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读完悼词,毕恭毕敬地向文庆强的灵柩行了一个90度的躬。紧接着,他缓缓走到文妈面前,安抚她说:“文妈,谢谢你为黑牯岭公司哺养了一个优秀的儿子,希望您老人家节哀顺便变,多多保重身体哦!”
文庆强的灵柩在一片沉重痛苦的气氛中,安葬在山脚外边的黄土坑中。送完葬,文妈又哭昏过去了。后来,人们用牛车把她拉回来。
肖英还没有过门,但是对于文妈的不幸遭遇,她感到十分同情。一连数日,白天夜里都在陪着这位老人,用真挚的感情去抚平文妈心中的创伤。可是,儿子的死犹一柄锋利的尖刀,划破了这位母亲的五脏六腑,她的心尖在流血。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她总是不停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由于过度悲伤,不思食欲,不思睡眠,精神恍恍惚惚,她终于病倒了。
肖英去找镇上的老医生给文妈号脉、看病,开了处方,连续服了两天药,病情不见好转。只见文妈面容枯槁、憔悴,皱纹显得更深更密了。羸弱佝偻的身体消瘦得皮包骨。手背上、脚背上凸起的一条条青筋,犹如镇口那棵大榕树蔓延裸露出地面的根。
这天晚上,肖英半夜醒来,看见文妈睡的那张床铺空空荡荡的,她唤了一声:“文妈……”她急忙起来,点亮屋内的煤油灯。只见门口敞开着,一股嗖嗖呼啸的晚风吹进来,吹得煤油灯火苗恍恍惚惚,差点熄灭。
她走出门口,天外一钩残月,洒下黯淡的月光,镇上万籁无声,人们早已沉睡在梦乡之中。
“文妈……”她慌张喊叫一声,镇上没有动静,门口外面根本没有文妈的影子。她急了,又呼叫一声。她的呼唤大概惊动了谁家的狗,那只狗“汪汪”地狺吠起来。
夜里,气温有些低寒,肖英赶紧多披上一件单衣。她很快意识到,文妈可能是朝黑牯岭方向去了。她太思念儿子了,已经忧郁成疾。自从阿强哥死后,文妈的大脑意识一直处在迷迷蒙蒙之中,依然把自己当作是她的女儿大兰。现在,她出门了,黑灯瞎火的,一个人走向山里,能不出意外吗?
肖英为文妈的安危捏一把汗。她想,如果不赶紧把她找回来,三更半夜的,谁能想像得出她会迷到哪儿?万一她出了事,那太对不起阿强哥了。肖英急匆匆把门关上,自己踏着淡淡月色,向黑牯岭走去。
可是,她刚刚走到镇口大榕树,不远远处传来几声夜猫子的冷笑声,令她浑身毛骨悚然。她望望远处,黑魆魆的山峦像一只排列队迎面而来的恶神。文庆强被炸死后全身血肉模糊的情影浮现在她眼前。顿时,她恐惧起来,她不敢再独自往山那边走去。
肖英返回镇里,她打算叫几个胆大一点的女人一块去。叫谁呢?方嫂?她的第一个念头想到的就是这个和她亲密无间的女人。那年,方哥在山上砍柴摔死,就她一个人守在山里,那种场合她经历过。再个就是叫李彩梅,她是覃七哥的老婆,个子高大,身强体壮,有力气,说话也像她男人一样粗喉大嗓。再叫谁呢?黄彩叶,黄彩叶她会去吗?
很快,她来到方嫂家门前,轻轻地唤几声:“方嫂……方嫂……”
方嫂在朦胧中好像听到有人叫她,细一听,她听出是肖英的声音,便起床开门。
肖英把来意告诉方嫂,方嫂听后也很焦急:“走,马上去叫李彩梅。”
李彩梅也出来了,她说:“走吧,不用去叫罗嫂了,我们三个人一块出去。对,我们各人都带一条木棍,万一碰对野狗什么的,好对付它!”
三个女人作伴同行,胆子壮了好多。肖英不再害怕听野猫子发出似笑非笑的叫声了。她们走得好快,一路上,谁也没有吭声,不知是心里着急还是紧张的原因,总之,只听到脚步匆匆的声音。那声音好沉,像擂一面潮湿的牛皮鼓发出的那种沉闷的声音。
荒凉死寂的野郊,有一个黑影跌跌撞撞地奔走。原来,这就是神智不清的文妈,她日夜自言自语叫着儿子的名字。这时,她一边向文庆强的坟墓寻找而去,一边用哀凉悲怆的声音呼叫着:“强仔,我的儿呀……你一个人睡在荒郊外面好可怜啊。妈今晚给你作伴来了!”
晚风裹着凄楚的哀号,令人听得心惊胆颤。文妈披头散发,衣襟脱了两颗扣子,有一边腿的裤脚被路边的狼牙刺钩破了。山风吹来,裤子飞扬开来。虽然她神态迷糊,可她还是找到了文庆强的坟墓。
文妈望着孤伶伶的墓碑,突然由哭泣转为笑。她发出一种骇人听闻的冷笑:“嘻嘻嘻……儿呀,妈来叫醒你,你跟妈一块回家吧……”
笑罢,她突然又哭起来。她发疯似的用手指狠扒坟茔上的新泥。她一边哭,一边唤叫:“强仔,你快出来吧,你大姐也回家了……”
她扒呀、抠呀,十只手指扒出血来。她丝毫不觉疼痛,其实她已经没有疼痛的意识了。由于伤心过度,这位可怜的老妇已经疯了。
她抠呀、扒呀,若大堆新土丘被扒掉了半边。突然,她哀伤气绝,一头栽倒在墓前,再也一动不动了。
肖英、方嫂、李彩梅三个女人胆子也够大的。她们踏着淡淡月光,竟来到了几天前安葬文庆强的地方。她们知道,文妈思仔心切,十之有九是来这儿的。近了,她们走近了。肖英眼睛锐利,远远看见有黑影伏在墓堆边。她急切地唤叫一声:“文妈……”
晚风把肖英的呼唤挟送出旷远的荒岗。由于心焦如焚,她的喊叫变得格外凄凉。
肖英走到文妈跟前,只见她面孔趴在泥土上,两双手指深深地抠入坟土内,没有半点动静。她蹲下来,把文妈的手从泥土中拉出来,一种冷冰冰的感觉从她的手心袭上心头。她浑身一阵痉挛,怆然喊道:“文妈!文妈,你怎么啦?”
李彩梅蹲下,用手指探探文妈的鼻孔,没有丝毫气息,她难过地说:“阿英,别叫啦,文妈她已经去世了!”
“哇……”肖英忍不住悲痛哭出声来。她使劲地摇动文妈那僵硬的躯体,再一次哭号起来,“文妈,你怎么死得这么惨啊,强仔不在了,不是还有我在你老人家身边么,呜呜……”
翌日,乡亲们把文妈的遗体葬在她儿子墓边,以了结她临死前的夙愿。
乔克仁对韦小丽来信提到的事情考虑了好些天,他一时拿不定主意。黑牯岭煤矿刚刚办得有点起色,就这样甩手一走了之,他是舍不下的。他对自己的事业,倾注着深厚的感情,不是什么破烂,要扔就扔,要摔就摔的。
收到韦小丽的信到现在,连续几天,他没有到井口煤场那边了解生产情况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杨二妹察言观色,也看出少爷内心在犹豫活动。这天傍晚,乔克仁洗好澡,扔下一堆脏衣服,就准备出门。
“少爷,你要出去哇。”杨二妹拾起他换下的衣服,准备拿去搓洗。
乔克仁点头应一下。
“哎,少爷,你忘记系领带了。”杨二妹发现乔克仁只穿着衬衣西服,提醒他。说着,她从衣柜里拿出一条红白相间的斜纹领带,递过去。
乔克仁满意地对她笑了笑,杨二妹细心地关照他的衣食住行,不让他出门在外丢人现眼,保持良好的形象,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
有一次,他穿的西裤折褶纹路不够清晰,她主动叫他换下来,用炭火烫斗仔细熨一遍。又有一次,他出门时,一只皮鞋的鞋带松脱了,杨二妹刚刚从河边挑水回来,一眼瞧见鞋带叭嗒叭嗒甩来甩去,她忙叫他停下来,蹲下帮助把鞋带重新系紧。
“少爷,你准备出去玩哇?”杨二妹关切地又问一句。
“噢,去找阿山、柴四苟他们聊聊,看看这几天矿上的生产怎么样。”乔克仁系好缎面领带,两手抖动一下西服回答说。
“让我去叫他们来,省得你走一趟。”
“不用啦,你忙你的吧,我出门也好散散心。”
乔克仁走到公司办公室门口时,迎面和杨厚实、覃七哥、韦水根、程一民等几个工人相遇了,和杨厚实他们一块来的还有肖英、李彩梅、覃桂兰、黄彩叶、方嫂等。阿程婆也跟着来了。
“乔经理,我们正想找你。”杨厚实首先打招呼道。
乔克仁感到诧异,他愣怔地望着他们:“找我有事?”
“嗯,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韦水根说。
乔克仁从口袋掏出钥匙,拧开办公室的锁头,开了门,叫大伙一块进去坐。
办公室桌面上,还放着乱糟糟的账页、结算单。乔克仁一一拾掇好。他坐下后,一本正经地问:“你们专程来找我,是有关公司生产的事,还是关于文庆强母亲的后事?”
不待工人回答,他接着叹气说:“唉,昨夜文妈因儿子之死不幸气疯猝然而死,我本人心里也是好难过的。也难怪,她唯独的一个儿子,在井下因工死亡,她一时想不开……”
杨厚实打断他的话说:“乔经理,今晚我们来找你,不是为了文庆强母亲的后事,而是为了公司生产的事。”
“啊,好哇,你们说吧。”
杨厚实说:“听说你想离开清江镇,准备到广州另谋高就,是吗?”
乔克仁沉默不语,只是勾着食指轻轻敲叩桌子。
覃七哥接着说:“乔经理,说实在话的,我们工人舍不得让你走。镇上的父老乡亲舍不得你离开黑牯岭。今天,大伙特意叫我们作代表,劝你暂时留下来。继续带领我们创业。”
程一民继续说:“经理,这一年多来,你为了黑牯岭煤矿生产,费了许多心血,操劳了好多神,我们大伙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十分感谢你的辛劳和功德……”
“是呀,乔经理,我的孙子阿民自从到山里挖煤后,家里的生活比过去好过得多了。”阿程婆站起来,走近两步,声音发颤地说,“我怕你走后,公司的生产恐怕就要关闭了,那样的话,大伙又没有活路走了。”
“是啊,经理,你别走,清江镇需要你,黑牯岭需要你!”其余几个人异口同声恳求道。
乔克仁见大伙说的如此恳切、真挚,内心很是激动。他万万没想到,镇上的乡亲们是这样看重他,简直把他当作救星,他感到一阵欣慰。他挥挥手,示意阿程婆坐下,然后以沉缓的口吻说:“各位乡亲、各位工友兄弟、姐妹们,你们所说的确实令我感动。不过,鄙人不才,不能使公司生产很快发展起来,再之,生产设备简陋,大伙挖煤太辛苦了。尤其叫我难过的是,古彩华、文庆强以及几位兄弟为了公司的生产,不幸先后遇难。想到这事,我好愧疚啊!”
乔克仁所说的这些话,没有半点虚伪、造作,他是动了情的,眼睛有点湿润了。他摘下眼镜,用手帕轻轻擦拭玻璃片。
杨厚实说:“乔经理,事情已经过去了,就别提了。一个人有三灾六难,灾难降到谁的头上,都是命中注定的,这不能怪谁。”
“是呀,命中注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也逃脱不了!”阿程婆附和道。
“不,苦菜娃、文庆强他们的死我一直很内疚,我作为公司经理,负有推卸不掉的安全生产管理责任。在这里,我再次深深地向他们的在天之灵鞠躬谢罪。”他说罢,站起来,转身面向黑牯岭方向鞠躬。
乔克仁一番诚挚的言行,再次深深地感染了在座的大伙。杨厚实劝慰他说:“乔经理,别说了,我们理解你的一番苦心。不幸的事情过去就让它过去吧,关键是想法子战胜困难,努力把今后的事情做得更好一些。乔经理,只要你肯留下来,我们愿意和公司同舟共济,共度难关!”
“是啊,我们愿意和你一起,同心同德,坚持把黑牯岭煤矿继续办下去!”
大伙儿激昂的情绪,同样也深深地感染了乔克仁。
他们之间谈了半个时辰。入秋,天色黑得快,乔克仁点亮汽灯,让大伙继续谈下去。谈着谈着,话题转到了公司生产的资金上。
乔克仁脸上流露出郁悒的神色说:“既然大伙对我如此信任和看重,我也把公司生产经营情况的家底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们吧。”于是,他将最近的账目毫不保留地叙述出来。末了,他郁郁不乐地说:“说真心话的,公司遇到了空前的困难,如果要继续生产下去,往后恐怕很难每个月按期发工钱。不发工钱吗,大伙没劲挖煤,公司也对不住大家。再说,如今巷道深了,工作面里面很难保证有良好的通风,将对安全生产造成严重的隐患。但是要改善这些生产条件,目前公司的家底是难以为继的。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大概只能暂时关闭矿井了。”
听了这番话,杨厚实等人心中也很凝重。与其说他们担心公司的命运,不如说是担心个人生活的命运。因为矿井关闭了,大伙也没门路挣钱了。屋内沉寂片刻,覃七哥感到这种气氛憋得他好难受,他用洪钟般的嗓门开口道:“乔经理,公司就不会想办法,在社会上筹集资金、扩大生产么?如果公司发行股票的话,我本人可以投100股。”
“是啊,我老太婆可以投50股。”阿程婆说。
“我愿投150股。”韦水根说。
“……”
乔克仁看到大伙热情这么高涨,很受感动,他从来没有感觉到和工人乡亲们交谈得这般融洽。眼前这帮人仿佛不是出卖劳动力的挖煤汉和挑煤婆,而是公司的职员似的。相反,公司的职员也没有如此关心矿井的生产。比如阿山、黄五、柴四苟、刀疤脸等,他们只知道拿皮鞭在工人面前吆三喝四,耀武扬威,从来不知道如何去征服工人的心。
等大伙说够了,乔克仁才解释说:“我预算过了,如果仅靠清江镇全部乡亲们集资招股,筹集到的资金是十分有限的。因为大伙儿家中的日子也不好过,手头不宽裕,唯一的办法是向政府银行借款。只是,借款也有借款的难处。谁家银行肯相信我们公司有能力偿还债务呢?我想,这条路恐怕难行得通。”
方嫂憋了好久,开口说:“乔经理,不管怎么说,只要公司提出个好的方案,我们都会支持的。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气,我是个女人能干多少算多少。”直到现在,方嫂是第一次插上嘴,她鼓了好大的勇气,说完,脸庞一阵热起来。因为她看到乔经理很注意望着她。
汽灯的氖气差不多没了,乔克仁充打几下气,灯火又通亮起来。杨厚实看到门口外面全黑了,心想,该说的大伙都说出来了,再呆在这儿也提不出什么新主意,这时,他站起来告辞:“乔经理,我们该走了,明天凌晨我们还要赶进山里上早班呢!”
乔克仁被眼前这几位工人的行为所感动,他恳切地说:“杨师傅,难得和你们进行一次开胸畅怀的交谈,谢谢大伙对我的信任。”
杨厚实也为乔经理诚恳真挚的态度所感染,说:“乔经理,只要你留下来为公司的发展继续出谋献策,我们工人保证为公司卖命地干下去。”
“谢谢,太谢谢大伙啦!”乔克仁感慨不已,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过去握着杨厚实那双粗壮的手,激动地摇动。顿时,他感到自己这双娇嫩的手腕握的不是皮肉之肢,而是握着一柄火红的铁钳,他觉得自己掌心涌上一股灼烧感,烫得他的心血几乎沸腾起来。
杨厚实等人离去后,乔克仁仍然坐在那里,静静地望着桌面上的汽灯出神,灯火是那样的明亮、雪白,他的心头一阵阵发热,回想起杨厚实他们方才所说的话,他的心情仍在沸腾,多好的一帮工人弟兄姐妹啊!他们为了公司的生产,从来不计较辛苦劳累,即使古彩华、文庆强不幸遇难,他们也不与公司为难,只要他们所提出的合情合理的要求得到答复后,好像把一切都忘了。
回想起来,清江镇的乡亲们都是好样的,公司有难处,他们理解。即使发几句牢骚话,也没拿出过激的行动来。不像外地的工厂、矿山,工人们动不动就罢工、示威、游行,如果碰着那种场合,那才是令人头痛的严重事件。
“克仁、克仁。”门外传来甫茂华的叫喊。
乔克仁闻声抬起头来,甫茂华已经走进来了。他刚刚跟煤船下广州回来,脸没洗、饭未吃,就喜孜孜地赶来找乔克仁。
“克仁,你看,谁来啦?”
紧跟着进来的是许厂长。乔克仁一见是他,兴冲冲地迎上前,说:“许厂长,没想到是你来了!”
许厂长很豪爽,他拍拍乔克仁的肩头,说:“乔经理,你们干得不错呀,我代表全厂职员向你以及全体工人表示感谢!”
“哎,谢什么呀?你们发你们的电,我们挖我们的煤,彼此之间都是互相依赖合作的。”乔克仁说,“如果你们不要我们公司的煤炭,我们公司的生产也难以正常进行。想起来,倒是我们应该谢谢你们才是。”
“话虽然是这样说,不过,我们厂自从烧了你们矿的煤后,发电量增加了好多,市政府,许多工厂企业、住宅区很满意呢。由于煤质好,除了发电量上升外,锅炉设备故障发生率还比往年下降了许多。乔经理,说句心里话,希望以后我们长期合作,你们生产出来的煤炭首先保证供应给我们电厂。”
乔克仁想去倒杯开水给许厂长喝,他拎起水壶,水壶空了。他抱歉地说:“许厂长,真抱歉,开水也没让你喝上一口。噢,对了,你们搭了一天的船,够累的,你和甫茂华还没吃过饭吧。走,我们还是先到酒楼吃饱再说。”末了,他突然想起什么,问甫茂华,“茂华,船长、二副他们几位呢?”
甫茂华回答:“方才他们先到酒楼去啦。”
等他们从酒楼吃饱出来,已经是夜里10点多钟了。乔克仁带着许厂长、船长、二副、司炉工等人,一起到客栈安排住宿。
客栈里,余歌林和甫茂华共住一个房间。余歌林不在房里,甫茂华知道,他到别处和人家搓麻将了,余歌林的麻将瘾如今越来越深,几乎不能自拔。吴玉娇每天很喜欢邀他一块玩。
客栈店主安排船长三个人住个房间,许厂长住单间。乔克仁告辞先走一步,于是说:“许厂长,你颠簸一整天,风尘仆仆,先洗个澡,清爽清爽身体,好好睡上一觉,明天早上我再来跟你好好聊聊。”
许厂长挽留道:“乔经理,先别走,洗凉嘛晚点也不迟,我想跟你谈点紧事,你看可以不?”
听许厂长这话,乔克仁心中早就猜测到了,许厂长此次一行,肯定有要事。常言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何况广州电厂离这里上千里水路,他工作那么忙,还亲自跑来这儿,当然不只是仅仅说“谢谢”二字就了事。
因此,乔克仁很高兴地说:“哎呀呀,只要许厂长不觉苦累,我再坐一会儿也没事,十分乐意倾听指教。”
“嗨,说这些书生气的话干嘛。”许厂长把手挥一下,叫乔克仁坐下,这时,一本正经地说,“我这次来这里,想跟你谈点关于我们电厂打算和你们公司进一步合作的事情。”
乔克仁认真地望着对方,他听得很入神。
“甫茂华已经跟我讲过你们公司生产的大致情况了。说来说去,就囿于资金拮据,扩大生产有困难,造成产量低、成本高。对于你们目前的窘境,光怨人尤天也无济于事,我和厂里的职员讨论过了,打算拿出10万元预付购煤款。你们可以用这笔钱作生产流动资金,我们不收你们的利息。以后每运一趟煤到我们厂后我们再另外结算。我们只提一个条件,就是你们要保证每月供给我们1000至1500吨的煤。”
乔克仁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愣怔好一阵子,片刻没吱声。
“乔经理,你看这件事行不?”许厂长提醒一句。
“啊,行行,真是太好啦!”乔克仁回过神来,连连点头。
许厂长喝了一口茶,接着说:“嗨,如果不是厂里的事务缠身,我真想出来和你们干上三两年,换换个工作生活环境也好。”
乔克仁笑道:“许厂长,别说笑话了。在城里工作,生活条件样样称心,不像我们这里穷山沟,到了晚上,黑灯瞎火的,走路不小心都要踢着路上的一块小石头绊倒摔跤呢!”
“哎,别这么说,只要能办成事,在哪儿生活还不是一样。其实,穷山沟也有穷山沟的优越,环境清新,空气新鲜,寿命都长些。不像城里,一天到晚闹轰轰的,喧哗声、吵嚷声,弄得你神经都要过敏。”许厂长诙谐地说道。
乔克仁听他这么一说,也会意地笑了笑:“许厂长,你说话真风趣。”
许厂长敛息笑声,认真地回过话题:“乔经理,你看,关于供煤合同的事……”
“这样吧,关于合同的事,我们明天再商定吧!”
“好,乔经理处事就是果断。”许厂长赞叹道。停息,又补充说,“哦,还有,明天我跟你们到井口看看。”
乔克仁和许厂长谈了好一阵子,从客栈出来后,他觉得精神振奋了许多。他想,在社会中能结识这样一位朋友,和这样的厂家合作,确实受益匪浅。我们公司碰到困难,许厂长就伸出手来拉一把,不管他意图如何,起码也是帮了公司的大忙。他相信许厂长的为人,从上次他主动帮助找来船队装运公司的煤炭,这回又慷慨预付煤款,这就证明了一点。
夜深了,人们陆陆续续睡觉了。乔克仁经过韦小丽家门口,听见里面传出一阵阵“哗啦、哗啦”响的搓麻将声。他知道,自己的母亲,还有余歌***定在里面玩。
提起余歌林,他感到近两个月来,余歌林越来越不像话了,平时很少主动到山里管理生产上的事。一天到晚就是搓麻将、喝酒,讲也不听。实在不明白他怎么会变得这么快。已经蜕变得没有一点胸怀大志的小人了。
乔克仁见韦老板的院子门口虚掩着,于是推门进去,他想把方才和许厂长商量的事情告诉余歌林,同时叫他早些回客栈休息,明天好一早带许厂长进山里。
客厅内,韦老板和他的老婆,还有吴玉娇、余歌林正在玩得上瘾,乔克仁走到旁边谁也没有察觉。余歌林手上的牌形成了“双龙抢珠”之势,只是独缺一张三万。他摸上一张牌,没有翻过正面看,而是用手指细心地探拭牌面的花纹。末了,他懊丧地将这只臭牌掷出去,这是只索子。
乔克仁对麻将的玩法一窍不通,平时他常听到母亲整天嚷嚷什么差点又“海底捞月”啦、“全求人”啦、“清带幺”啦、“万绿丛中一点红”啦,还有什么捞了个“大三元”又赢钱了,等等。
“歌林、歌林。”乔克仁叫了两声。
韦老板这时才看清楚是乔经理来了,他刚想开口打声招呼,突然看见余歌林打出的牌子后,惊喜地跳起来大声喊道:“哇……清一色,和啦!”
他随手拿过那只索子,将桌面其余的十三张索子推倒摊开来,亮给其余三位牌友过目一下。然后,韦老板喜孜孜地算番计分。
余歌林见自己给下家占了便宜,气得头顶冒烟。他突然站起来,把恼怒一股儿地往乔克仁身上发泄过来:“喊喊什么卵,你不来这儿吵吵嚷嚷的的,今晚我的手气都没有这么臭!你一来,就让我放了一个大炮,气死了!”
乔克仁惊异地望着他,好像路遇的一个陌生人。许久,他才回过神来,说:“歌林,你……你怎么啦?”
余歌林的气还没有消,他气冲冲地说:“我怎么啦,不关你的事。打麻将又不是挖煤,你不识得玩就不要乱嚷嚷!”
乔克仁函养好,他平时从不轻易发怒。现在他见余歌林正气在火头上,心想:“算啦,这小子现在满肚子怨气恼怒,关于公司生产经营上的问题,明天早上再跟他好好谈一下。”
韦老板拿下叼在嘴上的烟斗,说:“乔经理,你有空坐下,等我们玩上几圈后有什么话再说。”他一边说,一边快速砌牌。
“好啦,也没有什么要紧事,你们继续玩吧。”乔克仁知趣地退出去,走到门口时,回过头来又对自己的母亲提醒一句,“妈,别玩那么深,早点回家休息,别把身体累垮了哦!”
吴玉娇应道:“嗯,你先回家吧,我再摸几局就走。”
走出院子后,乔克仁正为余歌林方才气势汹汹、大发恼火的样子感到迷惑不解。他想,我在哪方面得罪他了,怎么一下子就发那么大的火气?思来想去,他觉得麻将简直不是什么好东西,谁迷上了谁就会上瘾,谁就会学坏。
不是吗,他见到好多赌徒都是因为迷上麻将瘾后,最后弄得家破人亡,甚至走上打家劫舍、绑架杀人等道路。平时,自己的母亲搓麻将回来,他免不了讲几句,可是她不听,自己也没法子。
至于余歌林现在沉迷于麻将桌上,将来变成个赌徒是定数的,劝说了好几回他根本不在在耳里。唉,算了,各人有志,各走各的人生道路吧!
想到这儿,乔克仁只好自已安慰自己。
夜路,在他的脚下一寸寸漫延,他一步步向前走……
回到家里,乔克仁看见杨二妹正在给老爷做按摩,说:“二妹,按摩完了没有,快给我泡杯热茶。”
“少爷,你先坐着,我马上就来。”杨二妹应道。
片刻,杨二妹端着一只小瓷壶进来,她将瓷壶放在乔克仁案边,说:“喏,刚沏的桂花茶。”言毕,她转身出去。
乔克仁在酒楼陪许厂长他们多吃了点菜,口有点渴,他端起小瓷壶,凑近壶嘴慢慢地品几口。开水很烫,还没完全泡出茶味来。
不一会儿,杨二妹又进来了,她端来半脸盆温水,说:“少爷,外面灰尘大,你抹抹脸吧。”
“麻烦你啦!”乔克仁接过拧干毛巾抹了抹脸,然后对杨二妹说,“二妹,我没什么事啦,你去休息吧。”
杨二妹把洗脸水端去厨房倒掉后,复而转身返回乔克仁的书房。乔克仁见她又来了,只是胆怯怯的站在旁边,眼睛不时流露出异样的目光,便问:“二妹,你有事吗?”
“啊,没……没事。”杨二妹欲言又止。
乔克仁看她的表情,猜测她肯定有心事,但他没有追根问底。女人有女人的隐私,她既然不愿说出来,何必让人家尬尴呢!
屋里的气氛有些沉闷。乔克仁平时对杨二妹的印象不错,他为了打消杨二妹在他面前的拘束感,移过一张方凳,随和地说:“二妹,你如果没什么事了,不妨在这里坐坐,看点书哇什么的,或者随便聊聊,反正你来我们家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虽然说你是仆人,我是主人,但我想,如果没有旁人在,你不妨把我当作你的弟弟,叫我阿仁好啦。因为你比我大几天,按辈份来说,你是大姐,我是弟弟,你说,好吗?”
杨二妹有些紧张,连声说:“啊,不,我不敢,少爷……”
“哎呀,看你紧张的,慌什么呢?二妹,”乔克仁忽然笑了笑,“你瞧,我应该叫你二姐,而不是二妹。可惜你的名字叫二妹,没法子。”
“少爷,别……别这样说了,等会儿让老爷、太太听见,他们会骂我没大没小的,不分长幼尊卑。”
乔克仁安慰道:“好啦,我不叫啦,免得让你担惊受怕的。”
杨二妹坐下后,双手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放才好。最后,只得不停地用手指绞辫梢,缠绕两圈又松开,松开后又缠绕。乔克仁望着她那副羞答答的模样,愈发感到可爱。于是,他关切地向她问道:“听说你小时候就被卖给人贩子,是吗?”
“嗯。”
“那你还记得你的家乡在哪儿吗?”
杨二妹摇摇头,一会儿又说:“听说是在贵州吧,贵州什么地方我就记不清楚了,反正是好远好远的地方,那地方也是山多地少,跟这儿也差不多。”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呢?”
“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杨二妹稍稍抬起头,低声说,“那年我被人贩子拉走时,弟弟才两岁。如今我如果见到他,我想我是认不出他了,他更加不认识我。”
“说的也是,女大十八变嘛!”
谈着谈着,屋里的气氛融洽了许多。杨二妹已经没有起初那种拘束的心理,话头也多了,不再是一问一答,有时候还主动挑起话题。
“少爷,这几天你怎的不到山里去啦,是不是打算要离开这里?”杨二妹记起韦小丽在信中提到的事,探问道。
乔克仁今晚在办公室门口碰对杨厚实他们,他们问的也是这件事。当时,他心中就纳闷,韦小丽来信叫我到城里工作,我谁也没有告诉,我吃饱饭后曾经把信捡起来了,母亲和妹妹都没看着,谁会知道呢。现在,听杨二妹又问起这件事,联想那天她在书房内收拾东西的情形,突然晃然大悟。于是,他反问道:“二妹,那天你是不是偷看了小丽写给我的信?”
杨二妹见少爷直接了当问起偷看信的事情,心中不由蹴蹴不安,她恐惶地低垂下脑袋,吱唔道:“我……我……”
看她这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他已经明白答案了。乔克仁不以为然地说:“啊,没关系,反正又没写着什么秘密的事,看就看了。”
“少爷,以后我再也不敢了。”二妹细声细语地嘀咕道。
“好啦,放心吧,我不会责怪你的。”乔克仁说这句话也是真心的。当时他就想:如果不是你偷看我的信,不是你传给肖英、方嫂、杨厚实听,今晚我又怎能看到工人们那一颗颗真诚赤炽的心呢!稍时,他又提醒她一句,“不过呢,以后可不能随便偷看别人的信,这是要尊重个人的隐私,啊!”
“嗯!”杨二妹点点头答应道。
屋里缄默了片刻,乔克仁见杨二妹还是胆怯怯的样子,于是安慰她:“二妹,前几天你看我的信后,无意中帮了我的忙,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杨二妹感到莫明其妙。她愣怔地望着乔克仁,希望得到个解释。可是,等了好一会儿,乔克仁没有说出她帮了他什么忙,他为什么要感谢她。
乔克仁见杨二妹眼里露出渴望的神态,愈发显示出一副俏丽端庄的姿色。突然,他仔细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女子的身貌来。她脸颊丰满,鼻梁端正,上唇有点翘,她的肤色微黑,浑身透发出山乡村姑那种特有的单纯秀朴的气质。杨二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杨二妹站起来欲出去,乔克仁叫她再坐一会儿,他说:“我妈打麻将还没有回来,你回房间也没事,不如再聊聊。平时我一个人呆在家里,闲着挺无聊的。以往和甫技术员他们交谈,大多是谈论生产上的事,有点烦了。今晚就想和你说说话,散散心。”
杨二妹心想也是。和少爷说说话,让他驱逐一下心中的烦恼也好。再说了,平时每天晚上,吴太太外出不回来睡觉,她也不敢自个先躺下的,她怕太太回来要喝茶、吃宵夜什么的,免不了会责怪她。
这时,乔克仁内心有个刚刚涌出的念头,他便认真地问道:“二妹,你年岁也不小了,考虑过找婆家没有?”
杨二妹听他问起这些,脸庞倏地红起来。她腼腆地说:“没考虑过。”
“你害羞哇?嗨……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你看镇上有些女人,年纪还比你还小,身边的娃崽就有五、六岁了。”
“少爷,你不提这些好不好,我情愿侍候你一辈子。”
“笑话,这怎么可能呢?”这时,乔克仁一本正经地说,“哎,你看甫茂华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说说媒?”
杨二妹只感到面颊一阵阵滚烫起来。她羞涩不已,最后她鼓起勇气怏求道:“少爷,求求你,我是一个女佣,怎么能配得上他呀,你别让我在甫技术员面前出丑了!”
看着她那副紧张害臊的样子,乔克仁笑道:“嘿嘿,你瞧你,我只是逗逗你罢。”
杨二妹内心一阵阵扑扑跳,她怕只怕少爷不是说玩笑话,恐怕明天他一见着甫茂华,话儿就留不住了。她知道,甫茂华是个城里人,家里的钱财可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门不当、户不对,他怎么会看得上她呢!再说,直到现在,她还没有认认真真考虑过个人的婚姻问题呢!
“二妹,二妹……”
客厅里,传来了吴玉娇的叫唤,她打麻将回来了。
“哎……”杨二妹听见太太在叫她,连忙应起长长的一声嗓音。声落起身,她很快走出书房。
乔克仁在屋里听见自己母亲吩咐杨二妹煮碗鸡蛋面给她吃,说是玩麻将玩饿了,不然还不想回来呢。
很快,杨二妹煮好面条,她盛了两碗,把其中一碗端进书房,叫乔克仁吃。
乔克仁说:“我肚子还胀得很,这碗面条你就吃吧。”
杨二妹吃过晚饭后,又洗老爷一家人的衣裳,还到河边挑了几担水,忙里忙外,直到乔克仁回来,才稍稍歇息了一会儿,肚子早就饿了。本来,碗柜里还有半碗剩饭剩菜,但方才乔应天拿去喂阿黄了。即使不喂狗,她也不敢擅自偷吃。
现在,乔克仁叫她吃面条,她有些犹豫,她不好意思在少爷面前流露出嘴馋贪吃的样子,推辞道:“少爷,我不饿……”
“呃,客气什么呢?叫你吃你就吃嘛,我平生最讨厌扭扭捏捏的样子!”乔克仁说话有些重。当然,话意之下,并不是说杨二妹扭扭捏捏,而是希望她待人接物要落落大方。
杨二妹怕少爷生她的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要是知道少爷在外面吃过夜饭了,省得我多煮这碗面条了。”
“快吃吧,免得我妈看见了,又嗔你是馋猫。”
杨二妹瞟了一眼少爷,耳根一阵臊热。接着,她背过身,用筷子扒面条往口里塞。她吃得好开胃,不到几分钟,连碗内的面汁都喝光了。
乔克仁戏谑一句:“呵呵,你还说不饿呢……”
杨二妹不好意思说:“对不起,我……”她说不下去,不知如何说才好。
“好啦,你去吧,要不等会儿我妈又嚷嚷了。”
杨二妹退出书房后,乔克仁也打了个哈欠。于是,他吹熄书房的马灯,到洗手间解手后,然后返回卧室,脱掉外套,上床铺躺下。
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却又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说宁静,是镇上此时此刻万籁无声。人们早就睡觉了,狗不叫,鸡不啼;说不平静么,那是指乔克仁的内心世界。方才打瞌睡,可是躺下后,却怎么也不能入眠。
他辗转翻身,越是不想考虑问题,问题就偏偏有力地冲击他的大脑,使他的中枢神经完全清醒过来。于是,他索性认认真真地考虑下一步的有关问题。他首先想到的是韦小丽叫他在月底前到广州城里去一趟,办好就职手续的事情。在傍晚前没和杨厚实等人交谈之前,他还有些拿不定主意,即使继续留在家乡搞煤炭事业,他也不知道如何向韦小丽解释,取得她的支持和凉解。
眼下,他拿定了主意,如果说杨厚实等人的言行给他的事业心加了一把干柴的话,那许厂长的热情支持则是增添了一桶油,使他内心窜起的火焰更旺更炽烈了。
他想,韦小丽写信给他,细算起来,也有半个多月了,她一定很急着盼望我的回音,干脆现在就复信给她。于是,他爬起床,重新来到书房,点亮马灯,开始动笔了。
乔克仁已经想好,他要告诉韦小丽,这里的工人是如何的信任他,看重他,支持他发展黑牯岭煤矿生产,他要告诉韦小丽,远离清江镇的广州市电厂的许厂长是如何帮助他、扶持他、促使他在未来的事业创造辉煌。希望她以后抽个时间去拜访一下许厂长,替他谢谢许厂长对黑牯岭煤矿的大力支持。
他还在信中告诉韦小丽,待他有空的时候,他就去看望她,并希望她好好工作,给院长留下好印象。
这封信也足足写了两页纸。本来,他还有好多话要说,可是在信上不好表达,心想男女之间的情话,经过时间的酝酿,留到以后见了面再说,那才有滋有味呢。要不然,现在什么话都写完了,见面时再讲就像白开水了。
信写毕,他找出只信封,按小丽的地址写上去。封口罢,他拿起信封,轻轻地吻一下,然后自言自语地说:“亲爱的,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接着,乔克仁舒心地笑了。
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穿棉袄。转眼间,冬季又到了。这天,冷风嗖嗖,细雨绵绵。正是清江镇的集市日子,邻近村庄的乡亲百姓冒着凄风冷雨来赶集。
集市的场面比往日显得特别热闹,乡亲们赶集子,除了割点猪肉、羊肉、牛肉回家外,更主要的目的是听说黑牯岭煤矿有限公司今天要扩股招工,纷纷携带平时勒紧裤带节省下来的余钱来购买公司的股票,也有不少年轻力壮的汉子打算来报名当工人。
去年黑牯岭煤矿开工以来,不论是山里挖煤的工人,还是帮助挑煤的父老乡亲,家里的收入比往年有了明显的提高。因此,一些没有报名应聘参加工作的年轻汉子,尤其是黄坡岭等外地的年轻人,更是希望有机会报名当一名采煤工人。
为了保证当天发行股票顺利进行,并且能够超额预定发行的股票量,乔克仁让黄五、阿山、刀疤脸、柴四苟等人把公司油印的股票发行宣传资料拿到周边外乡四处张贴。
由于黑牯岭公司信誉赢得了远远近近乡亲们的信赖,因此,大伙们看到公司张贴的宣传资料,一传十、十传百,没用几天,引起了周边农村乡亲们的广泛注意。
公司发行股票的当天,周边乡邻的村民成群结队的赶来了。尽管这天气不好,下头上毛毛细雨,寒风阵阵,可是大伙儿撑着雨伞、戴着竹叶帽、或者披着蓑衣等,纷纷提前赶来,生怕来晚了赶不上有限的名额。
办公室门口前面,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他们当中,有些汉子、妇女也曾到过山里挑煤,他们觉得黑牯岭煤矿公司讲信誉,扩大生产有发展前途,不管是买股票,还是进矿挖煤都有利益的保障。
门口墙壁上,张贴着两张大红纸抄写的招股简章。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站在简章跟前,懂字的就伸张脖子仔细过目,不识字的就互相打听,弄清楚上面所写的真实内容。
公司约定好早上9点开始发行股票,时间还没到,财务办公室门口紧闭着。外乡赶来的村民等不及了,互相议论道:“怎么还没来人啊,不会改变股票发行日期吧。”
“哎,干嘛规定9点钟才开始呢,我们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就怕迟到了,赶不上,没想到还是来早了!”
“谁叫你们来这么早上哇,天气寒冷,人家经理还躺在被窝里和那家的小妹妹暖和暖和呢!”
阿程婆一大早就来到这儿,她听见外乡的一个汉子胡扯乔经理的坏话,立刻挤到人群前面,大声说:“我说这位大哥,你不知乔经理的为人就别在这儿乱说一通!你们知道不,乔经理为了带领乡亲办好煤矿,主动放弃到城里谋职的优厚待遇,主动放弃和他的恋人在外地团聚的机会,坚持留在大山沟里创业。今天公司发行股票,就是为了筹集更多的资金扩大生产规模,都是完全为了帮助乡亲们增加更多的收入,改善家庭生活。乔经理是好样的,他是个真正的好男人。我虽然是个黄土已经埋到脖子的老婆婆了,但我也要认购60股份额,尽最大的力量支持公司生产经营,支持乔经理!”
在阿程婆说话之际,乔克仁已经出现在人群中。他静静地听老人家的说话,看到阿程婆这副热心肠,他泪花闪闪。等阿程婆说完后,他马上走上去,紧紧握着阿程婆的手,感动地说:“阿程婆,谢谢你,太谢谢你了!”
阿程婆看见是乔克仁握着她的手,她当场从衣裳的口袋里掏出一叠纸钞和几十枚铜板,全部放在乔克仁手中,说:“经理,这是我认购60股份额的钱,我认购的份额虽然太少太少了,但这可是我这个老太婆的一片心意哦!”
“阿程婆,我代表公司谢谢你,谢谢你老人家的一腔热情!”乔经理把几张纸钞退回到阿程婆,说,“你前几天不是说认购50份股票吗,多出了10块钱。”
阿程婆说:“我想好了,再多认购10份,多认购一点就是给公司添加一分力量。”
乔克仁双手感动得微微抖动,说:“阿程婆,太谢谢你了!”
他说毕,打开办公室门口,拿钱进去。这时,甫茂华、刀疤脸、柴四苟等人也来了。
外乡村民方才目睹了阿程婆的讲述和举动,很受感染。因此,许多人都相信了黑牯岭煤矿公司发行股票的真实性。但也有个别的心存疑虑,在人群中低声说:“这个阿程婆到底是不是公司请来的托儿啊,故意虚情表演来一个‘唱双簧’,哄我们认购股票啊!”
阿程婆耳朵虽然有些背,但她还是听见了这话,她气愤地回过头,看见还是方才那个说乔经理坏话的男人。她走到那汉子跟前,努力平静地说:“大哥,你干嘛总是不相信黑牯岭公司的信誉呢,你不相信乔经理,难道也以为我一个老太婆是个骗子么?嘿嘿,你呀,疑心太重了!”
程一民也来到了现场,他听见自己老母亲被外乡村民以为是骗子,于是上前叫一声:“婆婆,你怎么来啦?”
“哦,是阿民哪,你帮我说说几句话,这个大哥以为我是经理请来的什么……什么托儿,托儿是不是骗子的意思啊?”
“婆婆,别跟这个大哥计较了,他不知道乔经理的人品,就别指责这个大哥了。谁都害怕自己的钱被人骗走啊!”程一民说罢,转过头面对现场的村民,果断有力地说,“各位兄弟姐妹、大叔大嫂,关于发行股票的大道理我不懂得怎么说,但我就认定了一个理,跟乔经理一块干,没错!”
乔克仁和甫茂华刚好走出办公室门口,听到程一民在帮助公司作动员,十分感动。于是,乔克仁上前握住和一民的手,说:“阿民,谢谢你!”
程一民说:“经理,我认购100股份额。”
“呵呵,方才你婆婆已经认购60份了。”
“噢,我婆婆认购的份额是她的私房钱,我这是认购我的份额!”他说完,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乔克仁。乔克仁把钱转变交给甫茂华,说:“你去记一下帐!”
随后,乔克仁指着墙上的招股简章,再次向大伙讲清楚公司发行股票的意义和用途:“各位父老乡亲,请静一静。现在听我来解释一下,本公司首次向社会发行股票的有关事项……”
乔克仁说着,扬起手中的股票说:“大伙看清了,本次发行股票的名称为‘广西省清江镇黑牯岭煤矿股份有限公司股票’,股票为记名式普通股票,每股面值1元。”
乔克仁把手放下,继续说:“为了扩大生产,加快矿井投资,公司股票总额为45万元,其中本公司以账面净资产价值股20万元,余老板和甫老板原先各交的10万元,其余剩下的5万股特向各位乡亲发行。”
甫茂华把桌子搬到门口拦住,也接着说几句:“各位大叔大婶,本公司的股票值钱咧,你们大概也知道,我们公司生产出来的煤炭供不应求,人家广州电厂厂长上个月前就亲自拿来10万元粤钞,作为预购煤炭的定金,广州电厂离我们清江镇遥遥上千里路,都那么信任我们的公司,为什么呢?就因为他看中了我们的煤炭产品……”
一个外乡的中年汉子打断甫茂华的话问道:“我说这位先生,别的你不要罗嗦了。我问你,购买股票有什么好处?”
乔克仁代替甫茂华回答说:“噢,大伯,你别急,你听我慢慢说。”他用手指指点点招股简章,“凡是持有本公司股票者,均为本公司股东。那么,股东有什么权利和义务呢?简章上面已经写得清清楚楚了。一是股东按公司规定的条件,有选举和被选举为公司董事和理事的权利;二是当年公司盈利的话,股东可以享受分得红利或接受无偿配股的权利;三是公司清盘后按股份比例取得公司剩余财产……”
听乔克仁、甫茂华二人的讲解,人群中一阵议论开来:“哎呀,认购股票可真是一桩新鲜玩艺,过去从未听说过。”
“嗨,听说人家外国老板办工厂都是这样干的,城里有的人炒股票还发了大财呢!”
一位穿兰色长衫的中年汉子,看样子是位教书匠。他撑着一把纸伞,挡住不停落下的毛毛雨,用手拍拍前面那位汉子的肩膀:“我说老哥,别光说炒股发财啦,你不见简章上面写着吗?股东的义务是,按规定不得退股,同时还要承担公司经营亏损或破产的有限经济责任哟!”
一阵寒风夹着冷雨吹过来,那位汉子吃了一惊:“啊,万一公司破产倒闭,我们手中的股票不就是要变成擦屁股纸?!”
教书匠说:“那当然,买股票是要冒风险的,听说城里有的人为了炒股票,炒得倾家荡产,欠了一身债,最后逼迫跳楼自杀哩!”
“哎哟哟,那我可得回去跟老婆说说,这股票是买好这是不买好。”汉子缩回脖子,退出人群,真的转身回家了。
乔克仁把他们的对话全都听在耳里,他看看那位教书匠,知道对方肚里多少也有点墨水,对世上的事情多少也多懂得一些,不象镇上的这些村民。他承认教书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说归说,教书匠并没有象那位汉子胆小怕事,退出人群,这说明他大概也是带有点钱来准备买股票的。乔克仁见大伙儿正在交头接耳,议论认购股票的风险,有的眼里流露出犹豫不决的神色。
于是,他清清嗓音,继续说:“各位,方才这位先生说的是事实,不过,买股票不是炒股票,请大伙相信。我们公司的生产是绝对不会倒闭的,待我们的新矿井初具规模后,省政府还会来投资。今年初,省里来的专家宁先生不是说,黑牯岭煤矿很有发展前途吗?所以,请父老乡亲们放心,黑牯岭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的股票不但绝对保险,而且还会有一定的红利分成。”
乔克仁在办公室门口宣讲发行股票的同时,杨厚实在自己家里,也正在与妻子商量购买购股票的事情呢。杨厚实早上刚刚从井口回来,他洗完澡后,困得上下眼睑直打架,可他硬挺着,尽管眼珠被连续几天的夜班熬得布满了血丝,他也不想休息那么快。
“淑兰,今天公司发行股票。你看,我们计划购买多少股哇?”杨厚实吸完一袋烟,将烟埚轻轻地往地上叩烟灰,问道。
方嫂正在床上拆自己的破衣裳,她把还稍好的布片叠起来,留到往后使用。她听到丈夫在问她,便抬起头来,说:“买100股吧。”
“才买这么一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