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传宝说:“杨大哥正在下面点炮稔,等一会儿他就上来了。”
“轰隆……”井下炮声响了,很快,杨厚实赶在炮烟之前爬出井口了。还未等他站稳,肖英急忙走近他跟前,把他家里的急事简单地叙说一遍。
“杨师傅,你快点回去看看吧,剩下的活儿我们五个人干了。”罗福家催说一句。
“是呀,你快走吧,你老婆在等着你呢!”张传宝也跟着说。
杨厚实望望几位工友,他们眼里都闪射出替他着急的目光。他想了想,说:“伙计们,那就多辛苦你们各位了。”话音落罢,便和肖英、狗儿媳妇阿秀匆匆赶回去。
在家里,阿程婆手忙脚乱地一边为方嫂止血,一边不停地捣弄产妇肚子里的婴儿。方嫂已经昏迷过去了,脸色犹似一张白纸。两条沾满血污的裸露的大腿,就像两根熟透的红辣椒。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阿程婆总算把孩子给拉出来了,由于窒息时间过长,孩子还未出亲娘肚子,早就没气了。
“阿程婆,我老婆她怎么样了?”杨厚实一回到家中,就焦急地问道。
阿程婆双手血污,正在用草纸拭擦方嫂腿部上的血污,她见杨厚实回到家,内疚地说:“杨大哥,真对不起!为了保住大人的性命,我不得不……”
透过暗淡的灯光,杨厚实看到方嫂往日隆起的肚皮已经凹陷下来,而她紧闭双眼,脸色惨白,奄奄一息。他见此情景,心急如焚,忍不住大声喊起来:“淑兰!淑兰!”
“杨大哥,别叫了,方嫂现在不省人事,你快到厨房端半盆热水来,我好给她擦净身子和穿裤子。”
肖英不等杨厚实行动,自己进厨房把小家才方才烧的半盆热水端来。阿程婆拿着浴巾蘸湿水一点一点轻轻地擦拭方嫂身上的血污,老人家机械地摆弄着昏迷不醒的方嫂的双腿。她替方嫂擦干净身体后,唤使杨厚实、肖英和阿秀一起把方嫂抬到另一张干净的床铺躺下,然后给她穿上裤子。
阿程婆忙碌三、四个钟头,累得快站不稳了。她喘着大气一屁股坐在板凳上。这时,她才感觉自己的衣裳被汗水浸湿了好多。方才,为了救方嫂,她紧张得冒出了一身冷汗。杨厚实倒一碗米汤递过去,忍着内心的痛苦说:“阿程婆,你累了,先喝点米汤解解渴。”
阿程婆喝完米汤,放下碗,内疚地说:“杨大哥,我阿程婆对不住你,没能让孩子活下来。”
杨厚实等阿程婆歇了一会儿,悲戚地问道:“阿程婆,我的孩子在哪?我要看一眼。不然,我心里难受啊!”
阿程婆只得站起来,走到天井角落揭开一只倒扣的泥箕,往日方嫂用来挑煤的另一只泥箕内,装着一堆呈紫乌色的血肉。那堆血肉有手、有脚、有头、有脸,腿根处还带有一条把儿。那曾经是一个有生命、有灵魂的男婴啊!杨厚实目睹自己的亲身骨肉,仿佛没有力气了,一下子软了下来。“叭嗒”一下,他双腿跪下来,双手抱起死婴,凄楚地哭出声来:“我的儿呀,你怎么连爸爸、妈妈也不看一眼就死了哇?孩子呀,你难道不愿意要我当你的爸爸吗,啊?……”
杨厚实“嘤嘤嘤”地凄泣,哭得好伤心。阿程婆见过好多这种悲痛万分的场面,现在听在耳内,看在眼里,仍然感到很不是滋味。她内心感到一阵心酸,一把杨厚实手中的死婴夺下来,重新放在泥箕里。然后安慰他说:“杨大哥,别太伤心了!你快洗净身子,先给方嫂煮一碗鸡蛋姜汤,等一会儿她醒来后好给她喝。”说罢,她拎起泥箕,说是把这婴儿拿去外面埋掉。
“阿程婆,让我拿去处理吧。”杨厚实忍着心中的痛苦,怜然地说。
“算啦,免得你以后和方嫂一见到那堆泥土,心里就伤感。不如让我拿去处理,好让你们早点忘掉今天晚上这件伤心的事情。”
杨厚实只得叫阿秀陪阿程婆出去。肖英趁杨厚实在厨房忙碌的时候,帮着拾掇产床上乱七八糟的污秽的草纸,整整装满两泥箕。她的手被血污染红了,一身都是血腥气。杨厚实从厨房返回来,看见肖英双手都弄脏了,很过意不去地说:“阿英,今晚你辛苦了。现在天快亮了,你快点回去合合眼吧!”
肖英说:“杨大哥,不用了,我拿这些脏东西出去处理掉。”
杨厚实说:“你放下吧,等会儿我再拿去倒掉。”
肖英没听他的话,还是自己拿出去倒了。
离天亮还有个把钟头,肖英、阿程婆、阿秀看看方嫂睡了,她们和杨厚实打了一声招呼,就回去休息了。杨厚实一点睡意也没有,他把小油灯捻得旺旺的,好让淡黄淡黄的亮光照在妻子那张经过一番折腾显得十分疲倦、惨白、而且有些蜡黄的脸。他静静地默守在床边,两道视线须臾也没有离开妻子的脸上。他不时在内心念叨着:“淑兰,你醒醒,你快睁开眼睛醒过来吧!”
一会儿,方嫂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杨厚实看见了,高兴地抓住她的手腕,轻轻地摇着,说:“淑兰,你醒啦,你醒过来啦?”
方嫂仍然像死人一般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她的裤裆又被浸出的血染红了。杨厚实急忙拿一叠草纸给她换上。他感觉到,妻子的肌肤好冰冷,没有一丝体温。
煤油灯点了一个通宵,煤油燃尽了,灯苗跳动几下,最后渐渐地熄灭了。这时,窗棂外的天边露出了一抹淡淡的鱼肚白。不多时,天空变成了浅灰色,渐渐地又变成了浅蓝色,苍穹显得越来越阔朗,一轮鲜红的太阳撞开了苍穹的大门,露出了殷红、发亮的脸庞。万物又迎来了充满活力的新的一天。
小家才和阿杏一早醒来,惦记着昨晚上的事情,他们一睁开睡眼,就匆匆往家中跑。
“妈,我的妹妹呢?”
“妈,我的弟弟呢?”
两个孩子刚跑进家门坎,就大声喊叫起来。杨厚实过去抚摸着阿杏的头,心情怆然地说:“阿杏,你阿妈还未醒,别吵她,让阿妈多睡一会儿。”
小家才看见阿妈昨晚上睡的那张床的席子上残留好多血污的痕迹,他心里明白,懂事地卷起席子,说:“大伯,我拿去河边洗干净。”
杨厚实说:“别到河边了,就在家里洗洗算啦。”
小家才洗干净席子,把席子晾在竹架上。水珠不停地滴落下来。
阿杏撩开盖在方嫂身上的被单,没见着她盼望的小妹妹,她感到好迷惑,问道:“阿爸,我妈昨晚不是生了个妹妹么,我的小妹妹呢?”
阿杏天真幼稚的话语,激起杨厚实内心无比感慨:四十多岁了,他才有幸和方嫂结婚。盼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没想到,命太苦,自己的骨肉刚来到人世间就没气了。残酷的现实能不令他分外伤感和痛苦吗!但是他在小小年纪的阿杏的面前强忍着哀伤,平静地说:“阿杏,别问了。小妹妹命苦,她已经走了。”
杨厚实虽然没有明说,但阿杏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听罢,她脸上表现出一副欲哭的样子。她凑近母亲的脸上,伸出手儿轻轻地抚摸着她那张一夜之间瘦陷下去的腮帮。稍时,一颗颗滚烫的眼泪叭嗒叭嗒地滴落在母亲的脸上。
也许是小女儿那副真诚的爱母之心,触动了浑浑沌沌中的方嫂的灵感,她微微地发出沉哦低吟,那声音细弱得如同蚊子哼叫:“杏……阿杏……”
阿杏一听,兴奋得叫起来:“妈,阿妈……”
方嫂只哼两声,又没动静了。杨厚实见妻子一直昏迷不醒,交待阿杏和小家才几句,便出去找镇上开药铺的医生。
一会儿,医生来了。他坐在方嫂床前,伸出手指为她号脉。方嫂的脉膊很微弱。经过一个晚上在死亡线上的折磨,她体内的血液好像凝涸了,脸色仿佛一张蜡纸,嘴唇苍白得可怕。他沉吟一下,摇摇头说:“杨师傅,你老婆产后大出血,身体太虚了!看情形要及早送往县城大医院输血输液抢救,不然就有生命危险了!鄙人由于缺乏医疗器械,实在无能为力,请多多包涵!”
镇上的老艄公们都运煤下县城去了。会划船的新手是有几个,但眼下红水河暴涨汛期还未完全退下,面对着涣涣大水,谁也不敢轻易出船。杨厚实央求这个船家,央求那家渔户,一个个只是婉言拒绝。其实,杨厚实那里知道,那些人说洪水太猛,不过是他们借以推辞的托词罢。其中的真正原因是看见方嫂是个坐月婆,产后大出血,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万一在途中死了,月婆鬼带来的霉气会使这条船在河里一辈子都不吉利。水上船家是最迷信出船行情的。
“杨师傅,干脆用牛车拉去吧。”一个渔民出主意劝他道。
杨厚实忧叹道:“牛车?这怎么行啊!老牛拉破车,一路慢慢腾腾、颠来簸去,什么时候才赶到县城啊!”
“有什么法子,总不能在家里等断气呀!”对方说。
杨厚实失望地回到家中,肖英和阿程婆已经再次来看望方嫂。方才,阿程婆问小家才,知道杨厚实一早出去找船,现在见他无精打彩的样子,就问道:“杨大哥,没找到船吗?”
杨厚实叹出一口气:“唉……一个个都说河水太涨,不敢出船。”
阿程婆一语点穿:“嗨,什么河水太涨?人家是嫌方嫂是月婆。按本地传统的说法,月婆身上晦气太重,何况眼下又是奄奄一息的样子,怕万一有个好歹,所以……”
杨厚实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只是无可奈何地深深地叹出一口气,船老大迷信那千百年来的说法,他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阿杏听了,泪眼汪汪地扑在阿程婆的怀里:“婆婆,我怎么办呀?求求你想法子救救我妈呀!”
阿程婆想了想,说:“我家是有一条小船,只是阿民不在家,不然我叫他送你一程。”
杨厚实仿佛从黑沉沉的天幕中看到一道亮光,急忙地说:“我立刻赶到山里叫他回来!”
“嗨,一去一回,太耽误时间了。”阿程婆说。
肖英抢着说:“杨大哥,不用了,我来送嫂子去县城!”
“你?”杨厚实向她投去一道疑虑的目光。
“你忘啦?我外公在河里闯荡了一辈子,我是跟着他喝红水河的水长大的。”
杨厚实说:“我是说,现在河水也是太涨,你一个妹仔家不怕么?”
肖英说:“象现在的汛期我是没出过船。不过救人要紧!再说,河水涨了,水面也比较平阔。相对来说,过河滩水位落差小,还比冬季划船稳当多呢!”
阿程婆说:“唔,阿英说的有道理。杨大哥,你就让阿英帮你划船送一程吧。眼下情况危急,送得越快越好,时间就是生命啊!”
这是没有办法的唯一办法了。不叫肖英去,还能叫谁呢?可惜自己不会划船使舵,不然,他是不会让姑娘去的。杨厚实答应了。他找来担架,收拾好东西,和肖英用门板小心奕奕地把方嫂抬到河边。然后阿程婆带肖英和杨厚实把自家搁在岸滩的小木船推到河里。接着又把方嫂抬上船。
这条小木船好简陋,连个篷也没有。方嫂躺在船上,面对的就是一片天空。火爆爆的太阳直接晒在她的脸上。杨厚实解下扎在腰间的浴巾,盖在妻子的脸上,以遮挡一点强烈的光线。
肖英站对杨厚实召唤一声,叫他坐好,开始划船了。她站在船头,早晨的阳光把她的长长的身影投射在方嫂的身上。她躬着腰,撑开脚板踩牢船板一划一拨,那动作就好像跟她死去的外公差不多一样老练。两岸的景物缓缓地向后移动,小木船轻快地在河里穿行。
杨厚实默默地坐守在妻子身边,他没有心思观赏两岸那既熟悉而又陌生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两年前,他和小家才坐在韦艄公的船上,第一次经过这儿,那时,虽然是逃荒时搭上韦艄公的船,心境也没像现在这般沉重、难过。
自从踏上清江镇这一方土地后,他再也没有离开过给他带来无限深情和爱恋的那间小屋子。即使在黑牯岭井下挖煤、开巷,他的心时时刻刻都在牵挂着小屋里面的女人。而现在,他为了这个自己的女人,第二次搭船顺流而下前往县城,心境却糟透了。他感到两叶肺腑仿佛塞满了一团烂棉絮,堵得他的胸口好难受。
“矣乃……矣乃……”肖英不停地划着船桨,木船驶得好快。她想尽快些时候赶到县城。她知道,方嫂的性命就掌握在她手中。太阳升高了。她的脸上、身体内浸出一层层细汗。过了中午,船儿离开清江镇已经好远好远了。杨厚实抬起头看看中天的烈日,说:“阿英,你歇歇手吧,先喝点粥再划,啊”
肖英回过头来说:“杨大哥,我还没饿,再走一程吧!”
杨厚实没有勉强她。他知道眼前这位山乡妹仔的性格。她待人热情、善良,肯帮助人。平时,她和方嫂相处得好比形影不离的一对妯娌,甚至像姐妹一般亲密无间。现在,方嫂因难产失血过多,处于昏迷之中,她也和自己一样感到揪心般的痛苦,断肠般的难受啊!
这天天空晴朗,万里无云,太阳像一只燃烧着巨大的火球,不断地散发出灼人的热量。杨厚实起初用浴巾盖在妻子的脸,后来看到闷热,把浴巾拿起来,脱下自己戴的竹叶帽,一手拿着竹叶帽遮挡住妻子脸上的上方,好让河边的风轻轻地吹拂在方嫂那张苍白蜡黄的面孔。
杨厚实注视着这张熟悉而亲热的面孔,心里犹如刀绞一般,经过整个晚上和半个白天的折磨,这张蜡黄的脸变得薄薄的了,两只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里面装满了这个女人今生今世以来最沉最重的万般痛苦。
当初,她的第一个男人方哥从悬崖摔死的时候,她虽然放声号啕恸哭,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一直昏迷不醒;她的第二个孩子重病夭折的时候,她虽然也悲伤万分,但也没像现在这样奄奄一息。哎……这个可怜的女人呀!这个多灾多难的女人啊!
杨厚实不时用羹匙从瓦瓮里舀一点粥水滴在方嫂那两片干涸的嘴唇上。粥水顺着嘴角淌下来,把方嫂的颈脖、领子弄湿了。许久,也许是杨厚实的一片纯情化为无形的琼浆,浇润在方嫂心中那块干涸的土地上,使这块土地萌发出微弱的嫩芽。渐渐地,杨厚实察觉到妻子的嘴唇微微地?动几下,他兴奋极了,连忙呼唤起来:“淑兰,你醒啦,淑兰!”
方嫂的嘴唇又动了几下,不知她想说些什么,她使劲地睁眼皮,眼皮好深重,她的眼睑只动一下,连一道细缝也睁不开。杨厚实顾不上叫唤她了,急切切地舀粥水喂她。方嫂凭着身体的条件反射本能地吞了一些粥水。
肖英听见杨厚实的叫唤,也好高兴。她回过头来,说:“杨大哥,我嫂子她醒过来?”
“醒啦!她能够吞一点粥水了!”一直处于极度痛苦中的杨厚实这会儿好兴奋啊!虽然妻子还未能睁开眼睛,还未能开口说话,但是,她能够吞一点粥水了,作为一个男人,看见自己奄奄一息的老婆渐渐地苏醒过来,他能不高兴和激动吗?真的,这时候,杨厚实激动得连羹匙也拿不稳了,一羹匙的粥水洒泼在方嫂的脸上。
没想到,一直昏迷不醒的方嫂被这一羹匙的粥水激凌一下,竟然苏醒过来了。她缓缓地睁开眼睛,虽然只是一道眼缝,但是我们可以看得出她的眼缝里闪射着一种异常的光芒,使人联想到如同炭火燃烬前闪耀的那样一种光泽。方嫂想抬起手臂握住丈夫的手,可是她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手指微微动几下。
杨厚实劝住她说:“淑兰,你太累了,好好躺着,千万别动,啊!”
方嫂又动一下身子,大概她想欠起身体,而她全身的骨架好像分散了。末了,她费尽仅有的一点力气。吃力地启动嘴唇,不知想说些什么。杨厚实俯下身体,把耳朵凑近妻子的嘴唇边,好不容易才听见她的话语:“杨……大哥……我对不住你……我怕是不……不行了……”
“淑兰,你别说这话,你……你要挺住些,我和阿英送你上县城医院,你……会……会好的。”杨厚实凄楚地宽慰妻子。
方嫂吃力地嗫动着嘴唇,涩楚的目光里突然闪烁出一道特别耀眼的光芒,那道光芒好恐怖:“……杨大哥,我今生今世能和你在……在一块生活,我感到很幸福……只是我有一件心事……放……放不下……”
听着妻子那断断续续的话语,杨厚实这个硬汉子早已肝肠寸断,他多么不相信这是妻子最后的诀别啊!他强咽下欲哭的泪珠,哽噎着喉咙说:“淑兰,你说吧,我会记住,让你放心的。”
肖英正划着船,突然听到杨厚实说这些话,回过脸来,看见他默然神伤的面孔,察觉到事情不妙,便放下船桨,走近方嫂跟前蹲下,哀怜地说:“嫂子……”
她刚一开口,却说不出声了,泪水已经浸泡住她的眼眶。
方嫂使出生命中的最后一点力气,终于伸出手抓住了杨厚实那只粗糙结实的巴掌:“……阿杏还小,你要帮……帮我照顾好她,她和……家才以后长……长大了,也不要分……开……”
杨厚实点点头,终于,一颗滚烫的泪珠滴在方嫂那像霜露一般苍白的嘴唇上。方嫂动了动嘴角,微微地流通露出一丝笑意。渐渐地,她双目中的火焰慢慢地熄灭了,她那只抓着杨厚实巴掌的手突然无力地松开了。
“淑兰……”杨厚实肝肠痛断地大唤一声,惨然的声音回荡在河边两岸。他来到这个世间上,恐怕从未有过如此悲痛的事情,他的苦苦爱恋着他的妻子……淑兰,就这样撒手走了,他多么不忍心眼巴巴地看着方嫂就这样离开人世间啊!他用双手拼命摇晃方嫂那逐渐冷僵的身体,不断地叫道喊道。
肖英凄凄怆怆地低声抽泣,她怎么也没想到,昨天还和她一块抢收谷子的方嫂,一夜之间,今天就这样撒手走了。她吞声哭泣:“嫂子,你怎么舍得离开我们呀?嫂子……”
木船失去把持,不时被河流冲击得团团打转,杨厚实顿时感觉到天在旋,河在转。突然,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万般痛楚,“呜哇……”的一声,像小孩一样扑在方嫂的遗体上放声号啕起来……
黑牯岭煤矿坎坎坷坷又度过了一年。新矿井的掘进依旧按原计划进展,山弄里的煤炭产量比上年有所增加。产量增加的一个原因,关键是年初多招收了劳动力,多开了几个窿口。由于运输费用开支过大,生产成本一直降不下来,这确实是令乔克仁感到伤脑筋的事情。然而,叫乔克仁更伤脑筋的问题是余太元和甫文宝两位老板的到来。
余太元、甫文宝二人几乎是同时到达清江镇的,他们前来的目的,是要求退出股份公司,把股金抽走。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按当初签订的契约,余、甫二人的股份共占公司股额的40%。他们这样一来,无疑是对黑牯岭煤矿的生产经营发展来了个釜底抽薪。这可是要命的一着棋啊!
在公司办公室里,乔应天、乔克仁、甫茂华、肖英、黄五、刀疤脸等人,正在和余太元、甫文宝进行讨价还价式的商谈。他们彼此之间围绕着四张拼凑在一起的长方形桌子坐着,各人面前放着一只粗陶茶壶,里面沏着碧螺春。正值寒冬季节,搁在屋内的煤炉敞开炉门,炉膛内窜起一团团火苗,使屋里产生暖乎乎的热气。
肖英自在公司担任会计以来,还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她的衣裳穿着比以前素净多了,面孔肤色也比以往白净细嫩了,她已经熟悉了公司的业务,所以,也很得到乔克仁的赏识。今天,肖英和公司有头有脸的人物一块参加讨论关于余太元、甫二人的退股事宜,还是乔克仁特意叫她来的。
屋里的气氛好肃穆,除了弥漫着呛人肺腑的煤气外,还弥漫着呛人的烟草味。余太元、甫文宝、乔应天、黄五四个人的座位下面扔满了烟蒂。眼下,好像形成了僵局,几个人缄言不语,不知他们在心中盘计点什么。
墙壁上,挂贴着公司原煤日产量统计表,还挂有一张用线条标明的新矿井每日进尺表。走进这里,抬头看一眼表格,就知道公司每天的生产情况。北风从半掩半开的窗口吹进来,产量统计表脱落的一处纸角被北风吹得猎猎响。肖英站起来,用浆糊重新贴好。
半晌,乔克仁再次开口说:“余老板、甫老板,今天你们前来公司提出关于退股的事,我看你们是不是继续留资金在公司内。目前公司的生产已经有了眉目,虽然说,你们合伙了两年多,由于煤炭生产刚刚起步,收益不大理想,所以,要想一下子就分到很多红利,恐怕有点困难。不过,我想这种状况很快会结束的。昨天你们也到山里看过了,新开的那个矿井一旦打到煤层,公司的利润肯定会明显见效。”
余太元蠕动一下胖墩墩的躯体,说:“董事长、乔经理,你们也知道,大凡做生意的商人,谁不希望把自己手中的一块钱抛出去,能捞回10块20块的利润啊!如今,我入了你们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两年时间内,结果一块钱红利也没捞得。像这样亏本买卖只有傻瓜才会继续做下去,说什么这回我也要退股!”
乔应天那张本来就像茄子色般的面孔,这下被余太元的话激恼得像肿胀起来的猪肝肺一样,紫红紫红的。他挑衅地回敬道:“余老板,你别欺人太甚!大伙入股合作挖煤,当初就规定着,有利共享,亏本同担。再说,这两年多来,我们辛辛苦苦钻煤窑,你们就想坐享其成,算盘珠子是不是拨弄得太精了!”
余太元腮帮上的肌肉不时抽动:“你……你……”他一连“你”几下,喉咙里仿佛堵塞一团棉絮,“你”不出话来。
甫文宝不急不慢,沉吟一声:“哦……!董事长,你别忘了,当初我和余老板入股时,只是钞票入股,人可没有入股哟!不过呢……”他用手指抠一下发痒的鼻孔,说,“按照我们当初拟定的股权条文规定:每个股东有自由退股的权利。”
乔克仁掉过脸,看看甫茂华,希望他能够说服他的父亲。甫茂华明白乔克仁的意思,他缓和一下屋内的气氛,说:“阿爸,这两年来,你和余老板给公司出了一把力,如果当初没有你们二位的大力支持,黑牯岭煤矿恐怕很难创办起来。这两年多来,公司的生产经营虽然很艰难,但在乡亲们以及广州电厂许厂长的携手扶持下,公司的步子总算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了。你们应该相信我们的能力,用不了三年时间,黑牯岭煤矿必然会在广西树立起它应有的形象,就像许多人都知道广西有一条汹涌澎澎的红水河一样,同样知道广西红水河岸边还有一座令人惊叹的黑牯岭煤矿……”
余太元打断甫茂华的话说:“你们这帮嘴边没毛的年轻人,从来就喜欢把事情考虑得那么远,那么空泛。我们做生意的,看重的是实惠,就想吹糠见米,立竿见影!算啦,你们办你们的煤矿,我余某还是从事我的珠宝生意,至于你们黑牯岭今后的形象如何名扬四海,光宗耀祖,那是你们的事,我管不了这些虚的东西!”
对于余太元的热嘲冷讽,乔克仁心中有些愤慨,但他还是忍住了。当初,余歌林夺走了他的女朋友韦小丽,这无疑和余太元从中作梗有关系,但他对这件事情看得开,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有必要和他计较这些。
甫文宝接过余太元的话:“是呀,我们当初和你们入股合伙,主要是为了让自己的孩子在社会上闯闯世界。两年了,茂华也锻炼成长了,我想让他回去办一家皮鞋厂,需要投资,所以……”
“爸,我不想回去。”甫茂华着急地说,“你想,黑牯岭煤矿刚刚开得有点眉目,你怎么能退出股份叫我离开呢,我们总不能不讲信誉啊!”
“嗨,讲信誉讲信誉,光讲信誉有什么用?我投了这么多资金入伙,一分钱红利也没捞到,我们总不能白白吃亏啊!”甫文宝说。
“是呀是呀,我们做生意的总不能白白吃亏啊!”余太元附和道。
双方一直商谈了两个多小时,一方苦苦央求让对方留下资金,另一方却不肯退让半步。看来,余、甫二老板的股金是挽留不住了。肖英看在眼里,心中生发出一个主意。于是,她壮起胆子,插说一句:“董事长,乔经理,我想,既然余老板和甫老板非要退出股份不可,何不就顺了他俩二人之心意。”
余太元和甫文宝看了一眼这位今天才第一次开口说话的村姑打扮的女子,满意地笑了。然而,乔经理却露出惊异地神色,他把目光停留在肖英那双并不十分俊美的眼睛上。
肖英的视线与乔经理诧异的视线交织在一起,她虽然有些胆怯,但并不慌忙,她沉住气儿接着说下去:“我想,是不是让余老板和甫老板把股份金转变为债权,权当我们向二位老板借款好了。”
“借款?”乔克仁倒是没想到这一点,这也是摆脱眼下困境的没有办法的办法。他把目光转移到余、甫二人身上,以征询他们的意见。
余太元很爽快,装出一副悯人忧天的样子,说:“哎,算我今生今世为清江镇普通百姓做一件慈善事吧!”
甫文宝缄默片刻,跟着也答应道:“哎,既然余老板姿态这么高尚,我甫某也不好意思拆散家伙一溜了之。好吧,我也为世人积点德吧!”
当下,乔应天、乔克仁和余、甫二人在借债利率上讨价还价,双方又争执了半个小时,总算达成了一致意见。最后,乔应天和余、甫两位老板分别在乔克仁用毛笔写好的借款契约上画押摁了手印,并盖上公司的印章。
第二天,余太元和甫文宝小心翼翼地把借款契约收藏在怀抱里,迈着轻快的脚步,踏上木船,离开了清江镇的码头。
两人坐在船上,看看船舱外面流淌的河水,不由感慨不已。
余太元唉了一口气:“唉,这三年来的入股真的亏本了,如果我存在银行,还可以吃点利息呢,白白损失了上万元的利息,想想就心疼!”
甫文宝说:“老弟,别提那些利息啦!眼下余歌林还有本事把我们的本钱收购下来,作为债务处理,还算挺不错的呢!”
“没法子,不管做什么生意,都是要讲运气的。投入一项新的经营项目,就是要有足够的风险意识。”
“管它什么风险,我现在讲的就是眼前利益。如果没有一点收益,不如早一点散伙,免得整天为这钱伤脑筋!”
原来,他们两人是事先通信约好,一起到黑牯岭煤矿要求退股的。余太元凭着自己在商界拼搏的经历,早已把可能遇到的种种情况设想好了对策。现在,他和甫文宝已经达到了预期的目的。本来,他们二人来这儿入股,主要是看准煤炭行情有搞头,现在的问题是运输条件太恶劣,要在短期取得可观的利润,恐怕很困难。因此,与其入股冒风险,不如直接放债吃利息罢。
他们拨完如意算盘,余太元和甫文宝不由兴奋地“呵呵呵……笑出声。
余太元和甫文宝的到来,最终暴露了乔克仁原先做假账瞒住乔应天的企图。乔应天好气火,第二天,他把乔克仁、甫茂华、肖英以及黄五、刀疤脸几个工头叫到一起,将那本假账本扔在乔克仁面前,狠狠地训斥了他们一顿:“阿仁,你们这是怎么搞的?这两年来,你一直用两本账本来糊弄我啊。我原以为这两年多来,公司里赚了好多钱。没想到,所赚的都是空头支票,你老实说,公司里到底亏空了多少?”
乔克仁脸色有些发白,他看了看甫茂华,又看看假账本,账页被窗外的北风吹得哗哗翻开,上面记载的数字好像在瞪起黑眼珠望着掌管它们的主人,看他如何解释搪塞过去。
乔克仁还是有些心虚,他知道,看来这件事要彻底摊开说明了,长期瞒下去也是一种精神折磨,弄得心神紧张。干脆老老实实告诉各位,让大家想办法、出主意,早日扭转公司亏空的困境。他掏出钥匙,打开自己的抽屉,拿出几本厚厚的真正的账簿。
这几本账簿,除了他和甫茂华外,谁也没有接触过。肖英自从负责公司会计工作后,她也没有发现过乔经理暗地里另有一本账。现在,她看见那一叠账簿,眼睛睁得好大好大,她怎能想到乔经理会有那么多的心计,而他的心计竟是用来敷衍董事长的。此时此刻,她内心也为乔克仁着急,不管怎么说,乔经理做假账,完全是为了公司业以为继。
乔克仁慢慢地翻开账本,似乎他事先已经做好了准备,于是语调沉缓地说:“董事长,现在我代表公司管理人员,慎重地将这几年来公司的生产经营情况向你和在座的与会人员作一次门详实的报告……
说到这儿,他左右看看,看见大家的神色绷得紧紧的,坐在董事长座位的老爸把目光久久地盯着他的眼睛。四目对射,眼光如刀。乔克仁心中有点虚,他不敢正视家中老爸、即公司销售部的经理的眼睛内。把他看得心中不由虚起来。
乔克仁端起茶杯,倒一杯刚刚泡好的碧螺春,然后细细地啜起来。然后,他拿着公司经营总帐,一边翻开看,一边语调沉缓说道:“头一年初时开工四个月,公司实际亏损25000元,”
他又翻开第二账薄,说,“次年,公司继续亏损46000元,”
他再翻开第三本账薄,“去年,公司仍然亏损50800元,三年累计亏损121800元。”
乔应天听罢,震惊得把眼珠睁得像皮球那么溜圆。他怎么也想不到,公司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竟然亏损那么严重。然而,少爷和甫茂华还瞒着他做假账,说什么头一年仅仅四个月就盈了10000多元,第二年盈利30000元,去年因为开新井,投入多,不亏不盈。所有这些,他都相信了。他信任他们的工作能力,如果不是余老板和甫老板前来提出退股,这事不知道还要瞒他多久呢!
这时候,乔应天气得脸部五官都变了形状,他吼叫道:“好哇!公司亏损一年比一年严重,不如趁早散伙算啦,免得这个坑越陷越深,搞得我们乔家的祖业都赔了进去!”
他说完,转身就想走出去。乔克仁连忙站起来拉住他父亲,说:“爸,你别走,你听我说……”
甫茂华也走过去,挽留道:“董事长,你先压压火……”
乔应天摆动胳膊抖开他们的手,气咻咻地打断甫茂华的话:“别叫我董事长啦,叫来叫去,让你们两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给我灌了迷魂汤!我这个徒有虚名的董事长到头来一直是架空的,连公司的生产经营和资金开支等,都是你们二位说了算,我连一点说话的权利也没有。”
“爸,话儿不能这么说嘛。在生产经营上,不是有好多问题都是向你请示汇报,经得你的允许后才办的么?”乔克仁解释道。
“什么,经得我同意才办?好,那你来看看……”乔应天回过身,拿起桌面上那本新账本,随便翻开一页,指着上面一项流水账目问道,“这笔韦水根的怃恤金是怎么回事?还有这一笔……”他看了一眼肖英,住口了。
原来,韦水根的父亲和肖英的外公沉船身亡后,乔克仁瞒着乔应天从公司的生产资金拿出一点钱来安慰死者家属。没想到,今天乔应天随便翻翻账本,就发现了这笔开支,让他抓住了把柄。
没等乔克仁开口解释,乔应天恼怒地继续说下去:“难怪公司亏损这么严重,不该开支的开支了,少开支一点的却增加了开支。你们这样毛手毛脚办事,恐怕煤矿还没办成,公司早就破产了!阿仁啊,阿仁,我们乔家上辈子是如何由大户人家变成破落户的,后来又是如何东山再起,由破落户重振为清江镇大户的,你难道还不知道吗?我们乔家的发家史你难道忘了吗?……”
他说着,说着,语调由强硬缓缓地软了下来。好像旁边别的人也没有,就只他们父子二人一样,喋喋不休地教诲自己的儿子。
刀疤脸、阿山等人一个个口呆目瞪,不敢吱声。他们对乔家的发迹史以前只听过老人们说过,但个中的详情并不十分清楚。甫茂华家在外地,自然不知道乔家的发家史。现在听到乔应天旁若无人地向乔克仁提起家事,无不把目光停落在乔克仁的身上,看他有什么反应。
乔克仁好尴尬。因为他永远忘不了自己的家史。他知道,乔家的发家史就是一部龌龊肮脏的历史,每一页都充满着贪婪、血腥、欺诈、残暴……
现在,听到父亲提起这些乔家斑斑史迹,他感到犹如锋芒刺背,鱼骨哽喉,浑身很不自在。本来,他想当面反驳几句,但想到今后的事业,他还要依赖祖业和家产来维持黑牯岭煤矿的生存。因此,他只能忍耐住心中的愤懑,顺着其父亲的话意回答说:“爸,你说的这些我都没有忘。我之所以那样做,也完全是为了咱们公司的生产。当然,应该说是为了咱们的乔家。不过,在处理某些事情上,我可能过多地考虑到要有利于公司的生产经营。所以,没征得你的同意就自作主张,今后……”
“今后,凡是公司的一切开支都要经过我的同意。不然,我就把全部资产撤下来,你们爱怎么搞就怎么搞!”乔应天打断乔克仁的话,盛气凌人地吼叫道。屋里的空气被他的语调震荡开来。
窗外,一股冷风从隙缝灌进来,吹动了桌面上的账页,也吹缩了屋里每一个人的神经。乔应天要垄断公司全部生产经营权,对于大伙来说,这可是一件相当于用绳索捆绑自己手脚的严重问题。
顿时,柴四苟瞪着黄五,黄五瞪着刀疤脸,刀疤脸瞪着阿山,阿山瞪着甫茂华……
一个个都楞住了,几乎连大气也不敢喘。因为,他们在乔老爷的手下办事,连公司的假账这件严重的事情谁也不清楚。老爷若怪罪下来,吃不了要兜着走,谁也没有好日子过!
乔克仁理顺一下心中的情绪,说:“爸,你如果不嫌辛苦和麻烦的话,公司生产经营大大小小的开支都由你来审批,这下行了吧。”
他所以这样说,他有他的想法。他知道,父亲现在火气正在头上,只能顺从他的意愿行事。今后,只要公司的经济效益有了好转,自己总会有重新说话的时候。再说,今后公司生产经营上鸡毛蒜皮的小事样样去找他,他也有不耐烦的时候。那时,我再说话。
为了公司生产经营账目的问题,会议足足开了一个上午。乔应天为自己震慑儿子和甫茂华等人而感到自鸣得意。他想,作为董事长,就应该摆出董事长的威严来。少爷在公司生产经营上虽然点子不少,但是,他的肩膀嫩,心肠太软。如果他有大儿子的脾气和手腕,那样的话,他才放心地让少爷去唱、去跳、去干、去闯。姜嘛,毕竟还是老的辣啊!他感慨地嘘出一口气。
散会了。乔应天回到屋里,立刻执笔给他的大儿子写信。他把心中的担忧说出来,叫乔克强抽个时间回来帮助管理一下黑牯岭公司的生产经营。如果没时间,一个星期至少也要回来一趟。尤其是近来一段时间,公司发生了接二连三的问题。乔克仁真的人如其名,对山里的工人太讲仁义。眼下让乔克仁管理公司生产等,他真的不放心,毕竟二儿子太年轻了。另外,在县城里帮助乔克仁找一个漂亮的妹子,只有让他成家了,老婆在身边多督促他几句,做事才不会毛毛燥燥。
难怪有句老话,叫做:嘴边无毛,办事不牢。从乔克仁身上就证实了这句话可谓是前人的经验之谈啊!
他草草写完一页信笺,封好,然后交给杨二妹,掷重其事地说:“二妹,你看到邮差来了之后,马上就交给邮差,叫他及时投送。”
杨二妹接过信,感觉内页沉甸甸的。虽然信封很薄,可是她拿在手中却觉得很有份量。不知是信纸真的太重,还是她的心理感觉。都说女孩子的心细如绣花针,她意识到乔老爷今天掷重其事地叫她帮助寄信,一是考验一下她是否诚实做人,会不会偷看他的信件;二是肯定与公司的生产经营情况有关系。
她知道,老爷在信页上面做了手脚,这些只有乔应天自己本人知道。
乔克强接到父亲的信后,很快帮着弟弟物色了一个县中学校长的千金,名叫王秀凤。王秀凤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面容颇有几分姿色。快过年了,乔克强夫妇把王秀凤带回自己家乡,让她和自己弟弟认识认识。
王秀凤的到来,倒是让乔应天和吴玉娇高兴的不得了。尤其是吴玉娇,双手拉着王秀凤,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一遍,看得王秀凤脸颊微微红润起来。王秀凤腼腆地开口叫道:“乔太太,我让你看得都不好意思了。”
“好好好。”吴玉娇满怀欢喜地称赞说,“王小姐,人长得漂亮,又大方,比起韦小丽来,人品胜过她三分呢!”
王秀凤出身于大家闺秀,也见过世面,性格开朗、活泼。她直爽地问道:“韦小丽是谁?”
吴玉娇转过话头:“王小姐,你刚从县城来到我们这儿,一路上太累了,先坐下歇息一会儿,等以后再告诉你。”
杨二妹从厨房端来茶盘,上面盛着几只刚刚洗净的瓷杯。她给王秀凤斟了一杯茶,然后饶有兴趣地瞟几眼坐在椅子上的王秀凤。她觉得她长得好俊俏,从外表来说,王秀凤确实比韦小丽显得文静许多,至少没像韦小丽那样流露出轻佻漂浮的气质。
乔克仁早上已经进山了,自从许厂长给他们送来两辆自行车后,乔克仁几乎每天骑着车子到山里,看看产煤情况,也看看新井巷道的掘进情况。骑着自行车到山里,来来回回很方便,这不,王秀凤刚在乔家坐下不到半个时辰,院子门口外面响起一串叮铃叮铃的自行车铃声。
乔艳花放寒假呆在家中,正闲得有些发闷,看到大哥大嫂从县城带回一位漂亮俊俏的女子,内心好不喜欢。她也像她母亲一样,在心里将这位女子和先前的韦小丽作了比较,从王秀凤的言行举止,再到她的一颦一笑,不管从哪方面说,确实是比韦小丽胜过三分。因此,她坐在王秀凤旁边,毫不拘束地跟她问长问短。交谈中,不时说起哥哥开办煤矿的经过。
“叮铃……”院子门外响起的自行车铃声好清脆、悦耳。
乔艳花喜孜孜地叫喊起来:“秀凤姐,我哥他回来啦!”
乔克仁和甫茂华一块从山里回来,他们搁放好自行车,两人一块走进屋里。乔克仁看见屋里好热闹,大哥大嫂以及父母双亲和妹妹等人都围坐在客厅里,大家有说有笑。忽而,他还发现屋里有一位不认识的女子,他看见她的眼睛正向他投射过来。他还来不及在心里问这个女子是谁,就听到妹妹乔艳的咋唬声:“哥,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就是大哥大嫂刚从县城里带回来的王秀凤小姐,你可要好好对待秀凤姐哟!”
乔艳花直露露的话语,听得王秀凤脸庞泛起了红潮。乔克仁愣怔一下,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方才被山里的冷风吹冻的皙白的面孔也赧热起来。他瞟了一眼王秀凤,目光刚好和她的视线交织在一块。他客气而礼貌地说一声:“王小姐,你路上辛苦了吧,欢迎你到我们这儿来玩玩。”
王秀凤知情识礼地站起来:“乔经理,很高兴认识你。关于你创办煤矿的事,你大哥和妹妹都跟我提起过了。”
“嗨嗨,嗨嗨!”乔克仁笑得很不自然。末了,他把甫茂华拉到跟前,说,“哦,我忘了给你介绍,这是我们公司生产课课长,叫甫茂华。”
“噢,甫课长。”王秀凤接着有礼节地打一声招呼。
甫茂华也“嗨嗨”笑几下,说:“欢迎王小姐到这儿多玩几天。”他说这话时,发觉眼前这位姑娘长得好美,心坎中顿时产生出一种莫明其妙的甜丝丝的感觉,他仿佛感到自己好像在漆黑的荒野外面迷失方向时突然看到幽蓝的天幕挂出了一轮皎洁的月亮那样,心情异常兴奋。
甫茂华脸部每一条细小的神经的变化,全都被乔克仁看在眼里。天下的男子爱慕着每一个窈窕俏美的姑娘,这是异性的本能,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王秀凤的到来以及大儿子乔克强夫妻二人的回来,使乔家佣人杨二妹着实忙碌了整个下午。她又是杀鸡、杀鸭,又是做鱼丸、烹骨汤,手脚几乎没能空闲过。本来,乔应天想叫全家人一块到悦来客酒楼痛痛快快聚晚宴,而乔克仁却说,在外面聚宴总有一种身在异乡独做客的感觉,不比在自个家中吃的那样融洽随和。加上王秀凤也说别把她当作贵客,随便吃饱就算了。因此,乔应天也就改变了初衷。
杨二妹虽是山乡妹子,但烹调的手艺并不比县城里的大厨师赖。她在乔家当佣人几年了,对乔老爷和吴太太的口味掌握得清清楚楚,每顿所做的饭菜花样巧、适合口味。所以,乔应天和吴玉娇还是颇为满意的。
晚宴的花样全做妥了,杨二妹端着托盘,把大碟小碗的美味佳肴一件件端放在摆在客厅的雕花八仙桌上。屋里,弥漫着一股股沁心入肺的香气。不一会儿,大的桌面上,十碟八碗的菜谱中,炒、溜、爆、炸、蒸、烧各大类面面俱到。你瞧,炒类的佳肴中有墨鱼炒肉丝、干鳝片;溜类的佳肴中有炸溜松花、炸溜柴把鸡;爆类的佳肴中有糟溜鱼片,糖醋溜蛋落;炸类的佳肴中有软炸腰花,面拖双色鱼条……等等。满桌菜谱,色、香、味、形一应俱全。
乔应天叫家中的妻儿子女媳妇一一坐下。他特地让王秀凤坐在乔克仁身边,甫茂华也被邀请和他们一块用膳。杨二妹拎起酒瓶一一给男人们斟酒。走到王秀凤旁边时,她轻轻地询问一声:“王小姐,你也品几口红葡萄酒吧,这是老爷特意买回来招待贵客的。”
王秀凤笑关推辞道:“免了,我不喜欢喝酒。”
杨二妹斟完酒后,欲转身到厨房忙别的活儿。说真的,忙了半天烧烧炒炒,厨房里还有许多丢三拉四的罗索事要干。比如扯下的鸡毛哇,剖开鱼肚丢弃的废物呀,还有青菜皮、豆壳等等。这些东西还要打扫干净,拿到外面垃圾堆去倒掉。另外,还有两个水缸的水也快没了,要下河去挑。
乔克仁见杨二妹忙个不停,便招呼说:“二妹,先歇一会儿,坐下和我们一块吃饭,吃饱了再做事。”
杨二妹不敢造次,和主人同座一块就餐,特别是又有客人在场的情况下,她更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因此,她说:“你们先吃吧,我等一会儿再随便吃点什么就行了。”
“二妹,来来来!瞧你忙了大半天的,快把围裙脱了,和我们一块吃饭。”乔应天拉了一把杨二妹的手,语气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和善。
杨二妹愣怔了,一下子不知是坐下好,还是离开好。她的那副黑里透红的脸庞被厨房内的烟火熏燎了半天,愈发显得殷红起来。扎在她胸脯前的那条蓝底白花的布围裙,沾满了点点油腥,还沾有少许的鸡血、鸭血和鱼血。她想不透,老爷今天怎么会这般好讲,竟让她一个卑贱的佣人和他们这些权贵人物共进晚餐。因此,此时此刻,她的双腿好像生了根一般,楞着不动,好像完全发呆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喂,我说二妹呀,你还发什么楞呀,老爷叫你吃坐下吃饭你没听见吗?”吴玉娇也开口了。
原来,乔应天看见王秀凤今天是第一次做客,为了让乔家在她心目中留下一个好印象,乐乐意意地答应这门婚事,他才想起是应该叫杨二妹坐下来和他们一块吃。这样一来,王秀凤心里肯定会想:你看,人家乔家老爷多么和气。对女佣都是如此平易近人,那么,他对自家的媳妇肯定会更亲近、更和睦。吴玉娇对老爷的话意更是心领神会,所以,她见杨二妹发楞,便又催了一句。
恭敬不如从命。杨二妹怕自己再推辞,让老爷生气,事后会招来一顿训斥,于是小声地说:“嗯,我到厨房一下就来。”
杨二妹去洗干净手上的油腻,解下围裙,用手拢一下乱的头发。然后,小心翼翼地重新返回客厅,第一次诚惶诚恐地在乔艳花旁边坐下。乔艳花旁边过去就是张凤美和乔克强。
这户有钱有势的清江镇大户人家,好多年了,没像今天这样热热闹闹欢聚一堂,而且是主仆共桌用膳,这可是乔家的一件新鲜事儿。乔应天喝得茄子般的面孔涨赤起来,嘴巴里喷出一股股酒气。他夹起一块双拖鱼条,装出一副慈父般的口吻不停地对王秀凤劝菜:“王小姐,你多吃点我们乔家的菜。这碟面拖鱼条味道不错吧!”
王秀凤顺着主人的真情盛意,也把筷子伸到那只菜碟内,轻巧地箸起红黄两种色泽的鱼条,一边吃一边赞赏地说:“这道菜太美味了!乔老爷,你家这位大姐的手艺简直可以和我们县城里的酒楼大师傅相媲美了!哎,这道菜是怎么做出来的呀?”
杨二妹谦虚地说:“王小姐,你太过奖了。这道菜是我自己随意烧制的,配料主要有黄鱼、黄鳝、山渣果汁、蛋黄、干面粉、红米汁、黄糖等……”她简要地把这道菜的加工与烹调方法叙说一遍。
大伙吃得津津有味,也听得津有味。
乔克强满脸横肉,他一边品尝美味佳肴,一边听杨二妹的叙说。这会儿也露出赞叹的笑意,他用手痛抹一下唇上上的点点油花,赞叹道:“杨二妹呀,看不出你一个乡下妹仔,对菜肴的烹调也有这么巧的研究。如果你出身在大户人家,说不定是个女才子呢!”
乔艳花插过话说:“大哥,你不知道,二妹可不同别家的佣人,只知道干活,其它什么都不会。她干完活后,就经常到二哥的书房找书看。城里的女才子兴许还比不上她聪明呢!”
杨二妹脸红道:“大少爷,小姐,你们别夸了!我是一个贫苦的女孩子,今天能在众人面前献丑,还多得感谢老爷和太太的恩赐呢!”
乔应天听罢,兴趣来了,他斟了一杯烧酒,口齿不太灵便地说:“二妹,来,老爷我今天心情特别高兴,我来敬你一杯!”
杨二妹急了,说:“老爷,我、我不会喝酒。”
“嘿,不会喝就学嘛。想当初,你刚到我们乔家,不是不会烧菜,不会识字吗?如今,你一学,你就会烧菜了,也能看许多书了。喝酒也是这样,你只要肯学,也能当上酒仙的!”乔应天毫不客气地把酒杯伸到杨二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