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嫂看见杨厚实那样慈祥、善良地怜惜着孩子,心中感到一阵慰藉。她一边褪掉长裤,脱下短袖外衣,一边催丈夫快点睡觉。杨厚实转脸看去,一眼瞥见妻子的肚子隆得圆鼓鼓的,套在肌体上的用蚊帐布缝的内衫显得又短又窄,肚脐眼下的部分肌肤一点也未能遮掩住,裸露出的肚皮又白又光滑,就好像吃得胀鼓鼓的青蛙肚腹一般圆溜溜的。
杨厚实看得两只眼珠差点儿不知道转动了。他“啧啧”舌头地说:“淑兰,我看你是不是怀上双胞胎呀!”
方嫂脸庞一阵臊热,嗔道:“馋猫,你还没见过我的肚子呀?快把灯吹灭了,上床睡觉!”
杨厚实鼓圆嘴唇,“噗”的一下将灯吹灭,屋里顿时显得黑古隆冬的。窗外,映入一方淡淡的月影。他脱掉木屐,钻入床铺内,便在妻子的身边躺下。方才他刚刚干完农活回来,觉得好困好累,然而,现在吃了饭,洗了澡,吸过两袋烟。乏劲没了,睡意也没了,头脑好清醒,好精神,血管里面涌动着一股热流。这时,他侧过身子,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方嫂的脸,压低声音地说:“老婆,我好想你啊!”
方嫂挺着大肚子,不好侧身睡,只得仰睡。她轻轻地握住丈夫那伸过来的手,佯嗔道:“你真坏!一想人家,就叫人家老婆。”
“老婆就是老婆嘛!反正你是我老婆,我咋叫不行呀?叫方嫂也行,叫淑兰也行,总之你爱听就行了。”
方嫂低声笑道:“我最爱听你叫我老婆。”
“是吗,为什么呢?”
“因为你一叫老婆,我就懂得这是你发出的一种特别的信号,就像发情的猫叫春那样好听,悦耳,听得我心头痒痒的。”
方嫂向丈夫逗弄一下,杨厚实浑身窜起一团欲火,他忍不住说:“我实在熬不住了,回来三天了,我还没入过你一次,今晚我真的好想尝尝你那两片花瓣!”
方嫂动情地说:“老公,我也好想给你啊!可是,我不敢。听老人说,这个时候进去的话,会给肚里的孩子带来不幸的。我们应该要为未出世的孩子着想呀!你如果实在熬不住,就用手摸摸我,啊!”
方嫂说着,撩起薄薄的内衣,把丈夫的手按在自己的饱胀丰满的圆香上。
杨厚实的手好凉,而方嫂的胸部暖乎乎的,软绵绵的,好像是冬天里装满热水的热水袋,使他感觉到一股暖流遍全身。他轻轻地摩挲着妻子胸前两颗富有弹性的草莓,随着他的手缓缓地往腹部滑动,他的脑子里立刻产生出一种好像是从一个小山坡缓缓地爬上了一个大山坡的美妙的感觉。
突然,他感到自己的掌心扑的震动了一下,接着又跳动了一下。他好兴奋,喜孜孜地说:“老婆,我们的孩子正在你的肚子里面舞手蹈足呢!”
这时,方嫂自然也体验到这种美妙的感觉。虽然她曾经生养过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小男孩未到周岁不幸夭折,她伤心痛苦过。但是,如今再婚后她又有了和第二个男人孕育出来的爱情的结晶。作为一个女人,这是值得骄傲和自豪的的本事,更是一种幸福快乐的享受。因此,她满足地笑道:“再过十来天,你就能当上实实在在的爸爸了。”
杨厚实缩回手,撑起身体趴着面对面地盯着爱妻的眼睛。尽管屋里的光线很惨淡黯然,可是他仍然可以看得出妻子的瞳孔内放射出灼灼光彩来。他的脸与妻子的脸靠得很近很近,方嫂呼出的鼻息微微地吹动了他嘴唇上的胡须。
他忍不住伏下头去,在妻子的脸颊、嘴唇激情地吻起来。吮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抬起头来,认真地说:“老婆,你可要给我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啊!”
方嫂把内衣扯下来,说:“放心吧,我保证给你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来!”稍会儿,她又恳切地叮嘱道,“到时候你千万要回来看望我哟!有你在我身边守着,我心里才有一种安全感。”
杨厚实体内奔腾的热血已经冷却下来了。他说:“等你生孩子的时候,我一定回来,给你烹一锅甜滋滋的鸡汤,好让你补一补身体!”
方嫂仰睡了一阵,感到身体好累,她慢慢地侧转过身,说:“老公,别说话了,你今天干了一天活,够累的了,快点入睡吧,明天早晨你还要赶路上班呢!”
“嗯,”杨厚实应了一声。
夫妻二人再也没有说话。一会儿,他们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前几天,乔克仁找肖英商量,叫她到公司当会计,肖英犹豫不决。她担心自己文化低,做不了这份管理财务账目的事,一时没有答应下来。
对于乔克仁的做法,乔应天不同意。他认为肖英是穷人的女孩子,乔家的账目让她来掌管,这怎么行呢!乔克仁则坚持自己的主张。他说,公司是合股创办的,安排小股东到公司来当会计,一方面可以提高工人对我们的信任感,使他们相信工人和职员是平等的,另一方面不断改造生产经营管理,调动各方面的积极性,大家同心同德,才能共同把煤矿办好。
乔应天听儿子说的有道理,因此退让一步,答应可以试用。如果以后发现肖英不听从公司的旨意,就严厉处罚。
肖英忙完双抢,这两天正在忙着翻晒刚刚收割回来的稻谷。每天早上,她把谷子从家里挑到镇上的地坪摊开晒,傍晚又回家。她不敢把谷子留在地坪过夜,一怕被人偷,二怕突然下雨淋湿。有的农户懒得挑回去,只好呆在地坪那里守夜。肖英是姑娘,晚上独自守夜心里害怕,既怕遇上歹徒,更怕想起老人们所说的“鬼”。
镇上有大大小小十多个晒谷场。那是乡亲们用石灰拌黄泥和沙石拍打成的。这段日子以来,十几处地坪一直没空余的地方。只有等到一家农户晒干谷子后才轮到第二家农户。乡亲们一边翻晒谷子,一边用风柜把空瘪的秕谷风掉。地坪周围,堆满空瘪瘪的谷壳和一束束细碎的稻草。
肖英终于找到一块空地坪,她把稻谷挑出来晒。她的谷子不多,满打满算才8箩筐,也就4担谷子。谷子晒了两天,和她在一块晒谷子的一户人家说他明天不用晒了,于是她去叫方嫂,打算帮她把在家中晾了两天的湿谷子挑出来晒。
杨厚实到山里上班了。镇上没有空余的地坪晒谷子,方嫂担心湿谷子堆在一块容易发热以至发芽。因此她把稻谷摊开在自家的地上。肖英踏入门坎,看见此情景,连忙说:“嫂子,快把谷子拢堆在一起,我现在晒谷子那块地坪没人晒,我来帮你挑谷子去晒。”
方嫂只租种一亩水田,也只打下3担多一点谷子,晒干后风掉秕谷,最多只剩下3担。肖英帮助方嫂挑完谷子去晒,早已累得出了一身汗。方嫂很感激肖英,歉意地说:“阿英,真是谢谢你了。杨大哥不在家,给你添了好多麻烦。”
肖英冁然一笑,说:“嫂子,你现在行动不方便,我帮点忙算什么呢!”
小家才和阿杏帮着把谷子均匀地耙开来。稍会儿,方嫂吩咐孩子,叫他们好好坐在旁边看守,时不时用木耙将谷子耙一遍。如果有麻雀来叮食谷子就驱赶它们,不让吱吱喳喳饶舌的麻雀践踏了到手的粮食。
小家才说:“妈,你和阿英姨回去吧,我和阿杏一定好好看守谷子。”
肖英抚摸一下小家才的头,说:“家才,等会儿阿姨再来接替你们,啊!”
自从方嫂身孕日益增重后,肖英几乎成了方嫂的替身,帮她挑水,到河边搓洗衣物。重活、累活,只要她有空闲,能帮的她都来帮忙。现在,她们并肩而行,喁喁细谈。方嫂问:“阿英,前几天你不是说乔经理想叫你到公司当会计管账目吗,你想好了没有?”
肖英有些难为情地说:“嫂子,你知道,我小学还不毕业,识字不多,拨弄算盘珠子也忘了,我怕做不了。”
方嫂勉励说:“怕啥,不会不知道学嘛。乔经理既然器重你,这是你的福份,帮公司计计数,算算账,总比进山里挑煤轻松嘛。你今晚就去答应他,不懂就勤问些,好学些,实在做不了,到时候乔经理也会重新换人的。”
“嫂子,我听你的。”肖英愉快地回答道。
乔家粮仓大院门口前面,有好多人在排队,他们都是来缴租子的。有的用肩挑,有的用手推车推来,也有用牛车拉来的。口袋、箩筐、木车,装的有玉米,也有稻谷。柴四苟、刀疤正在忙着用大斗量,用大秤称,而乔应天就坐在那里记帐。狼狗蹲坐在主人身边,凶光逼人地盯视着衣裳褴褛的人群。
柴四苟正在把持一杆抬秤,他用手移动一下称砣的绳索,秤尾还高高地向上翘着,喝道:“覃桂兰,第五担谷子122斤!”
刀疤脸取下箩筐,往粮仓内倒谷子。乔应天噼哩啪啦地拨响算盘珠子,把覃桂兰先前的两担租子重量合计起来,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韦水根家的,你家上半年应交玉米270斤,稻谷300斤,今天你才交485斤,还欠租子85斤,其中玉米欠34斤,稻谷欠……”
“乔老爷,你的秤是不是太大了一点,我明明在家里都称够数了的。”韦水根媳妇不服气,打断乔应天的话责问道。
乔应天气急败坏地说:“什么,我乔家的秤不够数,哈哈哈,真是笑话。往年县衙门来我这儿征收清江镇这一带的皇粮,我都是用这杆秤过数的。”他信手把一张白纸条字据往覃桂兰跟前一扔,“拿着,这是你家交租的证据,弄丢了还要你重交上半年的租子!”
阿黄看见主子发怒了,从原地站起来,做出随时扑上去的样子。覃桂兰是个妇道人家,不敢再争辩,只得弯腰拾起那字据,把米袋装入空箩筐内,噙着泪珠儿走开。
“蒙十五,稻谷117斤。”柴四苟又嚷开了。
方嫂和肖英经过这儿,刚好碰见覃桂兰把字条掖入右边衣裳口袋内。方嫂见她眼泪汪汪的,同情地说:“桂兰,你交租哇!”
覃桂兰嘤嘤低泣,说不出声,旁边的一位妇人替她说:“唉,别提了,桂兰挑了570多斤稻谷、玉米来交租,谁知过完称,乔老爷硬说还欠80多斤,你说气人不气人?”
“有什么法子,上辈子的老人就说过,‘乔家的秤,虎狼的心’,这话是实实在在的呀!”另一位妇人接过话茬低声说。
她们正议论着,前面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肝的惨叫声:“啊,救命呀!”
肖英掉头看,只见乔家的狼狗正向一位老汉子扑过去。原来,蒙十五见自己辛辛苦苦种下的粮食,一下子就让乔应天的黑秤吞入了一大口。他火盛了,举起手中的扁担,狠狠地往那秆称砸下去。乔应天见状,吆喝一声,唤狼狗扑过去,一下子就把老汉扑倒在地上。
老汉的惨叫声仿佛像六月天骤下一场冰雪,震慑得现场的乡亲们心惊胆颤,毛发悚起。肖英顾不上多想,赶紧跑过去大喝一声:“乔应天,你马上唤回狼狗,你不能活活把老人家咬死!”
这位姑娘情急之中,不知从哪儿涌来这么威严的勇气,连平时对乔老爷的尊称也变成赤裸裸的“乔应天”三个字了。她本想说“你不能让狼狗活活把老人家咬死!”由于心情急迫,索性说成“你不能活活把老人家咬死!”无意中将乔应天比作狼狗。
乔应天被半路杀出来程咬金式的人物震慑了。他愣了一下,吆喝道:“阿黄,回来!”
待狼狗悠悠闲闲地回到主人身边趴下时,蒙十五的腿上、身上早已鲜血淋淋,惨不忍睹。肖英走过去,扶起被狼狗咬伤的老汉,说:“十五伯,我搀你回家。”
蒙十五脸色惨白,他被方才那条凶残的狼狗吓得面无血色,双手和双腿颤颤发抖,连话也说不出来了。肖英帮他拾起那张扔在地上的交租字据,搀住老汉,一跛一跛地离开那恐怖的地方。
太阳下山了,肖英把自家的谷子和方嫂的谷子挑回来了。傍晚,方嫂和她一块到村边的一个池塘洗衣裳。方嫂躬不下身子,只是坐在肖英旁边的一块石头上,陪着她帮洗自己的和孩子们的衣裳裤子。池塘的水好清,夏季雨水丰沛的话,别处的水就流到这低洼的池塘储蓄起来,因为这时候,红水河的水太浑浊,镇上的人只好在这儿洗衣裳。这张池塘的水清是清,只是太脏,不能饮用,因为池塘四周地势高,大伙洗衣服的脏水又重新流进去。在这里洗的衣裳,晾干后存留有一种异味,但没法子,衣裳洗过一遍总比不洗的气息好闻些。
在池塘旁洗衣物的还有好几位老妇和中年妇女,阿程婆也在里边。大家拿着木杵,不停地捶衣裳,“扑扑扑”,池塘四周响起一片彼起此伏的捶捣衣声。
阿程婆拧干一件衣裳,想起白天人们议论肖英敢于挺身而出,从狼狗的血口利齿下救出蒙十五性命的事,很是佩服。她怎么也想象不出,平常看上去阿英是个羸弱的姑娘,竟敢在那样的场合表现出一般男儿也不敢做出的举动。于是,阿程婆低声地问她:“阿英,听大伙说,今天你好厉害,你不怕往后乔阴天报复哇?”
肖英左手翻动衣裳,右手举起棒杵,不停地捶打。听到阿程婆问她,停下手中的活儿,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勇气。当时只想到救人,根本没考虑怕不怕乔阴天。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倒觉得有些心跳呢!”
李彩梅钦佩地说:“阿英,今天要不是你,蒙十五可能就没命了!”
肖英没有回话,她思忖道:高李说的是实在的。前几年乔应天过五十大寿生日,外地来了一个乞丐路过他家门口讨饭,乔应天嫌乞丐冲了他的寿福,便唤出狼狗活活把那流浪汉给咬死了。一提起乔家狼狗咬死人的事,大伙儿就心惊肉跳。镇上有的人说,在乔家,不仅是狗仗人势,而且更是人仗狗势。所以,平时,乔应天走到那儿,就把狼狗带到那儿,借助狼狗的凶相显示自己的威风。这时候,给个水缸做胆子,谁也不敢惹恼乔老爷呢!
肖英洗完衣裳回到家中,才坐下不久,蒙十五的老伴和媳妇阿秀以及他的两个小孙儿一块来了。他们是来感激肖英救了蒙十五的性命的,所以提来半斤猪肉,还有几个鸡蛋,说是送给她,表示报答她的大恩大德。肖英说什么也不肯收下。
蒙十五老伴说:“阿英,你如果不肯收下,那我们一家老少实在过意不去呀!唉,乔老爷太狠心了,如果狗儿在家,兴许也不会遭狗咬。人老了,行动不灵便。”
“这不能怪十五大伯不灵便,是乔阴天的心太狠毒!”肖英又推辞说:“这些东西你们拿回去吧。十五大伯伤势严重,需要补补身子,你们的心意我领了!”
他们正说着,乔克仁来了。方才,他骑着自行车刚从山里回到家中,杨二妹偷偷跟他说起老爷早上放狗咬人的事。对于父亲横行霸道的行为,他确实有些看不惯眼。可是作为一家之长,当儿子的只能唯命是从,想指责也指责不了。
吃罢晚饭,洗完澡,他决意背着父亲去看望蒙十五老伯,表示对伤者及家人的安慰。于是,他出门了。起初,乔克仁先是来到蒙十五家,蒙十五两条腿包扎着绷带,他倚靠在床背,不时痛苦地呻吟。
乔克仁满脸愧疚地连声道歉,并从身上掏出几枚银元放在老伯的手上,说是压压惊。老伯知道,尽仁尽义的乔少爷和他老爷不是同一副心肠,因此,他说不上把怨恨发泄在乔克仁的身上。临走时,蒙十五告诉他,老伴和媳妇到肖英家去了。所以,乔克仁就转到这儿来了。
乔克仁来这儿有两个目的,一是当面向蒙十五老伴和媳妇表示歉意,二方面是主要的,问问肖英,看她拿定主意了没有。这时,他见蒙十五老伴和媳妇正与肖英推推让让,不用问,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他说:“狗儿大妈,你们还是把这些东西拿回去吧。我相信肖英是诚心诚意的。方才,我已经到你们家去看望过蒙老伯了,对于老人家被狗咬伤,我十分遗憾。多亏了肖英,不然的话……”
乔克仁语塞了,他不知还说些什么才好。
狗儿媳妇看了乔克仁一眼,气不打一处来,她气咻咻地冲着乔克仁说道:“乔经理,你家老爷也太狠心了,我公公把租子交给了你们乔家,凭什么还要放狗咬人?你说……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呀?……”她说着,说着,忍不住伸出手拽住乔克仁身上的灰条衬衫。
肖英见状,赶紧拉开狗儿媳妇的手,劝道:“阿秀,你消消气,这事不能怪乔经理,他当时还在山里面呢!”
乔克仁胸襟处的衣衫被狗儿媳妇阿秀拽了一下,被弄得皱巴巴的。他一时显得很尴尬,幸得肖英替他说好话,这才脱开身来。他连声赔礼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阿秀和婆婆、儿子离开后,肖英用块抹布拭干净小方凳,让乔克仁坐下。她不用乔克仁开口,就知道他今晚的来意。她坐下之后,不急不慢地说:“乔经理,你说的那件事儿我想了两天,我……”
“有什么困难吗?”
“困难是很多,不过,工作上的困难再多,我也不怕。我只是怕……”肖英语顿片刻,思忖一下,接着说下去,“我是个穷苦妹,要和你们这些有钱有势又有文化的人在一块做工,恐怕配合不来。”
乔克仁说:“你呀,何必那么小看自己呢!我虽然是乔家的少爷,但我自从在学校接受了***的三民主义教育,我就觉得,天下穷苦人才是这个社会的真正力量。你看,在我们清江镇,如果没有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耕田种地,乔家大院的粮食能从红水河流来吗?”
他略停一下,接着说:“如果没有杨师傅、韦水根、覃七哥等一大批工人挖煤,没有你肖英、没有方嫂、覃桂兰、张老汉、赵大山等人帮助挑煤运煤,公司的生产能发展起来吗?所以,希望你能消除不必要的顾虑,愉快地到公司来上班。”
乔克仁这一番话,把肖英的心说活了。可是,仅仅一瞬间,她想起今天早上的事,心中又袭入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嗫嚅道:“今天早上,我……”
“别害怕,这件事情由我回去跟我父亲讲清楚。在那种情况下,你敢出面制止老爷的举动,是应该的,也做得对!我绝不会让他报复你,你放心吧!”
肖英听他说得如此恳切,如此真情,于是说:“那我就试试做一段时间吧,如果不行的话,你就另找别人来干。”
乔克仁临走前,叫她明天或者后天就到办公室上班。肖英答应了。乔克仁离开后,肖英关上门,转而又去找方嫂。
方嫂从池塘回来后,就和阿杏、小家才掰玉米粒。玉米棒刚从地里摘下来,还没有完全干透,掰起来好吃力,剥得手指隐隐生疼。小方桌上的煤油灯苗,黯淡如豆。方嫂有意把灯芯捻低些,好省一点煤油。灯光微弱,三仔娘凑在一块,使劲地掰玉米。
阿杏才掰一会儿,就抚摩着微微发红的手指叫疼。不多时,小有才也叫手指疼。方嫂听了,说:“算啦,你们在晒谷场守了一天的谷子,现在出去玩一会儿吧。”
孩子终究是孩子,听母亲这么一说,把没掰完的玉米棒往地下一扔,就欢声雀跃地跑出门口,跟别家的孩子玩“蒙蒙躲”游戏去了。
“嫂子,掰玉米么?”肖英一进屋就开口打声招呼。她没等方嫂吱声,就自个坐下来,拣起阿杏方才扔下的玉米棒帮着剥起来。
方嫂说:“阿英,你家的玉米剥了多少?”
肖英笑道:“我也是今天下午才开始剥的。”
方嫂见灯火太黯淡,想把灯苗拧旺一点,肖英制止她说:“别拧了,又不是做针线活,要那么亮干什么。”
屋里,响着一阵阵剥玉米粒的声音。稍会儿,肖英把方才乔克仁再次到她家找她的事说了出来。
“嫂子,依你说,我到公司去上班好还是不去好啊?”肖英问道。
方嫂抬起眼睛看肖英一眼,高兴地说:“当然好哇,今早上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乔经理看得起你,信得过你,你就去算算账呗,反正总比让给刀疤脸、柴四苟他们当会计好啊!你去做这份工作,对乡亲们也是有好处的,至少不在账目上对大伙暗中做手脚嘛!”
肖英听方嫂这么一说,放下心了:“那好,明天挑完谷子去晒后,我就去办公室报道上班。”
“好哇,嫂子先在这儿祝贺你。肖英妹子,好好干,你会有出息的!”方嫂勉励一句。
“嗯,谢谢嫂子吉言!”肖英感激地应道。
方嫂坐了一会儿,感到腰肢好酸,也放下玉米棒,挺着肚子,双手轻轻地撑起肋骨放松一下。肖英从侧面看着她腹部构勒出的弧度,觉得好像是一张绷紧的弓。
于是,她关切地问:“嫂子,你的预产期快到了吧?”
“大概还有一个星期吧。”
“那你可要注意了啵,可别累坏了身体。”
“嫂子在这方面比你知道。”方嫂感激地说,“嗨,也多亏你帮了我许多忙!不然,我一个人在家,可应付不了那么多的重活、弯腰活。阿英,我前世修下了阴功,让我今生今世遇见结识你这样一个好妹妹!”
“嫂子,你别说这些了。以后也会轮到你照顾我的。”肖英这句话一说出口,脸上就现出一团羞涩的红晕来。
方嫂抚摩一下腰骨,感觉舒服了一些,她放下手,又拿起玉米棒继续掰下去。她一边剥,一边认真地说:“阿英,嫂子想问你一句话。”
肖英知道她想问些什么。因为她觉得自己方才说的那句话已经给方嫂提到了要问的话题。所以,她有了思想准备,把目光停在方嫂的脸上。
“强仔离开你已经好几个月了,到现在你开始考虑过这个问题没有哇?”方嫂见她轻轻地摇摇头,关心地说,“你呀,应该考虑了。哎,你看没看中有合适的后生仔呀,如看中了的话,嫂子给你说媒。”
肖英说:“嫂子,这事不用你操心了,以后我会考虑的。”
“你呀,不要再拖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然,什么时候才轮到我照顾你呀!”方嫂说着,逗趣地摁了一下肖英的扁扁的肚子。
肖英脸红了,急忙推开方嫂的手,羞赧地笑道:“你坏!你坏!”
“扑哧”一声,方嫂忍不住也笑了。笑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什么,敛息笑声,一本正经地说:“呃,我感到乔经理好像对你有那个意思哩。”
肖英赶紧推开方嫂那张嘴巴,说:“嫂子,你别拿我逗开心啦!今生今世我也不敢往那方面去想。你想,我是个穷苦妹,人家是少爷,门不当,户不对的,你真是越说越玄乎了!”
“这也难说。古代就流传过不少阔少爷追求丫环的爱情故事。兴许乔少爷就是那种人呢!”方嫂不管肖英如何害臊,照样说她的,“前些日子,我听杨二妹说,韦老板的女儿韦小丽已经跟余歌林那小子结婚了。乔经理知道这事后,好像没当一回事。你说,这其中是怎么回事呀?”
肖英见方嫂穷追不舍地问她,佯作生气地说:“嫂子,什么这回事,那回事,我怎么知道呀。你再拿我取笑,我马上就走!”
“好好,我不说了,我不说了!这下行了吧!”
方嫂停止说话后,屋里又恢复了平静,只是响着单调的剥玉米棒的声音。
八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方才还是一片晴空,突然间,从南边方向刮来大块大块的乌云,黑压压地向清江镇压过来。方嫂正在家中埋头掰玉米,忽而觉得屋内的光线明显暗下来,她抬起头看门口外的天空,失声惊叫:“哎呀,要下大雨了!”
方嫂担心晒谷场上的谷子,本想今天最后再晒一天,谷子就干透了。没想到,现在天气马上要变了,万一谷子被淋湿,多挨劳累两天不说,谷子受潮,老天爷又不放晴,谷子会沤发芽。她很着急,拿起一块油毡布掩门就出去。
晒谷场上,只晒有方嫂家的谷子,肖英的谷子早晒两天,昨天就不晒了。这时,天空上的乌云成片成片地压过来,渐渐起风了,翻滚的乌云仿佛像乱了阵形的马群,那情景令人恐怖。方嫂挺着沉沉的肚子,行动很不方便,肚子直往下面坠,她用手支托着,吃力地向晒谷场赶去。
在镇上赶集的人,乱纷纷地东奔西跑,他们太多是赶回家收拾衣物的,或者抢收晒在外面的玉米、谷子的。一时间,鸡飞的、狗叫的、牛喊的、小孩子哭的,乱成了一片。大风把地上的纸片、落叶、枯草刮得团团转。枯枝败叶随着狂风时而旋上半空,时而摔落下地,飞扬的沙石尘土漫天遍地,吹得人们几乎睁不开眼睛。
方嫂迎着顶头风,艰难费劲地赶路,她用一只手紧紧拽住被狂风撩起的衣裳下摆,另一只手遮挡着额下,防止沙粒吹入眼睛内。她想把脚步迈大些,走快些,可是,沉坠的肚子压得她的两条腿几乎支撑不住。
由远而近的雷声像队列一般渐渐走过来,它们行进得好仓促,把大地踏得一阵阵颤抖。方嫂感到自己的心也在急遽颤抖,她望着黑压压的天空,默默祈祷:“老天爷,你慢点下雨啊,你慢点下雨啊!”
在晒谷场那里,阿杏和小家才急急忙忙用木刮子把谷子刮拢成堆,狂风将谷场周围的稻草吹得乱飞,本来已经风净了的谷子又混进了许多稻草末。阿杏看见大块大块的乌云压下来,一个个互相追逐的雷声在头顶上空不停地耀武扬威,她被这可怕的场面吓慌了,急得想哭出声。她恐惶地说:“哥,大雨就要来了,怎么办啊!”
小家才握着木刮子,紧张地将谷子刮成堆。忽而感到木刮子好重,回头一看,阿杏发怔地跌坐在地上,忙说:“阿杏,快点帮推啊,我一个人刮太重了。”
阿杏说:“哥,我腰背又酸又困,直不起来了。”
家才放下木刮子:“你来拉,我来推!快!”
这样,他们俩互换位置,又匆匆地刮拢谷子。
突然,天边的灰幔裂开一道长长的缝隙,像是被一柄明晃晃的剑由上而下地划下来。灰色的幔帏豁开口子后,很快又合拢在一块,老天爷好像不想那么快拉开灰幔,让这两个孩子过早地看到灰幔后面那一幕恐怖的景象。
阿杏使劲地拉着木刮,她脸上滚落下大颗大颗的汗珠,小衣裳全湿透了。她抹一把鼻尖上的汗水,说:“哥,歇一下吧,我累得动不了。”
小家才看看谷子刮得大半多了,说:“阿杏,你帮装谷子进箩筐,其余的谷子我来刮成堆!”
阿杏把箩筐口靠在谷堆上,双手不断地扒谷子。这时候,她和小家才多么希望大人赶到这儿。
方嫂终于赶到了。阿杏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她的头发和眉毛粘满了谷子,衣裳子也粘满好多谷粒,她叫喊道:“妈,快点来啊,我和哥哥都来不及了!”
方嫂赶得太急促,脸色一阵苍白。她喘着粗气,顾不上和女儿多说话,从小家才的手中拿过木刮子,一下一下地刮拢谷子。她的头发被狂风吹乱了,鬓发不时飘挡在眼前。即将临盆的身孕,使她不能过多的弯腰,她累得直喘大气。
狂风在原野上作虐10多分钟,渐渐停息了。然而,风一停,大雨就哗啦哗啦地倾泻下来。方嫂急忙扔下木刮子,叫小家才和阿杏三个人一块赶紧拉开油布盖在谷堆上面。雨点大颗大颗地摔打大地。晒谷场上来不及刮拢归堆的谷子被雨迸溅得不停地跳跃,好像无数粒金黄色的小精灵在狂欢。
方嫂担心谷了被雨水淌出晒谷场外面,冒着大雨又拿着木刮子把其余的谷子刮成堆,她一边刮,一边喊道:“家才,快和妹妹到前面的屋檐下躲雨去!”
小家才站着不动,说:“妈,你也快去躲雨吧!”
“家才,妹妹还小,万一被大雨淋病了那就糟了,快去吧!”
其实,淋到这时候,三仔娘的衣裳早已被雨水浇得湿透了。谷场上,雨水冲成了一道道水沟,有的谷子顺着湍流淌走。小家才不走了,他急忙趴在地上,用手帮拨拢谷子。他想,每一粒谷子都是大人费了好多心血和汗水才打下来的,都是香喷喷的白米饭呀!绝不能让大雨把珍贵的粮食冲走。
阿杏见哥哥趴下拣拾谷子,她也跟着蹲下来帮忙。方嫂看见这两个孩子这么懂事,心中涌上欣慰和怜爱相互交织在一块的感受。她觉得自己眼眶淌下的仿佛不是冷冰冰的雨水,而是暖乎乎的泪流。
阿杏有幸和小家才成为亲密无间的兄妹,这是女儿的造化,也是作为母亲的造化。因此,她也不想再说什么了,反正全身已经湿透了,孩子不怕大雨淋就让他们淋一会儿吧,穷人的娃崽不是泥巴捏的,难道一碰上雨水就会化成一滩泥浆么?让他们在风雨中摔打成长,以后能吃苦,能耐劳,能经受住各种各样的磨难。
大雨瓢泼一般,周围水雾茫茫。“啪啦!”一声,炸雷轰响,吓得阿杏“哇”的一声惊叫,她害怕地捂住耳朵,脸色也吓白了。
这当儿,雨雾中匆匆忙忙向这边跑来一个女人,她戴着一顶大竹叶帽,帽子只能挡住头发,却挡不住倾斜的大雨,她的衣裳和裤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大雨淋湿了。
“嫂子,下这样大的雨,你怎么不躲一躲,你的身子支持得住吗?”来人正是肖英,她刚刚从煤场那边回来。才走到半路多一点,她见天气要变了,气喘喘地往回赶。她心里惦挂着方嫂家晒的谷子,生怕被大雨淋湿了。一路上快步如飞,毕竟还是来晚了。她摘下竹叶帽,戴在方嫂的头上,从她手中接过木刮子利索地忙碌起来。
这场大雨来得迅猛,停得也快。大约下了20分钟,天又放晴了。方嫂、肖英像两只斗败的落汤鸡,傻楞楞地望着地坪上湿漉漉的谷子,心中涌上诉说不尽的苦楚和愁怨。要说她们有多气就有多气啊!她们眼睁睁地看着本来已经晒干的谷子转眼间又被雨淋湿了,两人木然地呆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湿透的发梢不停地淌着水珠,袖子、衣摆、裤脚也不停地淌着水珠。
方嫂的衣裳湿透后,丰隆鼓胀的肚腹更现眼了,薄薄的布衫紧紧地贴着肌肤,好像一块绷得没有半点皱纹的鼓皮。
阿杏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拽着母亲的衣裳说:“妈,我肚子饿了,衣裳也湿了,我们先回家吧!”
阿杏的央求把正在发傻的肖英震醒过来,她对方嫂再三叮嘱道:“嫂子,你和孩子先走,你回去换衣裳要紧,千万别凉着了,身体没病,比什么都强。我留在这儿看谷子。”
方嫂说:“你浑身也湿透了,谷子堆在这儿,我看一会儿没人来偷的。”
“快走你的吧,我年轻火气盛,平时进山挑煤那一回不是干一身、湿一身的,我能挺得住。”肖英推了一下方嫂说。
雨过天晴,瞬间,天空又是一片蔚蓝,唯有天边远处飘挂着几抹淡淡的云彩。地坪上的水渍很快蒸发干了。
肖英拿起搁在地坪旁边的竹扫帚,刷刷刷,不停地清扫坑坑洼洼的积水,好让火辣辣的太阳晒干地坪,以便重新把淋湿的谷子摊开晒干。
肖英到公司上了两天班,今天早上,她进山里找几个领班的工人核对数据。一去一回,就过了中午。没想到,她今天不在家,来不及帮忙,一场突然而来的大雨把方嫂家的谷子给淋湿了,幸亏没有全部被淋湿。她抬头看看天空中晶白耀眼的太阳,满腹怨气地骂道:“这鬼天气太可恨了,干嘛不把这场大雨留到明天后天或者在夜里下呢!”
骂老天爷发泄怨气的不止肖英一个人,附近地坪也传来晒谷子许多农民的叫骂声。大伙儿恨不得把方才那场阵雨痛揍一顿!
方嫂和两个孩子回到家中,换下湿透的衣裳。她把被大雨大风弄乱的头发重新梳理好。小家才、阿杏舀粥吃。阿杏喊一声:“妈,快来吃粥。”
方嫂用手扯扯衣襟,想把显露的肚皮多遮住一点,可是,衣裳太窄,包裹不住她那鼓胀的腹部。她放下梳子,回答说:“家才,你和妹妹在家玩,我去看谷子,好让阿英姨回来换衣裳。”
盛夏的夜晚,周围田野不断响起乱乱轰轰的青蛙的鼓噪声,漆黑的田地中,一只只萤火虫点亮屁股飞来飞去。镇上,绝大多人家早已熄灯就寝了。方嫂家后院那棵高大的苦楝树,树叶茂密,在晚风的吹拂下,响起沙沙的响声。屋里,还点着一盏煤油灯,玻璃灯罩子上端被油烟熏黑了,中央部分擦得干干净净,透光度很强。方嫂忙碌了一天,仍然在灯下给丈夫纳一双布鞋底。
墙壁上,还挂着好多玉米棒,连续掰了几天玉米,她的手也掰痛了。小家才和阿杏早就睡熟了。为了把鞋底纳得结实些,耐穿些,方嫂用好大的力气使劲地抽拉棉纱线。
她想赶在坐月子前给丈夫把布鞋做好。井下石头尖砺,如果下井干活不穿鞋,脚底部都要被磨破。可是,一双新做的布鞋穿不到两个月又磨得没底了。每回,男人总是把烂鞋穿得实在不能穿了,才依依不舍地把它扔掉。
竹篓里,放着一只已经纳完线眼的鞋底,现在方嫂手中的鞋子还差十几针就纳完。她打算纳完后就上床睡觉。白天在谷场上冒着大雨抢收谷子,走来走去的,确实也有些累了。
她本来想早点休息,可是上星期丈夫回来帮收玉米谷子时,她看见他穿回来的鞋子露出了半截脚趾头,心中涌上一股怜惜之情。是啊,作为妻子,哪能不心疼自己的男人呢?
就在这时,方嫂突然感觉得腹部猛地一坠,子宫一阵阵痉挛收缩,疼得几乎从凳子上跌下来。她把手中的鞋底、锥子、针线一古脑儿扔在布篓内,双手捂住沉坠的下腹,挣扎着爬上床铺。
她知道,肚子内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她想去烧盆热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顿时,方嫂感到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使劲撕裂她的躯体,痛得她忍不住地发出一声声惨叫:“哎哟,哎哟,痛死我啦!痛死我啦!”
小家才在甜梦中被方嫂痛楚的惨叫声惊醒了。他急忙爬起床,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见方嫂脸色惨白,大汗淋漓,一副痛苦万状的表情。他焦急地问:“妈,你怎么啦?”
“家才,快……快去叫阿程婆,说妈……妈要生了!”方嫂语不连词地说。
小家才看见这情势,急坏了,匆匆忙忙拉开门就冲出去。他跑到阿程婆家,连连拍打门口,大声喊道:“婆婆!婆婆!”
阿程婆迷迷糊糊地开门,见是小家才,问他道:“家才,你怎么啦?”
“婆婆,快、快去!我妈要生了,她正在床上不停地唤叫,你快去啊!”
阿程婆听罢,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连门口也顾不上掩闭,就跟小家才赶来了。
阿杏也被方嫂的叫唤声惊醒了,她慌得失呆了,不知怎么办才好。方才,她醒来的时候,见门口敞开,家才哥哥不在家,妈妈又在床上“哎哟!哎哟!”地惨叫个不停。一会儿,她急忙爬下床,来到母亲跟前,伸出手轻轻地摇她的身体:“阿妈,你怎么啦?妈,我好怕呀!”
阿杏不知哥哥上哪了,又是头一回见到阿妈这恐怖的样子,害怕得惊魂失色。慌乱之中,她触摸到方嫂裤腿上尽是粘粘糊糊的东西,不知是什么,她把手伸到油灯下一看,见是殷红红的一片。啊,血,阿妈身上流了好多的血!她把灯拿过来仔细一瞧,只见床上的席子全被血染红了。这下儿,她更是吓慌了!小姑娘着急万分地问道:“妈,你身上流了好多血啊!妈,你到底怎么啦?……”
煤油灯在阿杏的手中摇晃,小姑娘的身体也在摇晃。她惊骇得连嘴唇也颤颤地发抖:“妈,阿妈,你到底怎么啦?我好怕呀!哥哥,你在哪呀,我好怕呀!”
小姑娘害怕得几乎哭出声来了。
方嫂的惨叫声渐渐地细弱下来,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她的脸色如同白纸一般惨白,整个人儿软绵绵的。
阿程婆终于来到了。她接过阿杏手中的油灯看了看方嫂,连忙吩咐说:“家才,你快和妹妹到厨房去帮烧一锅热水,你们阿妈要用热水。噢,我不叫你们,你们不要过来看,啊!”
阿杏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她问道:“阿婆,为什么不给我们看阿妈呀?”
“你阿妈要生孩子了,小娃崽不能看大人的事儿,快,快去帮烧热水!”阿程婆的口气硬梆梆的。
小家才拉起阿杏的手,到厨房烧热水去了。
阿程婆把煤油灯搁放在床头边的木箱上,再把灯苗捻亮一点。她熟悉方嫂家的情况,很快找来一大叠草纸、还有用来剪脐带儿的剪刀、包裹婴儿的大布片、揩方嫂身子的浴巾以及给她换身的裤子。她准备为方嫂接生。
阿程婆在镇上为好多个女人接生过孩子。方嫂先前生育过的两个孩子也是她来帮忙接生的。老人家凭着自己以往的经验,仔细观察一遍产妇的阴户大小宽窄、胎儿的位置、腹部隆起的高度,用手摁摁捏捏,就可以惴测得出产妇将是顺产还是难产。
有时候,有的产妇生不出孩子找她来帮忙,婴儿又能平安出生了。因此,镇上的女人都喜欢找她来接生。当然,她也碰到过难产的,甚至遇上连产妇和孩子都幸免不了的棘手的事儿。一旦遇着这种情况,阿程婆心感内疚,老是觉得对不起产妇和产妇的男人。不过,人家不怪她,只怨自己的命苦罢。因为大伙儿都认为一个人的生老病死一切总是命中注定的。
阿程婆把一切都准备妥当后,先是用浴巾擦干方嫂脸、脖子上的汗水。方嫂的脸色好惨白,她不停地呻吟。
“方嫂,忍耐一点儿,等一会就好了!”阿程婆安慰她说。
方嫂紧紧抓住阿程婆的手,低声地说:“阿程婆,我……我身底下好痛啊!你快……快叫人……帮我到山里喊我男人回来……”
阿程婆说:“嗯,等一会儿吧,我先看看婴儿怎么样了。”
“哎哟,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啊哟呀!”方嫂不停地挣扎着,揪心裂肝地叫唤着。那一阵阵叫唤声,令人听得发毛。
阿程婆拿起一块布片,说:“你把布片紧紧咬住,就没那么痛了。”说着,她把布片放入方嫂的嘴巴内,让她紧紧地咬住。
接着,阿程婆躬着腰,解开方嫂裤头上的布条结,轻轻地把她的脏裤子褪下来,她看见方嫂的两条白白的大腿尽是血污。那情景,就使人联想到好像是剥了皮的芭蕉被谁用红墨水染红了半截。
阿程婆用草纸轻轻地擦干方嫂大腿上的血污。然后,托起她的臀部,把一叠草纸垫在下面,让草纸好吸收从她阴户潺潺渗出来的血液。这时候,屋里尽是血腥气。那气味,使人感到窒息。
“婆婆,水烧热了!”小家才在厨房那边大声喊道。
阿程婆走过去,将锅头内的热水倒一半进木盆,留半锅热水等一会儿用。她手脚抖颤颤地端起木盆,对小家才说:“家才,你和阿杏去叫阿英姨,说你阿妈快要生了,喊她来帮帮忙。”
“嗯!”小家才和阿杏点头应一声后,就从厨房急冲冲地赶出去。
肖英很快就来了。她身后没有跟着小家才兄妹俩。她知道,女人生孩子时不能让小孩子在旁边目睹母亲分娩的过程。不然,让他们看见那一团血血肉肉从母亲产道内流出来,会害怕受惊的。因此,她叫小家才和阿杏在她家里睡下,自己火速赶来了。
阿程婆正在慌忙得不知所措。方嫂已经疼痛得叫不出声了,她双目紧闭,她身上的衣裳早已被痛苦的汗水渗透了。垫在床上的草纸全部染红了。阿程婆的双手沾满血污,她本人也紧张得大汗淋漓。
肖英来到方嫂床前,悄声地问:“阿程婆,方嫂怎么样了?”
阿程婆神色惶惶地说:“糟啦!婴儿打横着,好难取出来。孩子恐怕不行了,大人也有危险,怎么办啊?”
“保大人要紧,胎儿实在不行也没法子。”肖英头一回到这种紧张的情形,不知道如何接生。所以,她束手无策地站在旁边。稍会儿,她才想到应该帮助方嫂抹抹身上的汗水。
方嫂昏昏沉沉之际,听到肖英这话,急忙拉住肖衣裳,用微弱的声音对她说:“阿英妹妹,如果能保孩子,就帮我把孩子保住,我死就算了,这可是杨大哥的血肉啊……”
肖英听罢,欲哭无泪。她不能把自己悲伤的感情在方嫂面前流露出来。她安慰方嫂道:“嫂子,放心,我和阿程婆会尽力保住你和孩子的性命的。”
方嫂听毕,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她声音细弱得若蚊子一般哼叫似的:“谢谢你,阿英姑娘,我会尽全力配合你和阿程婆把孩子生下来的……”
阿程婆把双手浸在热水盆内,洗洗手上的血污,继续为方嫂按摩腹部、盆腔。不知是用力过度还是什么原因,昏迷中的方嫂突然又“啊!”地一声惨叫。惨叫罢,她本人依然昏昏沉沉的紧闭双目。
站在旁边想做帮手的肖英,此时已经慌恐不已,可是她还遏力给阿程婆鼓一把劲:“阿程婆,你要沉着一点,尽最大努力抢救方嫂,一定要想法子帮助她度过今晚这一劫哦!”
阿程婆按照以往的抢救难产产妇因为出血而休克的土办法,首先给产妇喂食糖水,不时双手一上一下有节奏地按压住孕妇的胸口。经过一阵手忙脚乱的人工呼吸,阿程婆累得粗气吁吁。她看到方嫂仍然昏迷不醒,十分焦急,一时束手无策。
肖英看到方嫂下身一直流血不止,吓得整个身子都在不停地发抖。她触摸一下方嫂冰冷的四肢,只感觉皮肤苍白、湿冷;她稍用力压一下指甲或口唇,颜色变苍白,松压后恢复红润十分缓慢。
她望着阿程婆,嗓音抖颤颤地说:“阿程婆,还有希望救方嫂吗?”
“肖英,别说泄气话了,只要有一分希望,阿程婆我就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她鼓励肖英提起勇气:“阿英,别紧张,等一会儿方嫂会重新睁开眼睛的,菩萨观音娘娘在保佑她呢。方嫂平时对待镇上的父老乡亲温和善良,积下了许多阴功,会有好的报应的!”
话虽然这样说,可是早已忙碌得额头冒出一层黄豆般大颗的汗珠,似乎她都没空擦一下汗水。忙了十几分钟,方嫂还是昏迷不醒。她的脸色早就惨白得似乎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四肢冰冷。
稍时,阿程婆还是理智地对肖英说:“阿英,你是不是及时赶到山里一趟,去叫杨大哥快点回家,恐怕方嫂她……”阿程婆本来想说“不行了,”但怕出言不吉利,所以话说一半就收住了。
肖英明白阿程婆的话意,叮嘱一句道:“阿程婆,你千万千万要想尽办法,让方嫂等着我们回来啊!”说完,就跑出门外了。
不知是心理感应还是本能的缘故,杨厚实今晚在井下干活老是觉得眼皮一阵阵发跳,做活时常常走神。他心里惦挂着一件放不下的心事,那就是老婆快要临产了。他想,今晚干活心神一直不定,是不是上天暗示我,淑兰已经分娩了。明天早上下班后,我要马上回家看看。
罗福家和杨厚实共同操着风钻,“突突突”地打炮眼。风钻响起的轰鸣声在巷道内回响,急促颤动的风钻震得他们的手臂一阵阵发麻。钻杆打进炮眼里面了,罗福粗想把风钻杆来回推几下,疏通干净残留在炮眼内的石粉。可是,他想拉出来,杨厚实却要推进去;他想推进去,杨厚实又要往外拉钻杆,力气总是配合不到一块。
“杨师傅,你今晚怎么啦,好像有点儿不对劲?”罗福家抬起疑虑的眼睛,转望着杨厚实的脸上。
风钻声太响,杨厚实听不清罗福家说什么。他关停风钻电源开关,巷道顿时寂静下来。他反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罗福家抹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沾在鼻孔上的石粉末,说:“我方才问你,你今晚好像有什么心事?”
杨厚实愣怔一下,很快回过神来,装着没事的样子,说:“别说了,快干活!”
站在旁边帮着把水灌入炮眼孔内的张传宝,拿起毛扫蘸着水,清洗一下钻头,让杨厚实他们接着打另一个炮眼。“突突突!”风钻又响了。不一会儿,岩粉又随着飞速转动的钻杆头纷纷扬扬地洒落出来。
由于打眼供水不足,白茫茫的岩粉在窿口弥漫开来,好像是一片烟雾。张传宝时不时用小口盅舀水灌入眼孔内,以降低粉尘飞扬的程度。上班时,从地面提着两桶水下来,到现在只还剩下半桶。
同杨厚实一起干活的有六个伙计,他们三人先是在井下干上半班打眼、放炮、铲渣,下半班再轮到他们上地面摇绞车提升、卸渣。每天他们都是如此分工合作。
张传宝用口盅舀水灌入炮眼。两桶水用完了,炮眼也打好了。他们立刻装炸药、接线,准备放炮。杨厚实叫两个伙计先上井口,自己留在下面点火放炮。罗福家和张传宝爬出井口后不久,肖英和狗儿媳妇阿秀喘着气赶到了。
方才,肖英出了门,本想去叫柴四苟踩自行车帮忙到山里给杨厚实报个话。可是天黑路不平,娥眉月儿被乌云遮挡着,恐怕蹬不了自行车。再说柴四苟为人奸诈,想来也叫不动他。
可惜乔经理早上出门去了,他到县城要煤款还未回来。如果他在家的话,他是肯帮忙的。天黑路远,夜深物静,一个女人进山里,多少是有些害怕的。想来想去,她去拍响了狗儿媳妇家的门,她知道阿秀的男人和杨厚实共在一个班干活,她会愿意与自己作伴到山里走一趟的。
阿秀被肖英叫醒后,听说是怎么回事,二话没多说,就答应了。阿秀之所以这样爽快陪肖英到山里,原因不是为了能够见上丈夫一面,主要是前几天她家公蒙十五遭到乔应天唤使狼狗欺凌时,是肖英挺身而出,救了她家公一条性命,她感恩都来不及呢!何况是方嫂正在难产,叫她男人回来也是应该的事情。
狗儿拎着半桶柴油给机器加油,返身回来时见自家媳妇连夜赶来这儿,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惊得油桶“晃当”一声掉下地,忙问道:“阿秀,家里有事么?”
“没事,”阿秀理顺一下被晚风吹乱的头发,说,“杨大哥呢?他老婆难产,孩子生不出来,阿程婆叫他赶快回去!”
“啊,是真的?难怪杨师傅今晚干活好像总是心不在蔫的,原来他在惦记他老婆快要生孩子的事。”罗福家抹一下额门上的汗珠,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