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克仁弯下腰,从石头缝里抓起一把被雨水冲得晶晶发亮的精煤,心中涌起百般感慨。于是,他交待杨二妹说:“二妹,你回去找几个人把冲在河岸上的散煤全部收集起来。”
杨二妹“嗯”一声,便转身走了。
“茂华,这场雨太大了,我想山里的情形一定会很严重的,我实在放心不下。”乔克仁说这句话时,语调显得很沉,他似乎已经看到山里一幅幅可怕的凄惨的情景。
两人走出镇口,出现在他们俩眼前的,确实是一幅幅严重的灾情:旱地里,生长得齐腰高的玉米几乎被风吹倒在地,有的玉米连根也掀翻了;水田里,一片***,往日生长得绿油油的禾苗全都淹没在水里,只有稀稀拉拉的禾苗露出一点点叶尖。坑洼不平的牛车路,积水泡得没见车辙痕迹。乔克仁的皮鞋早被小路上的泥水弄得又是泥浆,又是水渍,已经完全湿透了。
在暴雨的洗涤下,山色显得特别清新。远处,又传来“啾啾”鸟鸣。夏日雨雯,天空一片蔚蓝,太阳又出来了,晒得大地蒸发起一团团热气。
乔克仁和甫茂华快走到半路时,迎面来了一辆牛车。赶车的是赵老头,他身上的对襟背心褂和短裤湿漉漉的,褪色的褂子上,粘满星星点点煤浆。方才下雨时,他的牛车刚走到半路,没地方躲雨,只得钻入牛车底避一避,谁知风大雨大,雨水把车上的煤淋湿透了,煤浆水顺着板车缝隙渗透下来,滴落在他的脊背上、头发上。
乔克仁急于知道山里的情况,便打声招呼问:“赵老头,你刚刚从山里拉煤回来哇?新开的井口挨没挨水泡啊?”
赵老头见出太阳了,脱下背心褂,拧下水份,见乔克仁问他,说:“啊,乔经理,日头已经中午了,你们还进山啊!”他根本没听清楚乔克仁问他些什么。
甫茂华说:“方才雨太大了,乔经理想去看看,新井口遭没遭灾。”
赵老头接过话茬说:“是呀,该去看看,该去看看。”
“赵老头,您不是刚刚从山里出来的啊?”乔克仁又问一句。
“哪里?要下雨的时候,这条老牛慢慢吞吞的,赶到半路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你看我躲在牛车底也不是办法,照样淋得你从头湿到脚。这不,连短裤都湿透了。这鬼天,下这场大雨真要命,方才吓得我差点魂魄都飞了!”赵老头叽哩呱啦扯个不停。
乔克仁见问不出什么名堂,也就不开口了。不一会儿,牛车轴的吱呀声渐渐远离而去。
红水河比前些日子上涨了许多,河水更浑浊了,湍流似乎也更急速了。一连好几天,肖英和覃桂兰等人呆呆地站在码头上,久久地向下游眺望,希望那支日盼夜盼的船队出现在她们的眼前。亲人们等得好心焦啊!仿佛日子显得特别长,每一天都很难熬过去。
这天,肖英起了个大早,她匆匆熬好一锅稀粥,就拿起扁担到河边挑水。她拐个弯,去叫覃桂兰。覃桂兰正在搓洗衣裳。她跨入桂兰家门口,就喜孜孜地叫道:“桂兰,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覃桂兰绞干一件衣裳的脏水,见肖英满脸春风,惊诧地说:“阿英,你能有什么好消息讲给我听的。”她顺手将绞干脏水的衣裳扔在竹篮内。
肖英说:“昨天夜里,我梦见我外公、还有你家公他们全都回来了!”
“啊,是真的吗?”覃桂兰也很认真地听。
“桂兰,搓完衣裳不,我们一起快到河边去。兴许我外公他们已经连夜划船回到码头了呢!”
覃桂兰听罢,她淡淡地笑一下,当然很希望肖英的梦境真的会成为事实。她加快搓几下最后剩下的一条短裤,“哗……”的一声,将木盆内的脏水全部倒在天井。于是,她挑起水桶,将盛衣裳的竹篮挂在一头扁担钩上,和肖英一块到码头。
初夏的清晨,晨雾缭绕,河面迷迷茫茫一片。码头那里已经有许多人上上下下了,大多数都是去挑水的,也有不少去洗衣物以及青菜。大暴雨将码头上的存煤冲下来,填满了岸边的石头旮旯,杨二妹和一帮人东挖西抠,把零星散落的煤归堆在一起,这堆煤就在河边不远。
肖英蹲在覃桂兰旁边,帮她揉洗脏衣服。肖英看见河水浑浊浑浊的,说:“河水这么浑,把衣裳都染黄了。”“管它呢!这些破烂衣裳,黄也好,黑也好,反正把汗臭洗掉就行了。”覃桂兰顺口说一句。她动作很麻利,不多时,就把半篮衣物全部洗好了。
肖英挑起水桶,弯下腰,一下就在河里汲满两桶水,然后挑出十几步,在一处稍为平整的地方停下。覃桂兰也是如此。这时,她们就一块坐在石头上,面对下游,把自己心中的惦念投向弯弯曲曲延伸向天边的河面上。
太阳出来了,满河金波。天边,飘着几朵红霞,有几只水鸟掠着水面飞行。在河边过夜的渔户人家,已经做早饭了,一缕缕炊烟袅袅升起,缓缓弥散开来,和河面的水蒸气混合在一起。一时间,水雾茫茫,烟雾茫茫,好一幅山村水乡的美丽景色。
方嫂挺着个大肚子,她也挑着水桶来了。她看见肖英和覃桂兰好像俩妯娌般并排坐在一块石头上,笑道:“阿英、桂兰嫂子,你们一大早就有这么多的闲情逸致坐在这儿观赏日出啊!”
方嫂嘴上故意说一句轻松的语调,其实她也知道她们坐在这里的目的,只是为了把大伙的心绪调得轻松一点。方嫂有娠妊几个月了,平常穿的衣裳、裤子已经不合身了,现在穿着一件宽松的衣裳,衣襟下摆被日愈隆起的肚皮绷得紧紧的。
肖英回过头,见是方嫂,忙说:“嫂子,这么早你又来挑水啦?”
“不挑怎么行,家中总不能不用水哇!”
“昨天傍晚我不是看见杨大哥回来了么?”
“他呀,今早上天没亮就赶去上班?。”方嫂话里含带着一丝忧郁的滋味,“有什么法子,不下井哪有钱挣啊,我现在这个身子,又不能进山里挑煤。”
覃桂兰说:“方嫂,先坐下,我们一块聊聊。”
方嫂说:“你们聊吧,我还要回去补我老公的裤子呢。他昨天下午从山里拿回来的。”她特意把“老公”两个字的字音说得充满自豪感,她再也不怕谁瞧不起她了。她已经有了男人,有了靠山,有了主心骨。
肖英和覃桂兰见她把话说得很响亮,丝毫没有害臊的样子,双双忍不住“扑”的一声笑出口。
方嫂知道她们笑她什么,脸庞不由微微一阵发热。她也暗暗地笑了笑,没有作声,径自挑着桶儿走到河边,蹲下身子,慢慢地用桶汲水,她只挑大半桶水,返身回去。
方嫂走后,肖英和覃桂兰仍然坐在那里,翘首眺望着河流尽尾处。
那天大暴雨停后,肖英回到家中,一放下泥箕扁担,就首先跑到码头下面,看看红水河的水情怎么样了。果然,水位比昨天上涨了一尺多,从而,她为外公的安危更加感到忧心忡忡。一日盼一日,她数着手指计算日子,叨念着外公他们是应该返航回家了。昨晚半夜,她在梦中见到外公平平安安地回到家中,高兴得叫起来。谁知睁开眼睛一看,屋里空空荡荡,唯有黑暗与孤独伴随着她。她顿时感到一阵失望,时而她又感到一阵慰藉,也许天亮后外公他们真的回来了呢。
湍湍流动的河水,把肖英、覃桂兰对亲人们的惦挂和祈望流淌到下游的尽头处。太阳升高了,水气烟雾渐渐散尽了,下游尽头的景物逐渐由朦胧变为清晰了。远处,是淡淡的山峰,浅绿的荒野。
覃桂兰见坐了一个时辰,还不见船只出现,有些失望了,说:“阿英,我们先回家吧,韦艄公他们即使回家也没有那么早的,也许要过了晌午后他们才回来。”
肖英实在不愿意就这样又一次失望地离开河边,她说:“桂兰,再等一会儿,昨晚我是真的梦见我外公他们回来了。你不信?”
覃桂兰苦笑一下,她理解肖英的心情。其实,她本人也是一样,急切焦虑盼望着家中老人平安归来,她拗不过肖英,只好又坐下来再呆片刻。
这时候肖英突然拉住覃桂兰站起来,伸出手指着远处,惊喜地叫道:“桂兰,你看,我外公他们真的回来了!”
覃桂兰顺着她的手势望去,果然,红水河下游极目处,出现了几叶淡淡的帆影。帆影下面的黑点缓缓移近过来,船只的轮廓渐渐变大了,变得清晰了。
看到船只缓缓靠近清江镇的码头,肖英和覃桂兰感到多日悬在心中的石头放松下来。这时候,码头上面来了几个中、老年妇女,她们是老马的老伴,覃伯的老伴,田牛的媳妇和其余的运煤老汉的亲人。覃桂兰转头看见家婆来了,大声喊:“婆婆,公公他们的船回来啦!”
韦大婶人老眼花,怎么也看不清楚远处的船只。她只是一个劲地唠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远处的船只驶过一道河湾,肖英注视着,忽而,她刚刚放下的心立即收紧起来,她吃惊地叫一声:“哎呀,好像少了两条船!”
桂兰一听,默默地数一下,果然,只回来八条船。那天早上,家公他们运煤出码头时是10个人出去的呀,还有两条船怎么不回来呢?想到这儿,她的心情也跟着紧张起来。
桂兰婆婆听说少回来两条船,她揉揉两只昏花老眼,想看清楚一下前方的情景,可是,眼前只是波光潋滟,水天苍茫共一色,她忙拉住媳妇的手问:“桂兰,你公公他们的船没有全部回来么?”
覃桂兰努力把心平静下来,抚慰婆婆说:“婆婆,兴许公公他们当中有谁因为什么事情耽误,没能跟大伙一块回来呢。婆婆,您放心,公公他们不会有事的。”
老马老伴、赵大山孙女儿、韦大婶一个个伸长脖子,向船只划来的方向投去她们迫切期冀的目光。
“矣乃、……矣乃……”的划浆声一阵比一阵听得清楚了。船只近了,越来越近了。终于,老艄公们的船只一条条靠岸了。肖英、覃桂兰、韦大婶等人赶紧迎上前去。
覃伯下船了。
田牛下船了。
老马下船了。
赵大山下船了……
饱经风雨的八个老艄公,个个都流露出疲倦不甚的面容,他们无精打采地走上岸来,两条腿好像是拖着两根泡胀塘水的又沉又重的梧桐木头。他们的目光是那样的发滞、苦涩,失去了往日平安归来的那种特有的辉泽。
肖英很快发现外公没有回来,惊慌失色地跑上几步,连声问道:“覃伯,我外公呢,他怎么不和你们一块回来?”
覃桂兰没见着家公韦有木,也焦心不安地跑过去问:“覃伯、大山叔,我公公他怎么不回来呀?你们告诉我,你们快说呀!”
覃伯、赵大山像木头一般,愣愣地望着肖英、覃桂兰以及桂兰婆婆,心情很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们。肖英转过身子,拉住田牛的手,又问:“田大伯,你说,我外公他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田牛深深呼吸一口气,平缓心情说:“阿英,先回家,等会儿我们再告诉你,你们不要太着急。”
其余艄公也纷纷如此劝说。肖英从覃伯他们满面晦暗的表情已经揣测出外公和韦有木大伯一定是发生了意外,可是她不敢开口问个明白。她多么希望她的揣测只是一场恶梦而已,因为她昨天夜里她还睡了个好梦,梦中的外公是那样的笑容可掬,是那样的慈祥可爱。现在,和他一块出船的覃伯、大山叔、田牛大伯、老马等都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他怎么会不回来呢?他怎么会舍得扔下我孤伶伶一个外孙女儿不回来呢?可是,眼前的事实却是这样冷酷、无情,怎么能不叫她着急万分呢!
忽然,肖英才注意到赵大叔肩上扛着一根折断的船浆,她对这条船浆的木质很熟悉。她急忙从赵大山手中拿过船浆,一眼就看见那个深深镌刻在浆柄上的“”符号,顿时,“”符号幻化成一座沉重的山峰从她头上压下来,她感到自己两条纤弱的腿已经支持不住了,不由失控地惊叫出声:“啊!外公……”
随即,她身体发软,一下瘫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覃伯急忙蹲下去,扶起肖英,把她托在自己的臂弯内。他痛苦而轻轻地呼唤道:“阿英,阿英姑娘,你醒醒……”
覃桂兰捡起肖英身旁的半截船浆,船浆是那样的沉,那样的重。她已经明白家公他们在外面发生了曾在心中牵挂一个多星期的船祸。这时,她也觉到自己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哽住,她忍不住“哐啷”一下扔掉船浆,一转身,扑在婆婆肩头上,低声咽泣起来:“婆婆,我阿爸他……”
饱经风霜磨砺的韦有木老伴虽然也愣怔住了,但她顽强是支撑住身体,让媳妇牢牢实实地扒在自己肩膀上哭泣。稍会儿,她轻轻抚揉着覃桂兰的头发,说:“桂兰,别哭了,他不走也走了,唉,这一切都怪咱们的命苦啊!”
说罢,韦大婶语调如泣如怨。她的眼眶里涌满了泪水。覃伯老伴过去扶住她,安慰说:“韦嫂,你千万要挺住啊!木哥虽然走了,您身边还有水根、媳妇他们呢!别太伤心过度,免得伤坏了身子,啊!”
韦大婶用手背拭去眼眶上的泪珠,咽喉哽噎着,再也说不出话来。她和韦有木生活了一辈子,没想到男人久病初愈第一次运煤出去,就在红水河里罹难了,她怎能不感到犹如万箭穿心般的痛苦呢?
肖英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家中的床铺上了,邻居乡亲都站在她床前。当中有方嫂、阿程婆、黄彩叶、高李,还有阿杏、小家才和好几个小孩子。赵大山,田牛也站在旁边。肖英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人抬回来的,她看见大家都可怜兮兮地看望她,心里涌上一阵酸楚。她一把拉住方嫂的手,悲声叫道:“嫂子,我的命怎么这般苦哇?……”
方嫂坐在床边,安慰说:“阿英,别太难过,谁家都免不了三灾七难的。”
赵大山说:“阿英,你别想那么多了,过些日子我们再慢慢跟你叙述一下事情发生的经过。”
方才,肖英在河边昏倒过去,赵大山和覃伯手忙脚乱,他们呼唤了好几遍肖英的名字,她依然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四肢冰冷。没法子,只得把她背回去,覃伯放下肖英后,就去韦有木家,陪一下韦大婶和覃桂兰,好好劝慰她们安下心来。
方嫂出门想干点什么事,看见覃伯背着肖英回来,不知发生什么事,赶紧和两个孩子赶到肖英家里。她看见肖英奄奄一息的样子,焦急万分。急忙走进厨房,找来一块生姜放进嘴里细嚼,然后吐在手心,为肖英不停地擦额门、掌心和肚脐。姜气缓缓渗入肖英的肌体,促使她四肢慢慢地回暖了,脸色渐渐地红润了,这才使她有点劲儿重新睁开的眼皮。
阿程婆去厨房捣碎姜末、薄荷,然后拿起烹在火灶上的滚烫的粥,冲一碗姜末薄荷粥,端入屋里,对肖英说:“阿英,阿婆给你冲一碗生姜薄荷粥,趁热吃了,发发汗,好驱赶一下渗入体内的寒气,啊!”
肖英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方嫂接过粥碗,一羹匙一羹匙地喂肖英吃。她吃得很慢,感到好像半点味道也没有,也不知吃的是什么东西。吃完粥后,她浑身发热起来,这才渐渐地觉得意识清醒了许多。稍时,她看见赵大山、田牛两人的眼珠布满一道道血丝,想来他们为了赶路,至少划了一天一夜的船,路途挺辛苦劳累的,于是,她按住心中的痛楚,说:“大山叔,田大伯,这几天来你们也累多了,先回家休息吧,我没事了。”
她的话音很低很细,犹似夏蚊哼哼。在巨大的悲痛打击下,她的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她觉得自己好像大病了一场,浑身软巴巴的,一点力气也没有。
赵大山、田牛见肖英清醒过来了,心中的石头放松下来,他们说:“阿英姑娘,你好好歇着,明天我们再来看望你。”
这些天来,赵大山他们确实够疲惫不堪的。那天,他们仿佛像掉了魂似的回到自己的船上,看到船仓里的煤灌满雨水,真恨不得把煤全部翻沉入红水河里,连夜空着船儿返程把噩耗告诉给韦艄公和韦有木家中的亲人。
不过,覃伯沉住气儿稳住赵大山、田牛、老马等人的心情,叫他们千万要用理智战胜感情,不能凭脾气做事。不管怎么说,这些煤毕竟是工人们辛辛苦苦从山里挖出来的,也是韦艄公,韦有木用生命代价换来的,虽然他们两人连煤带船一块让河水吞噬了,但是其余八条船的煤也是他们用性命换回来的。
赵大山、田牛等人的心情总算安定下来了,他们忍受着悲痛的折磨,一勺一勺就地把船舱里的煤浆水舀出来,尽量减轻船体的重量。当晚,他们把船停在原地,大伙谁也没有睡觉,注意观察河面,看看韦艄公和韦有木的遗体有没有漂浮下来,以便打捞运送回去装殓。可是,他们守了一夜,接着第二天又守了一个白天,还是没见着。最后,他们只好失望而悲伤地离开原地。
到县城后,匆匆把煤卖掉,他们什么东西也没买,就赶回来。本来,逆水归程,需要四个大白天时间。结果,驶过了“猴儿愁”等几个险滩后,他们连夜划船,两天一夜就回到了清江镇。心情的悲痛,路途的疲劳,使得艄公们疲倦不已。
方才走下船后,看见肖英、覃桂兰等人在河边等待他们,已经猜想出她们在暴风雨后,如何苦苦地牵挂着亲人们的安危。往日从未像今天这样在河边等他们。可见,那场万恶的暴风雨是如何地揪住亲人们的心,撕裂亲人们的心哪!
几个艄公匆匆吃完中午饭,约好一起来到公司财务办公室,把卖煤的钱交给乔应天。
乔应天数了一下,觉得不对先前的预计收入,便恶狠狠地咆哮起来:“什么,运10船煤下去,才交回这么一点钱啊?”
他那副茄子酱色般的脸皮比阴雨天还要晦暗,好象死了老子似的。
覃伯、赵大山、田牛、老马等胆颤兢兢地站在公司办公室那里,听受乔应天的训斥。
“董事长,你……你听我说……”覃伯刚开口解释,又被乔应天打断了:“韦艄公呢,他今天怎么不来交卖煤钱?”
赵大山沉不住气了,一股热血冲上他的脑门,“啪!”的一声,他将随身带来的半截船桨一下子掷在桌面上。墨水瓶“砰”地跳起来,几滴墨水飞溅出来,将桌面上的账单染黑了一块。赵大山圆瞪眼睛,愤慨地吼道:“韦艄公在这哪!”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乔应天发愣地望着赵大山。
覃伯生怕赵大山闯下祸,连忙缓过口气说:“董事长,乔老爷,你别……别责怪大山兄弟,事情是这样的……”接着,他把他们这次运煤的经过简要叙述一遍。
乔克仁、甫茂华静静地倾听着覃伯的叙说。而乔应天却露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态来,他拎着白铜水烟壶,咕噜咕噜地吸烟,吐烟圈,不时用阴冷的视线瞟几眼跟前这几个惊魂未定的老汉。
“……乔老爷,乔经理,韦艄公和韦有木两位老汉已经遇到了不幸,他们船毁人亡,满舱的煤全都沉没在红水河底下,求求你们,他们二位的煤钱是不是到哪去找啊……”
乔应天从烟嘴里喷出一点黄渍渍的烟水,将烟嘴内装的烟丝末连灰带水一起喷在地上,“噢……”一声,说:“他们人是死了,不过呢,煤钱是不能少交哟!”
赵大山走上一步,加重语气说:“乔老爷,你还讲不讲理?”
乔应天怫然变色:“什么,你想造反呀?”
覃伯按下欲发怒的赵大山,说:“韦艄公他们人都死了,拿什么交啊?”
乔应天冷笑一声:“哼哼!他们拿不出,可是,他们家还有人哪!”他转过脸,对乔克仁吩咐说,“你把韦艄公、韦有木两人所欠的煤款全部记在韦有根和肖英的头上,到时候一笔笔扣还回来。”
韦艄公、韦有木两人罹难,多少也给黑牯岭煤矿的煤炭运输带来了影响,尤其是艄公们以及他们的家人听到乔应天硬要从死者亲属身上扣回煤款,更是愤愤不平。时间过去了半个月,公司除了航运局来装一趟煤运下广州电厂后,老艄公们谁也不肯再出船运煤。眼下,正是水运的大好季节,红水河汛期还未到往年暴涨期,如果不是碰上令人恐怖的暴风雷雨,运煤出去不会总是倒霉的。
傍晚,乔克仁和甫茂华走进了肖英的家门口。乔克仁胳肢窝夹着一只黑色的皮夹,里面不知装着什么,好像什么也没装着,皮夹扁扁的。他们走进屋里,只见肖英木然地坐在床沿,她忧郁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搁放在屋中央桌子上那根折断的船桨。这些日子以来,她的悲哀的感情一直未能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和她在一块陪坐的还有方嫂、阿程婆。方嫂见乔克仁和甫茂华走进来了,忙站起来打一声招呼:“乔经理,甫课长。”
随后,方嫂对肖英说:“阿英,乔经理和甫课长看望你来了。”她移过两只蒲条编织的垫子,请乔克仁两人坐下。
肖英缓缓地把目光转过来,望望乔克仁,嘴唇微微动一下,不知想说些什么,可是说不出声。她的心情太沉重了,仿佛一块巨大的石头一直压抑在她心窝,叫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乔克仁欠起身子,拿起桌子上那半截残桨,略有所思地上下抚摸一遍船桨,半饷,才开口说:“肖英,你外公这次遭遇不幸,我知道后心中也替你感到痛苦。说句心里话,这一年多来,韦艄公为公司出了不少力,吃了许多苦,他和韦有木以及覃伯、赵大山等老汉们对公司生产销售作出了很大贡献,所有这些,我和公司的全体职员会铭记在心的。”
阿程婆用手背抹了一下内眦,不知是抹泪水还是抠眼屎,她嗓音有点沙哑地说:“乔经理,韦艄公为你们运煤,不幸遭到翻船,人都死了,可是公司不仅不同情他们的悲惨遭遇,相反还要扣人家的煤款。你说,这合不合天理?”
“阿程婆,你听我说……”乔克仁显得有些难堪,他把船桨重新放下,一时不知是站着好,还是坐下好。
方嫂、阿婆和肖英三个人把目光集中到乔克仁身上,想听他解释些什么。
甫茂华赶紧替乔克仁解开窘境道:“噢,乔经理,现在是特意来向肖英表示慰问的。”他打开皮包夹,从里面拿出一只红封包,“喏,这是公司放给你的抚恤金。”他把红封包放在肖英的手上。
这回,轮到阿程婆语塞了,她愣怔着,一时不知如何说。
肖英拿着红封包,觉得好像拿着一块烧得赤红的火炭,烫得她掌心一阵阵灼热。无意中红封包突然掉落在地。乔克仁弯腰拾起红封包,重新递给肖英,心情显得有些沉重地说:“肖英,我作为公司经理,会理解你此时此刻的痛苦的,这次给你的抚恤金虽然不多,仅仅表示我们的一点心意罢,你千万要收下,啊!”
乔克仁说这句话时,皙白的脸庞上的表情是严谨庄重的,丝毫没有造作的模样。方嫂十分注意地倾听乔克仁的话语,两只眼睛一直在盯视着乔克仁的脸,她被他的话语和表情感动了,她相信她说的话是诚心诚意的。她联想起起去年春她和杨大哥结婚时,乔经理前来向她俩新婚夫妇祝贺恭喜的情景。于是,她轻轻地推一下肖英,说:“阿英,还不快谢谢乔经理,谢谢甫课长。”
此时,陷入悲伤之中的肖英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她想起昨天到公司办公室领工钱的情形。昨天上午,公司发饷了,她和镇上的女人们去领挑煤钱,不出所料,公司真的把她的工钱给扣下了一大半,她才领到三十几个铜元。乔应天坐阵在办公室里,不容她分辩,她伤心地哭了。可是,她哭得再伤心乔应天也是不会同情她的。
乔克仁目睹着黯然忧伤的肖英,他知道她现在想的是什么。公司发饷前,他本想少扣点肖英和覃桂兰的挑煤钱,可是,董事长乔应天硬要他多扣罚一点,以尽快赔偿公司损失的煤款。
昨天上午,他从窗口处看到肖英那张伤心哭泣的脸,内心顿时涌上一种复杂苦涩的滋味,当时,他不知如何安慰她。工人们以及赶车的,挑煤的全部领完工钱后,他捏着本月工钱支付表,久久地凝视着肖英的名字,心中感慨万分。
说真的,他很不情愿扣罚这两笔赔偿款。韦艄公、韦有木两位老汉船翻人亡,本来已经给他们的亲人带来巨大的痛苦,而现在还要克扣他们亲人的工钱,无疑是在他们亲人的伤口上又撒上一把盐哪!
当然,这还只是仅仅一个方面,更严重的问题是,公司这样做,往后再想叫艄公们帮助运煤出去,恐怕就不那么顺利了。如今,艄公们回来了十几天,还没有谁愿意出船,乔克仁心里很着急,当然,他理解他们现在的悲痛之情。
但是,公司如果扣了肖英、覃桂兰和韦水根的工钱,事后不及时做好理顺和解释工作,那么,公司就得不偿失了。因此,他今天此次登门,目的就在于缓释一下肖英心中的怨恨,通过她去说服老艄公们抓紧时间快点出船。想到这里,乔克仁放慢语气说:“肖英,你把心放宽些,别把身体忧伤坏了。公司在处理你外公他们这件事方面虽然有许多不妥的地方,但也实在是不得不为之。不过,今后你如果在生活上遇着困难,只要你提出来,公司会帮助你的。”
甫茂华接着说:“是啊,大家都同在公司这条船上,谁不希望这条船浮起来呢?你看,码头上现在存了许多煤,如果不及时运销出去,公司要损失多大啊?”
尽管甫茂华没有把话直接讲明,可是,肖英已经明白他想讲些什么。许久,她才轻轻地启动嘴唇说:“乔经理,谢谢你们的关照,过两天我的心情好点了,就去说服覃伯他们。”
乔克仁见目的达到了,又安慰她几句,然后便告辞离去。接着,他们又向覃桂兰家走去。
夜里,肖英拆开乔克仁送来的红封包,抚恤金数额除了补足扣出的工钱外,还多出10块钱。她捏着钱,抚摸着船桨,眼眶内忍不住又一次涌出了泪水。这泪水的滋味不光是咸的、苦的、涩的,还有……唉,反正她说不出是啥滋味。
第二天,她的心情开朗了,被痛苦的阴霾笼罩了十几天,使她感受到心胸很窒息。如果总是不让阳光照进来,那么,自己恐怕会像文妈那样,忧郁到精神失常。终于,她想通了。她想,外公含辛茹苦了一辈子,过早地离开了人世间,回想起是令人伤心的。但是,活着的人除了悲伤外,还应该继承死者的遗志,早日振作起来,把他们未竟的事业做得更好、更辉煌。
黑牯岭煤矿需要文庆强,需要古彩华,需要外公和韦有木大伯,更需要像她这样许许多活在世间的人去出力,去流汗,去建设。还是生产课长甫茂华说得好,大家同在公司这条船上,就应该使这条船浮起来,经受住暴风骤雨的袭击,同心协力驾着船儿乘风破浪奋力向前。
想到这一切,这位苦历人生艰难的山乡姑娘硬是把十几天来的痛楚哀伤深深地压在心头,她吃过早餐,便烧了一锅热水,浸泡茶麸粉,痛痛快快地洗干净头发。十几天了,她没有照过一次镜子,也没有梳过一次头发。头发零乱得打了一个个结,她拿着牛角梳子浸着热茶麸水,细心地梳理头发。
肖英洗净头发,编好辫子,整个人儿完全换了副模样,和昨天之前相比,脸庞上消失了灰暗忧郁的乌云,变得亮亮堂堂的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开始泛荡着汪汪闪烁的辉泽。她忙完家务后,打算串门去,动员说服覃伯、赵大山等艄公。
肖英自小由韦艄公从外乡接到镇上后,生活了十几年,一天比一天懂事,和镇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相处得十分融洽,亲密无间。黄彩叶是镇上有名的辣椒盆,经常与镇上所有的女人争闹得鸡飞狗叫,几乎结成死冤家。平时,像上了年纪的阿程婆、韦大婶、覃大婶也不敢惹恼她,和她一个辈份的方嫂,在许多事情上都让她七分。
然而,肖英就偏偏敢随便和黄彩叶来往,交谈起来无拘无束,大伙都说,阿英人缘好。老婆婆老汉们夸她是个好闺女,比她年轻的则称她是好姐姐,小伙子则赞她是靓妹仔。她在乡亲们中间一站,人们的视线就像磁石般的被吸引到她身上,大家喜欢看她的眼睛,喜欢欣赏她的身段,爱听她的爽朗活泼的笑声,还爱听她说话时甜润的嗓声。
十几天了,镇上的男人们女人们才第一次看见肖英今天走路的样子是这般的轻快,就像往日进山里挑煤的情景一样,脚步迈得很有力。肖英首先走进覃伯家。这是一户泥砖结构的简陋的船户人家,小小的庭院里,架着一张破鱼网。在清江镇摇船划桨的老艄公们中间,除了韦艄公外,覃伯算是挺有威望的人了。肖英心想,只要说服了覃伯,也就等于说服了田牛、赵大山、老马等其余的艄公了。
覃伯正在补网,他操着竹片修制的梭子,一上一下,巧妙地补好鱼网上的破眼。这些日子来,他虽然没有运煤下去,但仍然少不了下河打鱼。现在是上午9点左右,阳光灿烂,麻线编织的鱼网在日头的照耀下,不时泛出亮点来。
“覃伯……”肖英一脚跨入庭院的芭芒编织的门坎栅栏,就清脆地叫了一声。
覃伯透过密密麻麻的网眼,见是韦艄公的外孙女儿肖英,便放下梭子和补网用的麻线,乐乎乎地说:“啊,是阿英妹仔呀,来,快来坐下,快来坐下。”
肖英在覃伯旁边坐下,她拿起梭子帮着补起网来。她的动作很娴熟,穿梭眼的时候神态专注,表情很好看。覃伯连忙叫住她:“阿英,不用麻烦你了,大伯我再补几下就好了。”
覃伯待肖英补完最后一只破洞后,站起来将鱼网全部晾在竹架上,然后叫阿英进屋去坐。覃大婶不在家,覃伯说她到菜地忙去了。肖英重新坐下后,覃伯这才仔仔细细地打量一下肖英,他发觉她比十几天前瘦了一圈,下巴尖了,手脚细了,面色也微微苍白,唉,苦命的孩儿呀!覃伯不由在内心暗暗怜悯叹息。
韦艄公此次罹难,留给外孙女儿的只是半截船桨,话儿也没留下半句,连尸首也没见着影儿。一个活生生的亲人,就这样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地离去了,怎能不叫肖英悲愤万分啊!开头两天,肖英一见着外公留下的残橹断桨,就伤感不已,没日没夜地抱着船桨凄泣。
覃伯劝说不下去,不忍心让她哭坏身子,就把那条浸泡过黄莲苦胆的半截船桨收藏起来,免得她睹物伤心。谁知,这样一来,肖英哭得更是肝肠寸断,就是木头人儿听了也会流下同情的泪水。没法子,覃伯只好重新拿出韦艄公的遗物,和大家一块苦口婆心地劝说,总算把她的情绪稳定下来。
今天凌晨,覃伯下河打鱼,运气好,不到两个钟头,就捞到两条鲮鱼和一条鲢鱼,合起来有4斤多。他本来想补好鱼网后就给肖英送去一条鲢鱼。现在看到肖英来了,而且脸色表情和昨日大大不相同了,简直像换了一个人儿似的。
不是吗,你看她换穿了一套洗得很干净的素色方格衣裳,头发也看得出是刚刚洗过的,那两根垂到胸口前的短辫子还散发着淡淡的茶籽水的芬芳气息。覃伯想不出眼前这位姑娘的情绪是怎么在一夜之间变了个样的。昨天,他还看见她无精打采,郁郁寡欢的呢!
肖英来了,覃伯自然是挺高兴的,至少说明这位可怜的妹仔已经从痛苦的风雨中坚强了起来,从苦难的生活中成长了起来。覃伯从厨房拎出那条鲢鱼,说:“阿英,你来得正好,大伯今早打得几条鱼,本打算等会儿给你送去的,你来了,等下子顺便拿回去,?。”
肖英感激地说:“覃伯,不用了,这些天来,你和大家对我关照得太多了。”
“说这些客气活干嘛,大家乡里乡亲的。再说,往日里你也关照过我和大婶不少。”
肖英知道推辞也没有用,于是,接过串着鱼鳃的竹蔑,把鱼放挂在墙钉上。随后,她重新坐下,用严谨的表情跟覃伯提起她的话题:“覃伯,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覃伯刚往烟斗装好一锅烟丝,正想划火镰点烟,这时,他见肖英一副认真的样子,拿着火镰的右手举到半中便停住,恭恭敬敬地听她说下去……
“覃伯,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夜。我想,上次我外公和韦老伯为了帮助公司运煤,不幸遇难了,回想起来,直到现在我的心情仍然很沉重,很痛苦,每当我一闭上眼睛,我就看见他……”
覃伯安慰她说:“阿英,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就把心放得远一点,放得宽一点。以后有什么困难,你告诉大伙,大伙会帮助你的,啊!”
“你放心,我会想得开的。”肖英语顿片刻,转过头说,“覃伯,你和大山伯、田牛大伯等人已经回来半个多月了,我想,你们明天或者后天是不是继续运煤下去。运煤出去卖,一方面可以增加个人收入,二方面也为公司减少煤炭积压,说到底也是为了大伙们的利益啊。”
覃伯再次敲击火镰,左手拇指摁在火石上,香蒿火绒冒起了一缕烟,他将火绒放入烟锅内,叭嗒几口,吐出一串烟雾,沉吟一下,说:“现在红水河还未到暴涨汛期,确实是运煤下去的黄金季节。如果不是碰到恶劣的天气,你外公是不会出事的。说实话,打渔人在风风雨雨闯荡了一辈子,还会怕狂风恶浪么?我们这十几天来不出船的原因,除了心情痛苦外,主要是不服气公司董事长乔应天的做法。韦艄公和木哥不幸落水遇难,他作为董事长,不仅不安慰同情你和木哥家的亲人,相反还要扣工钱赔偿公司的煤款,真是越想心中越有气。”
覃伯越说越激动,连烟也忘记吸了。末了,他把熄了火的烟斗狠敲几下,没想到陶瓷烟锅竟给敲崩了一块。
肖英连忙劝道:“覃伯,你别太上火。乔应天是乔应天,不过乔经理可不像他父亲那样虎蝎心肠。昨天傍晚吃过晚饭后,他和甫课长来到我家……”
“乔经理找你有什么事?”
“他给我发了抚恤金,并对公司在处理我外公他们的事情上表示了歉意。”
覃伯略思一下,又问一句:“他没再说别的么?”
肖英答应道:“没有。乔经理只在我家坐了一会儿,后来就去覃桂兰家了。”
覃伯听到这里,已经猜测出乔经理找肖英的用意。不然,肖英今天的心境不会突然变得这样快,她也不会来跟我提起出船运煤的事情。当然,与乔应天比起来,他和镇上的乡亲们一样,对乔经理的为人处事还是有好感的,至少来说,乔家二少爷起码不像他父亲那样狠毒、苛刻、阴险、狡诈,他对穷人多少也讲点人情味,多少也体贴到百姓的疾苦。如果黑牯岭煤矿只是乔经理一人独立掌管的,那就太好了,工人们的日子起码好过些。须臾之间,覃伯想了好多问题。终于,他好像下定决心似的站起来,打个手势,说:“好吧,阿英,你也别说了。看在乔经理的面上,他讲情,我们也别不讲义气,我现在就去串门,叫大伙明天一早装船,运煤出去!”
没想到,惊魂刚定的覃伯一下子就这般爽朗地答应了,肖英感到由衷高兴。临走时,覃伯叫她别忘把鱼拿回家煎了。
翌日中午,惨遭风雨摧残的黑牯岭煤矿水上运输队又出发了,他们家中的亲人久久地伫立在河边,目送着矣乃远去的船只。覃大婶,赵大山媳妇,田牛小女儿,一个个紧挨在一块,他们在心里默默地向苍天祈祷,向红水河祈祷,祝愿亲人们一路平安,一帆风顺。
运输船队这么快又出发,乔克仁怎么也没意料到。通过这件事,他再次看到了肖英的能力和鼓动力,更重要的是他进一步感觉到,作为一名公司领导,在生产经营管理问题上,一味依赖皮鞭统治和强制压迫手段,工人们只是表面上的屈从而绝不肯在心里服从。如果工人们和公司领导离心离德,要想搞好一个企业,是绝对不可能的。前天晚上,他从肖英和覃桂兰家回来,就相信了这一点。当然,他是瞒着乔应天给她们送去抚恤金的。
乔克仁站在河边,久久地望着八条船影,他也和老艄公们的亲人一样,期冀他们平安归来。八条船影渐渐消失了,他转过身来,正恰看见肖英也站在旁边不远,发现她眼里噙着点点泪花,他理解眼前这位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姑娘的心情。
于是,他走过去,轻轻地说:“肖英,谢谢你帮公司出了这么大的力。”
肖英凄然地勉强笑一下:“乔经理,别这么说,甫课长不是说过吗,同在公司一条船上,谁不希望船儿浮起来呢!”
肖英说这句话虽然简单,但乔克仁听起来却感到十分亲切,他当时真想伸出手去,紧紧握住她的手,可是他忍住了。在这种大庭广众面前,他不能有失于礼节,尤其不能使尚未婚嫁的年轻女子有失面子。
船儿走了,肖英和覃桂兰以及几位妇女像往常一样,拿起扫把、铲子,开始把撒落在码头路面的煤末打扫起来归成堆。乔克仁看着这群妇女勤快的样子,愁郁多日的心境也开始感受到晴朗开阔了。他在内心感叹道:“清江镇的父老乡亲多好啊,我有什么理由要与他们势不两立呢!”
乔克强回来了,他穿着一套笔挺的军人制服,腰腋上插着一支手枪,一派威风凛凛的样子。乔克强是乔应天的长子,身材又矮又胖,虽然才三十出头,却生得又粗又黑。他的头像颗硕大的洋葱头,面孔黧黑,和乔克仁细皮嫩肉的脸形成鲜明的对比。从外表看,根本分辩不出他们是同胞兄弟。
几年前,他离开家乡,投身于国民革命军黄埔学生军,由于他善于安排舒适的生活,饱食终日,身体越来越胖。他虽然一无所长,但他最崇拜他的校长***,而且是无条件的盲从。结果,***在学生军内“清党”时,他因揭发大批学生共产党员而受到赏识,于是,便荣升了连长。
上个月末,他从外地调到清江镇所在的来宾县城任保安团团长。因此,今天是他习武以来,第一次回到家乡。
“阿强呀,三年了,你才第一次回来。两年前,人家都说你在‘剿共’战斗中阵亡了,说什么我也不相信。没想到你这么有出息,当上了城防保安团长。哈哈哈,这下我们乔家可是要文有文、要武有武的大富人家喽!”乔应天得意洋洋地发出一阵磔磔怪笑声,像是半夜荒郊夜猫子的哀号。
乔克强鼓动着他那蚌壳似的厚嘴唇说:“爸,这回我们乔家的势力可大了,以后家里出了什么紧要事,你派人到县城告说一声,我马上带人马回来,看哪个敢在你头上拉屎洒尿。”他从枪壳内拔出闪着瓦蓝幽亮的短枪,炫耀地摆弄几下。
杨二妹端上几杯茶,一一摆在茶几上。随后,她转身到厨房忙着做晚饭。
乔应天坐在大儿子身旁,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三年了,他的身体变化太大了,他差点认不出来。偎在乔克强身边坐的是他随身带回来的老婆张凤美。张凤美是乔克强在学生军中认识的同学,由于在一次战斗中,乔克强冒险救了她,因此,她以身相许,以报答救命之恩。
张凤美见乔应天不停的打量儿子,娇嗲地说:“老爷,你儿子身上的肉没掉瘦半两吧。”
“哪里!哪里!你看这身肉疙瘩,生得多结实,我看着瞅着,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哪!”乔应天乐呵呵地回答。
傍晚,快做熟饭菜的时候,乔克仁从山里回来了,两兄弟相见,几乎谁也不认识谁。乔克强看见弟弟一身黑不溜瞅,满脸煤粉的,以为是哪儿来的“乞丐”。乔克仁突然瞥见屋里来了一位军人,还有一位漂亮的少妇,一时愣怔起来。
乔应天说叫道:“阿仁,你愣啥,这是你大哥和嫂子。”
兄弟两人互相打了一声招呼。乔克仁匆匆拿起茶几上的一杯凉茶,咕噜咕噜地喝。喝罢,便吩咐杨二妹为他拾掇干净衣裳,准备洗澡。
除了妹妹乔艳花到县城读书不在家外,乔应天一家人在谈笑风生的气氛中吃饱了晚饭。杨二妹洗罢饭碗、筷子,又提起乔克仁、张凤美,乔克强等全家人换下的脏衣裳到村边的水塘去洗。
当晚,一家唠叨到夜深。做父母的不时向儿子打听他在军队中的生活情况,询问当保安团长的待遇。谈论间,还话长话短地向张凤美了解家里的父母兄弟姐妹情况。乔克强和张凤美回答了父亲的问话,顾不上回答母亲的问话,回答了母亲的话题,又答不清楚乔克仁的提问。接着,乔克强也向他们问起黑牯岭煤矿的事情。
“爸,公司开矿以来,工人们闹没闹过工潮啊?”乔克强问。
“闹工潮?”乔应天第一次听到这个新鲜名词,一时弄不清楚其意。
“啊,就是工人无理取闹呗。比如罢工哇,要求提工资哇,提出减轻劳动强度哇,缩短工作时间哇,等等。”乔克强补充解释道。
“噢,到目前为止,大的问题严重的事件还没有发生过,不过呢,小的问题倒是出现过两起。”
“啊,是怎么回事?”
乔克仁解释说:“其实也没什么……”
乔应天不大满意乔克仁的回答,说:“上回,公司井下死了个娃,工人们要求给死者更换新工作服,给一副棺材安葬,阿仁心软,就答应了他们的条件。”
“笨卵!挖煤的伙计提一点条件你就答应,往后他们就会得寸进尺,这种世面我在城里见过多了。”乔克强自以为见多识广,说,“爸,以后工人们再提出类似的要求,你不要理睬他们,要寸步不让,谁敢闹事,我就派人把他抓起来关进监狱!”
乔应天转向二儿子,说:“阿仁,你听见了吧,有你大哥为你撑腰,你的骨头太软弱了。俗话说,马善被人骑,人善遭人欺,我们乔家在镇上是大户强人,就要显耀出乔家的威风气势来!”
乔克仁没有吱声,他知道他不可能说得服父亲和大哥的。
张凤美第一次来到清江镇,大伙不认识她,连续几个傍晚,吴玉娇带着她走家串户,表面上向大家介绍认识她家媳妇,其实是向乡亲们炫耀自己的儿子当上了县城保安团团长,以威慑大伙的心理。
白天,镇上的人大多不在家,不是到山里挖煤、挑煤,就是下地里护理庄稼,比如除花生草呀、给棉花松土呀,等等。她没有办法,只好傍晚登门。
可是,庄稼户人家白天忙得腰酸背痛,回到家里还得忙着做家务活,哪有多少人跟张凤美扯闲谈。有的女人挑煤累得够呛,只简简单单说一句:“噢,你是乔老爷大公子的媳妇呀!”连赞美话也不多说一句,就忙自家的活儿去了。
张凤美见自己长着一副瓜子般的漂亮脸蛋,竟没博得几个人的欣赏,似乎感到受到了莫大的耻辱,她恼怒成羞,把一切都怪在自己男人的头上。夜里,她躺在床上,推搡着乔克强的脊骨梁,说:“阿强,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呀,在这里住了几天,我都住烦了。”
乔克强转过身来,一把搂住她,说:“我的宝贝,你急什么呀,我出去三年了,回到家不多住几天,这怎么行?我想明天到山里看看,看我爸他们创办的井口建成啥个样子了。”
“你呀,习武了这多年,小农意识还忒严重,什么时候才像个县城长官呀?”张凤美娇嗲嗲地指戳一下乔克强的额门。
乔克强不介意地说:“嗨!只要我披上那件黄狗皮,拨弄那支专吐洋花生米的家伙,谁见我不害怕三分。我们乔家的势力往后还要全靠我来保护呢,你等着瞧吧!”
六月间,田地里的庄稼长势特别诱人,原因是今年开春以来,雨水充沛,是十多年来最风调雨顺的一年。乔克强带着张凤美,跟随父亲以及乔克仁、甫茂华、黄五等人,一块慢悠悠地向黑牯岭方向走去。乔应天今天心情特别愉快,第一次不用轿夫抬他进山。一路上,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吐穗的玉米,茂盛的花生秧,还有黄豆苗、绿豆苗,在山坡地那边,还有一大片西瓜,绿茵茵的瓜蔓结出一只只大西瓜。在山脚附近,因缺乏水,大多数的都是畲地,水浇田只限在镇口周围。而那些水田也是等天田。旱情严重的时候,农民还得爬码头挑河水浇灌。看着那一片长势良好的农作物,乔应天得意地笑道:“嗨嗨,今年的租子好收缴了!”
乔克强问:“爸,镇上的百姓进山挖煤的挖煤,挑煤的挑煤,哪还有劳力照管庄稼啊?”
“嗨,农忙季节,矿里特意放了几天假,让工人们回去帮干农活。不然,误了农时,光挖出一大堆煤,煤能当饭吃啊?我可不会做那样的傻事。”乔应天显出一副慈眉善心的肚肠来。
黄五插过嘴陷媚一句:“乔团长,你爸爸最善于当家理财的,在我们这个县城方圆百里,恐怕还找不出第二个呢!”
如果说乔应天善于搜刮民脂民膏、强取豪夺百姓血汗,那是全县城屈指可数的。不过,如果让时间倒流到几十年前,乔应天的祖父倒是省食俭用发家起来的。那时候,乔应天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他的祖父乔光10岁时从北方一个省城流落到这块荒草丛生的清江镇,镇上的穷人见他可怜,收留他住下来。开始,他给一户地主打短工,自己也开了两块地,一年辛辛苦苦总算有了点收成。
乔光的上辈本是个有钱财的大户人家,因为他父亲吸鸦片成瘾,硬是把全部家当败个精光,而且还欠下一笔沉重的债。他的父亲后来死于肺痨,母亲因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悬梁自缢。临死前,她给自己的独生儿子留下唐诗人李商隐的诗句作为遗书:“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母亲绝笔儆儿。”乔光藏着母亲的遗书,重新开始艰苦的奋斗,一年四季,除了农忙平时总是喝稀的,吃素的,一碗青菜汤内,不见半星油花,下田回家,总是赤着脚丫,只有赶集的时候,才稍时穿双布鞋,赶集回到家中,又把布鞋脱掉了。就这样,他省吃俭用,有了一点积累,添置一亩半分地,渐渐地,他的家业兴旺起来了。待到他结婚成家后,他的家业在镇上已经变成了一个中等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