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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传奇:盗取天火的大亨 第一卷 第37章 老爷,快咬他!

柴四苟捂着刚刚被打伤额门的伤口跑过来,哭丧着脸说:“老爷,快、快放阿黄咬他们,不然,我们对付不了他们哪!”

“你叫我咬谁呀,谁是偷煤贼呀!”乔应天大慨急昏了头脑,把自己说成了狗。

“我指给你看,叫你咬谁你就咬谁。”柴四苟忙不迭口地伸手指着一个赤着胳膊的大汉子,说:“老爷,快咬他!”

“阿黄,上!”乔应天唤一声,阿黄顿时像一道闪电飞身扑过去,一下子把那人扑倒在地上。随着,传出一阵撕心裂肝的惨叫……

“老爷,快咬那个矮胖子!”柴四苟又催叫一声。

“阿黄,上!”乔应天一指,狼狗又顺着主人所指的方向,“嗖”地又扑过去,接着,矮胖子鬼哭狼嚎……

乔应天得意地摩挲着尖瘦的下颏儿,哼哼笑起来:“我看是你们狠,还是我狠!阿黄,狠狠咬!”

矮胖子惨叫声划破了天空。

此时此刻,同样受到感情折磨的还有另一个人,那就是乔克仁。乔克仁的心境自然也不能平静。这时候,他躺在床上,脑海里不断浮现出这些天来的事情以及与这件事有联系的点点滴滴……

除夕夜,自己把王秀凤气跑后,从第二天起,她好像变了个样,见了他不再像往常那样缠绵绯侧,只是礼节性地打招呼。而且他听得出,她的语调显得有点生份的味道,好象缺少先前那种亲切甜润感。

而且他还发现,王秀凤见了甫茂华,说的也甜,笑的也甜,就像以前韦小丽对待自己那样一般亲热。每当目睹这种情形,乔克仁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滋味的情感。当然,他不是痴妒甫茂华,更不是怨恨王秀凤,因为每个年轻人都有选择爱情的自由。

乔克仁凭着年轻人敏感的心理,意识到王秀凤对于他的情感似乎已经发生了新的变化,至少开始产生了裂痕。当然,他没有怪她移情别恋,相反他还希望王秀凤与甫茂华能够真心地相好下去。

自己既然希望他俩能结连理枝,为什么却产生出某种说不清的滋味呢?他想不明白。

原来,他感到自己实在对不住王秀凤那颗纯爱的心。王小姐的感情本来是萌发于自己身上的,现在她开始移情于甫茂华,不知是出于对他的报复,故意做出气愤他的样子,还是迫于无奈,抑或是真心实意地爱上了甫茂华?

本来,乔克仁想找个机会好好和王秀凤叙谈,向她表示道歉。也打算过些日子跟甫茂华交交心,好让他大大方方地继续和王小姐相爱下去,继续培养初恋时节的感情,让他知道自己是真心实意地希望他与她成全好事。

还有,他还想准备和自己的父母亲、大哥大嫂谈一下,讲明自己的想法,让家人有思想准备,同意自己的个人选择,也同意王秀凤自己的选择。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找他们,没料到事情竟然发生得那么快,一下子闹得满城风雨,镇上的人几乎都知道了那天夜里客栈发生的桃色艳事,使他顿时陷入难堪的窘境,好象这件丑闻就是因为他一手导演出来的。

眼下乔克仁最担心的是如何跟大哥解释清楚这件事,如何处理好这件事情的变卦。他知道,大哥的性格太暴躁了,不知他将怎么样对待甫茂华和王秀凤呢!他最害怕自己兄长动不动就掏出枪来,威胁甫茂华和王秀凤。

如果事情真的发生了,他们俩能挺得住吗,能承受得了吗?他忧心忡忡。

今天傍晚,乔克仁和甫茂华从山里回来。甫茂华先返回客栈洗澡,他一跨入自己家门坎,大哥乔克强就恶声恶气地嚎叫起来:“阿仁,你到底怎么啦,真是没用的东西!连自己的恋人都睡在人家的怀抱里啦,我看你这张脸今后还往哪儿放?”

乔克仁一时还没回过神,父亲也跟着咆哮起来:“他妈的,那个臭婊子,还有脸儿呆在咱们乔家。阿仁,等会儿她回来,你就叫她马上滚开!”

乔克仁刚从山里回来,身黑脸黑,满身的煤尘。杨二妹走过来,平声静气地插一句说:“老爷、大少爷,你们先让二少爷洗干净澡好不好,等会儿再慢慢说也不迟嘛。……二少爷,热水我打好了,你快去洗吧,不然水又凉了。”

乔克仁知道,杨二妹这是故意把他支开,让父母亲和大哥他们缓过一口气。免得他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他很满意地向她投去一眼。

吃晚饭时,王秀凤没回来就餐。乔克仁心想,她大概是在甫茂华那儿了。他打算吃罢晚饭,就去客栈一趟,尽力缓解一下因为他们的事情引起紧张的气氛,让甫茂华有个思想准备。

没料,乔克仁还未来得及出门,甫茂华却和王秀凤一块走进屋里来了。甫茂华心情很坦然,好像没有事儿似的,倒是王秀凤满脸露出羞赧和忐忑不安的样子,她腼腆着,低垂着脑袋,连目光也不敢抬起来。发生那种事情毕竟是羞于见人,更何况自己曾经钟情过的男友,现在就在身边,自己的脸面该怎样才好意思望着他呢?她的心一直打着鼓点儿,简直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女孩子准备听父亲的斥骂。

“噢,茂华,你们来啦!”乔克仁惊喜地说,“我正想出门去找你们呢!”

乔克仁一开口,就“你们、你们”地称呼,语调变得和往日的称呼不一样了,但丝毫也没有戏谑讥讽的滋味。

甫茂华见乔克仁没有责怪他,心中涌上一股说不出是感激还是愧疚,反正是无法形容的一种情感。他有些不大自然地开口道:“克仁,我……”

他语塞了,不知说什么才好。方才来这里之前,他已经想好了要解释的话,可是,看到老同学如此宽怀大量,再去解释什么都是多余的,他知道,乔克仁是理解他的。当然,他也理解乔克仁的为人,他相信他的气量,相信他不是小人君子。

“别说了,只要你有情,”乔克仁转脸望一眼王秀凤说,“王小姐有意,我想,谁也不应该拆散你们的爱情关系!”

乔克仁的这句话,仿佛是一盆炭火温暖了甫茂华和王秀凤的心。

然而,这盆炭火很快被乔应天和乔克强扑灭了。就在这时,乔克强如狼似虎般地闯进来,他气汹汹地走到甫茂华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狠狠地来回搡几下:“他妈的!你夺人之爱,还有脸皮来这儿,你看老子等会儿如何教训教训你,不然你不识得马王爷有三只眼!”

甫茂华被乔克强揪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在他强而有力的来回搡推下,他的脑袋好像一只小小的摇铃,不停地晃动,晃得他头脑完全晕眩下来。末了,乔克强使劲一推,甫茂华踉踉跄跄退后几步,差点跌倒在地。

乔克仁急忙过去扶住他。

接着,乔克强又冲上来,一把扯开乔克仁,扬起紧攥的拳头,他的衣袖捋得高高的,手臂露出黑茸茸的毛,一条条青筋在暴突,眼看就要落下去,王秀凤吓得捂起眼睛惊恐地叫一声,她不敢目睹那可怕的情景。站在旁边的乔应天冷冰冰地发出一声阴阳怪气的笑。

乔克仁不顾一切上前拉住他大哥的拳头,不让乔克强的拳头砸下来,急忙劝说道:“大哥,你先听我说……”

“说个屁!让我先揍这臭小子再说!”乔克强要挣脱手臂,乔克仁死抓不放,这位平时看上去羸弱的书生,这时不知从哪儿涌出那么大的力气,死死地把那高高的拳头硬压了下去。兄弟俩你争我拉之中,只听“啪啦!”一声响,乔克仁鼻梁上架的金边眼镜被碰落,脱掉在地板上瞬间摔碎了。

乔应天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替甫茂华说情,哼声哼气地说:“阿仁,你简直不像个男子汉,这臭小子抢走了你老婆,你还帮他,你……你还是不是我乔家的儿子?……”

乔克仁努力压住心中的火气,解释说:“爸、大哥,这件事不能怪甫技术员和王小姐,你们好心好意想把王小姐介绍给我,我好感激,尤其是感激大哥大嫂对我的关心。不过,说实在的,我心中半点也爱不起王小姐,辜负了王小姐的一片心,也辜负了你们的关怀,所以……”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向王秀凤望去一眼,祈求得这位姑娘的原谅。其实,他说的和心中所想的根本不一样,只不过眼下为了让大哥他们缓熄一下怒火,他不得不违心地表白一番。

王秀凤听他说出这样的话,心中未免泛起一股酸溜溜的苦水,但她理解他的用意。尽管如此,她还是忍不住伤心地低声凄泣起来,使人觉得她十分受委屈。确实,在这件事情上她也是挺委屈的。

“所以,你就忍让这对狐男狗女在你身边做出那种羞于世人的肮脏勾当来!”乔应天接过乔克仁的话尾,恶狠狠地嚎叫道,“妈的,你忍让得了,老子容让不了!”随即,他举起手中的文明棍,朝甫茂华指指戳戳嚎叫说,“你滚!你明天一早给老子滚得远远的!”

不多时,甫茂华和王秀凤不声不吭地走了。他俩走后,张凤美和吴玉娇走进来,叫乔克强到人家搓几圈麻将。乔克强临走时,没好声没好气地对乔克仁扔下一句粗话:“你这个笨卵,那么漂亮的妹仔都不爱,我看你什么时候才找得个老婆,找得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

家人全部走出后,屋里只剩下乔克仁一个人。他心绪好乱,脑袋发胀,似乎觉得自己的身体半浮在屋里,身躯被一根麻绳吊着,五脏六腑荡悠悠地打起旋儿,天也旋转,地下旋转。

他想不透,这件事怎么会落到现在的地步,他当然不能怪甫茂华,也不能怪王秀凤。那么,要怪自己的父母亲和大哥大嫂么,也不可能,他们好心好意为自己考虑,而自己却未能遂了他们的意愿,这怎么能不令他们火冒三丈呢!唉,世上的事,就很难做到十全十美。

方才,他当着王秀凤的面,说自己心中半点也爱不上她,不知又会在她那颗受创伤的心撒下了多少盐呢!

唉……

在当时的情形下,自己故意说出那些绝情无义的话语,目的是要让大哥和父亲相信自己确确实实不爱王小姐。因此,甫茂华并非强行与其夺爱,而是他和王小姐共同相爱的结果。

在混战中,阿程婆持着茅枪发楞地站在旁边,她看见有个高瘦个的汉子正从背后偷袭镇上的一个女人,她大喊一声:“桂兰,小心后面。”

覃桂兰连忙闪开,高瘦个扑个空,他看见阿程婆站在不远的地方,便把恼怒发泄在阿程婆身上。他冲过去,举起手中的铁铲,照头照脑劈下来,可怜老人家年迈体弱,反应迟纯,“啊”的一声倒了下去。

“阿程婆……”覃桂兰见状,焦虑万分,连忙跑过来,想扶住她一把。

高瘦个见覃桂兰蹲下去,又举起铁铲,正欲劈下去,在这危紧关头,高瘦个不知被谁用扁担狠狠扫了一下他的手臂。只听“咔嚓!”一声,大概手骨也被打断了,铁铲“哐当”一下从他头上掉落在煤堆上。他捂着伤手,嚎叫着滚到一旁,然后爬起来慌恐地向黑暗方向逃窜而去。

杨二妹和肖英来到煤不久,很快就被混打乱撞的人群冲散了。不知肖英在与哪一堆歹徒搏斗拼打了,不知她是不是已经被人打伤了,或者倒在血泊中。杨二妹看见现场处处充满火药味、血腥味,气氛十分恐怖紧张,耳边尽是喊打喊杀的吼叫声,不时看见铁铲和钢叉互相碰撞时闪爆出耀眼的火星。

突然,她见有个人挥动扁担向她打过来,她急中生智,举起铜盆挡住对方的攻击,那人的扁担恰好打在铜盆上,“当!”的一声脆响,声音如铜钟般震耳欲聋,吓得杨二妹的脸色都变了。幸得镇上有位老伯赶来得快,把那个家伙打跑了。杨二妹定神一看,原来救了她性命的是赶牛车的赵老头。

“赵大伯。”杨二妹感激地叫一声。

“二妹,你快到河边下面,看看有没有偷运煤船!”赵老头急吁吁地说。

赵老头的话提醒了杨二妹,她说了句“赵大伯,你小心点!”语毕,就匆匆向河边跑去。可是,没跑出几步,她被什么东西绊倒了,双手扒在一堆粘乎乎的液体上,原来是镇上的一位妇女被人打倒在地上。她身旁流了一滩血,杨二妹的手正扑在血污上。那女人还没有咽气,她不停地痛苦地低声呻吟。

透过月色,杨二妹看清是谁了,她急忙把她扶起来:“阿秀,你……你怎么啦?……”

十几分钟前,狗儿媳妇阿秀和一个汉子抢夺装满煤的泥箕,那汉子恼羞成怒,扬起拳头,照准她的脸孔就使劲捶过去。阿秀冷不防,往后倒下,她的脑勺碰巧撞对一块石头上,她顿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一下子失去知觉,鲜血从她的鼻孔、脑勺渗出来。

“哎哟,我……我的头好晕……好痛啊!”阿秀呻吟道。

杨二妹急忙把她拖到路边,正好就是她方才搁放准备拿来洗的衣物的地方。她从篮中拿起吴太太的一件内衣,不管三七二十一,替阿秀包扎起来。

她包扎罢,说:“阿秀,你在这儿躺一会儿,我先到河边下面看看有没有人偷煤!”

“你快去吧,小心点!”阿秀虽然感到头脑很疼痛,可是她还是没有忘记提醒杨二妹一句。

“嗯,我会很快上来的。”

杨二妹应许罢,急匆匆赶到河边时,就听见最先碰到的那个粗壮汉子在催艄公快点开船的声音:“快,快开船,能运多少算多少!”

郝守权站在艄公身边,像一条疯狗似的乱吼。他手舞足蹈,可是他从未划过船,不知如何使用船桨。

“不,不能开船!”杨二妹大喝一声,从岸边飞身跃起跳上船头,紧紧把握住艄公手中的桨把,说,“船老大,这些煤是都是我们镇上大伯大叔流血流汗从山里挖的。你不能昧着良心帮他们偷运走啊!”

艄公听了杨二妹的恳求,心里软落下来,他犹豫了。

“快,快开船,别听这黄毛丫头的胡扯,黑牯岭山头的金银财宝不能只让乔应天一个人独吞!”郝守权又一次催叫道。

杨二妹语重心长地说:“黑牯岭煤矿是全镇的乡亲们合股开采的,你们偷盗这些煤,就等于偷盗老百姓们的心头肉啊!老人家,你行行好,千万别替他干坏事呀!”她的语调几乎是怏求了。

艄公松开握住船桨的手,他转过头,对郝守权说:“郝爷,这姑娘说的在理啊,我们是不是……”

“妈的b,少罗嗦,你快给老子划船!”郝守权不等他说完,咆哮如雷地嚎叫起来。继而又叫杨二妹放开手,好让船老大摇桨开船。

杨二妹死死地握住船桨手柄,她抿紧嘴唇,两眼喷发出怒火,逼视着眼前这个气壮如牛的家伙。

“妈的b,你不放开手,老子就敲碎你的手指骨!”郝守权躬下腰,从船舱拾起一块活动的木板,使劲地朝杨二妹的手背砸下去。

“啊!”杨二妹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痛疼,忍不住惨叫起来。但是,她没有松开手,仍然顽强地握住船桨。

凶暴残忍的郝守权像一只输红眼睛的凶神,他圆睁眼珠,又把手中的木板举起来,欲把杨二妹置于死地。艄公不忍心眼看这个姑娘死于非命,情急生智,他使劲地将自己的身体撞过去。“扑通”一声,竟把郝守权重重地撞落河里,飞溅起的水花洒湿了杨二妹的衣裳。

郝守权对水性不大熟悉,他像一只落水狗似的,不停地在浪涛中扑腾。他一边扑腾着,一边嚎喊道:“他妈的,老家伙,等会儿我爬上船后就有你好……”“瞧的”二字还未说出口,他沉了下去,咕噜喝了一口水后,又重新浮起来。趁这光景,老艄公一把拉起杨二妹:“快上岸,不然你我都没命的!”

于是,老艄公牵着杨二妹的手腕离开船头,跑上岸了。

惊心动魂的夜晚终于过去了。黎明,一轮红彤彤的朝阳从弥漫着雾气的红水河下游升起来,几朵绚烂的朝霞飘浮在初升太阳的上面。远处,飞翔着十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又是好一个娇媚的艳阳天气。

然而,清江镇码头却笼罩着悲惨的血腥。天亮了,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幅惨不忍睹的场面:从码头煤场到河边停泊的煤船,长长二百多米的地段,到处是乱七八糟的泥箕、铁铲、扁担、木棍,有许多被踩掉的草鞋、木屐、布鞋,还有破破烂烂的衣裳,围腰的布巾、烟袋,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东一滩,西一片的被煤粉染黑了的污血。

在煤堆旁边,还躺着三具衣襟褴褛,浑身血肉模糊的尸体,一个是矮胖子,一个是高瘦个,再一个是脸庞黢黑的中年汉子,他们都是被狼狗咬死的偷煤者,其余的同伙们早就连伤带痛慌作惊弓之鸟逃散了,谁也顾不了谁是死是活。

整个码头,好像是一片荒凉的、恐怖的、阴森森的坟场,完全失去了往日清晨人来人往,谈笑风生的气氛。整个煤场,笼罩着一幕幕惨不忍睹的血色,微风徐徐吹来,夹带着难闻的血腥味……

岸边,还停泊着四条装了半舱煤的船只,艄公们在大伙互相混战时,良心受到遣责,不忍心白白把人家辛辛苦苦挖出来的煤偷运走,再说,他们昨晚不是心甘情愿来这里干的,而是郝守权逼迫他们来的。所以,趁乱之机,他们跑上岸躲进平时在风雨中结识的其他艄公家中,等到天亮以后看事态发展怎么样再作打算。

日头升上一竿多高了,不管柴四苟怎么喊破嗓子,也没有一个人跟他们一起进山里挑煤。原来,好多人家的女人昨晚被打伤了,有的被打得头破血流,有的被打得手断腿折,更令人伤心的被打死的不仅有阿程婆,还有镇头住的平时沉默寡语的老头舵背张,去年被狗咬伤的蒙十五,以及一位拖着大肚子去看热闹的孕妇。

柴四苟昨晚只是受了一点小伤,那是被对方用扁担端上的竹签刮伤了额门。他回到家里,叫老婆扯了一块花布包扎好,这时,他斜戴着一顶柳藤帽子,企图把额门上的花布遮挡住。

他挨家挨户喊了几遍,见没人出来,于是,他走到狗儿家门口,再次大声喊道:“狗儿媳妇,你今天不进山挑煤了么?”

狗儿在山里挖煤,家中有一个病倒在床上的老母亲。狗儿娘颤抖抖地走出门口,咽声说:“四苟呀,我家阿秀差不多都被打死了,你叫她怎么去挑煤哟。”

“嗨,我不也被人打得头破血流么,现在还不照样打起十分精神来。”柴四苟指着额门角上的花布,说:“快,叫阿秀去挑煤吧,老爷说了,今天进山挑煤的多增加工钱。”

“你……你走你的,阿秀还昏迷不醒,我……我要去拣几服药给她敷伤口!”狗儿老娘推开柴四苟,掩上门,一歪一摆地向镇上的中草药铺走去。

柴四苟离开狗儿家,碰对工头阿山。阿山推着一辆自行车,他打招呼道:“老四,算啦,镇上的婆娘们伤的伤,痛的痛,家家户户好像全都死了人似的,就是没病没伤的也没心思进山挑煤,我们还是快点进山去吧,把昨夜码头煤场发生的械斗流血事件告诉经理!”

柴四苟叹了一口气:“唉,不知道经理将如何处理好这起事件呢?”

“妈的,那个叫什么的郝守权太可恶了,他凭什么要抢我们的煤啊?”

“凭什么,眼红我们公司有效益了呗!”

两个工头分别踩上吱吱嘎嘎的自行车,一边说着,一前一后向山里赶去。

就在柴四苟和阿山从镇口出发的时候,镇上已有一个人最先赶到了山弄新井口那儿,她就是肖英。

今天凌晨在码头煤场混战时,她操着一把禾叉,左挑右挡,避开了好几次危险的攻击,有一回,一个高个汉子挥动铁铲向她劈过来的时候,她急忙举起禾叉准备把对方的铁铲架没想到,对方不知为什么,突然被绊一跤,直朝她的禾叉尖扑过来,只听“啊呀!”一声惨叫,她才发现自己的禾叉扎入了那人的腹部。

在这之前,她杀只鸡双手还发抖,没想到今晚竟敢参与打架、杀人,肖英顿时吓呆了。她拔出禾叉,一股怜悯之情涌上她心间,她扔下禾叉,连忙扶住那汉子,慌慌张张地说:“大叔,我……我不是故意的。”

那汉子的手本来是紧捂住腹部的伤口,现在见眼前的这位软心肠的女子竟忘记了仇恨,扶住他。然而,他却心狠手辣,不再捂住伤势,而是张开鲜血淋淋的双手,朝肖英的脖子紧卡上去,他发狠地吐出充满血腥的字眼:“操你妈,你要我死,我也要你给老子垫背!”

蓦然间,倒在煤堆上的肖英被卡得面红颈粗,几乎窒息昏倒过去。她稳住一下自己的紧张惊恐情绪,屈起自己的膝盖,猛地朝对方的下阴部撞去,终于那家伙再次惨叫一声,滚到旁边,姑娘这才摆脱险境。

她喘着粗气,拾起地上的禾叉,吃力地站起来,看看现场双方拼得你死我活的混乱场面,心想,镇上的都是女人和老人,这样打下去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我得赶快到山里报个信,叫大伙儿快点回来帮忙解围。

于是,肖英踏着茫茫夜色,踉踉跄跄向山里奔去。情急之下,她竟忘记害怕荒坟岗上的幽魂,忘记害怕枯槁老树上的夜猫子的冷笑,忘记害怕附近高高低低、古里八怪的黑魆魆的物体。总之,她一心想着快点赶到山里,把镇上发生的事情早一点告诉杨大哥,告诉给覃七哥、程一民、狗儿、韦水根等等所有镇上的工人。

山路落满煤粉,显得好黑,哪一处是凸起的石头,肖英几乎看不清楚,她只顾一个劲的往前赶,好几次差点被绊倒,幸得她拿着一把禾叉,起到了拐杖的作用,支持她稳住了身体的重心。晚风吹来,她感到胸前的衣裳湿润润的粘贴在肌肤上,不知道是因为赶路太急使体内出汗弄湿了衣裳,还是由于想到码头上父老乡亲们正处在危急关头,心里太窘迫的原因,使她紧张得出了一身汗。这汗水也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反正,她顾不上想这些,只是恨不得双腿再迈得快一点,步子再大一点。

方才,她的咽喉被人重重的卡了一下,现在还感到隐隐疼痛,好像有一团火在燎烤,又干又渴。她使劲地往下咽口水,可是唾沫太少了,而且又粘又涩,根本顶不了干渴的煎熬。

急赶慢行,奔走了好长一段路,已经可以隐隐约约地听到新井口那边传来的柴油发动机的轰鸣声了。肖英回过头,看见镇上方向的天边透露出了一线微光,破晓前的浓墨渐渐地变成了鱼肚白。不久,太阳从山坳的地方露出了半张脸。

肖英巅波奔走一个多小时,终于来到新井口附近,远远她就看见六、七个黑不溜瞅的汉子从井口下面爬出来。他们都是刚刚下的夜班,尽管他们的面孔黑得像锅底,但是,杨厚实那熟悉的身影一下就窜入她的眼帘。

“杨大哥,快……快回去,家里出大事了!”肖英三步并作两步,憔悴万分地奔过去。

杨厚实干了一个晚上的苦累活,刚刚从两百米的陡坡巷道爬上来,连半口气还来不及缓过来。他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而又焦急的声音窜入耳鼓内,定眼一看,令他大吃一惊:“啊,阿英,你……你身上好多血,家里发生了什么要紧事啊!”

这时,她才注意到自己胸口处的衣裳全被鲜血染红了,她的双手、脖子甚至脸庞上也沾满了血污,几乎是个血人了。原来,这些血都是那个汉子扑在她身上时流淌出来染上的,颈脖上的血污是汉子卡住她时粘上的,而脸腮帮上的血污则是她自己不注意给弄着的。

肖英的胸口急剧地一起一伏,她吃力地回答:“杨大哥,不是……不是家里,而是镇上,两个钟头前,码头煤场……”她急得连话也说不连贯了,人也几乎昏厥过去了,脸庞一片苍白。

开绞车的张传宝端来一杯开水,说:“肖姑娘,你先喝杯开水,压压惊,然后再慢慢说。”

肖英喝完开水后,感觉到喉咙舒服了些。她缓过一口气,才简要地把凌晨煤场发生的事叙说一遍。末了,她心情沉重而难过地说:“杨大哥,你叫一个人赶快到山弄那边,叫镇上的男人都快点回去,兴许有好多人都被打死了,那场面好可怕啊!”

未等杨厚实吩咐,张传宝说:“杨师傅,你们先回去看看,山里的人由我去告诉他们知道。”

“传宝,你快点去!还有,叫大伙别上班了,全体都回去。家里的老婆孩子、父母老人为了保护煤炭,流了这么多血,这可是关系人命的大事,通知大伙全都返回镇上看一看。”杨厚实加重语气说。末了,他又转过头,对罗福家说:“福家,你留在这看守,防止有坏人来盗窃设备。”

这时,上白班的覃七哥、刘石华兄弟俩、李友亮等十来位工友,也正好听到了肖英的叙说,一个个心头又是着急又是气愤。覃七哥把黑乌乌的汗巾往肩胛一搭,挥个手势说:“走,咱们马上赶回家去……

杨厚实说:“等一下,先让阿英洗洗干净脸上的血再走。”

覃七哥惦挂他老婆的安危,担忧地问肖英:“阿英,我老婆她被打伤没有?”

“不知道,当时天色又黑,场面又混乱,你打我杀的,我也没见着她。唉,对方都是身强体壮的大汉子,我们镇上的乡亲们肯定是凶多吉少!”

杨厚实从工棚伙房端来半盆水,对肖英说:“你把脸上、手上的血污洗一洗。”

肖英随便洗一下,头发粘满了水珠。她用手抹抹,又使劲地甩手,把水珠甩少些。她的衣裳沾满好多的血,浑身散发血腥味,粘腻腻的,很不舒服。她想开口说些什么,还未等到她启唇,杨厚实已经明白她的心思,于是说:“阿英,你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先给件单衣你,把身上这件衣裳换下来,免得看见一身血污,心里就恶心。”

肖英“嗯”一声,跟杨厚实走进工棚。一会儿,杨厚实出来,把门口掩上,让她一个人在里面更衣。很快,她换好衣裳,把脏衣裳叠成一团拿出来。杨厚实的单衣穿在她单薄的身上,显得好宽。加上里面没有穿贴身内衣,她感到肌肤空荡荡的,有一丝凉嗖嗖的空气从领口处钻进去,好像有只手在轻轻地摩挲她的身体。她走出工棚门口,看见十几个男人的目光直盯着她,她的脸庞不由泛起一抹微红的羞涩。

大伙怀着忧虑、迫切的心情,急于往家里赶路。早上的太阳耀眼明亮,山里的晨风轻微拂面。远处,鸣叫着“吱吱啾啾”、“谷谷黄儿,谷谷黄儿”的鸟啼,无忧无虑的黄鹂、斑鸠、画眉、麻雀等各种各样的鸟儿好像在开展林间的口技比赛。可是,谁也没有闲情逸致欣赏自然界的景色。好长一段路程,没有一个人开口,似乎个个都在想象家中亲人正在发生怎么样的令人揪心的事情,他们能不能平安活着下来。

差不多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他们和柴四苟、阿山两上个工头相遇了。柴四苟下了车,拦住大伙的去路,说:“喂喂,你们怎么不下井啦?快、快回去干活!”

覃七哥迎上前说:“老四,今天凌晨家里发生了那么严重的事情,谁还有心思挖煤啊,别说我们不下井,等会儿山里那边的伙计们全部都回来呢!”

“反啦,你们这是要反啦!是谁说镇上出了事,啊?”柴四苟口头上咋咋唬唬地嚷,而心中却有些虚。

“老四,你别瞒我们,我们都知道了。”杨厚实大声说。

“胡说!一大早会有谁告诉你们的。”

“我!”肖英挺身而出。原来,她穿着杨厚实的衣裳,柴四苟只注意和覃七哥、杨厚实说话,没发现她站在旁边。肖英把手中的血有抖开,“老四,你说,这件衣裳上面的血污证明了什么?”

“……”柴四苟哑了,一时无言以对。

阿山推扶着单车,狐假虎威地说:“肖英,乔经理这么器重你,提用你担任公司会计,可是今天你不但不为公司的产量着想,为公司的利益着想,相反一大早就跑进山里,煽动工人不下井,煽动工人回镇上闹事。要是让乔老爷董事长知道了,非找你算账不可!”

肖英很平静地说:“阿山,你不要吓唬人,你凭啥说我不为公司利益着想,那这件衣裳上的血是你的吗?”她边说,边把衣裳凑近阿山的鼻尖。

柴四苟连忙打圆场:“好啦,好啦,肖会计为了保护公司的煤场,流了血、负了伤,是有功的,不过呢……”

“你也应该像老四爷一样,负了伤,还要进山。”阿山指着柴四苟额头上包扎的花布,说,“总之呢,矿里的生产总比个人家里的事情重要吧。再说,镇上所发生的事还有乔老爷在家里帮助处理呢。覃师傅,你们还是先回去上班吧,过后,我跟乔经理提个建议,凡是这几天上班的,多增加工钱!”

“是呀,是呀,大家都回去,我保证给你们每人每天增加一块钱!”柴四苟也附和说。

覃七哥说:“老四,别说增加一块钱,就是五块、十块,我们的心也放不下。我们总得回去看一看吧!如果家中不是出了这么严重的事件,镇上的人到现在怎么连一个人也未进山来挑煤、拉煤呀。”

狗儿、程一民、韦水根等其余几位工人异口同声说:“覃七哥,别在这儿耽误时间了,家里的亲人都在等待着我们快点回去呢!”说着,狗儿、程一民做个走的手势,好几个伙计从柴四苟身边走了过去。

柴四苟拉住走在后面的韦水根的手,软中带硬地说:“韦水根,你今天不上班,不怕考旷工么?公司有规定,旷一天工扣两天工钱哟!”

韦水根摆脱他的手,说:“扣就扣,老子今天非要回家看看不可。”

柴四苟又掉过头,向杨厚实恳求道:“杨师傅,你是领班的,大伙都肯听您的话,你就劝劝他们回去上班吧。”

杨厚实拍拍柴四苟的肩,装出挺热乎的口气说:“老四啊,今天情况特殊,不光他们要回家看看,我也要回去一趟不可。如果家中没什么大事,我保证动员大伙晚上立刻返回山里上班。”

“对,如果家里没事,我们都听杨师傅的。”韦水根附和道。

杨厚实他们懒得再和柴四苟、阿山磨牙齿,离开原地往镇上继续赶路。一路上静悄悄的,前面一个人影也没有,甚至连赶牛车来运煤的老汉也没有。这更说明,镇上煤场发生的械斗事件是很严重的。

狗儿走着、走着,担心地问起杨厚实:“杨师傅,你说,老四他们真的要扣我们的工钱哪?”

“不用怕,老四要是这样不讲情面的话,我们再跟乔经理论理,乔经理不会像董事长那样漠不关心工人的利益的。”杨厚实似乎显得有把握地说。因为这两三年来,他觉得乔克仁的为人还是挺和气的。

杨厚实走在肖英身旁,他想起什么,便问:“阿英,这个星期我好像没看见乔经理进山,他有什么事啦?”

“他出外面办事去了。唉,如果他在家,兴许还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肖英说。

“很难说,外村的人看到咱们的矿井挖出那么多的为煤,能不眼红么!”杨厚实说,“在我们家乡,有一年发生抢水浇田的械斗,结果双方死伤二三十人,当时的场面真惨啊!”他语顿片刻,又祈求说,“但愿镇上不要发生那悲惨的情景啊!”

说归说,听归听,可是谁的心情都是一样的紧张,一样的担惊受怕。因为他们从肖英的遭遇就猜测出镇上肯然有人死于非命,在双方你死我活的乱打乱砸之中,谁能保证自己的老婆,自己的父母老人能抵挡得住对方粗个大汉的有力攻击呢?大伙走得好快呀,旁边耸立的大山徐徐往后移,而他们的心仿佛被石山一般重重地压了下来。

这时,再也没有人吱声了,大伙都在惦挂心事。

突然,从山路前面传来一声揪心而又急切的呼唤:“杨师傅……”那语调显得好凄凉,声波传到左侧的山壁产生了共鸣,仿佛变成一阵由远而近滚滚而来的闷雷。

大家听到呼唤,不由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女子踉踉跄跄地跑过来。

“啊,是杨二妹,”肖英惊叫一声,跑步迎上前去,扶住跑得气喘如牛的杨二妹,“二妹,你的手受伤啦?”

杨二妹的左手今天凌晨被郝守权砸伤了,她在艄公的帮助下,从船上跑开,回到房间后,敷点草药,用纱贴包扎起来。杨二妹这才看清楚是她方才还揪心提胆的好朋友肖英。她又是惊,又是喜,顾不上回答肖英的问话,而是悲喜交加地说:“阿英姐,没想到你已经来报讯了,方才我到杨大哥家去找你,阿杏说整个早上没见着你,不知你上哪去了,我还以为你被偷煤贼绑架走了呢!叫我忡忡地忧了一个早上。”

肖英为她拨弄整齐被晨风吹乱的头发,关心地说:“二妹,你手上的伤势要紧吗?”

杨二妹妹看见杨厚实等人走到了她们身旁,还是顾不上回答肖英的问题,急忙拨开肖英的手,转过脸对杨厚实说:“杨大哥,镇上出大事了,阿程婆、舵背张,蒙十五,还有……”

狗儿听到杨二妹说到“蒙十五”,心里急了,不待她说完,一把抓住她的肩膀问道:“杨二妹,我爸他怎么啦?”

“你爸,你爸……”杨二妹哽咽着,眼圈已经涌出了泪水。

“二妹,你快说呀,我爸到底怎么啦?”

“你爸今早天未亮之前被人打死在煤场上了。”

听到这噩耗,仿佛听到一声惊雷似的,狗儿大叫一声:“阿爸……”,然后拔腿往前面狂奔起来。

接着,杨厚实、覃七哥等人开始急步奔跑,谁都希望尽快一点回到家里。于是,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这群人好像都急疯了……

清江镇附近的乱坟岗上,又垒起了七座新土堆,一阵山风吹来,拂动着白色的纸幡。

几天前,在码头煤场发生的械斗,双方共有七条性命丧生,其中还有一个已经怀了七个月的孕妇。人们处理完丧事后,镇上的风波仍然没有平息,还有好多人呆在家,没心思到山里挖煤或者挑煤。

今天早上,河边来了拉煤船,刀疤脸敲着铜锣,挨家挨户叫人去挑煤上船,结果稀稀拉拉只来了十几个人。整个上午,才装了半舱煤。船长看到这情形,很有意见,多次向乔应天提出,如果等到明天中午还不能开船,以后就懒得来这里运煤了。

真是火烧眉毛,别看乔应天平时在镇上耀武扬威,可是在这紧要关头,百姓不吃他那一套,他也只能干瞪眼。没法子,他拿黄五、刀疤脸出气:“他妈的,你们两个简直是饭桶,连喊人挑煤都喊不动!”

刀疤脸哭丧着脸,那道发亮的刀疤也布满了皱纹。他解释道:“老爷,镇上那帮婆娘,还有那帮不进山挖煤的煤黑子,总是死死要求公司给死者支付抚恤费,受伤的提出要支付药费。不然,他们就……”

“就个卵毛哇!老子一旦答应了他们的条件,往后我在镇上还怎么呼风唤雨?”乔应天把手中漆黑油亮的文明棍使劲地往煤堆戳下去,“不行,我不能答应他们的要求!”

“老爷,那怎么办呀?”刀疤脸抚摸一下脸上的疤痕,忐忑不安地试问一句。

“你和黄五马上到黄坡村、狗牙村去,请那里的村民来挑煤。”

刀疤脸有点犹豫:“我怕来不及了,来回二、三十里,他们到这儿天都黑了。”

“怕天黑,你就不怕煤场的煤运不出去,老爷我真是白养你们了。”乔应天恼怒地斥训道,“今天你们两个喊不到人来挑煤的话,就别怪我不客气!”

“是。”刀疤脸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应诺。

他们刚要离开煤场,黄五突然看见河边下面走上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他惊喜地叫起来:“老爷,乔经理回来啦!”

果然是乔克仁,他这趟外出办事,来回整整半个月时间。他下船后刚巧碰到公司组织大伙挑煤装船,看见挑煤的人员零零仃仃少得可怜,不由萌生出许多的疑惑。他还未上到码头煤场,远远就看见父亲和刀疤脸、黄五正在凶声恶气地训诉什么,好像是发火的样子。他不知镇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此,他心急如焚地赶上来。

“阿爸,今天来挑煤的人怎么这样少啊?”因为走得急,他解开领带和衬衣扣驱散体内的热气,喘吁吁地问。

乔应天似乎有说不出的苦衷:“唉,你走的这些天,镇上出了大事,叫我差点应付不过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黄五插过话说:“嗨,前几天外地有个叫郝守权的土匪头挑唆外村几十个人半夜三更跑来这儿偷煤,幸亏被杨二妹发现,及时向老爷报告。为此,镇上的人和他们发生械斗,结果镇上被打死四人,受伤三十多人,家里死了人的昨天才处理好丧事。由于经历了一场血战,大伙的情绪受到影响,创伤好深,这不,今天才来十几个人帮助挑煤,什么时候才能装满船啊?”

挑煤的女人们看到乔克仁回来了,也跟着围过来,七嘴八舌议论开了:“乔经理,今天来挑煤的人这么少,这三条大驳船,我们就是不吃饭,不睡觉,明天中午也装不满啊!”

“是啊,乔经理,要不是看在公司的利益上,今天我也不来挑煤了。”

“乔经理,前几天镇上有好些人为了保护公司的煤不被外人偷运走,流了血,负了伤,甚至死了人,你说,公司该不该发放抚恤金和支付医药费?”……

乔克仁转身看看这个,又掉头看看那个,耳朵内尽是吱吱喳喳的询问,他一下不知先回答谁的好,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得叫对方满意些。他扬起两只手,稳住大伙激昂的情绪,说:“乡亲们,大家先静一静!我刚从外面回来,至于镇上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情,我一时还不太清楚。我想,有什么事需要公司妥善处理的,等到我们找个时间再好好商量,现在的问题是首先要抓紧时间装满煤舱,好让航运公司快点开船。”

“谁不想快点装满船舱啊,可是才来十几个人,像这样下去,明天中午也装不了。”李彩梅扯着尖亮的嗓音嚷道。

乔克仁见如此拖时间也不是办法,他再次扬起双手:“大家先继续挑煤,等会儿我回去,想法子再发动大伙一块来挑煤。”

这样,大伙才离开继续挑煤去了。

刀疤脸听乔克仁说他回去发动大伙来挑煤,于是,他壮着胆子小心戚戚地问乔应天:“老爷,还用不用去黄坡村、狗牙村喊人来?”

乔应天没有回答,而是把目光转到儿子的脸上,似乎在问:你能把镇上的乡亲们都叫来么?

乔克仁已经明白父亲投来的视线的含意,于是说:“黄坡村、狗牙村先不用去,等我去叫镇上的人,我想,总会有人听我的。常言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乔克仁离开煤场后,心想,方才没见着肖英,她怎么会不来呢?往日有船来,都是叫她通知大伙来的,今天她怎么啦?难道她也受了伤?唉,真没想到,几年来,煤场一直风平浪静,而这次我刚出去半个月时间,公司就发生这么严重的流血事件,甚至还打死人,到底死了多少人,是谁被打死了?

因为方才太急,一时顾不上了解清楚。镇上的乡亲们之所以情绪激昂、愤慨,是有缘故的。我不在家,也许父亲他们对这件事处理不当,引起大伙不满,所以他们怎么能有心思来挑煤呢?

“呃,少爷,你回来啦!”

一个清脆甜润的女声打破了乔克仁的沉思。他抬起头一看,原来是杨二妹。她换了一件有补丁的旧衣裳,挑着一担泥箕迎面走来。她脸时刻都浮现出甜甜的笑。

她走近后,再次高兴地向他打招呼:“少爷,你总算回来了!”

从语气中可以听得出,杨二妹很惦念他,现在见到他,似乎有好多话要说。乔克仁一眼看见她左手上包扎着耀眼的绷带,由于做家务事,白色的纱带已经磨蹭出斑斑的污迹。看到她手掌上裹着的绷带,乔克仁马上意识到这位姑娘也在前几天的械斗中负了伤,流了血。

于是,他情不自禁地叫出口:“二妹,你的手……”

杨二妹说:“噢,那天被歹徒打伤了。”

“要紧么?”

“还好,骨头没被打断。”杨二妹活动一下左手腕,淡淡地说。

乔克仁胸口中一颗悬起的心安然地平落下来,他轻轻吁出一口气。接着,他又说:“你现在去挑煤哇?”

“嗯,我见今天来挑煤的人太少了,在家里闲着没事,所以去阿英姐家借了一担泥箕,反正多一个人就能多挑快一点。”

听说肖英在家,乔克仁急于问道:“肖会计她受伤没有,她怎么没组织大伙一块来挑煤?”

杨二妹说:“伤是没什么大伤,不过,那天她差点被人掐断喉咙呢,至今颈上的指印还没完全消失。”

听罢,乔克仁心中松了一口气,她没受伤就好,有她在家,他相信他能说服她,让她去发动大伙来挑煤。杨二妹今天是第一次来帮助挑煤,往日,她想来,乔克仁不让她来挑,叫她在家里料理好家务活,把家什收拾干净整齐些。现在,她既然来了,他也不想再阻止她,再说,眼下正需要来人挑煤,于是,他用不寻常的口吻嘱咐说:“挑煤时候注意点,别闪着腰,啊!”

“知道啦,我又不是头一回挑担子。”杨二妹粲然一笑,接着又说,“家里的午饭还热着,你快点回去吃吧。”

两人各自分开了。乔克仁坐了半天船,肚子也饿了,他回到家后,匆匆忙忙吃饱饭,顾不上打盆水抹抹脸,又出门去了。他要抓紧时间找肖英。走到她家,见门口关闭,寻思一下,心想她可能在杨厚实家。

果然,乔克仁在杨厚实家找到了她。肖英正在用浆糊糊布箔。

“肖会计,你在忙什么哪?”

肖英抬起头,见是乔克仁,连忙说:“经理,你什么时候回到家的?”

“噢,刚刚回到。”乔克仁开门见山说,“肖会计,河边来船了,你怎么不通知大伙去装船啊?”

肖英放下糊浆糊的刷子,拖过一张木方凳,让乔克仁坐下。她缄默片刻,才慢慢开口:“我想,前几天镇上发生的事情不用我说,你可能也知道了。”

“具体情况我还不太清楚。不过,我以为,公司眼下的任务不是如何考虑处理安置死者、伤者的事,而是首先要马上组织大伙到河边挑煤,不然误了开船时间,轻则人家向法院起诉,向公司提出补偿延误运输损失费,严重的话人家指责我们不讲信用,以后不再愿意和我们继续合作。你身为公司职员,这两个问题摆在一块儿,孰轻孰重,难道你就不能作出判断吗,为什么就没有考虑过延误开船造成恶性的后果么?”乔克仁好像是第一次这般认真严肃地和肖英商量公司的工作。

肖英不敢用眼睛看着乔克仁投射过来的目光,只是低声嗫嚅:“我……我心里气不过董事长那种独断专横的做法,所以……”

原来,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肖英一大早跑到山里,叫大伙回来。柴四苟和阿山向乔应天作了汇报。乔应天大为恼火,说肖英无法无天,煽动工人罢工闹事,要她马上叫工人返回山里复工。肖英表示无力办得到。

因此,乔应天恼羞成怒,板着面孔吼叫起来:“肖会计,你是公司的职员,胳膊就应该往里拐,你干嘛叫工人从山里赶回来?”

“他们家里的亲人为了保护公司的煤炭,不惜付出了鲜血和生命,为什么就不安排一天时间让他们回家看望一下亲人呢?”

“公司有公司铁的规定,谁也不能自作主张!”

肖英据理反驳,语气与方才比较,丝毫没有减弱:“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以人为本管理好企业,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好哇,经理好心好意安排你在公司财务科干了几天,翅膀就长硬了是不是哈?”

“董事长,我很感谢公司给我一个实践锻炼的机会,可是眼下乡亲们家里出了事,我不能昧着良心啊!”

乔应天看见肖英一个小女子竟然敢和他顶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他气得暴跳如雷,叫她立刻把公司财务办公室的钥匙交出来,不准她再跨入公司办公室。

当时,肖英想,公司会计工作让我干我就干,不给我干也罢。但是,不管怎么样,也要等到乔经理回来。

更令她愤愤不平的是,肖英考虑到镇上的乡亲们为了保护公司的煤,死的死,伤的伤,公司应该给遇难者支付必要的抚恤金,数目即使小些,也使大伙心中得到一点抚慰。杨厚实、程一民、狗儿等人去找乔应天协商,乔应天不但没有半点同情心,相反,冷冰冰地说:“人死就死了,谁叫他们自己倒霉!”

肖英一反平常软弱的性格,厉声说:“乔老爷,你到底是不是公司的董事长?他们的亲人为了保护公司的煤不被人偷走,连性命都丢在了煤场上,你难道连半点仁慈之心也没有吗?”

仿佛被人捅了一下屁股眼,乔应天气得脸色铁青,他万万没想到,在清江镇上,竟敢当面顶撞他的恐怕肖英是第一个了,而且还是一个尚未婚嫁的小女子。他暴跳三尺,吼道:“肖英、肖姑娘,你吃了豹子胆是不是?!你也是公司一名会计,可是胳膊却往外拐,当家人不为公司当家理财,倒要做个败家仔,你……你……”

乔应天挥动文明棍,向肖英不停地指指点点,瞧他那副恶狠狠的模样,恨不得把肖英的脑袋戳穿个血窟窿。

杨厚实上前两步,把乔应天的文明棍按下,平心静气地说:“董事长,你先别发火,肖会计只不过是替工人讲几句话。说实在的,像狗儿、程一民两个工友,他们的父亲、母亲分别在这次械斗中丧生,公司不仅不好言好语抚慰他们,相反却说他们自己倒霉,这从天理上讲得过去吗?”

狗儿平时生性怕事,可是,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应该挺起胸膛,在乔应天面前争回公道。他接过杨厚实的话音争辩道:“是呀!董事长,你要讲点良心!我在山里流尽汗水,搏尽老命为公司挖煤,每月领得钱多钱少我都没半句怨言。可是现在,我老娘活活被偷煤的人打死,老婆也被打至重伤,如今还躺在床上呻吟。每天夜里,我听到阿秀发出痛苦的呻吟,我的心都将要碎了。而你却说她是自己倒霉,你的心太狠了!”

“放肆!”乔应天咆哮如雷,突然举起文明棍,朝狗儿头上敲下去。幸亏杨厚实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他手中的棍杖,喝道:“不准这样粗暴对待我们工人!”

乔应天的棍杖被牢牢抓住,他挣扎几下,还是挣不脱杨厚实铁钳似的手掌。许久,待杨厚实松开手后,看见覃七哥、程一民等几个工人个个都怒目圆睁,只好缓过口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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