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英端着半盆衣物,顾不上回家,而是向晒谷场走去,打算把自家谷子摊开来晒。她来到这儿时,留在这儿帮她看守谷子的蒙十五和老伴二人已经忙开了。蒙大婶用木耙耙开自家的谷子,蒙十五则帮她耙开谷子。
“阿英,你那么快就洗衣裳回来啦?”蒙十五看见肖英来了,便打招呼。
肖英“嗯”一声,放下木盆,从蒙十五手中拿过木耙,说:“十五伯,让我来耙。”
“阿杏和家才这两个孩子呢?”
“我叫他们在家玩了。”
下雨那时,蒙十五看见肖英和阿杏、小家才三个人浑身淋湿透了,就叫老伴和他们先回去换衣裳,自己留下来帮看守谷子。他对肖英很有好感,因为他永远也忘不了去年交租时,是肖英大义凛然,挺身而出,从乔阴天那条凶恶的狼狗张开的血盆大口之下救了自己的性命。因此,对于肖英这样的大恩大德,他这辈子永远都铭记在心头,今生今天世也报答不了。
唯一的就是在日常生活中,以一臂之力,能帮肖姑娘一把是一把,这样也感到心里欣慰许多。
肖英耙完谷子,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好多,薄薄的衣衫,把姑娘身子优美的曲线清晰地勾勒出来,凹凸分明,显得格外性感。她走到旁边的茅寮坐下,从木盆拿起刚洗干净的衣裳,抹拭去额门上的汗水。
蒙十五从瓦罐内舀出一碗稀粥,对肖英说:“阿英,你喝一碗粥吧。”这粥是蒙大婶刚从家里带来的。
肖英微笑道:“十五伯,我已经吃过了,你吃吧。”其实,她方才回家换衣裳时并没有吃中午餐。但她不随便吃别人的东西。再说,她分明看得出,蒙大婶带来的瓦罐内没装有多少粥。
蒙十五知道这姑娘客气,也不勉强,自己便咕噜咕噜喝起来。粥煮得很稀,他喝起粥水来发出很清脆响亮的声音。连萝卜干之类的小菜也没有吃,三下两下就把瓦罐内的稀粥喝光了。
蒙大婶腰肢患有关节痛,才耙了十几分钟,就累得直不腰来。她躬着佝镂的身躯,右手弯屈着往后捶背。肖英靠近过去说:“大婶,来,我帮你捶背。”
“好闺女,我自己捶就行了。”
肖英还是倔强地帮蒙大婶轻轻地捶了好几分钟。一会儿,蒙大婶才感到舒服此。
“十五伯,狗儿在山里挖煤,你和阿秀大家里忙农活忙得够呛吧。您老人家身体又不好,大婶又做不了。”肖英和蒙十五拉起家常话。
蒙十五叹了一口气:“唉……一个人活在世上,累死累活,都是为了填肚子。不怨天,不怨地,要怨就怨自己前世注定的苦命哟!”
肖英安慰两位老人说:“大伯大婶,等到我们山里的新井口挖好了,那时候,大伙把煤挖得多多的,狗儿他们挣的钱就更多了,日子定会比现在好过许多。你们说,是不是这样呀?”
蒙十五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说:“想是这样想。只怕是乔阴天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到时候会更加贪得无厌呢!”他一想起乔应天那条张牙舞爪、血口盆开的狼狗,就感到惊骇万分。去年交租时那恐怖的情景,至今还令他余悸未消。
夏日,蝉儿在不远处的苦楝树上“知了、知了”地叫。远处的田野,不时传来一阵阵吆喝水牛、黄牛快走的声音,农民们正在抢农时耙田插秧。再往远处看,还有成垄成片的稻田在阳光下泛着金黄色的辉泽。今年,雨水充沛,农民的庄稼获得了好收成。
用茅草搭成的三角形小寮又矮又窄,一阵微风穿过茅寮,肖英感觉凉爽了许多。额门上的汗气已经消褪了。她望着远处赶紧耙田插秧的农民,心中不由泛起一丝忧愁。
蒙十五见她有些悒郁、发呆的模样,便问:“阿英,你家里的农活还没干完吧?”
肖英说:“我只有一小块田,昨天已经插上秧苗了,只是杨大哥的稻谷还来不及收割。”
“他怎么还不抽空回来,你一个人、两只手怎能帮得那么多,别把身体累垮了啊。”蒙大婶接着喋喋不休地道,“阿英哪,难得你这位好闺女。自从方嫂去世后,你简直替杨大哥挑起了他家庭的担子,又是帮助照料孩子,又是帮助干农活。杨大哥真是前世积下好阴功,今生又碰上你这位好妹仔。三年前,他流浪逃荒来到我们镇上,碰上心慈肠软的方嫂,如今又轮到你,他不知怎么感谢你,报答你呢……”
蒙大婶这番话语把肖英说得脸红起来。她喜欢听,可是她又不好意思让老一辈的人当着她的面这样说。因此,肖英低垂着红彤彤的脸,羞怯地说:“蒙大婶,瞧你说的。乡亲们之间互相照应一下也是应该的,何况杨大哥在山里挖煤,两个孩子还不能自己料理自己。我想,帮他照顾一下孩子,让他安心下井做工,别为家里操心走神,不然出了事,丢下这两个孩子咋办?方嫂活着的时候,就曾经吩咐过我,以后她要是有个好歹,叫我帮助把她的女儿拉扯大。我答应了,所以……”
蒙大婶见她说得一本正经,心里很钦佩。稍时,她又悄声为她担忧地提醒道:“阿英,你的心肠善良,够情义,只是镇上有的女人看不顺眼,我听见那些人在背后议论你呢,说你……”
“狗儿他妈,你别替人家嚼舌头好不好!”蒙十五打断老伴的话,他担心她把那些长舌妇搬弄的是非无遮无掩的全部说给肖英听,这闺女一下子承受不了。他怕姑娘的心就好像玻璃一样脆弱,稍不注意就破碎了。
其实,肖英心里早就明白蒙大婶想说的是什么。方才,在镇上遇到的那情形,已经是赤裸裸地向她的这种行为挑衅了。当然,蒙大婶还以为她蒙在鼓里呢!对于那些流言蜚语,肖英以前就听过多了。
那时候,方嫂就曾经淹没在黄彩叶等人的唾沫里。可是,她一个弱女人还是硬撑着挺过来了,勇敢地向自己所钟情的男人表白自己的爱,最终用自己纯洁的感情击退了封建传统的旧风俗、旧势力,洗涤干净了泼洒在她身上的污秽浊水。
还是杨二妹说得好,相信自己,自己的人生之路只有自己坚持往前走,勇于面对生活,挑战生活,不必害怕别人的流长蜚短,用不着看人家的眼色生活,就会走出一片灿烂阳光,走出一片晴空。想到这儿,肖英抬起头来,恳切地对蒙大婶说:“大婶,别人说什么我不管。不过,如果您以后看见我有哪些做错的地方,尽管给我提出来,我还年轻,有些事情想不透切,比不上你们老年人生活经验丰富,对于各种问题考虑得周密。您说,是不?”
蒙大婶慈祥地抚摸一下肖英的长发:“好闺女,哪个男人要是娶上你做媳妇,真是他的好福气咧!”
语音落罢,蒙十五和老伴跟着笑出声来。
这几天来,肖英白天抢收稻谷、晒谷子、插秧,晚上才去公司办公室统计当天产量、运煤、挑煤以及材料费用开支等单据。平时,每天上午八点钟左右,肖英就去黄五、柴四苟等工头家中,收集夜班的各种原始记录,分类记入账本内。当天傍晚,就交给乔克仁过目核实。
肖英从晒谷场挑完谷子回来,太阳已经落山了。她匆匆吃完两碗玉米粥,吩咐阿杏、小家才几句什么,就去办公室结账。这些统计工作,本来两、三天做一次统计也行,可是她知道乔克仁十分讲究工作效率,每天晚上他睡觉前,一定要掌握昨天的生产情况,若是怠慢了,他要给你脸色看。
虽然,乔经理看上去白净文弱,好象一介书生,可是因为某件事情处理不好发起火来,肖英也感到挺害怕,挺紧张的。
去年,肖英帮助杨厚实料理方嫂的后事,来不及做好当天的生产、会计报表,结果乔克仁满脸不高兴。他对她说:“肖会计,做工作就要像做工作的样子,不要马虎,不要拖拉。今天你延误了每日的统计,虽说是有特殊原因,但是,下不为例,以后白天做不出来,晚上不睡觉也要加班做出来,不然,我是严格执行公司的工作规定的。不论是谁违犯了,我都一视同仁处理的!”
乔克仁说这番话时,语气斯斯文文。可是,肖英觉得仿佛是绵里藏针,她脸颊一阵红,一阵白,根本不敢辩解半句。虽然说,方嫂刚刚死去,她的心情还处在悲恸之中,现在又听到乔克仁的责备,心里更加不好受,不知是感到委曲还是什么的,泪水一下忍不住淌了出来。当时,她悄悄背过脸去抹掉,不敢让经理看见。
“好啦,以前我没向你交待清楚,这不怪你。不过呢,以后再碰到特殊情况,你要事先跟我讲一声,我抽空做,记住了吗?”临走时,乔克仁又叮嘱了一句。
自从那回起,肖英每天都准时把生产、财务统计报表交给乔克仁过目。每个星期交给董事长乔应天审查,一直没有发生过差错失误。因此,乔克仁对她的工作精神和工作态度十分满意,苛薄的乔应天也挑剔不出什么问题来。
在去办公室的路上,肖英碰上好多从山里挑煤回来的婆娘们,还有一群挖煤汉子,那些男人还帮着自己的老婆挑着一担煤回来。然后,他们把煤挑到码头煤场去。
在这伙汉子中,有狗儿、程一民、阿眯哥、韦水根、伍志全、毛毛。看到他们,肖英突然想起,明天是矿里放假休息的星期天,这么说,杨大哥也回来了。好啊,明天就可以和他一块去收割他家的稻谷了。她内心一阵高兴,于是,便停下来站在旁边等待杨厚实回来。
那些和她要好的女人见了她,相互间打声招呼,也有三五个女人见她痴呆呆的站在那里,不免发出几声猥琐的讥笑,那笑声好像一柄冷嗖嗖的尖刀向她的心头刺过来。
不过,她在心理上已经增强了承受住来自任何方面的压力。因为这两年来,家庭生活苦难的打击,个人感情的磨难,逐步使这位姑娘在逆境中得到了锻炼,她深深懂得,软弱和泪水解决不了问题。
因此,她听了那些酸溜溜的话,心头只是微微颤动了一下,很快就平静下来。和今天中午在镇上发生的事情相比,这算得了什么?和方嫂所经受的风刀雨剑相比,更算不得什么!再说,她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并没有过错,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自己应该挺起胸膛来,勇敢地面对生活,勇敢地做女人。
于是,肖英以平平常常的心情,心平气和地向李彩梅打招呼道:“高李,你家七哥不回来啊?”
李彩梅的个子比她男人覃七哥还高出半个脑袋,长着一副修长腰肢,两条修长的腿,走起路来风风火火,说起话来叽哩呱啦。总之,在镇上谁不知道她是个快嘴快舌,快手快脚的女人。因为她是镇上最高挑的瘦女人,站在许多女人中间,就像鹤立鸡群那般引人注目,所以,大伙都喜欢叫她“高李”。
李彩梅想不到肖英还敢问她,便阴里阴气地唤起来:“哟……是肖会计呀,我孩子他爸不回来没关系,我倒是怕杨大哥不回家呀,可能有人整个晚上都睡不着呢!”她转过头来问她的同伴,“你们说,是不是呀?”
有两、三个女人附和道:“那当然哟!”
于是,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难听的怪笑声。
走在后面的韦水根走上几步,制止李彩梅说:“高李,你们胡嚼舌头做什么,说话别那么酸酸溜溜的。要是叫覃七哥知道,非凑你一顿不可!”
李彩梅不以为然地说:“嗬,他敢!晚上我不把他踢下床才怪呢!”她的话音才落下,又是一阵轰笑声。
韦水根知道她嘴巴厉害,只好退让说:“得得,好男不和女人斗。”
“桂兰,你听见没有,你老公说,‘好男不和女人斗’往后他要是欺负你的话,你就揍他,看他屁股是硬的还是软的。”李彩梅回过头,又把话转到韦水根老婆身上。
覃桂兰脸皮薄,她见李彩梅拿她来开心,脸庞一阵红,一阵白,低声嗔她一句:“你说你的,干嘛又扯到我身上来呀!”
“哎,挑了一天的煤,不说几句笑话,那不是困死人了嘛。”李彩梅说,“我这个人嘴巴贱,想到什么说什么。桂兰,你别怨我,啊!”
肖英见大伙又说又笑,自个站在这儿也不是办法,打算走开。这时,韦水根劝她说:“阿英,方才我在山里见到杨大哥,他说井下有些事情要处理,今晚可能回不了,你先回去吧!”
肖英说:“我又不是等他,我还要回办公室结账呢!”
几分钟后,肖英从酸溜溜的噪音中来到安静的办公室。夜幕刚刚降落,山乡的蚊子特别多,屋内尽是蚊子的哼哼声,弄得她静不下心来。她点一扎长长的青蒿,文火缓缓地熏燃,涌冒出一股股又浓又有香味的烟雾。很快,屋内烟雾弥漫。不多时,蚊子声才渐渐细弱下来。
肖英在汽灯亮光下,细心地记账。从生产统计表上看得出,这个月矿里的煤炭产量不错。新井巷道累计也打了180多米。前天听经理说,从岩层结构来看,快打到煤层了。
从去年开春到现在,已经一年半时间了,工程开支数目花费了不少,一直见不到煤层,不要说乔经理着急,工人们也着急,连她也替矿里着急呢。因为只开巷,不产煤,就意味公司投入多,收入少,这样就影响矿里的经济效益,也影响到工人的收入。
肖英负责公司会计工作后,对矿里的生产情况十分关心,矿里挖的煤多,卖出的煤多,她心中就一阵高兴。当然,她更关心杨厚实他们所在的新井口巷道进度情况。
去年,刚打井时,矿里用手工摇轱辘提升,工人的劳动强度很大,随着巷道延伸,人力提升越来越影响劳动效率,同时,安全生产系数越来越严重。
肖英看到这种情况,多次向乔克仁提出建议,宁愿给工人支付少一点工钱,也应该购置一台小型绞车用电力来提。这样,不但可以减轻工人的劳动强度,还可以提高工效呢。终于,今年初,乔克仁采用了她的建议。
由于提升速度快了,巷道的进度也快了许多。前两天,乔克仁曾经对她说,最多还需要一个星期,就能够见到煤了,当时,她听了好高兴。眼下,她多么希望杨厚实立刻从山里回来,给她带来一个惊喜的消息。可是方才韦水根说杨大哥在山里有事,到底有什么重要事情呢,难道这件事情留给上夜班的工人去做都不行吗?肖英一边记账、统计,一边惦记着山里的事。
“啪!”一只蚊子叮在肖英脸上,她忍受不住,猛地拍打一下。
大半个月亮从夜空云彩露出来,淡淡的月光把窗户外的景色映照出清晰的轮廓。晚风徐徐吹入办公室,肖英感觉凉爽了许多。
肖英快统计好今天的生产数据的时候,乔克仁不知有些什么事,摇着一把纸扇,不声不息地走了进来。
肖英抬头看见乔克仁,连忙打一声招呼:“乔经理。”
乔克仁在她对面坐下,放下纸扇,然后说:“肖会计,今天的账还没结完哪?”
“经理,快了。”
乔克仁伸手拿起其中的一本账册,很认真地看起来。他看着,看着,操起算盘拨几下珠子,没说什么,便把账册合上。
肖英目睹经理的一举一动,心中很坦然,经理没吱声,说明自己没记错。她记完最后一笔账,合上笔,便把全部账本推到乔克仁面前,说:“经理,账目全结好了。”
乔克仁一本本翻开,当看到今天的产量统计数字时,高兴地点点头:“唔,如果每天的产量都像今天这样高,那公司今年的效益肯定会比去年好得多了。”
肖英说:“我想,今后的效益肯定会比去年有提高。”
“哦,你说说看。”乔克仁侥有兴趣地望着肖英,听听她的分析。
“新井口很快就打到底了,到时候,再往里面打进去,既得进尺,又得产量。再说,在山外面挖出来的煤,减少挑工费,降低了一笔为数不小的生产成本。经理,你说是不是。”
乔克仁赞同她的看法。他过目完其余账册和统计表,把账册和表格退回肖英,让她锁入抽屉内。
屋里熏的青蒿烟雾气味已经没有了,蚊子又开始猖獗起来。肖英放好一切东西,站起来想准备回去。可她看见乔克仁没有想马上走的样子,于是又坐下来,她不好意思一个人悄然无息地离开这儿。
坐下稍时,肖英见屋里只她和乔克仁两个人,孤男寡女,生怕旁人又将会说出什么闲话来。她犹豫一下,开口说:“经理,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我该回去了。”
乔克仁好像有些心事,他望了望肖英,继而把想说的话又咽下肚里,回答道:“哦,没事。”
肖英猜测出他有些什么事儿,只是他没说出来,她只装作不知觉的样子,站起来告辞道:“经理,我先走一步,有什么事明天早上再吩咐我做。”
肖英从办公室出来,镇上已经消失了白天的喧闹气氛。有十几个孩子跑来跑去,他们在玩“蒙蒙躲”游戏。
淡淡的月色把肖英的影子映照在石板路上。她用手理拨一下散落在眼角边的头发,经过晚风一吹,感觉到疲倦的身体恢复了好多力气。这几天来抢收抢插,也忙得她够呛的。现在,她默默地踏踩着光滑的石板,心中的思绪不知不觉地又跑到杨厚实家中那两块稻田上。
说是两块田,合起来至多一亩地。去年,方嫂去世后,乔应天想把田地收回来,租给别的农户。杨厚实一时犹豫不决,继续租地种么,自己在山里挖煤,家中孩子小,干不了农活。
不租地么,仅靠微薄的工资收入,又怎能维持生活。后来,肖英知道这事,她当即表示愿意帮他的忙,千万别把田地抛弃了。当时,杨厚实很难为情,他望着姑娘那单薄的身体,怕她吃不消。为了让杨厚实放心,肖英特意把自家租种的旱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一块一亩两分的田地。
今年开春,肖英先是翻犁自己的田地,她没有牛,只得去借人家的水牛来犁地。犁好地、耙好田后,牛主又把水牛拉走了。因此,杨厚实家的那两块田一直等到别的农户插完秧后,肖英才重新去借牛把农活赶做完。这样,杨厚实家的稻谷成熟期自然比别人的稻谷稍晚几天。
“明天,该去收割杨大哥的稻谷了。如果他回来的话,那就太好了。两个人一起收割、打谷脱粒、总比一个人强嘛!再说,他是个男子汉,有力气,一只手也比我一双手做得还快呢!”肖英一边走,一边低头思忖着。
阿杏和小家才正坐家门口外面纳凉。他们刚刚从阿程婆家听讲古回来,见肖英不在家,就搬出小板凳坐在外面等她。他们和肖英生活了半年多,已经对她产生了依依不舍的深厚感情。
“家才哥,你说,英姨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呀?”阿杏双手折弄一张纸片,折着折着,突然问道。
小家才说:“英姨心肠好呗!”
“她心肠为什么这么好啊?”
“她见我们年岁小,又没阿妈,所以可怜我们呗!”
“不是,不是的。”阿杏不相信英姨是这样想的,她反驳道。
小家才反问她:“那你说,不是这样,又是哪样呀?”
阿杏一本正经地说:“英姨不是可怜我们,而是爱我们,你懂吗?”……
晚风把两个小孩子的对话送入了肖英的耳朵内。她抬起头,远远看见阿杏和小家才坐在门口外面,正在议论她什么。
“哥,如果英姨做我们的阿妈,你说好不好呀?”阿杏那幼稚的童音像一阵清晰的银铃传入肖英的耳膜内。这时,她的脸庞悠然发热起来。她还来不及想像出阿杏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就听见阿杏一阵欢叫起来:“噢,英姨回来罗!英姨回来罗!”
好像小白兔一般,阿杏飞奔过来,拽住了肖英的衣摆。她抑起小脸儿,欢快地连连问道:“英姨,你记完账啦?英姨,你记完账啦?”
肖在抚摸一下她的头发,说:“记完啦。”随即,她牵起阿杏的手,走到家门口,弯下身子,拎起那张小板凳,叫小家才一块进屋。
入夜,她为孩子们安顿睡着后,本来还想做点针线活,为阿杏补条裤子,无奈一阵强烈的倦意袭上身来,她感到好困。于是,她闩好外面的门,上床在阿杏身旁睡下了。
鸡啼头遍,大概是凌晨4点钟的时候,肖英睡得朦朦胧胧,感到小便好胀,于是爬起床,打开房间,到厨房洗澡间解手。她没有点灯,只是借着淡淡的月光走到厨房门口,突然她发愣了:咦,门口怎么虚掩着?她明明记得昨晚睡觉前已经拉上门闩了,难道有小偷来撬门?
她满腹狐疑,轻轻地推开门口,一阵低沉均称的鼾声从堆放柴草角落的地方传出来,吓得她差点叫出声。
肖英稳住一下紧张的心情,借着从窗口映入的月光,才看清楚是谁。一瞬间,她又是惊,又是喜。她想张口把他叫醒过来,但又担心惊忧了他的睡眠。她知道,他好累好累,需要好好睡上一觉。
原来,在柴草角落睡得正香的恰恰是几个钟头前肖英还在惦念的杨厚实。你看他的睡姿,身躯向左边侧卧着,两条腿稍稍屈拢,一只手垫在耳旁,一只手搭放在大腿上。
大约半夜1点多钟的时候,杨厚实匆匆忙忙从山里连夜赶回来。本来,天黑路远,行走不方便,他想在山里的茅棚睡到天亮再回来。可是考虑到家里的稻谷还未收割,不如连夜摸黑回去,等天色一亮,就可以抓紧时间收割稻谷了。因此,他便踏着月色赶回自己家。
走到家门口,他从身上掏了用铁线制作的弓形钥匙,正想插入直角形状的暗锁孔内勾开门闩。忽然,一个熟悉的女人的梦呓从窗栅传出来:“杨大哥,我好困。你……你帮我捶捶腰骨,好吗?杨……大哥……”
肖英的梦呓使得杨厚实甚为吃惊。啊,她一个尚未嫁过男人的姑娘正在屋里睡觉,我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现在进去,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如果让镇上的人知道了,叫她今后怎么做人?我无所谓,倒是应该替她保持名声要紧。不然,我可真是万万对不起她那一片慈母般料理孩子们的热心肠了。
想到这里,杨厚实转过身,用钥匙打开侧边的厨房门,他轻轻地推开。门板枢轴发出“吱呀”一声响。他怕这清响的声音惊醒了屋里熟睡的肖英,赶紧把门板拉住。他走进厨房后,摸了一下灶头,灶头没有油灯,没法照明。虽然屋外面有稀稀落落的月光,但只有几点光亮映入窗棂和门口前面,厨房里面仍然显得很黯淡。
白天干了一天的活,傍晚吃完晚饭,他又下井干了半个班,几个钟头下来,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他慑手慑脚揭开顶锅盖,看看里面还有没有吃的。可是锅内空空的,连半碗粥水也没有。唉,也难怪,穷苦人家的日子又有几户有剩饭剩菜的。不过,现在是开镰的收割季节,有些庄稼农户生活再艰难,也要尝尝头苗新米的滋味。
杨厚实放下锅盖,又轻轻走到水缸旁,用葫芦瓢舀半勺冷水,咕噜咕噜喝过精光。喝了半肚子冷水,才把饥饿感暂时驱赶开。从山里回来,浑身又是汗渍,又是尘埃,虽然被晚风吹干了汗水,身体仍是粘腻腻的,很不舒服。
他想到码头下面泡泡河水,无奈深夜河水太凉,弄不好万一感冒发烧,不仅影响身体健康,严重的是不能下井干活。他想烧盆热水洗个澡,可又担心弄出呯呯响的杂音来,把肖英吵醒了,影响她的休息。不用说他也知道,这些天来,阿英太累了,她为了抢收抢插,肯定忙得腰酸背痛。不然,她方才怎么会说出那些令他既同情又难受的呓语来。
他不知道她正在做什么样的梦,总之,梦中的她大概也是刚刚收割稻谷回来吧。或许,她刚刚挑谷子回来;或许,她干完农活后又即到河边去挑水呢。唉,这位心地善良的姑娘,看不出她竟能挑得起如此沉重艰难的生活担子。
想到这儿,他心里又感激,又难受,他想以后一定要好好帮她的忙,快些组建一个家。没有个男人帮助她,一个年轻姑娘处在这个世界里,生活是相当艰难的。
杨厚实在厨房里面转了转,心想,算了,还洗什么澡,不如抓紧时间在柴草堆角落处睡上一觉,明天早上好去收割稻谷。说到睡觉,倦意马上袭入他的大脑神经,他把柴草随便铺平,打个哈欠躺下,不多久,他就睡着了。
这时候,肖英看着杨厚实那睡熟的姿势,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不是么,床铺没床铺,蚊帐没蚊帐,就这样穿着一件背心褂和一个短裤叉睡在这儿,夜里蚊子多,不用看,他的手臂上、大腿上、脸面上,不知叮下了多少个蚊子口。看着、想着,她心中不由涌上一股热流。她想把他叫醒,可是,叫他回房间上床睡,又怕吵醒他,影响他休息啊。瞬时,她发呆了,不知怎么办才好。
稍会儿,她返回房间,点亮煤油灯,于是持着灯儿重新走入厨房。在灯光的映照下,她才看清楚,杨厚实是刚刚从井下出来的,连澡也没洗,就邋里邋遢地躺在草堆上睡着了,而且睡得这么熟,她进来这么久还未醒过来。唉,在井下打连班,一干就是十七、八个钟头,而且还连夜赶了十几里山路,能不困乏么?而现在,却像狗一样蜷缩在草堆角落。
此情此景,肖英心中不知是感慨,还是唏嘘。唉……他回到家里,干嘛不开房门,干嘛不烧热水洗盆澡,干干净净地上床睡呢,难道是怕吵醒我,还是怕镇上的人知道了嚼舌头。哦,他是在替我着想啊!她猜测出了他的心意,于是,她内心泛起一种说不出什么样的滋味,总之,半是怜悯,半是怅然。
怅然也罢,怜悯也罢,小便发胀的信号终于绷紧了肖英的大脑神经,她再也憋受不住了,急忙把油灯搁在灶头,匆匆走到厨房侧面角落洗澡间,解开裤带,蹲下。瞬时,尿桶响声起了一阵“沥沥沙沙”的声音。
真是怪事,正在酣梦中的杨厚实竟被肖英的撒尿声弄醒了。他迷迷糊胡睁开眼,看见灶头上放着一盏不太亮的油灯,他爬起来,开口就叫道:“阿英,你起来了,你在哪?”
肖英急急忙忙提起裤子,系紧裤带,从洗澡间走出来。她感到有点窘。毕竟她还是个姑娘,让一个汉子发现她在屙尿,总是一件不大雅观的事。她看见杨厚实在望着她系裤带的动作,脸颊不由发热起来。
她走到杨厚实跟前,半嗔半怨地说:“杨大哥,你回来啦。怎么不洗个澡回房间睡呀?这儿蚊子那么多,把你身上的血都叮光了。”
杨厚实憨厚地笑道:“不要紧,我的皮肤厚着呢!”
“瞧你还说笑呢。来,我帮你烧一锅热水洗干净身体多舒服点。”
肖英刚想去拿水瓢舀水,杨厚实突然想到什么,一把抓住她的手:“阿英,先别忙,听我告诉你一件的事……”
肖英顿时感到手腕似被一双铁钳紧紧夹住了,手腕骨一阵隐隐作痛。她愣怔一下,不知杨厚实想说什么,只见他脸上溢满着前年他和方嫂结婚时那种神采飞扬的表情,她怔怔地望着他的眼睛,过去她从未这样注视着他。
“阿英,我们的新井打到煤层了!真的,就在今天夜班的时候打见的!”杨厚实怕肖英听不清楚,加重语气说。
“是吗?”肖英也跟着反问一句。
杨厚实惊喜地叫起来:“哗!那还用说,那煤层高得很哪!高得可以站起一个人来!”
“哎呀,那太好了。”肖英兴奋得双手想挥动起来,挣扎几下,才发觉杨厚实还没松开手呢。
这时,杨厚实也发现自己失态了,不知什么时候把肖英的手紧紧抓在自己的手中。他忙松开手,发窘地说:“啊,真对不起,都怪我太高兴了!”
肖英用另一只手轻轻柔一下隐隐发疼地手腕,红着脸儿说:“没关系!”
接着,杨厚实把今晚他在井下加班的事情简要地讲出来。
原来,白天快下班的时候,井下掘进巷道当头遇到烂窿,并涌出一股泥浆,为了及时处理事故,杨厚实留下来,跟他一块上连班的当然还有班上的两位工友。他和前来接班的覃七哥班上的工友一起,紧张地清理当头烂窿的泥浆。
幸好烂窿面积不大,涌出的泥浆只清理10多车就完了,待大伙儿支好棚架,背好棚顶,打钻时,发现钻头进度好快好轻松,一点也不费劲就打好了炮眼。杨厚实抓起一把从炮眼渗透出来的黑麻麻的粉粒,仔细一看,哗,果然是他和大伙们日盼夜盼的煤层啊!
于是,他当即惊喜地唤叫起来:“七哥,你看,煤粉,我们的巷道打到煤层啦!”
覃七哥也从炮眼抓起一把煤粉,凑近鼻冀前用力闻几下,似乎要把煤粉吸入肺部里。那种兴奋劲不用说了,顿时,大伙儿像孩子们一样在当头里面又是喊又是叫。
杨厚实眼眶里涌出一股暖乎乎的液体来。于是,他操起电钻,一口气打完全部炮眼。接着,填药,封泥,点炮……“轰!”炮响了,炮声不像往时那样脆崩崩的清响,而是一种沉闷地声音。
炮烟还未完全消失,大伙们兴奋地冲下当头。哗!一大堆亮亮闪闪,黑油油的煤块似一团黑浪翻滚在巷道底部。杨厚实高兴得一下子扑在煤堆上,恨不得打几个跟斗。他捧起一捧煤粉,向上洒开去,顿时,巷道里面滚荡着一个粗犷狂欢的嗓音:“呵,我们的巷道出煤罗,我们的巷道今晚出煤罗!”
随着杨厚实的喜悦,覃七哥、张传宝、罗福家、刘石华、刘石丰等几个人拥抱着杨厚实,大伙们喜孜孜地滚成一团倒在煤堆上。多少个日日夜夜啊,他们终于盼见了这如金似银的煤炭啊!
虽然说,他们在山弄里面挖过五煤层,但那煤层毕竟太薄了,使他们每天都像乌蛇一般吃力地爬进爬出,把肩胛、手臂、膝盖等部位都磨出了血,最后磨起了一层厚厚实实的老茧。
这一晚,大伙儿的劲头格外足,大家抓紧时间铲煤装车、提升,很快又放了第二轮炮,待到再次产完当头的松煤时,已经看得出巷道底部的煤层厚度几乎可以站起一个人来。往后有这样的生产条件,不用说,公司的经济效益肯定会比以前好,工人们的收入肯定也会比往月提高。想到这些,杨厚实和他的伙计们心里弊足了劲,似乎从来没像今晚这样充满力气,斗志高昂。
看看当头一切都正常了,杨厚实对覃七哥说:“七哥,巷道正常了,我和班上的伙计先走一步,注意点安全哦!”
覃七哥说:“你们走吧,白天你们干了十几个钟头,够累的。好好上井睡一觉吧。”
就这样,杨厚实和张传宝、罗福家上井下班了。出到地面,张传宝和罗福家走进井口附近新搭起的工棚休息,而杨厚实心中惦挂着家中的农活,不得不连夜赶路回来。
肖英听完杨厚实所叙述的这些,心绪早已被井下新打出的煤层的喜讯所占据满了。她愣怔地望着杨厚实,一下子竟忘记舀水给他烧一锅热水了。
杨厚实也愣怔地注视了一会儿肖英,半晌,他才发觉自己走神了,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说:“阿英,离天亮还有一阵功夫,我先送你回你家去,待会儿我再自己烧水洗澡,啊。”
肖英听他说出这种冷冰冰的客套话来,心中一阵不愉快。她不高兴地说:“杨大哥,你那么快赶我走干嘛,你劳累了一天半夜的,我帮你烧一盆热水也困不到哪里去。”
说着,她拿起水瓢,一瓢一瓢舀水倒入锅头内。杨厚实拗她不过,只得坐在草塾上,往灶膛内塞入一把柴草,然后用煤油灯把火引燃。火苗从灶膛内窜出来,把肖英和杨厚实两人的脸庞都映红了。
不一会儿,锅内的水“咝咝”地响了。水烧热了,肖英回房间为杨厚实拣拾好换身的短半筒短裤和背心褂,帮他搭在洗澡间的门框上。杨厚实打好洗澡水,提起满桶热水走到洗澡间,倒入木盆内。
这时,肖英退出厨房,忙碌了一阵子,睡意半点也没有了。她独自坐在门口旁边的木凳上,发呆地望着敞开门口的厨房。只听里面传出“泼啦泼啦”的水响声。那种声音好动听,仿佛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往她全身毛孔钻入体内去,不由得使她产生某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杨厚实一丝不着洗澡的情景,她在想象他慢慢搓洗的动作,他或许正在搓洗头发,或许正在搓洗胸部,她在想象他那儿是不是很雄壮,是不是比强仔更威武……
思着、想着,她的脸庞顿时一阵臊热,她在心里悄悄骂自己一声:“你好坏,现在就知道想男人!”
她不由捂着嘴巴羞涩地笑出声音来,随后双手捂一下面孔,感觉两颊好象火烧一般。
远远近近的公鸡又开始啼叫第二遍了,弯弯的月儿钻入一团厚厚的云彩里,夜色顿时显得暗淡了许多。肖英用手指揉眼角,她站起来,想做点什么事。她看见杨厚实洗完澡走出厨房门口,便说:“杨大哥,你饿了吧,我马上给你煮一锅饭吃。”
杨厚实用手拨弄掉头发上的水珠,说:“阿英,别煮了,天还未亮,你还是先回去睡一觉吧。”
“要睡你先睡,我不睡。”肖英执拗地说。
杨厚实见她不听,也就由她量米,淘米去。肖英放好锅头,塞入一把柴草,灶膛内烬还残留着火星,她用火筒吹几下,火苗又着了。她静静地坐在灶前烧火,瞳孔内映照出两点活跃的星光。
杨厚实走入房间,撩开蚊帐看看正睡得香甜的两个孩子,他先看望阿杏,接着又看望睡在外面床铺的小家才。看到这两个孩子睡得这么熟,他心中不由一阵热乎乎的。
唉,多亏了阿英这姑娘啊!不然,谁来料理他们呀!虽然说家才比以前懂事多了,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他能自理自己就不错了,他能帮助带好阿杏么?如果不是阿英一片热心肠,他也就很难安心在山里干活了。
想到这些,他不由自主地重新走进厨房,在肖英的身旁站住。肖英见状,抬起头来说:“杨大哥,你先睡一阵子吧,待我做好饭菜,就叫你起来吃。”
“阿英……”杨厚实一下子不知说些什么。他心里太感激了,话儿还没说出口,就被激情噎住了。
屋里安谧片刻,只剩下柴草燃烧时发出细小的噼啪声。不多时,锅内的米汤滚溢出来,溢出的米汤使锅边的火苗窜起来。肖英急忙把火罢弱些。接着,她过去把挂在屋梁木钩上的菜篮取下来,篮内盛有半篮白天从菜地摘回来已经洗干净的青菜,她准备拿来炒。
杨厚实见她忙这忙那,简直就像这个家的主妇一般殷勤,他心头一热,情不自禁地叫道:“阿英,你歇一下,让我来炒菜好啦!”
“杨大哥,你歇吧,这些琐碎的灶头活,谁家都是女人来做呀。”不知什么原因,肖英竟说出这种话来。话音刚停,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口,脸庞不由一阵发热起来。
虽然说,她是个比较开明的姑娘,但在一个刚死了老婆不久的男人面前说出这样失体的话,无疑也要令她一下子感到发窘起来。因为方才说的那句话,只有家庭主妇才这样对自己的男人说的。
也许杨厚实不在意听她说些什么,因此,他也没有察觉出眼前肖英的窘态来,仍然从肖英手中拿过菜篮,在油灯下一节节捏断长长的空心菜。
肖英返回房间,拿来一张板凳,在杨厚实对面坐下,跟着帮助捏起菜来。有一次,两个人竟同时拿起一根空心菜来,看到这情景,肖英不由轻轻地“嗤”的笑出声来。
捏着,捏着,杨厚实开口了:“阿英,这几天你忙得够呛吧。”
“当然忙罗,又要割谷子,又要晒谷子,都怪你不抽空回来,让人家累得腰酸背痛的。”肖英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心绪,心里是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说话间不时流通露出半怨半嗔的情调来。
听罢,杨厚实又想起她方才的梦呓,既怜惜又感慨地说:“阿英,你真是太好了,要不是你帮忙,我家不知乱成什么样子?唉,都怪淑兰命不好,这个家刚刚成个样子,她就撒手走了,我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啊!”
杨厚实一提起方嫂,心情又显得有些沉重起来。说实在的,方嫂虽然死了一年,可是,她的音容笑貌时无时无刻不浮现在他的脑海。一看到肖英,他就想起方嫂的影子。
肖英知道他又在想念亡妻了,于是,宽慰地对他说:“杨大哥,你别想那么多了,方嫂不在了,不是还有我么。”
“傻妹仔,淑兰是淑兰,你是你,我总不能让你帮我一辈子呀!”
肖英见杨厚实不明白自己所说的话,心里有些怨嗔,可是她又不好表达出来,只得瞟他一个白眼,然后又埋头掐菜。
煮好饭,炒好菜,天边开始蒙蒙发白。这时,镇上人家陆陆续续起床忙碌干活。趁杨厚实吃饭的时候,肖英把他换下来的脏衣裳放入竹篮,挑起水桶,走出门口。很快,她那苗条袅娜的身影消失在晨雾中。
黑牯岭煤矿原煤生产日益红红火火,终于招惹外村一部分人红了眼。在一个月色惨淡的深夜,有个名字叫郝守权的土匪头,他拉拢三、四十个汉子,挑着泥箕,手持铁铲,悄悄摸到码头场上。他一挥手,那帮人就忙碌开了,铲煤的铲煤、挑煤的挑煤,河岸边,停靠着五条木船。原来,他们是来这里偷运煤炭的。
自从黑牯岭新井打到煤层后,产量增多,两个月来,煤场的煤越积越高。前段时间河水涨,运输不方便。郝守权听村上的人提起这件事后,情绪很兴奋。有一天,他一杯酒灌下肚子后,操起粗野的嗓门吼叫道:“他妈的!乔应天在清江镇发了煤财,我为什么不去发他一把!弟兄们,你们有没有胆量跟我去捞他一把?”
当时,他的狐朋狗友拍着胸口叫喊道:“大哥,你敢上刀山,我们跟你上刀山,绝对不怕流血肉绽;你敢下火海,我们绝对不害怕烧成骨灰!”
“好,你们分头找来一帮人,准备好船只,下个星期天晚上我们就到黑犄岭去偷煤。”
于是,在郝守权威胁恫吓下,附近村上的一帮人跟着他连夜来到了煤场。
“快!快点挑,装满一船运走一船。明天就是大把大把的钞票!”郝守权不停地催嚷着。
郝守权何人也?他原是红水河上游高岭村一家财主的狗腿子。他吃喝嫖赌,胆大妄为,两年前的一天夜晚,他酒后醉熏熏,窜入主子的卧室,调戏了主子的老婆。财主一怒之下,通过关系,把他抓起来关在大牢。郝守权趁狱卒不备,打死看守逃了出来。从此,他落草为寇,当上了土匪头。白天,他吃喝玩乐,晚上就撬家入舍,干起鸡偷狗盗的事情。
前不久,他窜到狗牙村,听说清江镇码头积存大量煤炭。起初,他不识得这黑不溜瞅的石头是什么宝贝,后来知道那些黑石头的价值后,他眼红了。于是,他白天窜来码头看一遍煤场,又了解到晚上没人看守,心中乐了。在他的鼓动下,狗牙村、黄坡村的汉子就来了。
停泊在河边过夜的几个渔家,半夜听见码头有动静,想起来看个究竟。可是,没等他们看清楚,郝守权叫同伙把他们绑成一团,用烂布塞住了嘴巴,让艄公们走又走不了,喊又喊不出声,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伙人偷煤。
码头煤场,起初是安排有人看守的,因为镇上一直风平浪静,从未发生过偷煤的事件。乔应天为了减少看守工费,就把看守工撤了。他想,凭他在镇上呼风唤雨的势力,谁也不敢在老虎嘴边拔须。没想到,郝守权不吃他那一套,今晚他就偏要来捋一捋乔应天的鸟毛。
河边下面,很快装满一船煤了。郝守权当即吩咐那个从外地雇来的艄公说:“船老大,你好好听着,现在你先把这船煤划到下游一里外的地方等待,等我们全部装好船了,再一块走。”
艄公唯唯是喏。随后,郝守权又唤来自己的心腹,叫他上船押煤。划船了,河水发出沉闷的声音,一下接一下的“矣乃”划桨声,好像是谁在用一把铁锤正在敲击清江镇两岸峻峭的石壁上。
郝守权目睹煤船渐渐离开码头,得意地发出一声阴森森的笑声:“嘿嘿!这下可比偷鸡摸狗、打家劫舍强多罗……”
接着,他又返上码头,催命鬼似的叫大伙赶点挑煤。
就在郝守权做着发财梦的时候,他怎么也没想到,镇上有人发觉他们正在偷煤。这时,一个女子的质问声冲着他而来:“喂,你们干什么?”
郝守权转头一看,原来是个比他矮半截的村姑。他先是愣怔一下,很快恢复神态过来,他装着沉着的样子,诓骗道:“干什么,公司要连夜装煤上船,明天一早及时出发运走。”
来者不是别人,她就是杨二妹。原来,她睡到半夜,因为有一件心事折磨得她辗转两个钟头还未能入眠。不多时,传来了第一遍鸡叫声,她感到眼皮好沉,可是脑子却十分清醒,她想了想,既然睡不着,不如现在起床,把昨夜老爷、太太换下来的脏衣服搓洗干净。于是,她起个大早,就在厨房搓起衣裳来。
杨二妹搓完脏衣裳,便挑起一担桶,提起半篮衣服打算到河边去漂清水。天上,挂着一勾弯弯的残月,洒下一抹淡淡清辉。她踏着朦胧月色,向码头方向走去。快走到码头的时候,她突然听到前面隐隐约约传来吱吱喳喳的吵杂声,难道公司半夜三更有人挑煤装船么?一阵疑窦升起在她的心头,她赶紧走过去,透过朦胧月色,她看见煤场上的人都是男人,一个女人也没有。往日,公司组织装船,绝大部分都是镇上的婆娘们,而现在却是……再说他们的身影,看他们的举动,没有一个是她所熟悉的。不对,这伙人肯定是外地来这里偷运煤炭的。
于是,杨二妹把水桶、洗衣篮搁在大路旁边,壮起胆子走上前喝问起来。现在,她听到郝守权说是公司要连夜装煤,一下就识破对方在说谎话。但是,她的头脑却很快活动起来,她想,他们人多势众,自己孤身只影,何况又是个小女子,自己一个人又怎么能对付得了他们呢,不如顺着对方的回答,趁机跑回镇上报信,叫醒全镇的乡亲,让大伙一块来保住公司的煤炭。
与其说是保住公司的煤炭,倒不如说是阻止这伙人抢走工人和乡亲们的血汗钱更确切些。去年那场罕见的大暴雨,杨二妹看见煤场的煤被雨水冲下河里,她就心疼了好几天,而现在这帮人正在偷运煤炭,她能不更加心疼吗!可是,现在自己一个人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这伙人,只能用计脱身。因此,她装出省悟的样子,说:“噢,原来是这样。我现在就回去要泥箕来,帮挑几担要点装工钱。”
说罢,她转身就走,连方才挑来的水桶和衣物也不顾上拿了。走出一段路,她回头看看,没有人追上来,于是,她赶紧撒腿就跑。她想,应该首先回去告诉老爷,然后才叫镇上的乡亲。
“老爷,快……快起来……”杨二妹气喘喘地跑回乔府,使劲拍打乔应天的卧室房门,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唤起来。
狼狗阿黄被惊醒了,吐着舌头跑过来,见是杨二妹,急叫主子,知道外面有动静,也跟着在房门外面“汪汪”吠起来。
吴玉娇起床打开房门,不高兴地斥道:“发疯啦,天还没亮就大喊大叫,吵醒老爷,小心罚你下跪。”
“太太,你快、快叫醒老爷,码头煤场有好多人在偷煤!”杨二妹的喘息声还未平息,她脸庞粗红急促地说:
听说有人在煤场偷煤,乔应天一下从床铺上跳下来:“什么,有人偷煤?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偷老子的煤!”
“老爷,我也不认识,好像都是外村的,起码有三、四十来人哪。”杨二妹解释说,“方才我睡不着了,想到河边洗衣裳,刚好碰见那帮人。”
乔应天抓起脱在椅背上的长裤,三下两下套入大腿穿起来。他一边穿,一边说:“快,你快去叫人,叫大伙拿家伙到码头去!”
杨二妹听到吩咐,急中生智,从厨房拿起一只铜脸盆和木棍,跑出乔府门口,“当当当”地敲起来。她一边敲,一边大声喊:“乡亲们快起来啊!码头煤场有贼人偷煤啦……”
清脆响亮的铜盆声伴着杨二妹的呼叫声,刹那间传遍了全镇,连栖宿在树上的鸟儿也被惊动得乱窜乱飞。人们闻讯陆陆续续起来开门,打听是怎么回事后,一个个操起扁担、木棍、铁铲,迅速向码头方向跑去。
杨二妹走到阿程婆家,阿程家刚好开门,问道:“二妹,码头煤场发生什么急事呀?”
“阿程婆,不好啦,有好多人在偷煤哪!”杨二妹焦急地说。
虽说阿程婆上了年岁,老眼昏花,可是听说有人在偷煤,马上意识到自己在山里挖煤的儿子也将会受到损失。于是,她返回房间,拿起往日儿子挑柴草的茅枪,说:“二妹,你等我一下,我也要去码头那边!”
杨二妹顾不上等阿程婆,她急匆匆向前面的人群追赶而去。很快,追上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她叫道:“阿英姐……”
肖英听到有人叫她,她回地头,见是杨二妹,诧异问:“二妹,你怎么不拿扁担来。”
“大伙都来了,我见来不及,就赶来了。”
肖英手里握的是一把禾叉,她由于出门太急,连衣裳的扣子还未全部扣好,胸口琐骨处耷拉下一块衣领角,叭嗒叭嗒地飘动。她们快走到煤场时,远远就听见前边传来一阵“砰砰哐哐”的金属、木棍等物体的撞击械斗声,其中还夹着许多人的痛骂声、叫喊声,甚至是惨叫声……
“他妈的,老子辛辛苦苦挖出来的煤,你们竟敢来偷!大家快找呀,揍这帮狗娘养的贼人、强盗!”不知是谁的粗喉大嗓的吼叫声几乎压过了现场的嘈杂声。
“啊呀!”有人惨叫一声,倒在血泊中。
杨二妹和肖英来到煤场,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只见人群乱成一团,互相撕打。一时间,棍棒声、痛骂声、惨叫声交织成一片,分不清谁是谁。不过,镇上所来的人大都是妇女和上年纪的老汉,只有少数的青年人。他们要识别谁是外村来偷煤者,就看他是不是赤着上身,因为偷煤的汉子挑了几担煤,见太热了,大都把衣裳褂子脱在船上。
乔应天跟着狼狗慢吞吞的来到这里,看见场面乱成一团,他想放狗扑出去,一下子又分辨不出谁是镇上的,谁是外地的。狼狗趴在他身边,不停地狂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