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厚实挣扎着爬到苦菜娃身边,不停地摇晃着他那逐渐僵硬的躯体,大声疾呼:“苦菜娃,苦菜娃!你醒醒,你醒醒啊!”
惨淡的灯光照射在苦菜娃那张沾满煤尖的脸上。他脸上的表情得很平静,似乎没有半点痛苦的感觉。难道他不为失去短暂的人生而留下终生的婉惜和遗憾吗?难道他不想再留恋世间的生活吗?
不!只是因为他走得太匆忙了。临死前工作面是那样的静谧,仿佛梦境一般。朦朦胧胧中,他感觉到自己身体轻轻飘飘的,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感。他能怨恨谁呢?
当然,他太年轻了,他还不知道人生的宝贵,还不懂得生活的价值,还没有真正享受过人生的快乐和幸福。只以为来到人世间是命中注定的,而离开人世间也是由命运安排的。所以,他安祥地紧紧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文庆强、程一民和狗儿三人刚刚苏醒过来,浑身半点劲儿也没有。他们听说方才还和他们在一块干活的苦菜娃不幸死了,无不悲痛万分。他们吃力地挣扎着,爬到苦菜娃身边,凄楚地呼唤着。
“苦菜娃,我是强仔啊!你听见没有。我们五个人,怎么就你一个孤伶伶地走了呢!”文庆强欲哭无泪,低声地诉说。
狗儿轻轻抚摸着苦菜娃的面颊,悲戚戚地说:“小兄弟,我是狗儿哇!你开开眼睛吧,我和杨大哥、阿民、强仔四个人都活得好好的,可是你怎么就这样不声不息地离开我们而去呢?……苦菜娃,我的好兄弟,你开开眼睛吧!”
杨厚实班上的十几个伙计一个个交替上前呼唤着苦菜娃的名字。现场围满了工人,他们强忍着心中的悲哀和痛楚,谁也不愿把伤感变成哭泣声。自从黑牯岭煤矿开矿以来,尽管还是第一次发生冒顶事故和第一次发生工友因意外事故窒息死亡。可是,他们知道,哭得再伤心,哭得再痛苦,也是无法把遇难的工友哭活过来,唯有把悲伤和痛苦压抑在心坎上。
覃七哥走上前去,他扶起杨厚实,说:“杨大哥,苦菜娃已经死了,我们把他抬回工棚去,为他洗净身体,给他穿上干净的衣裳裤子上路吧。”
杨厚实默默地点点头,表示赞同覃七哥的意见。
接着,覃七哥劝说文庆强、程一民、狗儿等人起来,并叫另外的工人搀着他们,缓慢地走回工棚。小南找来一块木板,覃七哥把苦菜娃的遗体抱上木板,然后和小南抬着,两人的脚步迈得铅块一般沉重。
发生冒顶事故到现在,过去三四个小时了。已经是凌晨6点左右了,天色依然漆黑一般。从窿口到工棚这条坎坎洼洼的小路,早已被洒落的煤粒填平了。天黑,路也黑,覃七哥和小南小心翼翼地抬着苦菜娃的尸体,尽量稳住身体,他们不让苦菜娃从狭窄的松木板上摔落下地,他们要让他平平安安地回到工棚那边。
在工棚睡觉的工人听说窿口发生了冒顶死亡事故,一个个爬起来,互相询问。当他们看到上夜班的工友们从窿口那边回来了,急忙围上去。
经过伙房门口,肥婆看见杨厚实被人扶着行走,同时,程一民、文庆强、还有狗儿三个人也被大伙搀着,想急于知道事情的原由,便上前急问道:“杨大哥,你们到底怎么啦?”
杨厚实难过地说:“别说啦,苦菜娃他……他……”他感觉到一阵悲戚戚的酸楚涌上了他哽咽的喉咙,再也说不下去了。
“苦菜娃他、他怎么啦?”
肥婆还没有听到杨厚实的回答,却听到前面工友急切切地嚷起来:“苦菜娃,你……你怎么啦?……”她顺着声音望去,只见覃七哥和小南抬着苦菜娃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他们走到伙房门口前,放下木板,半点神气也没有地坐在草垫上。
杨厚实休息片刻,觉得精神好多了,于是,将方才窿口里面发生的事故简单地给大伙讲述一遍。末了,他一字一句地说:“各位乡亲、工友们,苦菜娃是我们的阶级弟兄。他的死,我们大伙心里都是十分难受和痛苦的。他是个孤儿,从小就吃尽了苦难。如今,他去了,我们不能邋里邋遢就把他埋了。我们要帮他洗干净身体,让他干干净净地上路。这样,我们活着的人才能对得住他。大伙说说,是不是这样哇?”“对,应该这样办!不然,我们确实是对不起苦菜娃!”杨厚实的声音刚落下,工人们议论纷纷,七嘴八舌地附和道。
覃七哥想了想,提高嗓门说:“天亮后,我们还要向乔经理反映,要求公司出钱买一副棺材给苦菜娃安葬。因为苦菜娃这孩子完全是为公司挖煤而死的!”
“对,要让公司出钱安葬苦菜娃!”
“这样行么?”不知是谁提出疑问道。
“为什么不行?”有人反问一句。
“我们刚报名做工的时候,就已经在契约上按手印了,生死由命,公司一概不负责任。”
覃七哥气愤地说:“契约是死的,人是活的。如果董事长和经理他们对工人的生命视如一只蚂蚁,我们就罢工不干了,一定要让公司答应我们的要求!”
“对,如果他们不答应我们的要求,我们就罢工!”经覃七哥这么一说,大伙的心头顿时激动起来了。初冬的早晨,山沟沟里天气虽然特别寒冷。可是,激情一旦涌上胸膛,一个个感到浑身热乎乎的。
肥婆仍站在大伙中间,比划着手脚,不知在说些什么。
杨厚实叫了她一声:“韦嫂,你快去烧锅热水!”
“烧热水干什么?”她不明白地问。
“苦菜娃身体这么脏,我们要给他洗一盆热水澡。”
“杨大哥,洗冷水澡算了吧。反正人都死了,冷水澡热水澡还不是一样,省得浪费柴火。”
杨厚实听到这个女人说出这样无情无义的话,有点发火了。他虽然感到身体有点软绵绵的感觉,仍然提高嗓门严肃地说:“这是什么话,难道苦菜娃死了就不是我们的工友了么?亏你说得出……出口!你……你不觉得难过么!”
杨厚实的身体还没有恢复元气,虽然他提高了嗓门,可是声音仍比平时低得许多。然而,在大伙听来,这话语一板一眼,铮铮有声。
这个女人被他这一责问,脸上一阵发滚,不敢再吱声。幸好伙房内仅有一盏小小的油灯,人们才没看清楚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不好意思再争辩了,只得立即去烧热水。
韦老六走到妻子旁边,提醒她说:“以后在山里遇到这类死人的事情,大伙儿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别与人家顶嘴,记住了没有?”
“嗯,我记住了。”肥婆答应罢,继而又叮嘱他一句,“你今天没有遇到危险吧,以后干活的时候多长一只心眼哦!别让我年纪轻轻就守寡,正处于如虎似狼岁月之中的我,没个男人在身边陪伴,一个人过着苦闷孤独的日子,我可忍耐不住寂寞哦!”
这个女人说完,向她男人瞟了一眼。她说这话的意思,无非就是发出某种暗示和试探,看他是否察觉这段日子以来每轮到她男人上夜班之际,她在伙房里与阿眯哥以及别的男人偷偷鬼混的事情。
不一会儿,肥婆把水烧热了,大伙把苦菜娃抬到伙房外面。杨厚实冲好热水,用手试了试水温,直到感觉到和平时洗澡的水温一样,才开始为苦菜娃洗澡。
杨厚实和覃七哥拿起浴巾,蘸着热水,一下一下地洗掉苦菜娃脸庞、脖子、胸脯、手脚上的煤粉尘污。杨厚实发现苦菜娃的耳根和耳朵内还沾有一点煤垢,用力轻轻地搓。那神情,那动作,就象是慈祥的父亲为自己的孩子洗澡时那般细腻、亲昵。
在寒风的吹拂下,温暖的热水冒起腾腾蒸气。苦菜娃洁净的身躯在如烟如雾的水蒸气的笼罩下,显得那般的憩静,那般的神圣。工人们一声不响地围在旁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苦菜娃的躯体,好象在默默地为他祈祷。现场的气氛显得十分庄严、肃穆。
他们把苦菜娃的遗体洗干净后,覃七哥用浴巾慢慢地拭干苦菜娃身上的水份,然后把他抬回大伙住宿的工棚内,放在床板上。小南拿来苦菜娃生前使用的麻袋,从里面掏出他的衣服,打算给他穿上。苦菜娃的衣裳全是补丁迭补丁,稍好的一件也没有。
杨厚实接过小南递来的一件破破烂烂的衣裳,左看右看,不忍心地给苦菜娃装殓。他心情沉重地说:“唉……这孩子太可怜了,苦命了一辈子,走时连一件稍好一点衣裳也没有。”
他没有多想,索性打开自己的包裹,拿出一件七成新的衣裳给他穿上。这是方嫂前两天从家里拿来给他的,这本来是方哥的遗物。
他给苦菜娃装完殓后,工棚内一片寂寞。大伙默默地坐在木板铺上,似乎在为苦菜娃守灵。此时此刻,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沉很重。谁也没有想到,一个活蹦乱跳的尚未成年的孩子,一个朝夕相处的工友,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忙完了这一切,杨厚实、覃七哥等人觉得太疲倦了。尤其是杨厚实,方才被关闭在采空区内,以至昏迷了一段时间,几乎消耗完了他的精力。这时,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不停地揉动困倦的眼皮,集中全力提起精神,努力驱除一阵阵袭上他大脑的睡意。
覃七哥看到杨厚实十分疲倦的样子,于是,好心地劝他道:“杨大哥,你够累的了,先躺下休息一会儿吧!等天亮了我们再找乔经理,妥善处理好苦菜娃的后事。”
杨厚实也不多推辞了。他来到伙房,打了半盆热水,随随便便洗一把脸庞和手脚,再用湿浴巾抹一遍身体,于是,就躺在黑不溜瞅的木板铺上。很快,他就进入了梦境,不时响起均匀的鼾声。
在煤场监守夜班干活的黄五和刀疤脸,见天气太冷,索性躲在办公室里面烤火打盹。
两个小时前,一个叫韦水根的工人前去给他们报信,说1号窿口发生了冒顶关人的事故。刀疤脸听罢,冷漠地说:“知道了。”
韦水根看见这两个监工只顾烤火,一动也不动的样子,急忙催促道:“你们就不能快点过去看一下吗,杨领班、程一民等五位兄弟至今还被堵在井口里面,是死是活也不清楚!”
刀疤脸叫起来:“他们被顶板石头封堵在里面,我们就是去了也救不了啊,等到天亮后再说吧。”
“你们到底有没有一点良心啊?杨师傅他们辛辛苦苦给你们挖了那么多的煤,现在遇到了危险,情况危急,你们也不肯去看一眼!”
黄五绷着冷冰冰的面孔,吼道:“看什么看,要干活就快点去。如果杨厚实他们真的死了的话,也是命中注定,我们就是去了也没用啊!”
无奈,韦水根只好回来,赶紧钻进2号窿口参加抢险救人。
初冬,山里的天色亮得比山外迟。不过,黑牯岭峰巅与峰巅的交界处,总算露出了一点点鱼肚白,空荡荡的山弄,开始显现出灰蒙蒙的轮廓。
黄五从口袋掏出一块陈旧的怀表,对着炉火看看时间,然后,用手推一下沉浸在甜梦中的刀疤脸:“喂,老刀,上早班时间快到了,我们快去叫那帮黑鬼起床喽!”
刀疤脸睁开粘满眼屎的眼睛,睡意依然朦胧。打个长长的哈欠,用手指把两眦淡黄色的分泌物抠掉后,才觉得精神了些。他看看窗外的天色,景色灰蒙蒙的,心中不愉快地哝了一句:“他娘的,在这山角落监工守夜真是辛苦!睡没得睡,玩没地方玩,幸好还有个肥婆陪一会儿。要不然这样下去,寿命都短几年!”
“算啦,算啦,吃这碗饭,就得领这份罪。”黄五走出门口,拿起铁锤,“当当当!”敲响挂在门口旁边的吊钟。吊钟发出的声音很宏亮,整个山弄都能传遍。
他一边敲了二十几下,敲了老半天也没见工棚那边有点动静。在昨天以前,钟声刚刚落停,早就有工人前来领出工牌了。今天怎么回事,连一个人影也没见着?
黄五满腹狐疑地返回屋内,对刀疤脸说:“老刀,不知怎么搞的,今天敲钟了,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妈的,这些臭挖煤的,天亮了还不想下井。”刀疤脸拿起一截短棍,将另一截短棍递给黄五,说,“我们过去把他们轰赶起来,别让那帮黑鬼睡过头啦!”
于是,两个监工头拎着短棍,来到工人竹笪棚前面,见门口没开,挥动短棍直往木板门乱捣乱敲,连喊带骂吆喝起来:“喂,出工罗!快出工入井罗!他妈的,挺了一个晚上的尸还不够吗?起来,统统起来,快给老子下井挖煤去!”
木板门没有关上闩,经他们一捅,门口就开了。两个监工头的躯体挟带着一阵寒风,挤入了简陋矮窄的竹笪棚,冷风一下灌入工棚内,正坐在板铺上的工人不由打个寒噤。
“嚷嚷嚷什么,我们还没有死光,谁让你们一大早就闯进来哭嚎!”说这话的正是起先向他们报告冒顶关人事故的那位工人。
刀疤脸面颊上的神经痉挛一下,恶狠狠地说:“韦水根,你活得不耐烦啦,看老子我怎样扣你的工钱!”
韦水根想起方才刀疤脸冷漠的态度,愤慨地说:“刀疤脸,你说过,天亮了,你们就来处理解决冒顶关人的事故,现在你要跟我们大家说清楚,公司将怎样安葬苦菜娃?”
刀疤脸吓了一跳:“你说什么,安葬苦菜娃。苦菜娃怎么啦?”
“苦菜娃怎么啦?你过来看看就知道啦!”韦水根说着,拽住刀疤脸的衣裳,把他拉到苦菜娃的尸体跟前。
刀疤脸愣怔一下,忽而看见苦菜娃那张蜡纸一般黄的面孔,一动不动地躺在工棚角落的一块木板上,内心暗暗地吃了一惊。他尽力镇定一下自己紧张的情绪,不以为然地说:“哦,我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苦菜娃死了就死了呗,只要你们大伙没事就好。好啦,好啦,等会儿你们吃饱了就去……”
“下井”二字还没有说出口,韦水根听刀疤脸说得那么轻巧,不禁怒火从心头冒起。他一把揪住刀疤脸的衣领,狠狠地往前搡一把,将对方推倒在地,打断了他的话:“嗬,苦菜娃为你们公司挖煤死了,你以为是死只小鸡仔哇,说话没臭半点米气!”
刀疤脸没料到韦水根竟敢动手推他,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他狼狈地爬起来,拍拍摔痛的屁股,指着韦水根的鼻子尖,威胁道:“你……你等着瞧!”
杨厚实、覃七哥等夜班工人合了片刻困眨的眼皮,从朦胧中听到刀疤脸的叫骂声,一个个从床上爬起来。杨厚实走上前,对刀疤脸说:“刁工头,你看苦菜娃的后事公司怎么处理?”
刀疤脸恶声恶气地说:“怎么处理,天亮后你们抬去埋就了了呗,关我们公司什么屁事!”
杨厚实听了他这话,压抑住心中的愤慨,仍然以平静的口吻说:“怎么不关公司的事,他难道不是黑牯岭煤矿的工人吗?”
工人们一个个围上来,满脸愠色。刀疤脸见大伙儿紧攥着拳头向他逼视着过来,感到那一道道目光好似一柄柄尖刀向他胸口穿刺过来,内心未免一阵寒栗,只好退出门口外面暂时避开大伙的目光,色厉内荏地说:“好好,有什么事等乔经理来了再说,该上早班的就快点去上早班。”
两个监工灰溜溜地离开工棚,走出许远,从背后还传来工人们的一声声唾骂:“妈的,狗腿子就是狗腿子,一点也不把我们工人当人看,苦菜娃死了一点同情心也没有!”
不知是谁挥了一下手,愤怒地吼叫道:“老子不干了,没准哪天老子死了连一条狗也不如!”
杨厚实上前劝导一句:“兄弟,别走,等经理来了我们再好好和他评理,不管咋样,我们全体工人要团结一条心,一定要妥当处理好苦菜娃的后事。让这个苦命的孩子能够尊严地上路,同时也让大伙儿口服心服,至少得到一点安慰!”
“对,杨领班说的没错,就听他的!”工棚内的十几个伙计跟着叫起来。
方嫂和肖英急赶慢行,忧心忡忡地翻过了黑牯岭山坳。这时,天色已经蒙蒙亮,尽管山弄里寒气袭人,她们还是走得浑身一阵发热。两人起床时,还未来得及梳理一下零乱的头发,被山风一吹,显得象一只乱糟糟的山雀窝。
公司发生了一起死亡事故,工人们议论纷纷,本来该上早班了,但是没有一个人去,窿口那边一片冷冷清清。刀疤脸、黄五再次来到工棚,催促大伙去挖煤,人们只把他们的叫唤当作两条疯狗的唁唁声。
刀疤脸站在工棚门前,气急败坏地咆哮:“你们听着,谁要是再不去上早班,看老子如何开除你们!”
韦水根指着刀疤脸那道因暴怒而涨得殷红的半月形疤痕,说:“刁工头,你脸上的月牙怕要冒血了,你要是全都开除了我们,谁来给你们公司挖煤呀?”
另一位工人接着说:“是呀,昨晚杨大哥他们井下死了人,谁的心里不难过,哪个还有心思去上班啊!”
方嫂走近工棚时,远远就听到这一句话,内心顿时“扑”的一跳。她误听为杨大哥他们在井下死了,瞬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失口一声叫:“杨大哥……”
从镇上奔颠颠地跑到这儿,本来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时,噩耗突如而来,她哪里经受得起这样的打击。于是两腿一软,整个躯体烂泥似的瘫了下去。
肖英赶紧扶住她的腰肢,急唤道:“方嫂,方嫂,你怎么啦?”
工棚里,杨厚实和覃七哥正准备把苦菜娃的遗体抬到乔克仁他们的煤场办公室去。在一片吵杂声中,他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惊叫声。是她的声音,尽管她那一声惊叫已经变了调,变得是那般的凄惨、恐惶,但是,他还是辨听出来了,他是凭他的感觉听清楚的。
接着,肖英那一声声憔悴、急切的呼唤声又传了过来,他顿时意识到方嫂以为自己遇到了大难。不然,她那一声惊叫是不会象一柄尖刀那样穿透过来,直接刺入自己的胸膛内。于是,杨厚实同身边的文庆强说了句什么,就奔出工棚外面。
杨厚实一眼就看到方嫂正偎在肖英的怀抱里。他急忙赶过去,一把揽住方嫂,轻轻地叫道:“方嫂,你醒醒,你醒醒!”
方嫂脸色一阵苍白,她静静地偎依着杨厚实的胸脯,昏眩片刻,隐隐约约听到杨厚实的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她慢慢地睁开眼睛,杨厚实的面孔顿时摄入她的瞳孔内。
她顿时又惊又喜,嗫嚅道:“杨大哥,你……你没有死?”
杨厚实安慰她说:“你看,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方嫂第一次偎在心爱的男人那宽阔结实的胸脯里,觉得一股暖流袭入她的身体。忽而,她感到面颊一阵赧热,连忙从杨厚实的怀抱中挣脱开。
其实,她多么希望久久地偎在杨厚实的胸口前,从他的身体上吸收热量,吸取温暖,闻一闻这个心爱男人身上的汗味。可是,眼前这么多的男人和女人看着她与他贴在一块,她能不感到害臊和羞涩吗?
再说,井下刚刚死了人,不适宜在这样的悲哀肃穆的环境里做出种种亲昵的举动。况且杨大哥正有事情忙着,哪有时间让她与他卿卿我我,互诉衷肠呢!
方嫂站稳脚根后,用手拨弄一下零乱的散发,好不容易才让悬在胸口上那颗惊魂未定的心镇定下来。半晌,她急切地问:“杨大哥,听说你们井下发生冒顶,到底是谁遇到不幸了?”
杨厚实难过地告诉她事实经过,末了,他叹了一口气:“唉,苦菜娃,这个苦命的孩子太可怜了,死了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
方嫂安慰他说:“大哥,别这样伤感了,乡亲们都是他的亲人,我们今天赶到山里就是来送他一程的。”
韦水根搭过话:“嗯,嫂子说的没错,我们都是苦菜娃的亲人!”
肖英本来是悲戚戚地赶到这儿的,当她看到文庆强和覃七哥抬着苦菜娃的尸体走出工棚时,她那颗惊恐的心随之安定下来。她走上前两步,想跟文庆强打声招呼,可是看见他心情很沉,脚步很重,她不想打忧他了。
一路上,跑死跑活的那群婆娘们,听说仅是镇上的孤儿古彩华遇难,她们都为自己的男人平安无事感到幸运和慰藉。
杨厚实跟方嫂说了几句话,方嫂见他说话时心神不安的样子,知道他还有事。是的,他班上的工友死了,他能空闲下来么?她不想多耽误他的时间,她知道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于是,她对他说:“杨大哥,你忙你的去吧!往后上班时要多加小心点。”
“嗯!”杨厚实深情切切地向她答应道。他心中感受到了这个可怜而又可爱的女人给他带来的温存。方才,他从肖英手中揽过方嫂时,他从她的脉膊觉到她的心正和着自己的心一块同时跳动,跳得那般均匀、合拍。当时,他多么希望时间凝结下来,让她久久地偎在自己的胸口里。然而,她却红着脸儿挣扎开了,他并不怪她,他理解她的心情。
杨厚实返回到文庆强身边,从他手中接过苦菜娃的尸体,和覃七哥抬着继续往公司煤场办公室走去。他们身后,跟随着全体工友和闻讯奔来的女人们。寒风在哀沉的气氛中低声呼鸣。
平时耀武扬威的刀疤脸和黄五,这时候看到大伙儿人心这般齐,表情十分严谨,只好无可奈何地跟在队伍后面。他们的脑袋耷拉着,象两条可怜巴巴的跟尾狗。他们想汪汪叫几声,可是他们觉得再叫也没用,说不准会把正在处于无比悲痛中的大伙激怒了,这帮工人会用唾沫淹没他们。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只好不声不息地跟在工人后面,缓缓地走进了公司设置在井口的办公室。
杨厚实、覃七哥二人把苦菜娃的尸体停放在办公室桌子旁边。大伙儿呆在办公室门口前,有的坐在石头上,有的蹲着,也有的站着。他们在等待公司经理乔克仁和董事长乔应天的到来。
他们相信,经理和董事长很快就会来的。黑牯岭井口第一次发生因工死人事故,公司的生产经营管理主要负责人能不来处理苦菜娃的后事吗?
清晨,乔克仁刚起床不久,杨二妹从河边挑水回来告诉他,听阿眯哥的老婆说,煤场窿口发生了冒顶事故。乔克仁半信半疑,问阿眯哥老婆是听谁说的,他怎么不知道。杨二妹说,听说阿眯哥见到冒顶后,吓得连夜跑回来。乔克仁闻讯罢,于是对杨二妹说:“你去把阿眯哥叫来,我要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眯哥听到乔经理要找他,战战兢兢地来到乔克仁家门口。阿黄在门前呲牙咧嘴,吓得他不敢进屋。乔克仁喊退狼狗,主动走出去向阿眯哥了解情况。
“阿眯哥,听说今天凌晨井口那边发生冒顶事故,怎么就你一个人跑回来呀?”
阿眯哥心有余悸地说:“嗨,别提啦,要不是我命大福大,我的小命也就玩完啦!”
“那死了人没有?”乔克仁心中难免不焦虑。
“人死没死着我倒不清楚。不过,跟我们一起干活的杨厚实、文庆强等五个人都被塌落下来的石头封闭在工作面里,恐怕全都没指望了。”
“大伙没去救人吗?”
“救人,怎么救哟,”阿眯哥叹口气,“那些落下来的石头几百斤、上千斤重,谁搬得动啊!”
乔克仁听了阿眯哥的回答,心中很不满意,他责备道:“这么说,你是一个人偷偷溜回来的,你这样贪生怕死,对得起杨师傅他们吗?”
阿眯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无言以对。他用卑怯的目光瞟瞟乔经理那双睡了一夜有些微微浮肿的眼睛,他不敢正视乔克仁的视线。
乔克仁惦记窿口那边的事故情况,把阿眯哥打发走后,叫杨二妹抓紧时间做好早饭,吃饱了好赶到煤场。就在杨二妹做饭的空隙时间里,他匆匆梳理一下小分发,接着拧开雪花膏瓶,用手指抠出些许膏脂,往那张本来就很白皙的削瘦的面颊上抹涂均匀。
出门前打扮完,他来到他父亲的卧室,唤醒乔应天,把凌晨煤场发生的事简要叙说一遍。末了,他说:“老爸,今天你去不去井口那边走走看看哇?”
初冬的早晨,天气显得比昨天冷。乔应天紧裹着鸭绒棉被,说:“出事就出事,谁管得那么多!再说,这鬼天太冷了,我懒得去了。”
乔克仁耐心地继续劝说道:“爸爸,你是煤矿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公司生产上发生了大事故,你不能不去过问一下!”
“算啦,算啦,董事长又怎么啦?”乔应天不耐烦地说:“公司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还有余太元、甫文宝呢!他们入股后,一次也没到过煤场关照过,到时候我一分钱红利也不给他们。”
“眼下不是提他们二人的时候,现在的问题是煤场出了大事,我们要赶紧去,看如何妥善处理。估计山里的工人都在等待着我们去处理呢!”乔克仁耐心解释说。
乔应天似乎感觉到有一团冷空气钻入了暖烘烘的被窝,他缩动一下躯体,说:“好啦,好啦,到底如何处理,到时候你看着办吧!”
乔克仁见喊不动父亲,也不想再拖时间了,就在他转身快走出门的时候,忽而,只听见其父亲在背后叫了一声:“哦,阿仁,等会儿我跟你一块进山。”
他回头一看,乔应天已经从床铺爬起来了。见此情况,他感到很诧异。父亲到底怎么啦,他说话前后不到两分钟,怎么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原来,乔应天看见儿子平时在工人面前,总是软绵绵的象一只羊羔。他怕等会儿工人们提出其它优惠条件,比如加薪哇、增加娱乐哇、缩短上班时间哇、减少产量定额哇等等。儿子心肠软,不考虑什么后果就接受了工人的意见,那样的话,公司的损失就惨啦!
乔应天用完早膳,刚好柴四苟进来,他喊道:“老四,你去交待轿夫,我要准备进山。”
柴四苟点头哈腰应一声,便去通知住在码头旁边的两名轿夫。
杨厚实他们在煤场办公室静静地等着公司经理和董事长的到来。尽管刀疤脸、黄五不停地吆喝大伙去干活,可是谁也不听他们的话。众怒难犯,两个监工喊得再凶,却也不敢轻易对大伙抽鞭子。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山坳那边终于出现了一群人,他们就是乔应天、乔克仁,来接班的两个监工以及余歌林、甫茂华。他们慢悠悠地走过来。
刀疤脸见主子来了,好象看到救命稻草一样,便献媚地跑上前迎接。轿夫放下轿子,乔应天从轿子座位跨步出来。刀疤脸由于跑上跑下,不停吆喝,忙碌得额头上冒出一层汗。
他掏出脏黑脏黑的手帕,拭擦眉额上的汗珠,恭维道:“董事长,天气大冷的,难得您进山一趟。”
乔应天手持文明棍,指了指办公室门前的工人,面生愠色地说:“老刀,怎么不叫工人去上班?”
“老爷,你不知道,今早凌晨苦菜娃挖煤死了。大伙说,要等到公司妥善处理苦菜娃的丧事后才肯去干活。”
黄五也满脸苦衷地过来说:“老爷,我们催了一遍又一遍,喉咙都喊冒烟了,可是谁也不听。”
“反啦!简直是反啦!”乔应天咆哮起来。他挥舞涂抹着一层黑漆而发亮的文明棍,指指点点地叫道,“一个苦娃仔,死不就是死啦,有什么值得这般兴师动众的?快,该上早班的都马上给我下井挖煤去!”
乔应天的咆哮,仿佛象一瓢冷水浇入滚烫的油锅,把工人们的情绪炸开了:“什么?苦菜娃的死难道公司就不负责吗?”
“不!公司如果不当善处理这件事,我们决不上班!”
“对,如果公司不答应我们提出的条件,我们不干了!”
“……”
大伙群情激愤,怒火填膺,一个个横眉怒视,表情冷峻。面对眼前这群往日老实得软绵绵的乡巴佬,今天不知为何如此硬起了腰杆?乔应天一时理屈词穷,瞠目结舌。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吃惊是说:“你……你……”连“你”几声都说不下去。
乔克仁看见父亲如此惊慌失措,扶了一下欲脱的眼镜架,上前两步,镇定地说:“各位父老乡亲,工友们,大家平静一下,平静一下……”
乔经理开口了,工人们自然地安静下来,看他如何对待苦菜娃之死。
“……对于苦菜娃不幸遇难,我代表公司全体职员表示十分悲痛,我对大家的心情是理解的。”乔克仁努力抑制自己激动的情绪,语调低沉地说,“当然,大伙这样闹,也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那你说,公司打算怎么办?”一位工人问道。
乔克仁依然不急不慢地说:“我想,请你们派出三位代表来,和公司一块坐下来慢慢商量,其余的人该上班的上班,该休息的休息。你们说,这样行不行?”他说完这席话,环视一下站在他面前的工人,想从大伙脸上的表情觅寻出什么来。
杨厚实站在人群中,快速地思考乔经理所提的建议。他看了一眼身边的覃七哥,似乎在征求覃七哥的意见。
覃七哥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不待杨厚实开口,便低声地说:“这样也好,免得人多嘴杂,万一把事态闹僵了,也不好收拾。”
韦水根听清了覃七哥的话,觉得有道理,于是,大声说:“乔经理,我提议让杨大哥,覃七哥做代表,和公司一块谈判。”
小南马上接着说:“依我说,韦水根也算一个。”
乔克仁说:“好吧,既然你们选出杨厚实、覃七哥、韦水根三人做代表,他们如果同意公司的意见,大伙就不能再提别的要求了,你们说好不好?”
这时,杨厚实从人群中走出来,转身向大伙说:“工友们,我们决不辜负大家对我们的信任!这样吧,上早班的现在就去上班,上夜班的回去好好休息。”
小南回过头对身后的伙计挥挥手,大声说:“各位工友兄弟,听杨领班的话,相信他和覃七哥、水根兄弟一定能按照大家的意愿,和经理、董事长协商处理好苦菜娃的后事!”
大伙们和前来探望亲人的婆娘们渐渐离散后,乔应天很满意地看了看乔克仁一眼。他对儿子能如此爽快地让工人们去上班的做法,打心里佩服。他想,只要坐在办公室里,杨厚实他们三个人是翻不了大浪的。
刀疤脸和黄五这时感到肚皮贴紧脊梁背了,一一来到乔克仁面前,愁眉苦脸地想说些什么。乔克仁挥挥手,说:“你们回家吃饭吧!”
杨厚实、覃七哥、韦水根三人肩负着全体工人的重托,重新走进公司煤场办公室里。他们不用乔克仁吩咐,就各自坐下。
乔克仁往办公室里面的煤炉添上几块煤,煤烟很浓。不一会儿,炉膛内就窜出了一团团火苗,使屋内显得暖和了许多。乔应天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烟,漫不经心地吸着。
屋内平静了一阵时间,那相峙的气氛瞬时被乔克仁的声音打破了,他的语调依然是那样矜持、悠然:“公司自从开办以来,在家乡父老乡亲的鼎力支持协助下,生产有了可观的发展,在这方面,我代表公司职员对全体工人表示由衷的谢意。不过,今天凌晨,古彩华不幸死于冒顶窒息事故,今天早上我在家里听说后,心里就感到很难过。说实在的,他确实是为公司挖煤而死的,唉……我作为公司经理,不能撒手不管……”
韦水根憋不住气了,打断乔克仁的语问道:“别拉扯那么长了,你快说,公司怎样处理古彩华的丧事?”
乔克仁语顿一下,反问道:“按你们的意见呢?”
韦水根转脸看看杨厚实和覃七哥,他不敢冒然失口。杨厚实心早已盘算好了,他神态严肃地提出自己的看法:“苦菜娃死得太可怜了,我想,我们不能草草率率把他埋葬了事。一、公司要给他一套新衣裳装殓;二、公司要给他买一副棺材;三、公司要给他做道场,以缅怀他在公司生产中作的贡献。”
杨厚实话音刚落,乔应天勃然变色,他吼叫起来:“放肆!当年我娘老子死的时候,我也没舍得给他们新衣裳装殓。一个小小的穷娃仔死了埋入黄土就算了,还做什么道场!”
覃七哥压抑住心中陡然冒起的肝火,缓缓地反驳说:“董事长,你说这话就不对了。苦彩华是个工人,他毕竟是为矿里的生产而死的,我们所提的三点意见合情合理,于情于理都没一点过份,你怎么不能接受呢?”
韦水根站起来,愤愤不平地接过覃七哥的话尾说:“公司如果连这三点小小的意见也不肯接受,那我们就回去告诉全体工友,叫大家散伙!”
余歌林见工人代表的态度如此坚决、强硬,便压低嗓音对乔克仁说:“克仁,不如答应他们吧,免得天怒人怨的,以后对公司的生产经营和发展也不利。”
乔克仁在心中权衡一下处理苦菜娃葬事对公司生产的利弊,心中有了主意,从容不迫地说:“好吧,公司接受你们提出的三个条件。不过,对于第三点,我想改变一下形式。”
覃七哥不解地问:“怎么个改法?”
乔克仁沉稳自如地解释:“请道公来做道场,这是一种旧时的风俗习惯。我想,是不是改为开个追悼大会,这样既简单,节省不必要的费用,又能照顾大家的情绪。”
“开追悼会?”杨厚实向来没听见过这样新鲜的提法,他向乔克仁投去诧异和疑惑不解的目光。
乔克仁理解杨厚实的心思。于是,他平声静气地将召开追悼会的形式、做法一一向三位工人代表解释清楚。末了,他征询地问道:“怎么样,这样行了吧?”
杨厚实他们互相交换一下意见,于是赞同地说:“这样也行。”
“好,那你们现在就回去做准备,明天早上叫全体工友一块参加追悼会,然后给苦彩华送葬。”
杨厚实他们走出办公室门外后,三个人心中得到了一点慰藉。他们没料到乔克仁如此爽快地接受三点要求,杨厚实感恩地说:“嗨,还是乔经理通情达理,咱们可要对得起他那番苦心。”
办公室里,乔应天对儿子的做法觉得不理解,他不满意地说:“阿仁哪,你怎么就这样乐意地同意那帮工人的要求哟!你这次让了他们,往后他们就会得寸进尺,提出更多的苛薄条件,那时候你就骑虎难下,自食恶果了!”
乔克仁胸有成竹地说:“爸,你放心!对待工人,不能光靠皮鞭、棍棒,在必要情况下还要作出适当的让步。以情感人,以理说服人,在生产管理上多一点人情味道,他们就会口服心服。”
刀疤脸接过乔克仁的话音,说:“唔,经理说的没错!这些挖煤的苦力就是一群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穷汉子,说句不好听的话,他们跟只顾肚皮温饱的蛮牛差不多。你跟它犟,它就会用角抵你,你如果塞给它一把青草,它食饱后,就会老老实实地给你出力干活。”
余歌林恭维地搭讪道:“董事长,经理说的很有道理,人家西方资本家管理生产,软硬兼施,这叫感情投资。”
乔应天不服气地说:“好好,到时候你们后悔都来不及,难道我吃的盐会比你们的少吗?”
翌晨,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在寒风的吹拂下,雨丝纷纷扬扬,整个山?好象弥漫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白纱。气温比昨日又降低了许多。
煤场办公室门前,停放着一口薄薄的涂抹着一层朱褐色的棺材。棺材侧边放着两个用野草扎成的花圈,一个是全体工人敬献的,另一个是乔克仁以黑牯岭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的名义送上的。
工人们肃立在寒风中,他们冒着冷雨等待给自己的工友古彩华送葬。追悼会开始,首先由覃七哥讲话,他简介了古彩华的生平。大伙十分熟悉这个可怜的孤儿,可是,覃七哥那悲恸哀沉的语调,把大伙的心情引入到如诉如泣的氛围中。
覃七哥致悼词结束。接着,乔克仁面部冷峻地走到古彩华灵柩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他持着欲哭非哭的腔调说:“各位乡亲、工友们,古彩华是我们黑牯岭煤矿第一批工人。他为了我们公司的生产,吃了不少苦,出了不少力,对于他的死,我的心情是很难过的,我代表公司全体职员向他表示深切的哀悼。”
末了,乔克仁换过激昂的语调,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冲破阴沉绸密的冷雨,融入萧萧寒风中:“工友们,让我们化悲痛为力量,同舟共济,早日把黑牯岭煤矿创办成为广西第一家象模象样的新型煤矿!古彩华,你安息吧!”
说完,他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那修长的腰肢几乎弯成九十度。
看到乔克仁如此诚虔的样子,有不少人的心情被感染了。小南低声地对狗儿说:“唉,乔经理还是乔经理,见多识广,能理解我们工人的心。”
狗儿附和道:“是呀,公司这样公正地评价一个死去的工人,倒还是有几分诚意。”
追悼会开得很简短,大概只开了十几分钟,但已经达到了预期的效果。
送葬了,杨厚实、覃七哥、韦水根,还有伍志全,四个人怀着沉痛的心情,抬起古彩华的灵柩,准备向山坳外边走去。小南和狗儿拿着花圈跟在灵柩后面。公司送的那只花圈没有人扛,乔克仁看了一眼阿山和柴四苟,示意他们一起帮送花圈。阿山、柴四苟很不乐意地只得照办。
寒风萧萧,冷雨飘飘,大伙的衣裳几乎湿透了,一阵阵寒意侵袭着他们的肌体。大家忍受着,坚持默默地走在古彩华的灵柩后面。
毛毛细雨打湿了朱褐色的棺材,使古彩华的灵柩显得又沉又重。杨厚实等四人的步履迈得更沉重了。
一路上,不时响起稀稀拉拉的鞭炮声。淡黄色的草纸钱零零落落地飘散在路边。夹带着毛毛细雨的寒风,不停地鸣咽着,黑牯岭山头,回荡着一曲如诉如怨的哀歌。
转眼间离大年三十仅仅三天,连续下了一个星期的阴雨,今天总算停了。镇上的路面泥泞不堪,行走十分困难。人们上街忙着购买年货。
今天的清江镇圩集比往年都热闹,原因是黑牯岭煤矿开采后,乡亲们到山里挖煤、挑煤,增加了收入,日子过得踏实了许多。
圩集上,老百姓熙熙攘攘,不时传来小贩子的叫卖声……
“卖黄糖呀!卖黄糖呀!”
“棕子叶,棕子叶,要买棕子叶的就快来买棕子叶哩!”
“呃,刚刚到货的黄花菜、白果、木耳、蒸鸡烹汤的最隹配料!呃,刚刚进货的黄花菜、白果……”
镇上两旁,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摊子。卖鞭炮、卖葫芦糖的、卖汽球的、还有摆卖用泥巴烧捏成的各种形状的哨子:公鸡形的、鸭子形的、喇叭形的、手枪形的、猴子形的……这些小玩艺儿,最受孩子们的喜欢。他们买了这些哨子后,高兴得马上把它放进嘴里吹起来。顿时,满镇上尽是“嘟……嘟……”响的哨子声。
尽管天气十分寒冷,周围邻近村庄的乡亲百姓都冒着严寒来这里赶圩集。许多年轻的女孩子扎着一条头巾,把脸颊包得严严实实的,有的甚至连一绺头发也不让露出外面。上了年纪的老伯、老妇,有的双手互相穿插在袖筒内,有的则是提着竹篾编织的火笼来赶集。
镇上,有一个代写春联的摊位,生意特别兴隆。许多乡亲等着叫那个老先生写对子。当他们取过一幅幅意味五福临门、新春平安、添丁发财等内容的大红对联时,脸上露出了愉快满意的的笑容。
杨厚实和方嫂今天也带着他们的孩子阿杏、小家才来到圩集上,购买一些年货。他们虽然还没有正式结婚,但是,两人的感情关系早已明朗化了。往日那些喜欢咬舌头、扯是非的女人,这时已经默认了两人的关系,也不好意思飞长流短、胡咬舌头了。
公司年终算总账,乔克仁考虑到大伙辛辛苦苦在山里挖了几个月的煤,看到春节临近了,于是给工人放三天假。起初,乔应天不同意放假,乔克仁把给工人放假过年将产生的重要效应细说一遍,这才说服了自己的老爸。
大伙从山里回来,第一次愉愉快快地享受节假日,心里特别兴奋。杨厚实转眼看看方嫂,只见她的气色很好,和去年他刚刚见到她的时候相比,已经判若两人,不仅脸色好,精神也好,而且身体比之前显得胖了些呢。
他时时瞥过一眼欣赏方嫂那优美的侧影,她的侧影很迷人。他觉得从头发、前额、鼻子、嘴以至脖子、胸脯,曲线没有一处不恰到好处,蕴蓄着女人曼妙的性感。同时,方嫂均匀地呼吸着,她的胸脯随着呼吸微微上下起伏,他都听到而且嗅到了。一阵轻微的麻酥酥的感觉周布全身,浑身神经都感受到异常的舒爽,他十分喜欢闻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有一股淡淡的兰花相似的味道。他陶醉了,于是更贪婪地看她。一种不可知的力量促迫着他希望从这个女人的身上品尝到更新鲜更甘美的滋味。这当儿,电光一样在心头闪现的意念,就是快一点和她把婚事操办了。
阿杏和小家才,两个孩子手拉手地走着,他们不时地连蹦带跳。方嫂看到这两个孩子亲密无间的样子,心中充满了快意。她不时叮嘱他们要慢点走,免得让泥浆溅脏了裤子。可是,阿杏和小家才像两只被关了许久的的小鸟,今天刚刚从笼子里飞出来一样,哪能不活蹦乱跳的呢!他们的裤脚早就溅满了一点点黑油油的泥浆。
两个孩子跳着、走着,杨厚实突然把他们叫住:“阿杏,家才,等等,我们到布店一下。”
原来,他要扯一块布料给方嫂缝一套新衣服,准备让她在结婚那天穿上。方才出门前,杨厚实就已经将他的主意向方嫂说出来,方嫂点头含笑答应了。他们已经商量好,打算一个星期后举行婚礼,全家人一块欢欢喜喜地过大年。
两人和两个孩子刚刚走进布店,便听到有谁打了一声招呼:“方嫂、杨大哥,你们来买布料哪!”
方嫂定眼一看,原来是杨二妹在叫她。她看见杨二妹接过布店老板叠好的一块布料,于是回话道:“噢,是二妹呀,你也买布料缝前衣裳过年么?”
杨二妹欣喜地微笑道:“嗯,我已经有两年没有缝新衣裳了。”她语毕,把布料向方嫂递过去,又说,“你帮我看看,这块布料缝衣裳好看不?”
方嫂用手指反复轻轻揉地捏几下布料,说:“嗯,布料质地挺好的,很有手感,花色也配得上你,做成衣裳穿在你身上,二妹肯定更漂亮了!”
“方嫂,我也向你推荐买这布料,价钱方面你可以承受得起的。”
“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能穿这种花色的衣裳吗?显得年轻了点!”
杨二妹笑道:“没关系啊,你看,花色挺素雅的,颜色也浅,干嘛非要把自己穿得象个老太婆的模样啊!”她转过脸对杨厚实说,“杨大哥,你说是不是呀?”
杨厚实搭过话:“方嫂,就听杨二妹的,再说了,今天买布给你缝新嫁衣,就是让你穿得更漂亮些,更青春些!”
杨二妹听出其中的潜台词,惊喜地说:“噢,原来你是特意来买布缝制嫁妆的哪,那买这块布料就更合适了!”这时,布店老板搭过话说:“方嫂,杨小姐说的没错,我想,你如果穿上这块面料缝制的衣裳举行婚礼,保证光彩照人,新郎倌肯定更加疼爱你呢!”
方嫂听罢,心里甜滋滋的。她想了想,便说:“好吧,就听你们说的。老板,你就给我裁剪一件衣裳尺寸的布料吧。”
老板剪好面料,交给方嫂。她付过钱,准备出去。
“大哥,你不做一件新衣裳吗?”杨二妹关心地问一声。
杨厚实告诉她,第一次领薪水的当天,方嫂不仅已经帮买好布料并且已经把衣裳缝好,而且还为阿杏和小家才已经缝制了新衣裳和裤子,打算过年的时候再给两个孩子穿。“
杨二妹一听,钦佩地说:“方嫂,你真勤快,白天又要挑煤,夜里还抽空给杨大哥和孩子一针一线缝衣裳,你这双巧手哇!”
方嫂歉意地说:“哪呀,还不是肖英帮的忙,如果不是她帮我,直到现在可能我恐怕还不能把他们的衣裳赶做出来呢!”
“方嫂,你把这块布料给我吧,让我来帮杨大哥缝衣裳。”杨二妹欲伸手拿过方嫂手中的布料。
“二妹,我怎么好意思给你增麻烦啊!”
“麻烦什么呀?少爷家里最近从广州买回了一台手动缝纫机,老爷和太太平时允许我可以使用。用机器缝衣裳挺快的,比你用手工一针一线的缝,不知要快多少倍呢!”
方嫂说:“吴太太当然不会说你什么,就怕乔老爷斥训你多管闲事,用坏了缝纫机。”
“放心吧,如果仅仅使用几回就坏了,那完全是缝纫机质量问题,关我什么事呀!”
“好吧,如果乔老爷不怪你多管闲事,那你就多辛苦一回了哦!”方嫂便痛痛快快地把手中的布料放在乔家女佣的手中。
杨二妹莞尔一笑:“客气了,嫂子平时人缘那么好,我帮一点忙也是应该的!放心吧,我保证不影响你做新娘子!”她说完,喜盈盈地走了。
从布店出来,方嫂和杨厚实到集子上买了一些棕子叶、糯米、绿豆、板粟,还切了一斤五花猪肉,准备包棕子过年。阿杏看见一个孩子吹着彩色公鸡形哨子,也嚷着要买一只。方嫂只好哄着她:“傻孩子,那是男娃崽玩的,你一个女孩子吹什么呀?走吧,等会儿妈再给你扯两段红绸绳,扎在头发上又漂亮,又好看!”
阿杏呶着嘴,撒娇地说:“不,我要嘛!我要嘛!买一只又不要多少钱。妈,你给我买吧,你就给我买吧!”
杨厚实蹲下身子,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说:“阿杏,别叫了,大叔给你买一个玩。啊!”瞧这一老一少的表情,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多么的亲密、和睦,杨厚实那温存的语调是多么的慈祥,多么的和蔼,简直就象是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平时,方嫂听见他在阿杏面前开口闭口总是称呼自己“大叔、大叔”的,心中总感到有些别扭,在感情方面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现在,她听到杨厚实又是这样称呼自己,故意嗔他一眼,嘴里想说些什么,后来只是动了动嘴唇,便缄口不语了。
杨厚实站起来,刚好看到方嫂向他瞪来那一眼,见她欲说未说的神态,早已明白她心中想的是什么。不过,他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牵起阿杏那娇嫩瘦长的小手,向卖泥塑哨子的摊子走去。
这特殊的一家子在圩集上转了几趟后,眼看该买的东西都买齐了,打算快些回去做点家务事。这时,一个下巴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的老汉拎着一只鼎锅在圩集上转来转去,只听他自言自语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