喊,谁也不敢离开谁。因为天黑路险,稍有不慎,随时都会发生失足坠崖的危险。走着,喊着,方嫂感到喉咙有些嘶哑了,脚也走累了,她也有些绝望了。她害怕地说:“阿民,我们怎么办啊?”
程一民安慰她道:“方嫂,看来今晚是无法找到方哥了。我们先回去,明天再叫些人来吧!”
方嫂感到有一种异物哽塞住喉咙,迫使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又没法子,只好往回走。走着,走着,她突然踩对一件什么东西,只听“当啷!”一声脆响。
她用火把一照,原来是一把柴刀。她拾起一看,顿时又惊又喜,大声说:“啊,这是我们家的柴刀!”
见物如见人。程一民接过方嫂递给他的柴刀,自言自语:“方哥的柴刀丢在这儿,他能上哪去呢?”
方嫂怀着一丝希望,再次心焦地呼喊起来:“孩子他爸,你在哪呀?……”
“方哥,你在哪里?……”程一民也跟着喊起来。
“孩子他爸……”
“方哥,你回答呀,我们寻找你来啦……”
群峰回荡着两人的呼喊。声波消失之后,周围马上又陷入死一般的寂寞荒凉的夜幕之中。
“阿民,方哥不会被狼叼去了吧?”方嫂忐忑不安地说。
程一民说:“我想,他不会碰到狼吧!”
“可是他的柴刀为什么会掉在这地上呢?”
“我们就在附近再找一找吧。”
他们走出不多远,来到一个峭壁下面,程一民突然发现地上有一滩血污,他惊叫道:“啊,地上有血!”
瞬时,方嫂觉得浑身神经一下子全部痉挛起来,她感到身体在发冷,心在颤抖,一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地拽着程一民的衣裳。这时,她即希望见到丈夫,又害怕见到丈夫那副鲜血淋淋的惨状。
方嫂弯下身体想看清楚地上的血污时,突然觉得一滴冷冰冰的液体滴在她的脖子上。她内心一惊,用手抹了一下,仔细一看,原来是血水。她赶紧抬头往上一看,只见一丈余高的峭壁横长出的一棵榕树上面,架着一个黑乎乎的物体,那物体丝毫不动。她失声叫出口:“阿民,你看上面是什么?”
程一民顺着她的手指方向往上看,他终于看清楚了。原来榕树上架着的物体好象是一个人,那人显然是从悬崖上坠下来后被榕树的枝叉挡架住了。
他不由得感到一阵紧张,话不连声地说:“那、那不是方……方哥吗?”
“啊!”方嫂一听说是自己的男人,惊叫一声,顿时晕眩过去。程一民慌了手脚,连忙扶住她,他的一只手无意中触摸到了方嫂丰满的胸脯,女人的柔软迫使他的心头情不自禁的一阵怦然跳动起来。他觉得自己不由产生了雄性原始的冲动。
眼下事情紧迫,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程一民急忙收敛瞬间冒出来的欲念,急切地呼唤道:“方嫂,方嫂!”
几分钟后,方嫂这才渐渐苏醒过来。她看见自己的身体正在依偎在程一民的怀抱中,顾不上男女有别,顾不上羞涩,想起自己丈夫坠崖的情景,一股悲痛的情感犹如潮水般地冲破了她的精神支柱,她凄泣道:“天啊,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哇!”
“方嫂,你要挺住,先坐下歇一会儿,我想办法把方哥救下来。”程一民劝慰她一句,松开方才抱着她的双手,让她坐在旁边的石头上。
接着,他扯来一根长长的粗韧的爬山藤蔓,又从附近抱回许多残枝败叶,燃烧起一大堆篝火,让熊熊的火光照亮峭壁。然后,他沿着一条险峻的石缝,小心地攀上去。
方嫂怕他摔下来,连连提醒他说:“阿民,小心一点!”
“嗯。”
总算爬上悬崖了,程一民非常慎谨地爬到方哥的旁边。他用手探了探方哥的胸口,感到脉膊还地微微的跳动。于是,他高兴地对下面的方嫂说:“方嫂,方哥还有一口气。”
方嫂听罢,悲喜交加。她不停地往火堆里添柴枝,让篝火烧得更旺些,好让程一民看清楚上面的情况。火苗窜得好高,无数的火星飞溅而起。
程一民用随身带上去的藤蔓捆住方哥的身体,另一端系在树枝上,避免万一突然坠落下去。然后缓缓地把方哥吊下去。他牢牢地扒在榕树杈上,一寸一寸地放松藤蔓。距离地面还有两尺多高,藤蔓就放完了。
方嫂站起来,伸出胳膊双手托住她的男人,她解开藤蔓,轻轻地把已经昏死过去的方哥放下来。她抱着他的躯体,感到他四肢冷冰冰的。是呀,北风吹了一天,就是一个大活人也要冻僵,何况是一个已经昏死过去的受伤者。
她把丈夫放在火堆旁边,让火光慢慢烤暖他的身体。
程一民见方嫂解开方哥后,就双手抓住藤蔓缓缓地滑下来。
火光映照着方哥那张蜡黄的脸,他双目紧闭着,右腿被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血肉模糊,脸上、手上都被跌得血迹斑斑,血水不时从伤口渗透出来,浑身伤势惨不忍睹。
当程一民用手轻轻地抚摸方哥的肋间时,只听到胸部发出一声“咯喳!”响的声音。
“糟糕!方哥的肋骨折断了,内脏受的伤很严重!”程一民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对方嫂说。
方嫂听罢,一时策手无措,万分焦急地问:“阿民,怎么办啊?”
是呀,两人抬着走吧,临时担架倒可以制作,可是天黑山路危险,怎么走得了?由一个人背吧,方哥的肋骨断了,那样更会加重他的伤势。真是左右为难啊!一时间,他们都被这重重困难难住了,谁也想不出好办法来。
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他们顿时都发楞了。好一会儿,方嫂才又一次催问道:“方哥,我们该怎么办啊?”
程一民想了想,有些犹豫地说:“这样吧,我想回去叫人来,就是你一个人敢不敢在这儿守着方哥?”
方嫂说:“你就快回去吧!”
“你一个人独守在这荒山野岭的,你真的不害怕么?”程一民还是不放心,又问了一句。
“你快走吧,为了方哥,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方嫂壮着胆子说。
“那好,我争取快去快回!”
程一民走后,方嫂默默地守在她男人身旁。过了一会儿,她感到方哥的身体渐渐被火烤暖了,体温回升了。可是,方哥仍然一动也不动。
方嫂脱下一件衣裳,用衣袖轻轻地擦拭丈夫脸上的血污,她一边擦,一边痛苦地说:“方哥,你就快点醒醒吧,我是你老婆,你听见没有啊?”
她擦着、说着,一行泪水忍不住滴落在她男人的脸上。她把那落下来的泪水抹干净,继续喁语:“你就睁一下眼睛啊,千万别睡着了,我们的女儿在家里等着你回去啊!你……你就把眼睛睁开一下,那怕微微睁开一道细缝,也能安慰一下我的心啊!”
说了许多话儿,可是她丈夫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做出反应。望着自己男人不声不响,一动也不动的样子,这个女人痛苦得心肝欲碎。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方嫂也说累了,她的心更累了。她已经没有力气再与自己男人说话了。于是,她把自己的衣裳盖在丈夫的胸口上。她不想开口了,于是木然地守候在昏迷不醒的方哥身边。
黑牯岭,寒冬里的黑牯岭,现在的四周环境就象它的山名一样黑魆魆的,没有一点活动的影子,呈现出可怕的、恐怖的死寂氛围。远处一尊尊奇形怪状的山石,象一个个恶煞投下的乌黑幽深的阴影。寒风不时“呼呼”地吼叫,使深山的夜里显得更加冷落、荒凉、恐怖。
方才,方嫂虽然在口头上对程一民说什么也不怕,但实际上此时此刻的她还是感到毛骨悚然,心惊肉跳。
你想,一个孤独的女人三更半夜在这荒凉偏僻的深山里呆着,四下无人,她能不害怕么!这时,她不敢往四周看,生怕那些奇形怪状的山石阴影会变成一个个青面獠牙的鬼怪向她扑过来。可是,为了丈夫,她又不得不壮着胆子孤身寡人守在这里。
时间仿佛凝结了似的,许久也不见程一民把镇上的乡亲们叫来。方嫂等得好心焦啊!
也不知过去了多长的时间,程一民和文庆强、覃七哥、还有一个叫阿眯哥的几个汉子总算来了。他们扛来了一副担架,为了照明,他们还拿来好几把松明枝火把。
待大伙把昏迷不醒的方哥抬到方嫂家里时,已经是天色蒙蒙亮的时候了。程一民连忙去把镇上的老中医叫来。老医生摸了摸方哥的脉膊,又解开他的衣裳,只见胸口肋骨伤口处积了一大堆淤血。他失望地摇了摇头,对方嫂说:“不行了,你们准备处理后事吧!”
方嫂听了老医生的话,犹如一根闷棍往她头上劈下来,她只觉得一阵头发昏,眼发黑。啊,天要垮下来了!屋要塌下来了!瞬时,她如同一个木头人一般,眼睛直楞楞地望着老医生,许久也没作声。直到老医生走出了门口,她的眼睛还是一动不动。
其实,程一民他们抬方哥回来的路上,方哥什么时候断气谁也不知道。只以为他的脉膊还在跳动。四个人轮流抬着担架,不停地急着往回赶路。谁知道,方哥临死前连哼也没哼一声就这样悲惨地死了。
方嫂愣怔地呆了好一会儿,她的神情还是没有恢复过来。程一民抓住她的胳膊使劲地摇晃几下连声呼叫道:“方嫂,你醒醒,你醒醒啊!”
突然,这个可怜的女人“哇……”的一声惊叫。接着,她发疯似的就冲出门口外面,一直朝码头方向跑去。
程一民他们担心发生不测,连忙追出去,生拉死拽地把她拖回来。
唉,唯一了解她疼她爱她的男人就这样悲惨地去世了。她和她女儿的希望随之断裂了,幸福也断裂了,她的心犹如一只美丽的花瓶,重重地摔在地板上那样破裂成许多碎片!
方哥离开她好几个月了。在前些日子里,她总感到家庭缺少了什么,生活缺了什么,女儿缺了什么。每天在家中,耳边听不到男人的粗言粗语,身边闻不到男人汗臭、烟味的气息,让她觉得就象黑夜屋里缺少了一盏点亮的油灯,生活被黑茫茫包围着,看不到一丝光明。
一个月前,她大病初愈,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挣扎着下码头到河边挑水。爬上码头半途中,不幸跌倒一跤,将一担水全部洒泼了。当时,看到辛辛苦苦挑上来的水没了,她气得差点说不出话来。
丈夫还在的时候,下码头挑水的体力活基本上全是由方哥干的,方哥只让妻子在家里干些力所能及的一般家务,比如洗洗衣物,洗洗青菜、一日三餐做饭炒菜、缝补破衣裳等等。
方哥去世后,方嫂真正成了家庭主妇,里里外外全是她一个人干了,每天累得她喘不过气来。最苦最累的就是上山砍柴,来回二、三十里山路,挑着几十斤重的柴火行走十几里路,累的那个呛啊,她不知如何说。
唉,家里没个男人,不象个家啊,失去了男人,这个家就等于坍塌了一半,而女人的天空则完全坍塌了!
以往,方嫂和丈夫恩恩爱爱,相敬如宾。本来,她以为自己嫁了一个好男人,今生今世有了依靠。从此有了遮风挡雨的避风港,她每天可以小鸟依人一般紧紧偎贴在方哥宽厚的胸前,感受男人的体温、享受男人的气息,接纳他给予她的千般爱、万缕情。
没料,红颜薄命,好男人的性命也脆弱。
方哥突然撒手离她而去,她的精神支柱一下子折断了下来。她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重新嫁人,再嫁个爱她疼她的好男人。
前两个月,镇上也曾有一些流里流气、游手好闲的男人不停地逗弄方嫂,半夜跑到她家的窗口后面叫她开门,说要跟她床睡觉。或者在窗口外面对她尽说沾腥带肉的下流话,她气得狠狠地对着窗口外面的流氓仔臭骂一顿。
有一回,她从卫生间提来小半桶尿,警告他们马上滚,要不然她就把尿泼出去。那些坏男人不相信,结果她真的往外泼,臭哄哄的尿液浇得那些坏男人象个落汤鸡。事后,这个女人立刻趴在床头伤心地哭泣起来。
女儿阿杏看见母亲哭得一副十分伤心的样子,她也跟着哭了。
看到女儿哭,方嫂抹掉一把把泪水,伤感地对女儿说:“阿杏,别哭了!”
“妈,你是不是想爸爸了?因为你看到爸爸离开了我们,心里难过,一下子挺不住悲恸的打击,所以就哭哇?”阿杏抬起头望着母亲,抽噎着问她。
“嗯,乖女儿,因为妈妈看见阿杏没有爸爸了,心里难过。”
阿杏想了想,于是天真地对母亲说:“妈,那你就快点给阿杏找个新爸爸吧,阿杏也很希望有个疼我爱我呵护我的新爸爸,好不好啊?”
女儿这般乖巧,方嫂一下子把她搂抱在怀里,欣慰地说:“傻妹子,你以为随便拉个男人就是好爸爸么?他至少要做到两点,我才能考虑是否嫁给他。”
“妈,你说的那两点是什么呀?”
“噢,一是勤劳干活,二是疼我爱我,同时也疼阿杏、爱阿杏,把你当作他的亲生女儿一般。如果他保证做到这两点,我才会嫁给他。”方嫂说罢,话音还在屋里飘荡,接着想起什么,立刻又补充一句,“不知道这辈子我还能不能遇到象你爸爸那样的好男人?”
阿杏天真地说:“妈,你心肠这么善良,我又听话,我相信你会早日给阿杏重新找到一个好爸爸!”
“阿杏……”方嫂感动得紧紧搂住女儿,不知说什么才好。
没想到,阿杏说的话如同喜鹊踏枝报新春一般,很快就给她的家带来了快乐和吉祥。码头情遇,让她有机会与好心肠的杨厚实发生了接触地来往。一来二去,使她对他的情感一天天加深。
她从小家才的嘴巴里探听到,这些年来他从未见过其大叔的身边有过女人,也就是说他一直没有成家。他是那么纯朴敦厚的男人,他们村上的女人为什么不嫁给他呢?也许这当中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或者有他的难言之隐。她思忖道,如果她继续和他相处下去,总会有一天他会告诉她的。
这段时间以来,这个善良的女人一直在默默地为杨厚实做事,时时刻刻都在惦挂着这个从外地逃荒来到她家挑水吃饭的男人。也许,这是上天送给她的一份缘,是菩萨赐予她的爱,以弥补她生活中的残缺。
眼下,她需要的是紧紧把握住这份情缘和这份爱,绝不能让这份情缘从她身边溜走。曾有几次,她将自己的一颗诚挚的爱心在杨厚实的面前掏出来,但杨厚实却没有明明白白地接过来,向她表白他对她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