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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传奇:盗取天火的大亨 第一卷 第1章 仲夏夜

1925年仲夏,这是一个干旱得连石头都冒青烟的日子,一连几个月都没有下过一滴雨水,太阳象个巨形的火球在空中悬挂着,田里的庄稼早已焦枯了,皲裂开一条条大口子,仿佛土地张着一张张嘴巴,乞求老天爷恩赐雨水喝,连青蛙也无法躲藏在里面。郊野的荒草也干渴得焦黄焦黄的。能够填入穷人肚子的野菜、树皮早被吃光了。大地似乎在燃烧,甚至连空气也是滚烫滚烫的,人们窒息得简直喘不过气来。大旱之年,天灾人祸,许多穷人只好背井离乡,四处逃荒,寻找一条活路。

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山道上,走着一老一少两个人,他们是从贵州省一个偏僻山区的地方逃荒出来的。年纪比较大的那个中年人,姓杨,名叫厚实。是一个忠厚憨实的庄稼汉。他长着一对古铜色的四方脸,两道大浓眉衬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苦难艰辛的凄风惨雨在他的额门上镌刻出一条条皱纹,看样子有四十二三岁。

杨厚实赤着膊子,用一条黄麻编织的浴巾捆扎在结实的腰板上。肩峰上挑着一对沉重的担子。一头是破烂的箩筐,上面盖着一件满是补钉缀补钉的旧衣裳,这是汉子脱下来的。他转过头来,怜惜地望了一眼跟在后面蹀躞而行的男孩子,问道:“家才,你累了吧?”

“大叔,我不累。”小家才回答说。

小家才穿着一双烂布鞋,鞋尖露出了一只只脚丫,手中提着一个装水用的竹筒。正一步一步艰难地跟在后面走着。他戴着一顶破烂的竹叶斗笠,一线线火辣辣的阳光穿透下来,映照在他的脸蛋上,满脸的汗珠不时顺着脖子流下来。他抬起手,撩起衣襟擦拭汗水,从那张充满幼稚的面孔上,看得出这男孩机灵、敏捷、聪颖。他仰脸看看正午的日头,又回头望着甩在身后的弯弯曲曲的山路,盘思道:“我们已经走了二十几天的路了,到城里究竟还要走多远呀?唉……要是我有一双翅膀,拍拍几下就飞到了城里,那该多好哇!”

他天真地想着,一只小手不知不觉地往肚子摸了摸,说实在的,这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但他没有喊饿。杨厚实看在眼里,心中倏然萌生起一股怜悯的情感,唉,这孩子真够可怜的,跟着自己吃了这么多的苦。

远处的天边移来一朵云彩,给大地投下了一块阴影,炎热的天气捎为阴凉了一些,杨厚实放下沉重的担子,叫小家才歇一会儿。他揭开箩筐上面的破衣裳,往里面看了看,取出一个野菜馍馍,然后又细心地用衣裳遮盖好。他把乌青乌青的野菜馍馍递过去,说:“家才,你饿了吧!”

小家才把馍馍推开:“大叔,我不饿。”

“傻孩子,走了大半天的路,哪有不饿的!”他把野菜馍馍塞在小家才的手中,“快吃吧,吃了好赶路。”

小家才望着比父母还亲的大叔,眼里噙满了泪花,忍不住淌下来,滴在手中的馍馍上。他幼小的心灵,怎么也忘不了五年前那一个大年三十晚啊……

那年,北风呼啸,如刀子一般撕碎了小家才妈妈的心。她怀里紧紧搂着天真可爱的儿子默默坐在柴灶前,等待孩子他爸去外号叫刮地皮的地主家领一年的米钱回来过年,他家已经有好几天揭不开锅了。

早上,爸爸出门时,他就答应给他买些猪肉回来,烹一锅香喷喷的猪肉粥吃。十分懂事的小家才满心欢喜地又是帮妈妈涮锅头,又是帮着烧火,一心盼望爸爸快点回来。

他几次走出村头朝通往街上的路口望了望。除了几片枯黄飘零的落叶在地上被北风旋流卷得团团转外,路上冷冷清清的,一个行人也没有。

他又失望地回到家中,依偎在妈妈那温暖的怀抱中。一双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灶膛内,火苗映在他和妈妈的脸上,扑红扑红的。今晚的火苗似乎也理解小家才的心情,燃烧得特别旺。不多久,锅内的水就烧开了,冒出热腾腾的蒸气。

天色渐渐由灰蒙蒙的转为深黯色的了。有钱的人家开始“噼噼啪啪”地放爆竹,欢度除夕之夜,不时传来富人孩子的笑声。

早就该点灯了,但是小家才家里仍然是一片漆黑,只是灶前映出一点微弱的火光,锅内的水也快烧干了。小家才用小手轻轻地拨理妈妈额前的头发,不时地问:“妈妈,爸爸出去都一天了,怎么还不给我买肉回来呀?我饿了!”

妈妈心情沉沉地说:“乖乖,听妈的话,等会儿爸爸马上回来了,我就煮粥给你吃,好不好,嗯?”

小家才点点头。说实话,他今年已经4岁多了,从来没吃过一顿白米饭,还不知道猪肉是什么滋味呢!他睁大眼睛,久久地注视着妈妈那张消瘦的面孔,只见她那双凹陷的眼睛流露出憔悴不安的表情。她轻轻地拍着紧挨着她腿部的儿子的脊背,催他睡觉。

等呀,等呀,灶膛内的最后一点火星跳了一下,终于熄灭了。小家才他爸爸还不回来,妈妈惴惴不安,忧心如焚:“该不是出了什么事吧?”她低头看看伏在她腿上睡着了的孩子,漆黑的屋里,看不清他的脸。一会儿,只听到小家才在梦中喃喃地叫:“爸爸,爸爸……”

母亲内心一阵阵惨然、悲酸和凄楚。唉,过年过节,有钱有势的人家的孩子穿红着绿,食鱼尝肉,点起爆竹欢闹不停。可是,穷人家的孩子小家才除夕之夜连一口米汤也没喝上就饿着肚子睡着了,这叫做妈妈的怎能不肝肠寸断呢?

然而,屋里除了几只破坛烂罐,连一粒隔夜米也没有,有的只是前天从荒地采摘回来的一把已经发黄了的野菜。可是,她没有心思去熬一锅野菜汤让孩子吃,她感到自己实在对不起可怜巴巴的孩子。

小家才妈妈唉声叹气,她想站起来去把那盏小煤油灯点亮。她听老人说,除夕夜不点灯守岁,第二年就有大灾难临头。但是,当她的目光一落到儿子的身上,她又不忍心动身惊醒他。

屋外,北风呼呼地拍打着门板,拼命地从门缝、墙隙挤进来。小家才妈妈把一件破棉袄盖在儿子身上。然后,怜爱地用一只长满粗茧的手心酸地在他的脸蛋上反复抚摸。

这时候,小家才朦朦胧胧看见爸爸从村头的小路回来了,他背着一袋米,手中提着一串猪肉,他高兴得奔过去。他一边跑一边喊:“爸……爸……!”只觉脚下生风,眼看快跑到爸爸跟前了,突然不小心绊着一块石头,他跌倒在地上……

他惊魂未定,睁开双眼一看,妈妈把他搁在冷冰冰的地上,只见她急匆匆地出去开门。发生了什么事?他急忙爬起来,用手揉揉睡得迷迷糊糊的眼睛,原来,离自己家不远的杨厚实大叔正背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进屋里。这是谁呢?他急忙划燃火柴点亮油灯。啊,他顿时惊呆了!原来杨大叔背的人不是谁,正是自己方才还在梦中见到的爸爸。爸爸脸上身上尽是污血,双目紧闭,已经奄奄一息了。

妈妈和杨大叔赶紧把爸爸放在铺着稻草的床上,妈妈手忙脚乱地转身到火灶前,把还有一点暖气的热水倒进木盆,端到床前为孩子他爸揩拭血污。爸爸浑身皮开肉绽,青一块,紫一块,上下是伤。

瞬时,屋里静得出奇,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平时,小家才一见到爸爸到家里,又是叫,又是跳,直到爸爸把他抱起来,在他那张小脸蛋上亲几下,或者把头埋在他怀里逗闹一会儿,他才肯罢休。可是,今晚看见爸爸伤得这般严重,心中十分害怕,他不敢吭声了。屋外的北风,一阵比一阵紧,门板被拍得啪啪响,好象要无情地将这间千疮百孔的破草屋掀翻,把屋里无辜的生命吞噬掉。

半个小时过去了,爸爸仍在昏迷之中。妈妈再也忍不住了,她悲伤地呼叫道:“孩子他爸!孩子他爸!”

这时,小家才也跟着哭喊道:“爸爸,你醒醒,你醒醒呀!我再也不叫你买肉了!爸爸,你快醒醒啊!”

桌子上的小油灯,黯淡的火苗一跳一跳的,把屋里的影子映得恍恍惚惚,看样子已经快燃尽油了。寒冷的黑夜就要张开大口把屋里的生灵吞没掉。

妈妈泣不成声地呼喊着丈夫。一会儿,爸爸喘过一口粗气,渐渐睁开眼睛,吃力地说:“孩子他妈,我……我不行了!你要……要把家才养大成……”“人”字还没有说出来,脑袋突然歪到一边,含恨咽气了。

妈妈伏在爸爸身上痛苦地悲号。站在旁边的杨厚实紧攥着拳头,一言不发,老半天,他才竭力劝住这个可怜的女人。

原来,小家才的爸爸杨德山帮地主刮地皮干了一个冬春的活。白天,他又干了一整天,天快黑的时候,他就叫刮地皮给他算工钱。刮地皮把吃人的算盘拨拉一阵后,说除了扣去的米钱外,还欠下两吊,要他立即回去拿钱还债,说什么旧债不能拖过新年。杨德山气愤极了,要和刮地皮评理,却被几个狗腿子拉出大门外,“啪”地把大门关紧了。

不一会儿,大院里传出一阵阵吆三喝四的喝酒行令声。地主老财们花天酒地地开始过年了。张德才想到家中还在等米下锅,自己可怜的孩子也许还在眼巴巴地坐在门坎外的石头上等他买肉回去过年。

难道就这样空手回家吗?不行!他愤怒地挥动拳头,拼命地捶打门板。“砰砰砰!”门板上的铜环不停地摇动,每一声都是杨德山的怒吼!“砰砰砰!”门板上那对铜质龙形的门扣却冷酷无情地瞪望着他,嘲笑着他。院子里仍然是一阵狂闹的笑声,还混和着觥觞交错的碰杯声。杨德山听起来就觉得象魔窟里的狼嚎。他猛擂一阵门板后,还是没有动静。

“呱呱呱!”一阵凄然的乌鸦哀鸣提醒了他,院子围墙附近有一棵大槐树,一枝树杈一直伸到围墙上。于是,他打定主意爬上树,跳下院子里去。

内,刮地皮一家人和喽罗正在围着八仙桌大吃大喝,一个个吃得嘴油唇亮。刮地皮挟起一块肥肉正往血红的喉咙塞进去。

满腔怒火的杨德山冲上去,用力把桌子掀翻,“哗啦!”一声,满桌十盘八碟山珍海味洒落在地,碗碟酒杯摔得粉碎。刮地皮被掀翻的桌子压住,滚烫的汤水浇在他的脸上身上,烫得他似挨宰了一刀的肥猪一样没命地嚎叫,几个狗腿子竟吓得发呆了。

杨德山象一尊金刚威风凛凛地站在原地,他怒目圆睁,愤愤不平地说:“呵呵,今天大爷我叫你们过一个痛痛快快的年!”说着,他抡起一张方凳,象发疯了的汉子一样,东砸西砸,立放在客厅内的一只古董香炉被砸得粉碎。他抓起酒杯,这里扔,那里摔,满堂只听一阵乒乒乓乓的响。

刮地皮的老婆惊慌失措,抱头箍脑,哇哇乱喊,一个脑壳拚命地往刮地皮的裤裆内钻,活象一只钻入地缝只露出屁股的癞蛤蟆……

“快!快抓住他!”刮地皮失声叫道。

听到主子的喊叫,在场的喽罗们如梦初醒。他们蜂涌而上,好不容易才把杨德山抓住。

刮地皮被两个狗腿子扶起来后,他顾不得抹掉颈上、脸上粘乎乎、油腻腻的菜汁汤水,鼓圆一对赤红的眼睛,竭斯底里地喊:“给我把这疯子吊起来,要狠狠地打!”

就这样,那帮家伙把杨德山吊在院子外面的树上,手中的皮鞭没头没脑雨点般地落在小家才爸爸的身上。一直打得他皮开肉绽,完全变成个血人。

夜幕降临了,北风一阵紧过一阵,吊在树上的杨德山早已昏死过去。刮地皮和喽罗们扔下他,重新返回厅内继续大吃大喝起来。不多时,从外面帮别人补锅头回来的杨厚实路过这儿时,看见吊在树上的杨德山,起初吓了一跳。后来,他壮着胆子上前去摸了摸杨厚实的胸口,发现还有一口气,便马上解下来,急急忙忙背回去……

这时,小油灯那团淡黄色的火苗跳动几下,火苗越来越小,最后终于熄灭了。屋里顿时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杨厚实在黑暗中安慰小家才的妈妈说:“嫂子,别哭了,你保重身体要紧啊!”

话音中,夹带着哽咽的滋味,他自己也忍不住为杨德山的悲惨遭遇感到无比痛楚。

稍会儿,杨厚实转身出去,从家中端来两碗糠糊糊,还有几把爆开的玉米花。他还把自己家中仅剩下的一点煤油也拿来了,重新点亮小油灯。他抱起小家才,同情地问道:“家才,你肚子饿坏了吧?”

小家才点点头:“唔!”

杨厚实把糠糊糊和玉米花递给他。小家才二话没说,抓起一把玉米花就吃。接着,狼吞虎咽地喝完一碗糠糊糊。吃完后,他伸出舌头舐了一下碗的边沿和嘴唇,然后放下碗。

杨厚实指着另一碗糠糊糊:“不吃了?”

小家才端起来,递给妈妈说:“妈,你今晚还没吃过呐。妈妈,你就快吃吧!”

多乖的孩子呀!可是,幼小的小家才,他怎么能理解妈妈此时此刻悲痛的心情呢?就是捧来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她也难咽得下呀!失去了亲人,她的心如刀绞一般。

这时候,她抬起一双泪眼,木然地望着自己唯独生活在身边的儿子。家才的大姐早年被卖给外地的人贩子,如今不知下落,而她的二女、小女因病无钱医治先后夭折。眼下,丈夫又被地主老财活活打死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想到这儿,这个可怜的女人肝肠寸断,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一颗颗滚落下来。

翌晨,刮地皮又带着狗腿子上门逼债了。他刚刚跨入门坎,看见床上停放着杨德山的尸体,吓得赶紧退出去。他用手帕捂着鼻子,说:“霉气!去他娘的,新年初一就撞见死鬼!”

披麻戴孝的家才妈看见仇人,顿时激愤填膺,站在门口,指着刮地皮狠狠地骂道:“你这条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你的狼心太狠了!我丈夫一年到头流血流汗给你当牛做马,你一分工钱不给,还诬赖说欠你的帐,竟将他活活打死。今天一大早又上门来逼我们母子俩。”

说着,她拿过门口旁边的一张方凳,举起来,“你听着,这就是我还给你的债!”

小家才母亲手中的凳子,带着怒火,拽着仇恨,似一道闪电掠飞过去。刮地皮见状,吓得脸部变了色。他刚想抱住脑袋躲避,只见那张凳子重重地砸在他的额头上,一团污血从指缝渗出来。

两个狗腿子惊慌万状,惶惶恐恐,连忙扶起倒在地上的主子,其中一个大惊失色叫道:“啊,你……你敢打我们的老……老爷!”

刮地皮捂着伤口,嚎叫道:“他妈的,造反啦!你们两个混帐还不给我把这臭婆娘往死里打!打!打!”

一个狗腿子要上前抓小家才母亲,被她一掴打在耳朵上,痛得他哭爹叫娘。他踉跄几步,踩着一个坑洼,身体不由倒不去,跌了个四脚朝天。

这个坚强的女人站在那儿,发出两声冷笑。不料,另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冲上来,举起文明棍重重地敲在她的头上,她顿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扑”的倒下地。

那家伙冷笑道:“哼!臭娘们简直反了,真不知马王爷有几只眼!”

方才摔倒在地上的狗腿子从地上爬起来,他抬起脚,狠狠地朝小家才母亲腹部踢几下。他边踢边骂:“他奶奶的,踢死你老子也不解恨!”

在床上酣睡的小家才,被门外狗腿子连踢带骂的声音惊醒了。他一看,妈妈不在屋里,他意识到又将发生什么大祸,惊慌地爬起来,跑出门外,顿时被那可怕的情景吓呆了。妈妈直条条地躺在地上,刮地皮仍地不停地用棍子打她。小家才急忙扑上去:“妈妈!妈妈!”他双手抓住刮地皮的棍子,大声说:“不准打我妈妈!不准打我妈妈!”刮地皮一时发愣了。

小家才转而握住妈妈的手,拚命地摇来摇去,不停地哭喊着:“妈妈,你醒醒,你醒醒啊!妈妈!”

这位善良的妻子为丈夫戴孝扎在头上的白布巾被脑袋上渗出的鲜血染红了。即将咽气之时,也许是儿子的哭喊声唤醒了她最后的意念,她撩起衣襟,把系在腰肋间的一块圆形的玉片解开,放在小家才的手上,然后断断续续地说:“孩子……以后拿这块玉去……去寻找你的大……姐……”

小家才母亲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她的脑袋无力地歪倒下来,便含着对黑暗社会的深仇大恨,含着对人面兽心的刮地皮的血海深仇咽尽最后一口气。

“妈妈!妈妈……你醒醒呀!妈妈……”可是,任小家才怎么哭喊,这个可怜的女人再也听不到儿子那撕心裂肝的哭喊声了。

北风将草屋顶上的几片枯草吹落在家才母亲的脸上。天色灰暗暗的,大年初一留给小家才一家的不是春天的气息,而是严冬的酷寒、冷落、荒凉……

昨晚爸爸被打死了,今早妈妈又被刮地皮夺去了生命。小家才想到这悲痛的事情,突然停住哭声,任何哭泣和泪水也不可能唤醒爸爸妈妈他们了。他转过头来,紧咬嘴唇,一双眼睛喷出一团火焰,直射万恶的仇人。他一言不发,霍地站起来,紧攥着两只小拳头。

刮地皮被小家才这不寻常的举动怔住了,还未等他来得及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小家才几步冲上来,一口咬住他的手不放。刮地皮痛得杀猪般嗷嗷直叫。他挣脱手腕,用力将小家才推倒在地,呲牙裂齿地咆哮着,双手举起文明棍,眼看就要落下去……

“住……手!”远处响起一个雷霆般的吼声。杨厚实和十几位乡亲闻讯赶来,这是一股怒不可遏的潮流!

刮地皮见众怒难犯,挥个手势,跟着两个狗腿子溜走了。

要不是杨大叔他们及时赶来,小家才早就没命了。从此以后,杨厚实就把失去双亲的孤儿杨家才当成自己的孩子收养起来。

岁月悠悠,小家才一天天长大了。他年纪虽然还很小,但十分懂事,每天帮大叔家里做活儿。大旱之年,在家乡再也呆不住了,逼不得已只好背井离乡,外出逃荒。

小家才捧着野菜馍馍,虽然说它比不上白面馍馍那样馨香扑鼻,惹人垂涎,但却是天下受苦人的救命粮呀!昨天晚上,他们路过一个村子,是一位善心的老大娘把自己舍不得吃的两个野菜馍馍拽死拽活硬塞在小家才怀里的,回想起大娘那张风烛残年布满皱纹的面孔,他忍不住眼眶湿润起来。

杨厚实看见他眼里噙着泪花,知道他又在想些什么,便怜爱地替他揩去泪水,暗忖道:“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大叔,您也吃点吧!”小家才把野菜馍馍掰开一半,“您今早上还没有吃过东西,一定很饿了。”

杨厚实把野菜馍馍推让道:“大叔我还不饿,你快吃吧!”

嗨,这骗得了谁?小家才明明看见大叔早上只是喝几口野菜汤,但是,清水汤总不能象饭那样充饥呀!况且又赶了老半天的路,就算是个铁汉子,这时候也该肚皮贴在脊背上了。小家才执拗地说:“你不吃,我也不吃!”

还是那副犟脾气,小家才就是这样,他向大叔提出的要求,如果杨厚实不答应,他就不高兴,非要你照办不可。几个月前,他们沿途替人家补锅头,小家才见大叔太辛苦了,他就叫杨厚实教他学会补锅头的手艺,这样可以帮助他一把。大叔说他太年幼,不肯教。

有一天,小家才趁杨厚实离开时,就拿起小勺子,从风炉的坩埚内舀起一团熔化的铁水,抖颤颤地倒在草木灰垫子上,生手生脚地补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块疤。补是补上了,就是接缝不够平。他望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心里充满了高兴。

虽然说补得不好,但是做什么事都有一个从不懂到懂、从生疏到熟练的过程。于是,他又舀第二勺铁水,心想这回一定要比第一次补得更平整些。不料,他忘了在垫子中添加草灰,被滚灼的铁水烫对了手掌,痛得他惨叫出声。然而,他咬紧牙关,强忍住疼痛,一声也没有哭。

晚上,杨厚实发现他的手掌被烫伤了,虽然责备了他几句,但心里还是为这个不怕困难、不怕吃苦、勤学好问的孩子感到由衷高兴。他高兴的是小家才这么幼小就知道为生活操心了。嗨,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呀!

小家才伤愈后,又向杨大叔提出补锅的事,杨大叔被缠得没法子,只好把自己十几年来的补锅手艺全部教给他。小家才天生聪慧,不到一个月功夫,就把补锅手艺学到家了。

眼下,小家才叫杨厚实吃那一半野菜馍馍,徜若自己不吃,那小家才也跟着自己挨饿,可不能叫他饿坏了身体。想到这儿,他伸手接过那半块野菜馍馍,当着孩子的面吃起来。

小家才见罢,自己也津津有味地吃开了,真香哟!说真的,肚子饿慌了,这时候的野菜馍馍恐怕比什么都好吃呢!你瞧他,一阵狼咽虎吞就吃光了。

拎起竹筒,叽哩咕噜灌下几口水,又算是解决了一餐“午饭”。

休息了一会儿,他们又赶路了。盛夏的正午,日头似火一般灼浪逼人,一丝风也没有。小家才敞开胸脯的被汗水浸透的破褂子,摘下竹叶帽,一边走,一边扇凉。他胸前挂着母亲生前交给他的那块玉石随着他的行走一晃一摆。

一路上,见到的都是荒芜、萧条的惨景。他们曾见到一具具饿殍,有的趴在早已被剥光树皮的树根下,双手还在做出剥树皮的动作就瞪着眼睛死去了;有的死者手中拿着一团观音土,看来饿得没法子只好用它充饥;还有一个大约才几个月的婴儿,他扑在妈妈的身上,嘴里还含着干瘪的曲线,就这样,母子俩双双离开了人间……这一幕幕情景,惨不忍睹。

一只乌鸦收敛翅膀,停在一株枯槁的老树上,“呱!呱!呱!”它悲楚地叫了几声,声音是那样孤寒、辛酸、凄凉。它又拍拍翅膀,向远处飞去。

时间在杨厚实他们的脚下流逝。太阳快落山了,黄昏把夕阳余辉洒在荒无人烟的四野,也洒在这两个背井离乡的一老一少的身上。小家才的脸蛋被晚霞烧红了。两人一步紧一步地又赶了一段路,终于来到了一处名唤黑牯岭的地方。

黑牯岭,重峦迭嶂,方圆几十里都是石灰岩地带。山脚下,有一条日夜奔流不息的红水河。河道弯弯曲曲,湍急的河水哗哗地流淌,流水声吸引着他的神经。在家乡,他盼水盼穿了双眼,若不是久旱无雨,他绝不会挑起箩筐离开生他养他的苦水村。

他家门口前,也有一条涓涓不断的山泉,他十分爱听山泉叮咚叮咚的流水声,他觉得山泉流水胜似小时候听到母亲哼出的摇篮曲。那时候的夏夜,杨厚实经常坐在山泉边,给小家才讲许许多多的故事……

谁料到,今年开春以来,遇上了百年大旱,一连几个月没下过一滴雨水,山泉涸竭了。整个村庄,唯有刮地皮家中的一口水井还有水。穷人要想喝一担水,必须先用一斗粮食来换,真是滴水贵如油啊!

好长时间没听到亲切的流水声了,小家才的心情也和大叔一样,显得十分高兴。他欢喜若狂地指着河面说:“大叔,你看,河!河!”

杨厚实赞叹道:“嗬!这条河真宽啊!”

“哗哗!”河水似乎比方才响得更猛,流得更急了。它的声音不象自己家乡门口前那条山泉低声细语,温温柔柔,而是雄浑粗犷,咆哮如雷。湍流冲撞在河道中的礁石上,绽开无数的小浪花,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气势磅礴壮观,象生活中一位不屈的强者,顽强地向前、向前……

他们站在岸上看了一会儿河水,杨厚实说:“走,我们找个地方下去,痛痛快快地洗个澡,也好喝点水解解渴。”说是解解渴,倒不如说是喝水充饥。

河滩,礁石如鳞。有一洼积水,清澈见底,有好多的小鱼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它们互相嘻逐着。小家才弯下腰,双手掬起几捧水大口大口地喝,冰凉的河水一下子沁入肺腑,浑身凉快极了。他喝了半肚子冷水,然后抹了一下脸,大声叫道:“嗬!这水真甜啊!”

杨厚实趴在一块石头上,俯下头,将嘴巴贴近水面,一口口喝进肚里。许久,他才直起腰来,下巴、嘴唇上一层密浓的胡茬子挂满水珠。他抹了一把,把水珠甩掉,然后接过小家才的话说:“是呀,好长时间没痛痛快快地喝过这么多的甜水啦!”

稍会儿,水面平静了,一群鱼儿又重新游到岸边,小家才见此情景,拿过竹叶帽,轻轻地捞上了好几条。小鱼离开了水,在帽子面活蹦乱跳。他乐乎乎地欢叫道:“我捞到小鱼了!我捞到小鱼了!”

杨厚实一看,抓起帽子,说:“我也来捞几条,今晚好好煮一顿鱼汤吃。”

他说着,突然想用什么食物来做饵,便于捞到更多的小鱼。他拿起小家才捞到的小鱼,稍用力一挤,挤出鱼仔的肠子,然后进水里。那些小鱼好似发现什么好吃的东西,纷纷游过来。他轻轻用帽子就是一下,又捞上好几条。

就这样,他们把水洼里的小鱼捞没了,随身带着的那口小鼎锅装了半锅底的鱼花花,约有半斤多。小家才看到捞得那么多的鱼,笑开了心,他说:“大叔,我马上起火煮水,好长时间没吃过鱼了!”

于是,他搬出风炉,引然炭火,开始做晚餐了。这一顿可够味啦!中午留下的一个野菜馍馍和鱼仔拌在一起,煮了小半锅。炊烟在河滩上袅袅升起,给红水河增添了生气。

不多时,鱼汤煮熟了。小家才舀起一汤匙尝尝,虽说没有油盐佐料,味道却还是香喷喷的。他喝罢,啧啧嘴唇,说:“哎呀,真好吃!”

这一老一少,坐在河滩石头上,舒心地品尝别有风味的鱼仔汤。

一只水鸟掠过他们身旁的水洼,从水中叼起一条鱼仔迅速飞走了。小家才目睹那只水鸟,又想到家乡的树林。以前,每天清晨从树上常听到叽叽啾啾的鸟鸣声。后来,同情由于老天连续干旱,连鸟儿也飞到有水的地方去了。

他们吃完“晚饭”后,杨厚实洗净碗筷和锅头,说:“家才,把衣服脱掉,我们下水好好洗个澡。”

顿时,水洼里飞溅起一层层水花,小家才站在水中,用手使劲击水,水面出一阵阵“咕咚!咕咚!”的响声。

杨厚实把他们汗汁斑斑的脏衣服全部扔进水中,一件件仔细地搓洗。他们两人至少有两个月没洗过澡了,颈脖、耳根、腋窝等地方邋邋遢遢,积下了一层黑油油的污垢。平时,他们都闻到自己身上发出一股浓厚的汗臭味,感到十分难受。可是没有水洗澡,再难受也没法子,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这时,他们使劲一点点地揉搓肌肤上的污垢。

这下一来,他们足足洗了半个小时。上岸后,顿觉浑身清爽了许多,精神也充沛了许多。总之,仿佛象卸下一副沉重的担子,浑身神经轻松极了,舒展极了。

杨厚实把湿漉漉的衣服摊开,让河边的风尽快把它们吹干。

上游不远的地方,矣矣乃乃地划来了一只船,划船的是一个老艄公。他看见石滩岸上有两个人躺着,远远就热情打招呼道:“喂……老哥,你们从哪来呀?”

杨厚实他们太累了,刚躺下就朦朦胧胧地睡着了。老艄公见对方没有回答,便将小船靠在岸边,一步步走过去。他看见两个人几乎是赤条条地睡在石头上面,就知道他俩是外地逃荒来的穷苦人。

夜色渐渐笼罩在河面上,河床的晚风嗖嗖地从两岸掠过。老艄公怜情地唤醒他们道:“喂,老哥,晚上睡在这河边,小心要受凉!”

杨厚实听到有人说话,慢慢睁开眼,见是一位笑容可掬的老夫正在望着他,他急忙坐起来,说:“老人家,你怎么来到这儿?”

语顿一下,老艄公接着问:“老哥,你们是从外地来的吧?”

“是的,家乡久旱无雨,庄稼汉没法种田,为了糊嘴巴,纷纷四处逃荒。”

“那你们打算上哪?”

杨厚实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们是处处无家处处家,走到哪算哪。”

老艄公深有同感地说:“唉,我跟你们也差不多,老天爷在哪儿黑下来我的船就在哪停泊。今晚我就在这儿过夜了”

杨厚实自嘲道:“你至少还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哟!我们这些逃荒的可是两手空空,蓝天作被地当床哟!”

语毕,两人都笑起来。

小家才被笑声惊醒了。他迷迷糊糊揉动眼皮,惊异地说:“大叔,你和谁在说话?”

老艄公说:“老哥,你们跟我一块上船过夜吧!夜里河边风大,你们露天睡在这地方,很容易受凉的。”

杨厚实说:“老人家,谢谢您啦!我们睡惯了,没关系!”

“别客气,河边比不上陆地,”老艄公说,“看样子你是个补锅匠吧,恰巧我有个锅头穿了个洞眼,正愁没人补呢!”

小家才一听,顿时来劲了,说:“老伯伯,您别发愁,明天天一亮,我就帮您补好!”

老艄公抚摸着小家才的头,“小鬼,你真的会补锅么?”

小家才天真地点点:“是大叔教我的。”

听到这,老艄公吃了一惊:“什么,你们原来不是父子俩啊!”

杨厚实心情难受地说:“唉,这孩子命苦哇!五年前的除夕夜和大年初一,他的父母先后被凶狠的地主老财活活打死了。看着这孩子孤苦伶仃的,我就把他收养下来。虽说一天天长大了,他也吃了不少苦……”

小家才很懂事,他说:“大叔,过去的事就别提它啦,日子再苦,我们不也是熬过来了么!”

老艄公连连点点头:“是呀。不过,以后还得继续熬下去。”

“什么苦我也不怕!”小家才很有骨气地说。

“好好!”老艄公抚摸着他的小脑袋,稍候,他又说,“走吧,到我的船上去,下游10里外有一个清江镇,这是方圆数十里的一个大镇,镇上很热闹。明天坐我的船,我送你们到镇上去,你们不是要补锅吗,那儿好长时间没人来补锅了,就在镇上做点生意吧。”

杨厚实见他很热情好客,而且听说下游有个集市,顿时来了精神。于是他拾起担子和衣物,感激地说:“老人家,那太谢射您啦!”

小家才光着身子,一步一步地跟着老艄公走上船。这只木船中间有个蓬盖,可以遮风挡雨,平时就睡在船板上。老艄公从箱子内取出一件衣裳和一条短裤,递给小家才说:“小鬼崽,这是我的衣服,快穿上吧,晚上船面凉。”

小家才不好意思穿。杨厚实劝他道:“快穿吧,别不好意思!”

老艄公乐呵呵地说:“天下穷人帮穷人,来到公公的船上,就等于回到了自己的家。”

老艄公很健谈,他喋喋不休地跟小家才讲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我象你这般年纪的时候,就在这条河生活了。那时候,我跟母亲摇船、撒网、打鱼。有一次,我发烧了,突然栽下河里,差点喂了水龙王……”说罢,他开怀地笑子。

小家才问:“老伯伯,这条河叫什么河?”

“哦,叫红水河。”

“为什么叫红水河呀?难道它的水是红色的吗?”

老艄公见这孩子天真好奇,故意神秘地说:“嗬,这条河呀,为什么叫红水河呢?里面还有一个美丽动听的传说呢……”

小家才很长时间没听过杨厚实讲故事了。现在听老艄公这么一说,他自然等不及了,连声催道:“老伯伯,我想听故事,我想听故事,您快讲给我听吧!”

一轮明月徐徐升起,银辉映着河面,波光粼粼,河床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朦胧的轻纱。河边的水不停地拍打船体,发出一阵阵有节奏的小夜曲似的声音。

小家才倚靠船边,聚精会神地听老艄公讲述这条红水河流传了一代又一代美妙、神奇的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这没有河,水源奇缺,人们烧香拜佛求神,祈祷老天爷显灵赐恩。可是,一连十几个月滴雨未下,烈日依然象火球一样,灼烤得大地直冒青烟。村上有一个名叫夏红的年轻猎手,他长得熊腰虎背,彪悍精灵,勇敢顽强,两条粗壮的手臂力气过人,一鼓劲可以举起四、五百斤重的石狮扔出几丈远。他发誓踏遍山头,把水源找出来,为乡亲们造福。村上的百岁老人,刚刚学会走路的娃娃,无不感到高兴。大家纷纷给他准备好干粮、草鞋,千叮咛,万嘱咐,期盼他早日凯旋归来。于是,他挎起弓箭,佩起大刀,告别乡亲们出发了。

夏红所走过的地方,尽是峻峭的险峰,连崎岖的羊肠小道也没有。遇到悬崖,他就把绳子系在箭羽后面,拉满弓弩,锐箭“嗖”地射入悬崖上的古树。然后,他就抓住绳子攀上去。渴了,他就喝野兽的血;饿了,就采集野果充饥。他栖风宿露,披星戴月,艰辛地度过了数月,仍然没有找到一滴水源。

一天深夜,夏红迷迷糊糊地睡着,只听见有个老人低声细语地对他说:“勇敢的年轻人,明天黄昏你就向太阳落下的地方望去,最高的那座山峰有一个洞,里面有一条凶恶的龙王卧在泉水眼上。你如果能够把恶龙杀死,以后这里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河水了……”

老艄公正在津津有味地讲故事。忽而,他发现小家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不由怜惜地叹道:“唉,这孩子太累了!”

杨厚实轻轻地把他放下睡好,说:“可惜他没能听完这个美丽动人的传说。”

老艄公苦笑道:“是啊,传说不过是寄托人们心中的一种愿望而已。如今,红水河两岸的穷苦人仍然生活在水深火热的苦难日子中,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呢?……”

河水轻轻地拍击着船体,船仓随着波浪的起伏不停地摇晃。杨厚实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思绪万千。他想起了家乡那涸裂的田地,他想起那渴死的耕牛,他想起刮地皮家中那口水井……

老艄公说:“夜深了,我们也睡吧。老哥你赶了一天的路,也够惫乏了的。”

不一会儿,他们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清江镇,临近红水河岸边,一个长长的码头一直延伸到镇口。这天正好是赶集的日子,附近的以及对岸的村民纷纷前来赶集。对岸的人们搭小渡船过河,大伙下船后,沿着陡长的码头吃力地往上行走。

有一位中年妇女从河里汲满一担水,一步一步走上来。她喘着粗气,脚跟仿佛站不稳,一步一晃,桶内的水不断地晃荡出来,洒地褚黄色的沙地上。

杨厚实他们下了船,小家才对老艄公说:“老伯伯,昨晚您不是说您的锅头烂了么,让我拿去补吧。晚上我再给您送来。”

老艄公说:“行啦,等会儿我自己拿去补。哦,我家就在镇上,你们到我家去坐坐吧!”

“噢,多谢了,镇上生意好做的话,我们多住几天,有空了我们会去的。”杨厚实向他表示谢意后,两人走上码头。才爬不到一半,小家才已经累得喘气吁吁了。

前面那位挑水的妇女,与其说是走上码头,不如说是一步一步地蠕动。快爬到码头顶时,她脚下突然一个踉跄,连人带桶摔倒在地上。“哗……”一担水一下子全泼洒了。水顺着码头迅速往下流。女人呆呆地坐在地上,望着地面的流水,又困又气,累得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厚实见状,急忙走到她身旁放下担子,双手扶起她。他看见她脸色一阵惨白,四肢有点冰冷,关切地问:“大嫂,你好象有病了吧?”

女人有气无力地叹息道:“唉……”

“别难过,你在这等着,我帮你重新挑一担水上来。”杨厚实说着,拿起那女人的水桶。女人拽住他:“大叔,不用,我歇会儿再挑……”

“别客气。”杨厚实挑起桶走下码头去了。

女人望着他的背影,嘀咕道:“好人,真是好人哪!”她见小家才个子不高,脸庞、手脚、皮肤被太阳晒得黧黑,问道:“小弟弟,你们不是本地人吧?”

小家才用竹叶帽扇一扇凉,“嗯”了一声,说:“我们刚刚才到这儿。”

“你们准备上哪?”

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们家乡太旱了,全村的人几乎都外出逃荒讨饭了。”

女人听罢,又问:“怎么,就你和爸爸出来?你妈妈呢?”

小家才心情难过,低声地说:“我爸爸妈妈五年前已经被地主打……”

女人没听完他的话,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爱怜地抚摸一下小家才的头:“唉,真是苦命的孩子!”杨厚实挑水上来了,女人不好意思要接过挑,杨厚实说:“不用啦,我帮你挑回去。”

女人的家离镇上不远。杨厚实帮她挑水到门口停下来,女人感激不已,连声说:“大叔,真是太谢谢你啦!”

“嗨,这点小忙没什么!”杨厚实很随和地说。然后,他转过头对小家才说:“家才,走,我们到街上找地方补锅去。”

女人拉住杨厚实的担子:“时候还早呢,先进屋里坐坐吧!”

杨厚实拽不过她的一片热情,只得随女人一起进去,他帮助把水倒入厨房的水缸内,看见水缸还差一大截才盛满水。于是,他又说:“大嫂,我再去帮你挑两担水回来。”话音未落,挑起水桶就走。

女人急忙追出去:“大叔,别挑了!”

她劝不住他,只好返回屋里。她进厨房舀了一碗高粱糊糊,递给小家才,说:“小弟弟,大婶没别的,你就吃这碗糊糊吧!”

小家才推辞道:“婶娘,我们早上吃过了。”

女人不高兴地说:“你不吃,就是瞧不起婶娘。”

没法子,小家才只好接过高粱糊糊喝起来。好香呀!他吃得津津有味。女人在旁边看见他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就知道他早上根本没有吃饱。她想再去舀一碗,可是锅里已经没有了。这碗糊糊,还是她女儿阿杏早上吃剩留下来的。今天是墟日,小女儿到镇上摆菜摊去了。

杨厚实又挑水回来了。他倒水下水缸后,女人递上一条黄麻巾,说:“大叔,太麻烦你啦!瞧你累得满头是汗水,先擦擦汗吧!”

“噢,不用了,我有汗巾。”杨厚实解下扎在自己腰肢上的布巾,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他往一张凳子坐下,随便看了看这间破烂简陋的泥砖瓦房,窗口处结满了蜘蛛网,使得屋里光线有点黯淡,两张木板床张挂的蚊帐补了一块块补丁。床铺旁边的小小四方桌子,放有一盏煤油灯,还有一只陈旧的瓷茶壶和一个脱了瓷的口盅。一眼看得出,这户人家的日子过得好清苦。

厚实吸完一袋烟后,抖掉烟锅灰,然后站起来说:“大嫂,我们到街上补锅去了,你家有什么东西需要补的没有?”

女人想了想,说:“我家的锅头也没多一个,你们去吧。今天的生意一定很好做,这儿很长时间没来过补锅匠了。”

杨厚实他们出门后,方嫂追上来嘱咐道:“晚上到我家来吃饭,记住啊!

“好的,你先忙你的去吧!”

“说真的,千万要来啊,我和女儿在家里等你们的吃晚饭!”女人又叮嘱一句,她说罢,一对眸子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一缕缕渴望的目光。

一老一少穿过人群,来到集市一处空旷的地坪,从箩筐里拿出炉子、木柴、火炭……

杨厚实说:“家才,你在这儿生火,我去招揽点活计来。”

小家才边摆弄东西边点头:“嗯!”

“补锅?……”杨厚实沿街大声喊道,“谁家的铁锅、口盅、饭煲烂了,快点拿来补喽!补锅……补锅……”他从镇子东边走到西边,喊了一遍又一遍。

小家才很快生好火了,他用铁钳夹起小坩埚插入炉子内,砸烂一块块铁锅碎片,投入熔化铁水的坩埚内。然后,他一下一下地拉动风箱,“呼……哧!呼……哧!”火苗随着风门的来回煽动不断地窜起来。不一会儿,火炭快没了,他又添放几块。

杨厚实回来了,他提着好多铁锅、脸盆、鼎锅等,他把东西放下,说:“铁水熔化了吧?”

“差不多了。”小家才额头挂满一颗颗汗珠,接着又一颗颗淌下来,滴在风箱前面。他拿起铁钳轻轻地捅一下火炭,又添一些。接着,他夹起盖在坩埚上面的锅头片,看看铁水熔化又添几碎生铁。

杨厚实拿出三根铁支,在地上插成品字形,以方便补锅头。

乡亲们陆陆续续拿着破烂东西来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好象围观什么热闹似的,站在那里看他们补锅头。

杨厚实不慌不忙,将一只炒菜锅放在三角架上,他观察一下坩埚里面的铁水,认为可以使用了。于是,拿出布垫子,在上面再添上一层草木灰,然后用小勺子舀一点铁水,轻轻地倒在草木灰垫子中央。他左手往锅头破烂口子一按,瞬时,殷红的铁水从破口处挤上来,右手接着用烂布卷成的捻子使劲压揉几下,布捻子冒起一丝青烟,散发出剌鼻的焦味。他拿起稔子,锅头底便留下了一个平平贴贴的疤。

不消一袋烟功夫,杨厚实就补好了一个锅头。动作是那样的精湛、老练,看热闹的乡亲们无不表现出欣佩的神情。待锅头补口处冷却后,一个老婆婆竟用手摸了摸补上去的疤痕,赞叹地说:“嗬,不愧是老师傅,补得真平哪!”

“唔,这样的手艺还差不多!”

“那当然罗,靠这手艺吃饭的,不补得好一点那不是砸了自己的饭碗么?”

“……”

大家七嘴八舌,评头论足,说的都是好听的话。一个小女孩挤到前面,她手中拿着一个搪瓷盆,问:“师傅,补这只盆要多少钱?”

杨厚实抬起头,说:“啊,随便给多少都行,给钱给吃的都不论。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嘛!”

小女孩说:“我家没钱,我给你一把青菜,行吗?”

“小妹仔,行啊!”杨厚实笑道。

旁边的一位老汉感叹道:“你这位师傅真好讲!”

“哦,乡里乡亲的,大家互相帮忙照顾嘛!”杨厚实说。

一老一少忙碌了一阵,小家才见杨厚实太累了,说:“大叔,你先休息一会儿,抽一袋烟,让我来补补。”

趁杨厚实吸烟的机会,小家才跟着动手补起来,他的动作显得那样老成。一个老汉拿起小家才补好的锅头,点头夸奖道:“这娃仔的手艺真的到家了,不愧是名师出高徒啊!”

老汉的这句话,让小家才听得心中甜滋滋的,他越补越起劲了。

过了一会儿,老艄公来了。他把铁锅放在小家才的面前,说:“小鬼崽,来,让我看看你的手艺是不是真家伙!”他的话好幽默。

小家才抬起头,说:“老伯伯,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嘿,那能不来呢,昨晚上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老艄公呵呵笑道。

呼……呼……杨厚实一边吸烟,一边拉风箱,炉火更旺了。

日头渐渐偏西了,赶集的人们也陆陆续续回去了。杨厚实他们的手中的活计也做完了,两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开那里。箩筐内,装有乡亲们付给的青菜、黄豆、米糠、红薯,也有少部分的碎米,乡亲们给钱的不多,山里的人很穷,只能以食物代替付钱了。

小家才喝了一口水,看见满满一箩筐的东西,高兴地说:“大叔,没想到今天的生意真不错呀!”

“唔,起码可以度10来天了。”杨厚实语毕,稍会儿又有点发愁地说,“可惜没有多少火炭了,不知上哪儿去找火炭呢!”

“大叔,明天我们干脆上山木头烧炭吧。”

“这倒是个好主意,反正吃的东西又有了。”杨厚实赞同道。

就在他们要离开原地的时候,一群气汹汹的流氓地痞围上来了。为首的脸上有一块刀疤,他绾起衣袖,指着杨厚实吼叫起来:“老东西,把箩筐放下!”

杨厚实停辍脚步,莫明其妙:“干什么?”

“哼,别装糊涂!”刀疤脸呲牙咧嘴,歪着脑袋说,“你知道这是谁家的地盘吗?”

杨厚实知道碰到了横蛮不讲理的地头蛇,一时没有吭声。

刀疤脸“嘿嘿”笑两声:“好一个外乡佬,你知不知道,进山要烧香,进庙要敬神。没经得我们乔老爷的同意,就闯到本地做起生意来了,你好大的狗胆!”

杨厚实拱手求情道:“好兄弟,我们今天初次乍到,人生地疏,实在不知道你们乔老爷的规矩,请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刀疤脸一只脚踩在箩筐上,一只手伸到杨厚实的面前,说:“包涵可以,那就快点拿钱来吧!”

小家才见自己辛辛苦苦累了一整天,没想到这帮家伙马上跑来敲窄勒索,心中气愤不过,大声说:“凭什么拿来,我们没有!”

刀疤脸一巴掌掴过去:“他妈的!小乞佬,你踏入乔老爷的地盘,就得听从乔老爷的吩咐。不然的话,就让你知道我们老爷的厉害!”

小家才捂着火辣辣的脸庞,从地上爬起来,就要冲过去顶撞地头蛇一下。杨厚实怕他鲁莽出事,连忙拉住他,向刀疤脸赔着笑脸说:“管家的,小孩子不识事,别跟他一般见识。钱嘛,给你们老爷就是啦!”

说着,他从口里拿出十几个铜板,小心翼翼地放在刀疤脸的手上。铜板互相碰撞着,发出一阵痛苦而愤恨的声音。

“怎么,就这一点点?”刀疤脸收起铜板,虎视眈眈地吼道。

杨厚实打开另一个箩筐,亮出里面的东西,说:“你看,乡亲们今天给的都是这些红薯片、青菜、黄豆了,老爷若是不嫌弃的话,你就拿去吧。”

刀疤脸看得出对方是个老实厚道的汉子,再榨下去也榨不出什么油水来。于是,他把手一挥,几个家伙跟在他后面巴搭巴搭地走了。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小家才满腔怒火,啐了一口:“呸!”

杨厚实劝住他:“算啦!俗话说,强龙难斗地头蛇。若是惹着了他们,那就更糟了!”

“他们凭什么要强行收我们的钱?”小家才不服气地说。

“嗨,如今哪有我们穷人讲话的地方!”杨厚实重新挑起担子,说,“遇上这种事,有理也说不清,能忍就忍一点吧!”末了,他又补充一句,“当年要是你爸爸妈妈能忍怒一下,他们也不会死得那么惨了!”

小家才听罢,内心一阵默然。他想:“哼,老实有什么用?你老实了一辈子,到头来人家还不是欺压了你一辈子。”

他们走了,来到一家客栈,杨厚实从身上底摸出仅有的两块铜钱,交给房东,两人住在一间小房里面。

太阳下山,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小家才见呆在房间太无聊,就说:“大叔,我们出去外玩玩吧!”

杨厚实看看天色还早,答应道:“好吧。”

镇上,处处冒出袅袅炊烟,不时传出几户人家的说笑声。目睹这情景,杨厚实心中感慨道:“嗨,住在这条红水河岸边,毕竟还是比咱们家乡好哇,至少没愁维持生活用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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