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地下的急泉犹如决堤的波涛,一下子迅猛地喷涌出来。夏红被洪水冲倒了他望着奔泻的急流,含笑着闭上了眼睛。“泉水洞”的泉水,越来越汹涌。它穿深谷,过山峡,转了九百九十九个弯,终于变成了一条奔腾不息的大河,日日夜夜流向远方。
夏红家乡的父老乡亲们从河里捞起他的遗物,无不失声痛哭。人们为了世世代代怀念这位舍己为人的壮士,把这条河叫做“红水河”。后来,每年夏天季节,红水河的水全是浑红色的。
传说是每年这时候,夏红就以自己在天国的灵魂和鲜血融入河水里,为人们肥沃土地,灌溉庄稼,使庄稼长得异常茂盛,年年丰收。红水河两岸的人们从此过着丰衣足食的幸福生活……
阿杏听罢阿程婆讲完这个凄美悲壮的传说,好奇地问:“婆婆,夏红真的还活在红水河里面吗?”
阿程婆抚摸着阿杏的头发,亲昵地说:“是的,据说他的鲜血不仅把河水染红了,还把河床下面的石头染得如同一枚枚翡翠、宝石呢!”
“啊,真的?”小家才立刻拉起阿杏的手,兴奋地说,“阿杏,走,我们现在就到河滩去,寻找翡翠宝石!”
于是,两个孩子站起来,马上跑出小屋。
阿程婆想拦住他们都来不及。
天气骤冷,北风一阵比一阵刮得紧,地上的落叶被吹得团团转。红水河岸边的木棉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仿佛失去了生命力。河面上的水退落了许多,河床上袒露出坑坑洼洼的石头。河面狭窄了,河水流得更湍急,流水声哗哗哗地响。
河床上低洼的地方,积着一洼洼的水。积水很清澈,能够看到水底下的一切。站在岸边远远望去,好象是一面面明净的镜子。
清江镇码头下面的河滩,人们叫它鹅卵滩。原来,每到涸水季节,河滩上堆满了许许多多的鹅卵石。那些圆溜溜的石头有隋圆形的、扁形的,有的比鹅蛋还大,有的象指甲那么小,石头的色泽有澄黄色的、淡黄色的、紫色的、深蓝色的、灰色的、茶红色的、乳白色的、翡翠色的、玛瑙色的,色彩千姿百态,把河滩点缀得异彩缤纷,美丽诱人。
每天,镇上孩子们都喜欢到鹅卵滩玩耍。回家时,每个孩子的口袋装满了漂亮好看的石头。鹅卵石将孩子们的口袋撑得胀鼓鼓的,有的孩子的口袋边线都被撑断了,布块叭搭叭搭地挂在衣襟上。
“家才哥,快来哇,这儿有一个很好看的鹅蛋!”阿杏远远地叫嚷起来。
小家才两只手托着胀鼓鼓的口袋,轻快地跑过去。跑着跑着,一块鹅卵石从口袋里掉出来,他停下脚,躬下身拾起来,重新把那块宝贝塞进沉甸甸的口袋内。
阿杏拣起那块蛋白色的石子,对跑过来的小家才说:“你看,这个鹅蛋最漂亮。”
小家才拿过石子,只见上面呈现出绚丽的花纹,那图案好象一朵刚刚开放的五色花,光是花瓣就有黄、粉红、天蓝的色泽。小家才看着看着,不由惊叹起来:“哎呀,真的好好看啊!”
说着,他用鼻子凑近那枚石子,使劲地闻了好久,似乎要闻到石子上面那五色花的清香气味才肯放开。
阿杏看着他那副天真活泼的模样,觉得好笑,于是笑道:“家才哥,你要是喜欢,我就给你吧!”
“我不要,我要找一块比这块更漂亮的石头。”小家才有点犟,他当然不肯白要阿杏送给他的彩花石。
河滩上,北风比方才吹得猛了,不停地嗖嗖刮过河床。这两个孩子的手指冻得红扑扑的,跟胡萝卜差不多。小家才穿着一双布鞋,足背也被冻得红扑扑的。别的孩子早已回家了,就只剩下阿杏和小家才。
“家才哥,我们回家吧,我觉得天气越来越冷了。”阿杏在手掌上哈了一口热气,反复搓搓双手。
小家才本来还想找一块更漂亮好看的彩花石,看到阿杏面颊有些苍白。那是北风吹冻的。他怕她被冷出病来,于是也答应回去。
这天,方嫂挑煤收工得早一点。原因是自从河水退位后,从黑牯岭到县城这段红水河有多处河床太浅,火轮船行驶不了,公司挖出的煤不能直接从码头装船下广州。平时只靠打鱼船装运到县城码头,然后再组织人力重新装上大船。
方嫂回到家中,见门口锁着,她不知阿杏和小家才上哪儿去玩,心中有些不安。这几天早上,因天气开始冷了,她去挑煤时,总是嘱咐两个孩子不要跑出去,免得天寒地冻,冷坏了身体。她深深懂得,家里穷一点都不要紧,最怕生病,一旦生大病,非把家当折腾个锅底朝天不可。
她记得自己还小的时候,有一次患了伤寒,父母亲把家里的东西变卖得差不多了,才治好她的病。从此,家里背上一身债。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她就不寒而栗。
方嫂放下泥箕担子,首先去阿程婆家,看看阿杏他们在不在。平时,他们都喜欢去阿程婆家,叫阿程婆讲“古”。
阿程婆正坐在床边烘火笼,听到门外有人拍门,她过去开门,见是方嫂,愣了一下。
“阿程婆,阿杏没来你这儿吗?”方嫂问。
“噢,下午3点多的时候,阿杏和小家才来我这儿叫我讲古,听完我讲古后,马上出去了,说要到河边捡宝石。”
“捡宝石?这有什么宝石让他们捡啊?”
“就是捡石头呗!”
方嫂听罢,向阿程婆告别一声离去。
于是,她匆匆走下码头,到了码头下面,远远看见阿杏和小家才向这边走过来。她张开嗓子大声唤道:“阿杏……”
北风迎面吹来,很快把方嫂的声音吹到后面去了。尽管如此,阿杏和小家才还是听见了她的呼叫。
阿杏高兴地说:“家才哥,我妈回来啦!快点走!”
两个孩子连蹦带跳地走到方嫂跟前,愉快地叫了一声:“阿妈!”
“婶娘!”
方嫂双双牵住孩子们的手,又是嗔恼,又是怜惜地说:“你们呀,真是不懂事。今天北风这么大,还跑出来玩什么呀,要是冷出病了怎么办?”
小家才不敢吱声,默默地低头走着。
“妈,我刚刚捡得一块很好看的彩花石,喏。”阿杏从口袋里取出那块石子,在她妈妈面前晃了几晃。
方嫂看清楚那块彩花石,心中也觉得喜欢,但她仍装出不高兴地样子说:“石头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往后别上这儿玩了,河边风太大,容易冻坏身体,听见不?”
“唔!”阿杏点点头答应道。
上了码头,方嫂顺便到菜园摘了一把芥蓝苗。回到家里,她收拾好零零星星的琐碎活,开始起火做晚饭。
她坐在火灶前,火苗映红了她的脸。她一边往灶膛内塞柴草,一边在默默地沉思,她在想那天晚上的事。
自从杨厚实在门外窥觑了她的肌肤后,她发现他好象变了,变得更沉默寡言。每次他回来,她的视线一接触到他,他赶紧把脸儿避开,她觉得他似乎害怕自己的目光,生怕自己会责怪他。
其实她觉得,一个女人的美丽的身体无意中让心爱的男人觑见,无疑也是一种甜蜜蜜的感受。因为这是把自己的人体美展现在心爱男人的眼里,让他尽情地欣尝,以激发他的情和他的爱。
那天晚上,他窥觑自己的肌体,可是他没有象一头野兽那般破门冲进来,狠狠地扑在自己的身上,而是能够理智地克制他内心的冲动。最后,当他察觉到自己可能发现他自以为不光彩的行为后,竟象一个偷儿那般狼狈地逃窜,当时跑得那样快,跑得那样慌慌张张。可见,他的心地是一片干净的纯真的天空。自己若是变成一只鸟儿,定能在爱情的天空下自由自在地飞翔。
说心里话,这个女人好想让自己变成一只爱情鸟,早日飞翔在杨厚实的心坎上,或者停落在他的肩膀上,每天欢快地歌唱。
灶膛内的柴草燃烧尽了,火苗渐渐熄灭了,她一点也没有发觉,她仍在甜蜜蜜地沉陷在遐想之中。她想:如果那天晚上杨厚实破门而入,向她扑过来,她也不会责怪他的。因为她毕竟是个女人,她也需要男人的爱。而且她已经早已把他当作是自己一生可以依靠的男人,她能怨他什么呢?
相反,当她站在门口,看见他那远远飞快离去的背影,才真正感觉到从自己身上感觉到失去了什么似的。她感到有点遗憾和嗔怨,遗憾和嗔怨他的胆子太小,似乎缺少男人身上那种原始般的疯狂的野性,她认为她现在正需要他的疯狂和他的野性。
“妈,火熄灭了。”阿杏走进厨房,看见灶膛快没火了,便叫道。
方嫂正在发楞,被女儿的声音唤醒过来,才把放纵的思绪缰绳收回来。她急急忙忙往灶膛内塞一把柴草,火苗“呼”的一下又窜了出来。
吃过晚饭,方嫂坐在煤油灯下,精心地纳鞋底。这双鞋又是给杨厚实做的。几个月前做的那双布鞋,杨厚实早已穿烂了。下井挖煤,一天爬来爬去,就是牛皮鞋也经不起尖砾的石头和煤粒的磨损,何况这还是用旧布料纳的鞋底呢!
阿杏和小家才洗干净脚后,两个人爬上床铺,掏出白天在河滩拾回来的石头玩耍。玩着玩着,两个小孩都困眨了,连石头也没放好,就钻入被窝睡了。
夜里,从河边吹上来的北风显得比白天还要凶,门板被吹得“砰砰”响。方嫂觉得有点冷,缩动一下身子,继续纳鞋底。
纳着、纳着,她的思绪不知不觉地又转到山里。她暗暗思忖道,每到夜晚,山里风就刮得那么大,杨大哥他挨冻着吗?幸得这个月轮到他上夜班,不然上个月带去那床薄薄的烂棉毡他怎么熬得住这突然骤冷的寒夜呢!看来明天早上一定要拿一床棉被去,不然他受冻生病了,就糟了。虽然家里仅有两床烂棉被,但她可以跟孩子们合盖一床。
方嫂想着,纳着,一时走了神,手指突然被针尖扎了一下,她“哎哟”一声叫,细看时,手指肚冒出一丝血,她将手指放入嘴里含一下,用自己的口水消除疼痛的感觉。
女人们做针线活,手指被针尖扎出血来是常有的事。待疼痛的感觉轻了许多,她才把手指拿出来,又继续纳她的鞋底。她知道,天气冷了,赤着脚挖煤,那是十分吃力的。脚底皮肤容易皴裂,一旦裂开血口,那是很痛的,比针尖扎手指疼得多呢。
她不能让她的男人在寒冬腊月里赤脚干活。虽然说杨大哥至今还没有正式倒插门与她完婚,但她早已经认为,他是她今生今世离不开的男人,而她呢,则是他的女人。
微弱如豆的油灯火焰可能是因为煤油快烧尽了,火苗渐渐黯淡下去,方嫂放下手中的鞋底和针线,从床底拎出那只长颈瓶子,想往油灯添加一点煤油,这时才发现瓶子已经空了。火苗跳了几下,终于熄灭了,她只得上床睡觉。
两个孩子睡得很暖和,方嫂尽量把身子往他们身边挨近一点。本来,她和他们是分开睡的,但天气太冷,她不得不和孩子们挤在一张床铺上。
她背靠着女儿阿杏,侧身而睡。她躺在床上,心里在想着些什么。总之,她觉得大脑很清醒,丝毫没有睡意。是呀,该想些什么呢?是想几年前刚刚和方哥欢度新婚蜜月夜里的甜言蜜语,还是想那天晚上杨厚实在门外偷觑她的玉体?不管怎么说,这些都是充满甜蜜蜜的遐思,令她一辈子难以忘怀。
屋里漆黑一团。初冬的夜晚,窗外的天空丝毫没见一点月光,也没有星星,仿佛整个大地被一块大黑布蒙得严严实实的。唯有北风不时把门板吹得“啪啪”响。
方嫂睡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她隐隐约约听见门外有人在叫她。哦,好象是杨厚实的声音,她爬起床,三步并作两步去开门,果然是他。只见杨厚实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傻乎乎地呆在门口外边。
“方嫂,我……”杨厚实支吾着。
“我什么呀?快进屋哇!”方嫂拉住他的手,将他拉进屋里。
方嫂点亮油灯端起来,仔细地借着灯光反复打量眼前的男人。她看见他的那张脸洗得很干净,一点煤粉也没沾上,不仅没有煤粉,似乎还抹了一层白腻腻的雪花膏,他这一打扮,显得年轻了许多。
她定定地注视着杨厚实的眼睛,许久,才轻轻地开口说:“你今晚不是上夜班吗?怎么回来啦?”
杨厚实憨笑道:“方嫂,我好想你,所以回来看看。”
方嫂脸庞微微一红,娇嗔道:“我有啥好看的。”
“当然好看。”杨厚实用手轻轻地摸一下方嫂那张泛起红晕的面颊,“你比前些日子漂亮多了。真的,我不骗你。”
杨厚实说这些话时,特意在末尾那句话加重语气。
方嫂心头一热,把油灯放下,激情沸腾地扑在杨厚实的怀里。她顿时感觉到他宽阔的胸膛好似一只炉膛,使她浑身暖烘烘的。她喋喋不休地说:“杨大哥,你别走了,今晚就在这儿睡吧。”
杨厚实温存地抚摸着她的脊背,许久没有说话。
“你开口呀,你到底肯不肯在这过夜呀?”方嫂追问几遍,依然没见杨大哥吭声。她觉得奇怪,慢慢地从他的怀中松开身子,抬起脸来看他。
杨厚实一动也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木雕。
方嫂焦急地拉住他的手:“杨大哥,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这时,方嫂才发觉他手上冷冰冰的,原来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裳,大概被骤寒的天气冻坏了。她赶紧打开笼箱,拿出以前方哥穿的那件旧棉衣给他披上。
“砰……”门口被推开了,乔应天恶狠狠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他挥起一根皮鞭,“啪!”的一下抽在杨厚实身上。他一鞭子抽下来,气势汹汹地咆哮说:“好小子,夜班你不去干活,跑回来跟这风流寡妇幽会,看老子如何惩罚你!”
乔应天回过头朝门外一声叫:“来人啊!”
顿时,两个恶煞般的家伙冲进来。方嫂没认出他们是谁,在她印象中,清江镇从来没有这两个陌生人,他们是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呢?
只见这两个凶巴巴的恶煞拿出一根又粗又长的麻绳,三下两下就将杨厚实牢牢实实地捆绑起来。接着,又象虎狼一般把他拉出去。
方嫂十分害怕。可是,她见自己的男人被乔应天他们强行推拉出去,她急忙追过去,大声呼喊道:“乔老爷,你们不能把他拉走啊!”
恶煞们没有理睬她的怏求。
她紧紧地追上去,一把拖住乔应天的脚,哭泣地怏求道:“老爷,你行行好,你行行好哇……”
“去你妈的,给我滚!”乔应天抬起一只脚,狠狠地往方嫂的心窝处一踹。
“啊!”方嫂惨叫一声,终于惊醒过来。
原来,她方才做了一个恶梦。惊醒之后,她感到心口还在隐隐作痛。她用手抹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许久,她胸中那颗惊悸的心仍在急遽地怦怦跳。
她回忆起方才梦中的情景,不由替杨厚实担心起来。她希望梦中那件可怕的事情永远不要在现实中发生。因为这个可怜柔弱的女人已经失去了第一个男人,她不能再失去第二个男人啊!
她睁开眼睛,望着屋顶,再也无法睡了。她害怕一闭上眼睛,方才那个恶梦又出现在她眼前……
方嫂躺在床上,辗转翻身,为方才那个恶梦提心吊胆。都说恶梦就是不吉利的凶兆,她真的很担心梦中的事情会降临到杨厚实身上,或者发生在她的身边。
在现实生活中,不好的事情往往就会向恶化的方向发展不知什么时候,,好的事情偏偏就容易与愿望擦肩而过。
方嫂终于迷迷糊糊地睡到了一觉。次日凌晨,天色还比较黑黯。她起床后,抓紧时间动手起火做早饭。她坐在灶膛前,望着呼呼窜动的火苗,不知在想些什么。
突然,从门外传来一阵乱轰轰嘈杂声,只听见有人好象在外面惊慌地叫喊起来……
“不好啦,昨晚山里煤场那边出事啦!”
“大家快到山里去啊,看看我们的亲人怎么样了!”
“……”顿时,村里远远近近传来一片嘈嘈杂杂的喧哗声,纷乱交错的脚步声更是增添了人们恐恐惶惶的心情。
“啊,出事啦,到底见了什么事啊?”这个消息仿佛是在方嫂的头顶上响起了一个炸雷,她十分担心昨晚那个恶梦真的这么快就显灵了。
“我的天啊,难道老天爷要折杀我吗?”她忍不住抑起头来,望着窗外黑色茫茫的夜空,双手合十,悲怜地诅咒一声。
忽然,方嫂的大脑意识突然清醒过来。她“呼”的一下站起来,打开门就冲出去。
街镇上,围满好多的人。人群中绝大多数是女人、老伯、老妇,她们的男人、老人们的儿子都到山里挖煤去了。只见大家焦虑万分,七嘴八舌地说着,互相打听着。方嫂挤到人群前面,焦急地问:“出什么事啦?出什么事啦?”
“听阿眯哥方才回来说,昨晚他们井下发生冒顶了!”
方嫂从来没有听说过“冒顶”这个词,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于是,急忙地问:“喂,什么叫冒顶呀?”
阿眯哥的老婆黄菜叶咋咋呼呼地说:“噢,冒顶就是因为采空区面积过大,压力超前,井下突然发生石头垮落下来呗,如果躲闪不及的话,就会发生死亡事故。我老公方才从山里逃命跑回来告诉我的!”“呃,有没有砸着人哇?”
“那还用说,”黄彩叶扭着屁股说,“听我老公说,他拉煤出来快走到窿口外面的时候,突然听到里面响起轰隆轰隆的声音,紧接着一股猛烈的气浪从里面吹出来。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转身爬回去想看个明白。没想到,只见巷道顶板塌落下来一大堆石头已经把巷道堵得严严实实的了,里面的人恐怕全部被埋住了。幸亏得我老公拉煤爬出来快一点,不然也没命了!”
方嫂听到这里,吓得脸色都变了。她知道,杨厚实和黄彩叶的老公阿眯哥同在一个班组干活的,不知杨大哥到底是死还是活,她再也呆不住了。她急于要知道煤场那边的情况究竟怎么样了。于是,她顾不得和那群女人们再说些什么,撒腿就向黑牯岭那边跑去。
黄菜叶看着方嫂匆匆撒腿向山里跑去的背影,对旁边的女人覃桂兰说:“你看看,好象她老公真的被压死在井下了一样!”
“唉,菜叶,你别讥讽方嫂了,她一个寡妇的日子过得也挺艰难的,将心比已,就理解一下吧,但愿她的男人没出事!”覃桂兰很同情地劝一句。
“她男人?恐怕是野山鸡吧,她什么时候请过我们吃她的喜糖、喜酒了啊?”
“举行婚礼只是一种表面上仪式,只要她爱补锅佬,补锅佬也爱她,彼此相亲相爱就够了。”
“呵呵……你大概不知道吧,那个补锅佬和我老公同在一个班组下井挖煤的,听我老公说,他已经被压在里面了,看来是凶多吉少啊!”黄菜叶感叹一句。
“真的啊,那太可怜了!没想到方嫂她脸上的气色刚刚开始恢复好转,昨天还喜悦地对我说,桂兰,今后我们娘俩的苦日子有盼头。没料这下大祸横飞,希望越大往往失望就越大,不知道方嫂她还能不能够扛得住呢!”覃桂兰同情地说一声。
黄菜叶冷漠地哼了哼:“管它呢,只要我老公阿眯哥没事,谁被压死都不关我事!”
另外一个女人斥责她说:“黄菜叶,你这话说的也太没一丁点人情味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大伙儿都是乡里乡亲的。平常低头不见抬头见,多多少少都有一点感情嘛!现在井下发生了重大事故,凡是有男人在山里挖煤的,谁不着急啊?所以你说话要臭一点米气,千万别把大伙惹恼火了!”
黄菜叶自知理屈,只好嘀咕一句:“算了,我懒得跟你们说了,我困了,回家继续抱我老公睡觉觉去!”她语毕,甩一下手臂,扭动屁股走了。
在通往黑牯岭的小路上,方嫂从来没有象这样焦急过,她跑得飞快。呼啸的寒风将她那没有梳理过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一绺绺散乱的头发不时遮挡住她的眼睛。
她一边跑,一边不停地用手拨开头发。方才起床,她还来不及加穿上一件衣裳,出门的时候,还感到有些寒意。而现在,她急冲冲地跑了一段路后,觉得胸口热乎乎的,她已经跑得有些喘不过气了。
跑到镇口榕树,她看见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不少女人们向山里跑去了。她知道,她们也一定象她现在的心情一样,急于知道自己男人的下落。虽然杨厚实还没有正式娶她为妻,双双还没有共同享受洞房花烛夜人生最甜蜜最幸福的生活,但是,方嫂已经感到她这一辈子再也不能离开杨厚实了。他的平安就是她的生命、她的希望和她的幸福。
她身为女人,不仅需要杨厚实,她觉得她的女儿也离不开大叔,她现在与杨厚实的感情已经胜过了父女俩的感情。有一天晚上,阿杏悄悄对她妈妈说:“妈,我真的好想叫大叔做爸爸了!”
“是吗,你想叫就叫吧,相信大叔会为你当上一个好爸爸的!”
当初,杨厚实报名下井挖煤,她从未预想到下井挖煤会发生什么危险,所以,看到他每月挣得那么多的钱,她感到多么兴奋啊。以前,方哥上山砍柴,劳累一天挑回一担柴才换得几个小钱,拿到街上才能买得两碗玉米粥。
如今,杨大哥下井挖煤,虽然也很辛苦,但是挣的钱比方哥砍柴卖赚的多。再说,要想成个家,要使往后的日子过得宽裕些,杨厚实不下井又到哪儿干活挣钱呢?她总不能让他再挑起担子到外面去补锅。她知道,外出走乡串村补锅,跟背井离乡的流浪儿差不多,那种日子过的也是够艰辛的。
方嫂看到杨厚实是个憨实敦厚的男子汉,有手艺,能吃苦,第一天初见面,就热心照顾她这个非亲非故的陌生女人。可见他的心地是多少的善良。当她从交谈中得知小家才并非他的亲生儿子,而是乐于帮助惨遭横祸突然失去父母双亲的孤儿,只有心地善良的人才会无怨无悔地乐心于帮助他人。
所以,她很快就将自己的身心暗暗地许与他,设法让他的心在清江镇扎下根来。于是,她热情赞同他报名下井挖煤,让黑牯岭煤场紧紧拴住他的心。只有这样,她才能将他那颗心摘取到她那温暖的胸怀中,让两颗心牢牢地贴在一块。
然而,她没想到,井下会发生冒顶,杨厚实他们会被垮落下来的石头堵住在采煤工作面里边。万一杨大哥被石头砸着了,自己的生命线也就完全崩断了。因此,当她听到这一噩耗时,她能不憔悴万分、心急如焚吗?
北风呼呼迎面而来,仿佛要挡住这个可怜的女人。可是,她拼力地跑,用自己凌弱瘦小的躯体排挤掉寒风的阻力。她要尽快地跑到山弄那边去,尽快一点获悉杨大哥的安危情况。是的,她既为杨厚实的生命安危担心,同时也是为自己今后的命运担心。
跑着,跑着,方嫂渐渐地快要追上前面那外女人了。忽然,寒风把那个女人的哭泣声传入方嫂的耳朵内,她哭得悲悲戚戚。方嫂想,她是谁呢?她的精神支柱为什么比自己还要脆弱呢?
方嫂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平时她就经受不得别人的悲伤,一旦听见别的女人的哭泣声,就会感到鼻子又酸又涩,咽喉里面好象有什么东西哽着。
天色渐渐发亮了。方嫂终于辨认出前面那个女人十分熟悉的背影,她加快脚步追上去。她关切地问一声:“阿英,你怎么啦?”
肖英见方嫂来了,双腿一软,一下子扑在她的怀里。方嫂怜悯地抚去她脸上的泪水,说:“阿英,先别难过!强仔他们现在到底怎么样,我们还不知道,兴许老天爷有眼,保佑他们平安无事呢!”
肖英见方嫂这么一说,她知道她是强忍着心中的悲伤和焦虑来劝慰她的,因此,也不好意思再哭泣下去。她用衣袖抹净眼角上的泪珠,凄然地说:“但愿强仔和杨大哥他们平平安安出来。”
“快走吧。”方嫂催了一句。于是,这两个女人沿着崎岖的山路向黑牯岭煤场赶去。
大约凌晨两点钟的时候,杨厚实、文庆强、狗儿、程一民、古彩华等人正在黑古隆冬的工作面里面挖煤。这个窿口挖了几个月时间,留下了一大片采空区,公司为了节约材料费开支,舍不得用坑木维护顶板。工人们挖煤时,挖完一处,就把半截松木支柱移动到新的采煤地点。这样,采空区面积越来越大,顶板压力也越来越大。
当时,杨厚实等几个人正在抡动丁字镐,使劲地挖煤。突然,只听见老塘区那边的顶板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沉,仿佛闷雷在他们的头顶上开始连续炸响。
文庆强、程一民、狗儿等人惊骇得赶紧挤在杨厚实身旁,文庆强惊慌失措地说:“杨师傅,顶板要下来了,我们怎么办啊?”
杨厚实在他们几个人中间,数年纪最大,生活经历最多,但是,象这样的场面他也是头一回见着。既然工友们都向他靠拢过来,他感到自己必须以沉着镇定的心情来稳住大伙那一颗颗紧张的心。尽管他内心也有些害怕,但他努力不让害怕的表情流露出来,因此,他不慌不忙地说:“大伙别怕,顶板即使下来,也不会落到这儿的。”
顶板响了十多分钟后,突然停止了,工作面顿时静寂得如同墓穴一般。
文庆强松了一口气,又惊又喜地说:“啊,顶板不响了,咱们快点出去。”
几个人就要动身爬出去,杨厚实对顶板突然停止响声的现象觉得不理解,但他感到情况不太妙。于是,他一把拉住文庆强的脚后跟,说:“慢,等一会儿再出去!”
文庆强不满地说:“还等啥,再等就出不去了!”
“我感到有点不妙,还是耐心等一会儿。”
杨厚实的话音刚落,只听离他们十几米远处的顶板“哗啦”一声,一下子落了下了,一股猛烈的气浪夹带着滚滚煤尘向工作面空间冲进来,浓厚的煤尘呛得杨厚实他们几乎透不过气来。停放在煤块上的小油灯的火苗瞬间被扑灭了,周围漆黑一团。
本来小油灯的火焰即使再黯淡微弱,也能给采煤工作面增添一丝生气。如今,油灯熄了,周围环境简直完全死了一般。杨厚实过去拿起放在油灯旁边的火柴,重新点亮灯芯。
冒顶过后,顶板再没有什么动静了。这时杨厚实拿起油灯,叫大伙一块出去。文庆强看到方才的情形,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说:“杨师傅,幸亏你叫我们等一会儿,不然我们刚爬出不远,顶板石头一下来,我们一个个都将被砸成肉饼。”
“别说了,我们还是先出去,看看情况怎么样。”杨厚实说。
几个人爬到冒顶地方,只见一块块大石头已经把通往外面的巷道出口全部堵住了。刚刚升起在他们心头的生存下去的希望顿时象涸竭了的小油灯的火苗那样,生命之光暮地黯淡下去。
“糟,这回我们真的出不去了!”程一民焦急地说。
杨厚实也很焦虑,但他仍然尽力地稳住大伙的心绪,说:“我们已经被困在这儿了,再急也没用,我们动手把些石头搬开,想办法打开通路。”
几个人使劲地搬石头,但是,除了一些体积较小的石头外,其余两三百斤重的石头根本无法搬。原因是顶板太矮,高的地方可以蹲着,而矮的地方则要躺着,即使浑身是劲儿也使不出来。
看着那一块块拦路虎似的大石头,文庆强绝望了,后来竟象小孩子那样嘤嘤地哭出声来。杨厚实火了,他吼叫一声说:“哭什么卵!都是二十来岁的后生仔了,你的眼泪就这么贱?”
文庆强从未见过杨厚实发怒,没想到他发起火来也这么凶,一时竟使他怔呆了。他抽泣两下,抹掉脸颊上的泪水,怯懦地说:“我不是哭我,我主要是可怜我的娘。你想,我娘她年岁那么老了,就我一根独苗,万一我死了,谁去照顾她啊!”
听他这样一说,杨厚实心肠也软了下来。是啊,能怪强仔吗?他真是一个孝子,在这种危急的场合下,他首先想到的是他的母亲。杨厚实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突然发起火来的。
平时,他说话都是很温和的,从不知道什么叫发火。想来想去,大概是看到顶板落石堵住了巷道出口,这些石头又搬不掉,活生生的几条汉子被困在这黑古窿冬的工作面。如果不能及时出去的话,用不多长时间,也会因为工作面缺少空气而活活窒息死去。一个人不声不响地离开这个世间,是很容易的。
可是,如果一个人的生活刚刚有一点生气,有一点色彩,有了新的希望,就匆匆地死去,那末免太遗憾了。杨厚实他能不遗憾吗?不!他自从认识方嫂后,他觉得这个俊俏端庄的女人给他的精神生活带来了阳光,带来了色彩,使他感到生活下去是多么美好。所以,他觉得他不能再离开方嫂,更不能让方嫂失去自己。因此,他面对这种危急的处境,内心是十分焦急的。但是,又不能不努力做出沉着镇定的样子。
他知道,在场的几个年纪稍比他小的工友都把当作了他们的主心骨,他一旦惊惶失措,他们就会彻底绝望。俗话说:“哀莫大于心死。”当他看到文庆强嘤嘤哭泣的时候,顿时就来火了。如果他不及时制止的话,在场的几条汉子的精神支柱就会很快崩溃,结果只能在这儿等死。想到这,他觉得自己方才发的那顿火气是应该的。
文庆强停止哭泣后,片刻,这儿几乎没有一点动静,几条汉子似乎屏息了呼吸。大伙都把目光集中到杨厚实的眼睛上,期待他能够从拿出办法来。
杨厚实望着那一张张黑不溜瞅的脸,望着那一双双眼睛,他感到自己的心情很沉重,胸内里面的那颗心几乎要崩出来了。他尽力按耐住怦怦剧跳的心,缓缓地说:“工友们,弟兄们,我们目前被围困在这里面了。不过,我们要相信,窿口外面的父老乡亲一定会设法来营救我们的。我们几个人一定要团结协作,拧成一股绳,争取平平安安地活着出去,和家里的亲人团圆。”
这席话,杨厚实说得很平静,语调很低。可是,文庆强、程一民、狗儿、古彩华等人听了,感到很亲切,很和蔼,好象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长辈在谆谆地教诲晚辈那般慈祥。顿时,好象有一股暖流涌入了他们的心头。
杨厚实看到大伙都在希望自己想法子,他知道眼下处在这种严重的困境,一下子也拿不出什么好的法子来。再上时间紧迫,容不得他慢慢地想,他只能以自己平静的心情来稳定大伙的情绪。
工作面寂寞得可怕,仿佛可以听得见大伙胸口的心跳。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从什么地方隐隐约约传来“咚!咚!咚!”响的声音。是谁的心跳?竟跳得这么紧张,这么急促!
杨厚实仔细地听,尽管“咚咚咚”响的声音很低很沉,似乎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的闷雷。然而,他觉得这响声犹如一道瞬间消逝的闪电,顿时眼前一亮,兴奋地惊叫起来:“你们听,那边响的是什么声音?”
“咚!咚!咚……”那声音一下一下地响,似乎离这儿很遥远。不!分明就在左边不远的煤壁时而传过来的。
片刻文庆强又惊又喜地喊:“啊,是覃七哥他们挖煤的声音!”
“对!他们的巷道向我们这边挖过来了”杨厚实当即接过说,“快,我们也马上面对面的挖过去,争取尽快挖通覃七哥他们的工作面!”
于是,杨厚实、文太强、程一民、狗儿等人连忙拿起自己的丁字镐,铁铲,爬到传出“咚咚”响的煤壁,奋力地挖起来。几个人轮流挖的挖,铲的铲,谁也不肯多歇一下。
杨厚实卧着挥动丁锄,一下,又一下,大块大块的煤从煤壁上垮落下来。坚硬的煤粒把他肩膀上的皮肤磨出血了,他丝毫也不感觉到疼痛,血和汗水以及煤粉混在了一起。
工作面出口由于被冒顶落下来的石头堵塞住了,空气不流通,温度比平常高。他们几个人简直是被困在蒸笼里,浑身冒出热腾腾的汗珠。
他们挖啊,挖啊,身后的工作面空间处,已经堆满了煤。一个个累得精疲力尽,软绵绵地躺在地板上喘粗气。
煤壁对面“咚咚”响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近。杨厚实歇息片刻,身上有了一点力气后,就张开喉咙朝煤壁大声叫唤起来:“覃七哥,我们被围困在这儿了,你们快点挖过来啊!”
他又喊一遍,接着又喊一遍。粗犷的呼唤声在采空区里回荡着,很快又消失了。
他不知道他的声音是否能传得过去,直到把嘴巴喊累了,口喊渴了,他不管煤壁对面的人听不听得见。只要多喊几遍,对自己的心也是一个安慰。杨厚实喊了一会儿,才拿起丁锄继续挖煤。他对旁边的伙计催叫道:“伙计们,快点挖啊!”
工作面由于不通风,空气显得越来越稀薄,他们感到胸口象是被什么东西堵了觉得呼吸越来越吃力。杨厚实挖着,挖着,感到手中的丁字镐越来越重。后来,再也没力气挥动丁锄了。
文庆强软绵绵地爬到杨厚实身边,绝望地说:“杨师傅,看来我们不行了,我感到我……我快要死了……”
杨厚实只觉得胸口咚咚地跳,胸口里面的堵塞物憋得他很难受。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文庆强脸上的泪珠,痛苦而内疚地说:“强仔,杨大哥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各位兄弟,都怪我没有带好你们。”
程一民忍着悲伤欲哭的情绪,吃力地说:“杨师傅,别说了,我们怎能怪……怪你呢。”
冒顶后,狗儿一直没有吭声,这时,他也满眼泪花,嗫嚅地说:“唉,我死了不要紧,可怜的是我老婆和孩子……以后谁来照顾他们啊……”
杨厚实躺在地上,没听见名叫古彩华的小伙计开口,他吃力地说:“苦菜娃,你、你想说些什么,就快点说吧……不然就没机会说了……”
古彩华是个孤儿,还不到1岁父母亲就去世了,是靠吃百家饭才长大的。由于他命太苦,所以大伙都叫他苦菜娃。他今年还差两个月才16岁,这两天他一直在发烧,身体很虚弱,昨天本来不想下井上夜班,可是又怕挨处罚,只好硬着头皮下井干活。班上的伙计照顾他,只让他铲点煤。
这时,他听到杨厚实叫他,有气无力地说:“我……我不想说了,反正是活……活不出去了……”
苦菜娃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杨厚实几乎听不清楚他说些什么。
陷入绝境中的几个人,望着煤壁旁边的那盏油灯,只见火苗渐渐地黯淡下去。他们觉得自己的生命恐怕就象今天这盏涸了油的灯苗一样,濒临熄灭下去。一旦失去了光芒,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恢复光明了。
煤壁那边依然传来“咚咚”响的声音,那深沉的回音似乎越来越响,然而,似乎与他们的距离却越来越遥远。仿佛是从天边传来的沉闷的旱天雷。
杨厚实、程一民、狗儿、苦菜娃等人再也没有力气聆听那“咚咚”响的声音了。在他们的耳朵里,那沉闷的响声越来越微弱,越来越遥远,渐渐地,他们再也听不见什么声音了。于是,他们几个人无力地闭上眼睛昏死过去。煤壁上那盏小小的微弱惨淡的豆油灯的火苗,渐渐地黯然细弱下去,死神终于无情地把那盏油灯微弱的火苗扑灭了。
顿时,整个工作面一片黑茫茫。
今晚上夜班和杨厚实一起干活的还有阿眯哥、韦老六、小南、毛毛等人。他们几上人主要负责从工作面运煤出窿口,再从窿口把煤运到山坳口存煤场。方才工作面冒顶的时候,阿眯哥、韦老六和小南听到窿口里面传出一声巨响,不知发生什么事,就回头爬进去看。只见塌落下来的石头已经里的通道口完全堵住了,看到这情景,阿眯哥吓得整张脸庞一片惨白,他失声惊叫道:“哎呀,不好啦,杨师傅他们被石头埋住了!”
他退出窿口外面后,扔下运煤木车,撒腿就往回跑。他一边跑一边大声嚷:“哎呀,太可怕啦,杨师傅他们全被石头砸死啦!”
韦老六一把拽住他,说:“阿眯哥,你跑什么,咱们还不快点搬石头把杨师傅他们抢救出来!”
阿眯哥挣脱他的手,说:“老六,你拉我干嘛,你我能把那些大石头搬开么?”
“兴许杨师傅他们里面没有冒顶,我们还是快叫别的伙计们来帮忙吧!”
于是,韦老六转过身立刻向距离最近的2号窿口赶去。阿眯哥趁小南不注意,转过身马上偷偷溜了,他被方才冒顶的声音和场面吓得双腿酥软,怎么还敢进去抢险呢!
韦老六赶到2号窿口,正好看到覃七哥拉一车煤出来,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焦急万分地说:“七……七哥,大事不……不好啦!”
他喘着粗气,语不连声地说。
覃七哥问他:“老六,什么不好啦?发生什么事情了?”
“杨……杨领班他们几个人……被冒顶下来的石头压在井下工作面了,我们班只有我、阿眯哥和小南三个人正好拉煤出来,不然就……就没命了!”
“啊,杨厚实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啊,冒顶落石把巷道全都堵住了,我们进不去,不知道采煤工作面是不是也冒顶了?”
“快,我们马上就去救人!”
上夜班的工友们听说杨厚实所在的1号这个窿口发生了冒顶,纷纷跑来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大伙听说工作面里还有五个人没有出来,一个个都为他们揪心捏汗,不知道这五个人到底是活还是死,眼下只能听天由命了。
覃七哥首先带头爬进窿口里面,看见一块块大石头挡住去路,他知道,仅凭力气是搬不动的。于是,他失望地退出。
小南拉扯着覃七哥的手,急问说:“七哥,我们怎么办?”
覃七哥的名字其实叫覃振洪,有40多岁的年纪,粗眉毛,高鼻梁,有着一张铁矿石一般粗犷特征的脸庞,颧骨略略高的双颊,长满一层黑茬茬的络腮胡,给人以一种果敢、豪宕、爽朗的印象。他处理问题时显得沉着、冷静,即使到了火烧眉毛的紧要关头,仍然不慌不忙,镇定自如。因他按家族辈次排七,所以大家都叫他覃七哥。
这时,覃七哥看到大伙一个个手忙脚乱,六神无主,大吼一声道:“慌个鸟毛嘛,再急也没用!”
他话声落下后,现场顿时一片静,人们都把目光集中到覃七哥脸上,等待他拿主意。覃七哥稳定自己的情绪,想了想,开口说:“上星期我进到杨大哥他们的工作面看过,里面的采空区和我们窿口的采空区估计距离不远,现在的唯一办法,就是抢时间挖穿两个采空区中间的煤柱,从2号窿口工作面通道爬进去,看看杨大哥他们五个人到底还活不活着。
“快走哇!时间就是生命!”人们纷纷离散去。
“慢!”覃七哥做了个手势,尽管天色茫茫漆黑,大伙仍然能够从他的手势中似乎看到一道黑色的闪电划过夜空,“1号窿口发生了大事故,公司乔经理他们还不知道,现在需要立即派一个人回去报告。”
“对,就叫阿眯哥回去报告消息。”小南附和声。接着,他掉过头喊起来,“阿眯哥!阿眯哥!”
喊了几遍,没见阿眯哥答应。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偷偷溜回去了。
韦老六气愤地骂道:“妈的,肯定是方才趁我赶来叫你的时候,他就溜了。”
小南愤怒地嚷:“这个鬼滑头,贪生怕死,太不讲哥们义气了,一出事只顾自己!”
覃七哥心想,这家伙回去,肯定在镇上到处叫嚷嚷的,乔经理会听见的。于是,他大吼一声:“算了,现在救人要紧!”他又挥动粗劲有力的手臂,“快,大伙马上跟我去挖通口!”
工人们进入2号窿口工作面,覃七哥判断一下采空区方位,马上动手挖煤。“咚、咚、咚”,大块大块的煤在丁字镐下垮落下来。大伙挖的挖,铲的铲,一个个忙乱过手脚不停。
大约挖了两个钟头,忽而,从煤壁对面也隐约传来“咚咚”响的声音。覃七哥一阵兴奋,大声嚷道:“哎呀,杨大哥他们还活着,你们听……”
“咚,咚咚!”对面传来的挖煤声一阵快过一阵,尽管声音不大,但至少说明还有人活着。他们大概也听到这边挖煤的声音,所以急于向这边发出营救信号。
“快,大家快点!”覃七哥知道,虽然杨厚实等人还活着,可是采空区里面不通风,如果不尽快把他们救出来,也会因缺乏氧气造成窒息死亡。想到这儿,他又一次催促大伙加把劲。
挖啊,挖啊,覃七哥挖累了轮到韦老六,韦老六挖累了,毛毛接着挖,毛毛挖得没劲了又轮到另外一个伙计。对面煤壁传出的“咚咚”声越来越近,似乎就近在眼前。
眼看又挖了数米深,忽而,覃七哥觉得对面的“咚咚”响的声音越来越稀拉,越来越微弱。再到后来,那声音嘎然停止了,他觉得事情有点不妙,急忙朝煤壁里面大声喊:“杨大哥,你们怎么啦?”
近在咫尺,可是双方的距离却远如天涯。一堵厚厚的煤壁把他的呼唤隔断了,从这边工作面到那边的工作面仿佛相隔天涯那么遥远。覃七哥意识到他们肯定是缺少氧气开始昏迷过去了。因此,尽管他平时再沉得住气,在这种危急万分的关键时刻,他那颗素来沉着自如的心也难免一时火烧火燎。
这时候,他想起杨厚实往日为人的厚道,待人的热情,感到惴惴不安。如果不是杨大哥遥遥数百里外逃荒来到这儿,谁又能发现这儿有煤呢,黑牯岭煤矿的创建又从何谈起呢?自己还不是跟过去一样,夏日下农田干活,冬天上山砍柴卖,那能有机会当上煤矿工人呀?
可以说,杨大哥的到来,才初步改变了清江镇乡亲们的生活命运。因为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个穷山沟里,竟然谁也没有发现黑牯岭一带山脉脚下埋藏着丰富的煤炭资源,使得大伙们守着聚宝盆讨饭吃,能不叫人感到惋惜和遗憾吗?
所以,只要提起杨厚实,乡亲们都十分感激他,在山里挖煤的工友都很感激他,永远也忘不了他的大恩大德。如今,杨大哥遇到了危险,覃七哥以及在场的伙计,谁不心焦如焚呢!
“让我来挖!”覃七哥从一位工友手中夺过镐锄,拼命挖起来。“咚咚!”煤壁上发出的回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沉。尖硬的煤粒将大伙们的胳膊磨出血来,谁也顾不上到底有没有疼痛的感觉。他们心中唯有一个念头:救人要紧!救人要紧!
覃七哥一个劲地挖啊,挖啊,就在他感到浑身精疲力竭的时候,突然,随着一镐锄下去,坚硬的煤壁仿佛象沙堆一般向前塌落下去,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黑古隆冬的洞穴。
“啊,挖通口子啦!”覃七哥一声惊喜地叫喊起来。他使尽最后力气,将洞口挖得更大一点。然后,他将丁字镐一扔,向洞穴里面爬进去。其余的工友们也跟着爬进去。
“杨大哥,你们在哪?”覃七哥钻进去后,焦急地唤叫。
工作面漆黑一团,从通口映入的一丝煤油灯光被大伙的身体遮挡住了。他看不清周围的情形。转脸向后面的工友叫一声,把煤油灯拿进来照明。
透过黯淡的灯光,大伙看清了,杨厚实等人直挺挺地躺在离洞口不远的地方,他们一动也不动。覃七哥爬到杨厚实身边,用手探探他的鼻孔,觉得尚存一丝气息,于是,急叫道:“快,快把他们拉到通风的地方!”
大伙一阵手忙脚乱,把杨厚实、程一民等人拖到窿口外面,让清新的晨风吹拂在他们的脸上。不一会儿,杨厚实最先缓过气来,他眉睫眨几下,渐渐睁开了眼睛。
覃七哥高兴地对他说:“杨大哥,你醒过来啦!”
小南、毛毛、伍志全等班上的几位工友十分兴奋地拉住杨厚实的手,你说一句,我问候一句。小南竟忍不住哭泣起来,滚烫的泪珠洒落在杨厚实的脸上。
杨厚实躺了一会儿,头脑才渐渐清醒过来,他朦胧记得方才发生的事情,吃力地挣扎着,想用手臂把自己虚弱的身体支撑起来。覃七哥按住他,安慰说:“杨大哥,你别动,先躺着休息一会儿!”
“强仔他们怎么样啦?”杨厚实用低弱的声音询问道。
覃七哥俯下身,低声地告诉他说:“你放心,我们已经把他们全拉出来了。”
“覃七哥,谢谢你们救了我们!”杨厚实感激地说。
“别说了,咱们穷苦人都是一家人!”
方才在工作面干活的时候,工友们一个个热得汗流夹背,尤其是爬入杨厚实他们那个冒顶堵住通口的地方,简直象进入密封的蒸笼一般,闷热得大伙差点喘不过气来。
可是,他们出到窿口外面,还不到一袋烟的功夫,一丝不着的矿工们被凛冽的寒风一吹,很快感觉到一阵阵的寒冷。有几个体质较弱的工人卷缩着躯体,不停地在原地跺脚。实在熬不住了,他们只好重新躲入窿口里面。
又过了几分钟,文庆强、狗儿、程一民先后苏醒过来了,大伙一阵欢呼雀跃。
“强仔、狗儿、一民,你们醒过来了,太好啦!”
覃七哥抚摸一下强仔的脑袋,关切地问他:“强仔,你现在感觉头脑怎么样,还晕不晕?”
文庆强感到喉咙很渴,微弱地说:“我要喝……喝水。”
“快,快拿水来!”覃七哥叫道。
一个伙计立刻从旁边拿起一只竹筒,倒着拎起来将竹筒口对准文庆强的嘴巴,给他灌了几口冷水。这水是在山脚的泉水眼灌装的,水质冰凉,喝一口下肚就感觉很爽。
杨厚实、文庆强、狗儿、程一民先后喝过水后,感觉脑袋渐渐清醒了。
覃七哥见苦菜娃许久没有动静,用手按了一下他的脉膊,一点心跳也感觉不出来,肢体冷冰冰的。
覃七哥急忙给苦菜娃做人工呼吸,他将自己的嘴巴对准苦菜娃的嘴巴,一只手捏住苦菜娃的鼻子,同时拼力往苦菜娃的口腔内吹气,然后再松开手,让苦菜娃的肺部自然呼出空气。
他不停手脚地忙碌了半个小时,忙得他满额渗出一层细汗。
然而,苦菜娃由于发烧病了两天,体质太虚弱,抵抗力太差,他早已断气了。
“苦菜娃……”覃七哥忍不住心中的悲痛,一声扯心裂肝地唤叫,那凄惨的声音挟带着嗖嗖袭来的寒风,令人一阵颤栗、心酸、胆寒。
大伙刚刚还在为死里逃生的杨厚实等人感到高兴,没料到,他们的苦命兄弟苦菜娃却永远不能再睁开眼睛了。激奋的心情瞬间从黑牯岭的峰巅跌落下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