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玉娇觉得满腹的委屈需要立刻倾吐出来才好受些。因此,听到郝守权的话语温温柔柔的,一下子忍不住扑在他怀里,“哇……”的哭泣起来。
郝守权一下子感觉到有一对柔软的富有弹性的半球状的物体抵压住他的胸膛,他活了半辈子,还是第一次遇到女人主动地扑在他怀里,而且伤心地哭泣,一副小鸟依人泪美人的模样,不由令他浑身涌上一股热血,他的心头按耐不住一阵阵狂跳。
他害怕她的哭泣声传出去,连忙反手把卧室房门关起来,怜悯地抚慰她说:“太太,你别哭那么大声,好不好,免得让克仁听见了,说我欺负你,对你对我对他还有对老爷都不好!”
吴玉娇抽动了一下肩胛,泪珠把郝守权胸脯前的俯绸衬衣洒湿了一块,这才缓缓地使过于激动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她从郝守权怀中脱开身子,重新坐在床沿边,掏出手绢想拭掉眼睛上的泪水。
“来,我帮你抹。”郝守权拿过她的绣花手绢,轻柔地替她擦掉眼泪。他看见她鼻翼旁边还有一道泪痕,又用柔软的手绢轻轻地擦一遍。擦罢,他故意捏一下她那张柔嫩娇白的面颊,逗趣地说:“太太,你方才伤心的样子也好动人呢,就像个泪美人似的!”
吴玉娇夺过他手中的手绢,愠嗔一句:“去你的!人家伤心你却来取笑,我才不想听你这些胡言乱语!”
“好,好,算我没说,算我没说!”郝守权讨个没趣,连忙换过语气,一本正经地说,“太太,你方才怎么这般伤心啊?”
吴玉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儿子大了,不肯听妈的话。”
“噢,你是说克仁他……”郝守权顿了顿,接着说下去,“他怎么啦,我能不能从中帮忙?”
吴玉娇好不容易让心情平静下来,这才慢慢地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讲给郝守权听。末了,她说:“郝队长,你帮我劝劝他吧。”
郝守权的眼珠子碌碌转动几下,稍会儿,他双手一摊,面露难色地说:“唉,恐怕我劝说不了。”
“为什么?”
“你想,我也是一条光棍,却叫克仁快点讨老婆,我不知道咋开口才好。”
吴玉娇想想也是,光棍劝光棍,怎能说服人呢。
郝守权灵机一动,说:“太太,你放心,我明天就到山里,叫甫茂华跟克仁说。我保证这没啥大问题。”他装出很有把握的样子。
“好,如果阿仁肯改变他的木头脑筋,我一定好好酬谢你。”吴玉娇愁眉不展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一丝笑容。
又过了两天,吴玉娇见儿子还是同以往那样,早出晚归,在肖姑娘面前既没有热情,也没有害羞的样子,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她不知甫茂华到底跟没跟儿子劝说过。她懂得,克仁和茂华很要好,当初王秀凤移情于他,儿子不仅不怪甫茂华这小子夺走了他的爱情,相反还帮他说话,替他求情。而今,她需要他帮忙一把,他能不报恩吗?他一定会努力说服阿仁的。
总算把吃住在山里的甫茂华给盼回来了,他是回镇上寄信的。吴玉娇到集市闲游时碰见甫茂华,见他刚刚把一封信投入绿色的邮箱内,便上前去,套乎着打声招呼:“茂华,给太太寄信啊?”
甫茂华坦然笑道:“噢,乔太太,我刚刚给秀凤写封信,我返回矿里差不多三个月了,尚未有过一纸只字寄回去,不知秀凤她有多耽心呢!”
“哎,有个老婆在家里耽心也是做丈夫的福气。可惜我儿子阿仁连这点福份也没有。”吴玉娇有些沮丧地说。
甫茂华担心吴玉娇从这件事又扯到当初他和王秀凤先前发生不光彩的事情,勾引起她内心的不快。于是,他当即转过话题:“噢,乔太太,那天你托郝队长跟我提起的那件事,我一直牢牢地记在心中。今早上我跟克仁交谈过了,劝说他尽快把过去的事情忘记了,尤其是对于杨二妹,人死了不能再复活,千万不要把脖子死死吊在一棵树上。天涯何处无芳草,肖英姑娘长得也不错,性格也好,如果你不好意思向肖姑娘提,我愿意从中帮忙牵红线,做一回红娘。可是,我好话说了半天,嘴巴都说干了,克仁还是坚持不再考虑个人问题。”
“他为什么老是那样,这到底为了什么呀?”吴玉娇百思不解。
甫茂华说:“克仁说,‘今生这辈子,非二妹不娶。杨姑娘投河了,但我不相信她真的死了。我记得她会游泳的,会浮水的。听说有一次她去洗衣服,看见有个小孩掉下河里,她及时跳入河里把那孩子救上岸。如果她不识水性,她敢下河救人吗?那天夜里她跳下河后,我怎么没再听见水响了呢,不可能不声不响的一下子就沉入河底。’
“我说,也许河边礁石太多,水太浅。她一头扎下去,可能撞对石头,一下子就昏迷过去了,你想,她还能有气活下来么?
“他说,‘不可能,我不相信这么巧,她明明就知道哪儿水深,哪儿水浅。再说,即使她死了,也应该有一具尸体啊。我派阿山他们到下游打听过了,根本没人传闻过几个月前河水漂流下一具年轻姑娘的尸体。我的感觉告诉我,她应该还活在世上,她因为遭到老爷凌辱,感到没脸见人,所以在外面躲藏了起来’……”
“不、不可能!阿仁他这是猜测,他这是幻觉。这是因为他对杨二妹的思恋太深了,所以他一直未能把她的影子从心坎上抹去!”吴玉娇听到这里打断甫茂华的话,喊叫起来。
“是呀,我也是这样想的。”甫茂华附有同感地说。稍会儿,他安慰她道,“乔太太,在这件事上你别催他太急,不然他大脑神经一旦受不了激烈的刺激,我怕他又……”他不想把后面不吉利的话语全部吐出来,怕引起吴玉娇的不快。
吴玉娇明白他的好意劝解,只是郁郁不乐地说:“唉,阿仁的婚事不了结,我做娘的也是一块心病啊!”
乔克仁仍然像以往那样,默默埋头处理生产上的事情,对于母亲的劝说他听得不耐烦了。有一天,他突然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双手捂住耳朵咆哮起来:“妈,你别再唠唠叨叨的好不好,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吴玉娇看见他脸色好苍白,顿时有些慌了神,她不敢继续在他耳边叨絮下去,生怕他真的再一次绷断脆弱的神经,旧病复发,那就糟了。她不得不缄默下来离开儿子身边。
一连几天,吴玉娇都在苦苦思索,儿子他为什么对别的女人不感兴趣?思来想去,她终于认定,关键在于没能挑起他对异性产生情感的冲动。作为母亲,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助儿子点燃他心中濒将熄灭的欲火,也唯独靠自己,才能促使儿子对女性的沉没的情感重新复活过来。
这天晚上,乔克仁在书房里写东西。夜色静静地笼罩住乔府。乔应天早已睡熟了,与其说是睡着,不如说是已经被吴玉娇暗暗给他喂了过量的安眠药,她要让他沉沉昏睡不醒。傍晚前,吴玉娇也吩咐郝守权晚上不要来她家,她要早些休息。
偌大一座乔家大院,只有三个人住着,当然还有一条狼狗在客厅门口外边看守院子。晚风有些刮得紧,因为季节已经入秋了。
这段日子来,吴玉娇心里好矛盾,为了儿子的婚事,她吃不香,睡不安,不知为什么,以前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日夜操心儿子的精神和身体。她听人家说,男人使用过度会产生阳痿,但是如果久之不使用,也同样会导致阳痿。
她担心乔克仁是不是因为受到精神刺激,至使殃及了他的雄性功能。有了这种想法,她处处留神观察他的裤裆部位。结果她失望了,每次看到他那地方总是软耷耷的,从未见里面的玩艺儿撑起过一次帐篷。她好伤心啊!
她想,女人的手具有帮助男人恢复功能的特异魔力,这种魔力有时候比药物的力量还强。于是,她打定主意实施自己的行动了。
“阿仁,你白天劳累了一整天,现在还写东西哟!来,阿妈给你冲了一杯鸡蛋牛奶补补脑子,快趁热把它喝了。”吴玉娇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递到儿子手中。
乔克仁看见他妈那张亲切和蔼的笑脸,心中涌上一股温爱之情,说:“妈,这么深夜了也不歇一下,你也喝点吧!”
“妈喝过了,你全喝下去。”
喝完牛奶,不到半个时辰,乔克仁连续打几个哈欠,想撑开眼皮再写东西,可是眼睛太沉重了。没法子,只好放下笔杆,回房间躺下。
吴玉娇持着一盏油灯再次来到儿子身边,她望着紧闭双目的乔克仁,连喊几声,没见他醒过来。于是,她把房门关上,钻入乔克仁的蚊帐内,黯淡的油灯光线穿透过白纱蚊帐,床内光线若暗若明。
她认真端详着儿子那张有些削瘦的脸颊,还有眼眶那圈不很明显却又难以洗掉的煤粉留下的痕迹,目睹这张从未有过女人留下体味的孤零零的床铺。这位妇人眼睛湿润了,她不得不违背千百年来的传统伦理道德,决定帮助自己的亲生儿子恢复男性功能。
这辈子她只生了一男一女,她最疼最爱的就是这个小儿子了,她不能让乔家的烟火在他身上断了。说实在的,她不能让吴家的血脉在儿子的体内涸竭了。
因为她知道,大儿子结婚多年,张凤美一直没有生养,后来在县城医院检查。医生告诉她,她的男人患了一种难以治愈的无子怪症。对于乔克强有没有生育她觉得无所谓,因为他是老爷和其前妻生下的血肉,与她毫无关系。
因此,吴玉娇把自己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自己亲生儿子的身上。谁知,他是这样的没有福气和缘份,更令她困惑不解的是他怎么偏偏这样不争气。唉,想到这些,她怎能不伤心、怎能不伤感呢!
吴玉娇轻轻地把盖在儿子身上的毛巾往上撩开,使乔克仁小腹下半部分露出来。乔克仁仰睡着,他穿着一条短裤衩,两条大腿的肌肉有些瘦陷。要害处鼓起一个小包。
“二妹,二妹……”
突然,吴玉娇听见儿子在呼叫杨二妹的名字。她被吓了一跳,以为他醒了。
棒棰仍在痉挛。酣睡中的乔克仁猛地转过身,把两条腿夹得紧紧的,口里不断地发出激情的亢奋的呓语:“……二妹,你回来啦!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呀!”
就在他转身朝向吴玉娇的刹那间,一股温泉似的琼浆玉液轰然喷出来,一下子迸溅在吴玉娇的脸上。她急忙用手绢抹掉那又黏又绸的液体,那东西散发出强烈的臊腥气味。瞬时,她内心像倒翻了一钵甜、酸、苦、辣、涩的五味盆,说不出是兴奋还是难堪。
“……二妹,你不要再离开我了,你已经是我……我的老婆了……”
乔克仁的呓语越来越低。末了,只见他微动着嘴唇,不知在说些什么。
这天晚上,吴玉娇和牌友打麻将,可是她身在麻将桌上,心思被儿子的婚姻问题拴住。上家打出一张麻将牌后,她一动也不动。
“乔太太,快点出牌哇!”下家牌友提醒她。
听见下家在催她,于是,她心不在蔫地打出一张“六索”。
下家把竖起的麻将牌推倒,兴奋地大叫起来:“哇,一条龙,和啦!”
吴玉娇这才看清楚,本来是应该打边张牌“三筒”,却一时粗心大意,打错了搭子。出手打错上好的牌,她气恼得头昏脑胀,甩下几张大钞给赢家,把牌往桌子中央推去,站起来,说:“输啦输啦,今个儿我心神不定,不搓了!”
三个牌友正玩在兴头上,怎肯扫兴散桌,一个个怏求她:“哎,今朝玩牌今朝乐,你有什么心事呀!”
“唉,谁像你们无牵无挂的。”吴玉娇怏怏诉出内心的苦衷:“老爷要死不活的卧病在床,少爷他二十好几了,至今还是光棍一条。我三番五次劝说他是不是趁他爸爸还有一口气及早娶回一房媳妇,让老爷放心离去,可是他死活不听。你们说,我这当母亲的能不气吗?”
下家说:“哎,平时我们不时看见他和那位肖姑娘来来往往很密切么,那肖姑娘长得也颇有几分姿色,我看也配得上少爷啦!”
吴玉娇说:“我也跟儿子提出过肖姑娘,而他总是怀念先前的杨姑娘,好像中了邪似的,真是难啊!”
上家牌友说:“依我看啊,在这个问题上,只要想法子让肖姑娘主动些,热情些,尤其是让她亲自开口对少爷说‘我爱你’这样的话,少爷他不会不心动。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嘛!”
“是啊,是啊!”另二位牌友附和道。
吴玉娇又说:“我也摸过肖姑娘的心了。哎……妹仔家,羞羞答答,好像有点那种意思,可是又羞于启唇,让我猜不透她的谜。”
坐在对面的牌友是客栈店小二的老婆。她沉吟片刻,有了主意,说:“噢,据镇上的乡亲们私下议论,肖姑娘对那位刚刚死了老婆的杨师傅好像有点那个意思。不过呢,听说杨厚实那个大笨卵比木头疙瘩还木头疙瘩……”
“你的意思是叫杨厚实出面,劝说肖姑娘……”下家插话。
“是这样,让杨厚实出面劝她嫁给二少爷,好让肖姑娘死了那份心。杨厚实一个四十好几汉子,黄土都埋半截了,就别玩什么老牛啃嫩草了。对比之下,乔少爷年轻潇洒,才华横溢,又是富贵家庭子弟,哪方面不比杨厚实强一百倍呢!”店小二老婆把鼻子一歪,重重地“哼”一声。
乔应天的病情日愈严重。北风呼啸的隆冬,他身上床上的被褥几乎没有半个钟头是干燥的,因小便失控,频频漏尿。郝守权起初还有些耐烦心,帮助料理,到后来他也厌倦了。可是碍于乔克仁的面,他不好意思开口说不愿侍候。
乔克仁看出他心中的想法,基于他辛苦了三个多月,他已经很感激他的帮忙了。这天,他对郝守权说:“郝队长,现在公司煤炭积压太多了,辛苦你出去一趟找渔船来运煤下去,联系得越多越好。”
郝守权犹豫地说:“我出去了,那老爷……”
“你放心去吧。目前井下的生产很正常,有我和肖会计在家里照顾。”
这几天,天气阴雨绵绵,乔应天床上的被褥经常湿漉漉的。气温下降,冻得他直打哆嗦,面皮、嘴唇的色泽更加晦暗了。几个月来的病魔折磨,他的身体消瘦得像一把干枯的柴枝,脊背、胳膊除了骨胳就是一层皱萎萎、干巴巴的老皮。更严重的是他的脊背还生了褥疮,裸露出又腐又烂的血肉,发出一阵阵浓重的臭味,简直要把人熏死。
每天,肖英把乔克仁帮助换下老爷的脏衣服和被褥拿到河边去又是洗、又是涮。回到乔府,接着把湿淋淋的衣服被褥放在煤炉火上的烘罩慢慢地烘烤。炉火的温度把一股股难闻的屎尿臭味蒸发出来,熏得她直想恶心。
常常是这里未烘干,老爷那边又尿湿了一堆,累得她头晕眼花。她不知道自己的心肠为什么这般慈软。往年,她好恨乔应天在镇上横行霸道,镇上没开煤矿之前,她和外公一年辛辛苦苦打下的粮食不够交租,又逼迫打鱼来抵债。那时她恨不得把他的皮剥下来。而现在,这个昔日的仇人受到了上天的惩罚,病怏怏地瘫痪在床上,她的心却产生隐恻之情。唉,好人的心总是那般慈软善良。
昨天,她听医生吩咐,老爷想吃什么,就给他吃什么,尽量满足他的要求。这句话的意思使她明白,乔应天没能捱几多天了。当时,她暗暗高兴:好哇!这万人恨的老不死,到哪天两腿一伸直,咽了气,我就得解脱了,乔经理也得解脱了!更叫人兴奋的是,从此镇上少了一大恶霸,镇上的妇女和姑娘也少了一个祸害,这是乡亲们打心眼里所盼望的大好事。当然,肖英想是这样想,脸部表情依然和往常一样平静。
这段日子,吴玉娇也不得不当起家庭主妇。她挎着篮子到镇上买菜,回到家中,一日三餐自己动手。因为她看到肖英忙得根本没法分身来操持锅铲菜刀。做了几餐饭菜,她开始体会到当家庭主妇的乐趣。
白天,她没空去打麻将,只待傍晚才出门。在“三色同坎”、“双龙抢珠”、“清一色”的计番声中寻求乐趣,清除白天的烦恼。
然而,哗啦哗啦搓洗将牌的声音和啦嗒啦嗒的砌牌声,终究还是未能把吴玉娇的心病彻底消除掉。她想在老爷去世之前,把二儿子的婚事办完,以了结乔老爷的牵挂,毕竟他是儿子的亲身父亲啊!
可是,直到如今,儿子的对象如同八字尚未有一撇,什么时候才能促使他早日牵起肖英的手,双双喜悦地走上红地毯呢!
平时,她看见儿子和肖姑娘叙谈得很默契,就像过去他和杨二妹一样亲近,可是,她每次问他,他总是一概否认。唉,木头疙瘩,真是从头到尾的木头疙瘩。他为什么在肖姑娘面前总不能动情呢!
吴玉娇思来想去,看来只有让杨厚实出面帮助她了。虽然听说这个汉子和肖姑娘走得很近,但如果她把她的心事对他提出来,或许他碍于儿子的情面,不得不帮忙呢!
于是,第二天中午,吴玉娇在码头煤场看见运煤回来的赵老头,吩咐他回山里后,叫杨厚实抽空回镇上,她有要事急于找他。
夜幕把山乡密密罩住的时候,刚刚从井下下白班的杨厚实匆匆赶回家。肖英恰好煮好饭,炒熟菜。她把饭菜端上小方桌时,听到有人敲门。她过去开门,杨厚实的身体裹着一股飒飒冷风钻入屋里。
她连忙把门关紧,见是半月时间未回过家一次的杨师傅,又是惊又是喜:“啊,你、你回来啦!”
杨厚实互相搓揉几下被寒风冻得快要僵硬的手,哈哈热气,说:“这鬼天真冷得够呛!”
“阿爸,阿爸……”阿杏奔跑过来。
“别靠我,我的衣裳好脏!”杨厚实怕阿杏又扑在他怀里,连忙制止说。
杨厚实刚从井下出来,不仅衣裳脏、裤子脏、手脚脏,脸庞也脏。肖英走入厨房,打好一盆热水,又替他拾掇好换身衣服,叫他快点洗净澡好吃晚饭。
吃饭当中,肖英问杨厚实:“杨大哥,你今晚回来有事么?”
杨厚实扒一口用菜干熬成一锅的米饭,嚼咽下肚子后,说:“听赵老头说,乔太太叫我连夜赶回来,不知有什么急事。”
肖英惊讶地望一眼杨厚实,她白天在乔府忙碌了一天,也没听见吴玉娇吩咐她什么,她叫他去为了啥事情那么急呢?
杨厚实吃饱饭,到乔太太那儿去了。肖英收拾碗筷,帮阿杏洗净手脚,让她上床和家才一块玩,自己便在厨房内用木棒棰洗杨厚实刚才换下来的脏衣服。
天气冷,两个孩子睡得早。他们玩不到半个时辰,就双双钻入被窝睡下。肖英棰打搓好一遍杨厚实的脏衣服后,把它泡在木盆里,打算等到明早天亮后再拿到河边去漂洗干净。
她从厨房返回房间,见两个孩子已经睡着了,她为他们掖好被子,尽量不给寒风从被角透进去。看着这两个懂事的男孩女孩,肖英内心一阵热乎乎的,她已经把他们看成是自己的亲生儿女了,而他们也几乎把她当作是自己的亲妈妈了。
一个月前,有一回阿杏病倒了,肖英一口一口地喂她,小女孩眼噙着泪花,喃喃地说:“阿英姨,你真像我妈妈,以后我就叫你妈,好吗?”肖英笑盈盈地点头,“你想怎么叫你就怎么叫吧,乖!”阿杏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搂着她的脖子连连唤道:“阿妈,阿妈!”
她好激动啊,她用手指拭去阿杏脸上的泪珠,激动地紧紧搂住阿杏,连连说:“乖,你是妈妈的乖乖女儿!”
此时,她情不自禁地用沾满孩子眼泪的手拭一把自己忍不住流出的泪珠。这样,她的泪水和阿杏的泪水完全溶在一起了。她第一次品味到做母亲的兴奋的感情,她感受到自己和两个孩子,尤其是和阿杏小姑娘之间的感情再也难以分离开来。
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今后一定要好好照料他们,关心他们成长。她轻手轻脚放下补了好多处补丁的蚊帐。蚊帐虽然破破烂烂,多多少少也能抵御一点寒风的侵袭。
肖英把小油灯的火苗尽量捻弱些,减少煤油的消耗。然后,她默默地坐在床边,等待杨厚实回来。
杨厚实在肖姑娘的惦念中敲开了门。他踏入门坎,见肖英呆呆地望着他,一对眸子晶莹地闪亮点点光泽,心里很感激。
“杨大哥,你回来啦。”肖英轻轻地问候一声。
“阿英,你还没走啊?”
“人家等你回来嘛!”肖姑娘的语调显得好温情、柔顺。
杨厚实撩开蚊帐,看着睡得甜蜜蜜的两个孩子,心中的激情化为一股暖融融的春水。时而,他想起乔太太的吩咐,向前奔流的春水仿佛被一块石头阻挡了,他的心“格腾”跳一下,喉咙内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他转过身,走近肖英旁边坐下,半晌,也没有吱声。
肖英从杨厚实的表情变化看得出他有难以言状的苦衷。她见他坐下后,把目光停在他的脸上。她深深地呼吸一口气后,轻声细语地问:“杨大哥,能告诉我么,我能帮上你的忙么?”
杨厚实也深深地呼吸一口气,于是,他把乔太太找他的事情半点不漏地叙说给肖英听。末了,他恳求地说:“阿英,你就听我一句话吧。乔经理是一位挺不错的小伙子,乔太太也喜欢你,你就答应她吧。”
其实,肖英方才听杨厚实说乔太太叫他连夜赶回来,她就已经明白七、八分,意料到是怎么回事了。在这之前,乔太太不是曾经试探过她的心吗?后来呢,郝守权、甫茂华也先后跟她提起过她与乔克仁的事情。眼下,又轮到杨厚实了。杨大哥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他难道一点也不理解我的心吗?想到这儿,姑娘心中难免涌上一丝悲哀。
杨厚实见肖英不吱声,又问她一句:“对于乔经理,你不中意么?”
肖英好像觉得受了委屈一样,眼睛里忍不住湿润了。她想,她应该把自己的心向他表明,虽然乔克仁是个有志气有作为的年轻人,她对他也有好感。但是,好感不等于是爱情。毕竟她舍不得离开阿杏和家才两个孩子。当初她就曾经在方嫂咽气前,答应过她要帮助照管好孩子,让他们长大成人,她怎能违背自己的许诺呢!
于是,她鼓起勇气,说:“杨大哥,你别说了,除了你,我谁都不中意!”
肖英的话仿佛就像那年在井下五煤采空区听到的冒顶声音一样,震得他几乎跳起来:“阿英,你……你不是在说气话吧?”
“真的,我是实实在在的愿意和你生活一辈子。”一字一句,她吐得清清楚楚,语调也比起初加重了。
杨厚实也听得清清楚楚。可是,他感到很吃惊:“这……这怎么行?”
“为什么不行?”
“不,我不会答应你的。”杨厚实也一本正经地说,“阿英,自从方嫂死后,我已经感激不尽你的一片热心帮忙了。如果你喜欢阿杏和家才这两个孩子,你嫁给乔经理后,不是有更多的时间来帮助我照顾他们吗?他们长大后,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的满腔慈母情的!你回去好好想想吧,啊!”
这番冷冰冰、硬梆梆的话语,如从煤场扔出来的矸石一样,重重地砸在姑娘的心头。肖英怎么也忍受不了这样的冷漠和无情。终于,泪珠儿在她眼眶内转了转,就毫不留情地滚出来,叭嗒叭嗒地掉在地上。
“阿英,我这是为了你好呀!我一个四十好几的汉子怎能忍心拖累拖苦你这样一个正当青春年华如花似玉的妹仔呢!走吧,天不早了,我送你回你家去!”
肖英心中一阵酸楚,再没有心思呆在这儿。杨厚实送她回到自己那间冷冷清清的家中,她等他离开的脚步消失后,一下子趴在好一段日子没有睡过的孤零零的床铺上。一股淡淡的草席上的发霉味马上袭入了她的鼻腔内。她不顾草席间的霉菌和落在上面的灰尘,趴在枕头上嘤嘤哭泣起来。因为他太伤害了她一片真诚纯洁无瑕的心啊!
夜色沉沉。姑娘哭红了眼睛,许久,她从怀里掏出手绢试去干涸的泪点。这条手绢是乔太太嫌周边的绣花丝线脱落了,叫她扔入垃圾撮时,她舍不得扔,留下来自己使用的。
过了许久,肖英好不容易才使自己的情绪缓缓地平静下来。她坐在床铺上,慢慢地回忆起过去的支离破碎的往事。她似乎看见了方嫂忧郁不快的愁容,转而又看见了杨二妹殷情切切的笑靥。
唉,她们如同自己的姐妹一般,亲密无间,情浓如血。遗憾的是她们都撒手走了,走得太匆忙了,尤其是杨二妹,连半句话也没有留下就走了,至今见人,死不见尸她是个多么善良的姐姐啊,可是她为什么走得那么快,就象一朵美丽的花儿,刚刚绽放就突然凋零了。回想起来就让肖英感到十分的悲伤和难过。
她永远不会忘记她和杨二妹相处的点点滴滴。每每静下心来回忆往事的时候,有一回,杨二妹的羞涩而又甜蜜的话语似乎又回响在她耳边:“阿英,我有一个秘密想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取笑我哟……”
“好哇,我答应你,快说吧,什么秘密呀?”肖英愉悦地催叫道。
“告诉你,我察觉到乔少爷好像爱上我了,昨天夜里他趁我不注意,偷偷吻了我一下……”
当时,她替杨二妹感到好高兴,她冁笑着说:“二妹,祝福你哟!”
杨二妹红着面孔,懦怯怯地说:“叫你别笑话人家,你偏不听。人家是少爷,我只是个女佣人,哪敢高攀桂枝哟……”
唉,世上的事儿总是七波八折。她为杨二妹的死感到婉惜和痛苦,也为乔克仁曾有过的一段单相思折腕痛惜。想到乔克仁,肖英的心思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他与她之间相处以来一丝丝一缕缕的往事……
是他,安排她在公司当会计,使她不用进山里挑煤,再也为用吃那么多的苦。平时,在工作上、生活上处处都照顾她。他所表现出来的这些,不是那种伪君子为了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施展出来的小恩小惠。他不管是对她,对杨二妹表现都出一种特别的感情。
同时,他对镇上的乡亲们,对山里的工人们也是一样平等相待。总之,他有一颗博爱的心,有一腔大爱的情,是个挺不错的年轻人,她对他很有好感。但是,有好感只是一种友情,而不等于是爱情。不等于她从内心真正的爱他,愿意嫁给他,做他的老婆,她说不出其中的缘故。
或许这就叫缘份吧,两人之间如果没有缘份的话,外力再怎么撮合,恐怕也无法把两人边结在一起。这就是缘份的力量!
“我不爱他,乔经理他会怎么想呢?他是不是怨恨我,认为我瞧不起他呢?我应该怎么办,我该怎么跟他说呀……”
肖英心里很矛盾,用手绢在手指上缠过来,缠过去。她感到好为难,如果她和他之间的感情是一团乱麻,她情愿辛苦、忍耐些,也要凭自己的手指和耐烦心一点一点地把它解开,理顺出头尾来。
只是这种说不清的情结比乱麻还要乱,乱糟糟的堆在一团,甚至完全打上了说不清楚几个死结,即使她有一双巧手,恐怕也无法解得开,理得顺。
肖英整个晚上都睡不好。翌日,她来到乔家。乔克仁看见她双眼有些红肿,而且隐隐约约透出和平常不一样的神情,她的眼神有点闪烁不安,似乎还有点不敢看他。他感到诧异,便问她:“肖会计,你心里好象有不愉快的心事,是吗?”
“没……没什么。”肖英连忙掩饰道。
“别瞒我啦,你的眼神已经告诉我了。”
肖英想笑笑不起,强装出的笑脸显得更加尴尬。由于有心事,她只是默默地做这做那,一个早上好像是丢了魂魄似的。
做完家务活的时候,乔克仁把肖英叫入自己的书房。肖英进了书房,站不是,坐不是,不知所措。她想,他大概向她提出那件事了。我如果当着他的面拒绝他的求爱,他会怎么样呢?
“肖会计,你坐呀!”乔克仁还是和平时一样恭恭敬敬地称呼她,丝毫没有调侃和过份热情的样子。
肖英忐忑不安地坐下,她不敢用眼睛看他,她感到自己对不起乔经理。但是,为了自尊,为了不赎没玷污自己的感情,她打算等待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屋里寂寞了片刻,这种寂寞的气氛差点儿让肖英承受不了。她悄悄瞟起一眼,看见乔克仁也把目光盯在她脸上,她的心“扑扑”跳。
“肖会计,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乔克仁慢悠悠地开口了,“不过,你不要过于害怕和忧虑,我不会强人所难的。实话告诉你吧,在这之前,我妈、大哥、大嫂、茂华以及郝队长都劝我娶你。但是我都拒绝了,因为我早就看得出,你的心开始在强仔身上,后来放在杨师傅身上。
“我不是嫌弃你,其实我也爱慕过你。但我是个有修养的年轻人,如今是民国时期,讲究恋爱自由,婚姻自由,因此我尊重每一个姑娘的感情,尊重她的选择。
“直至如今,我的心还一直在怀念杨二妹,也只有她才真真正正的激发了我对她的爱。至于我妈那儿,我会说服她的,也会让她理解你个人的选择的……”
乔克仁的话还未说完,肖英已经被感动得再次忍不住凄泣起来。
眼看明天又是春节了。除夕这一天,乔府沉浸在悲伤的气氛中。乔应天被病魔折磨了四个多月。傍晚,肖英走入乔应天的房间,想给他喂点米汤。连续二十多天了,他每日都是靠流食维持病恹恹的生命。
“老爷,你吃点东西吧。”
乔应天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叫唤,吃力地睁开眼睛,嘴里咿咿啊啊地唤个不停,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他艰难地抬起右手,拽住肖英的衣袖,拉近她,然后又举起手指,在空中比划着什么。肖英费了好多劲儿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她放下米汤碗,忙去叫乔克仁,还有太太、乔克强、张凤美、乔艳花一块来到老爷跟前。待一家人到齐后,乔应天一反往日要死不活的神态,眼睛出现了临断气前的光芒。他艰难地指指乔克仁,又做出握笔写字的动作,意思是叫他拿一支笔来,他要交待最后的心里话。
乔克仁拿来水笔和本子,他和大哥把父亲扶起来,倚靠在床背上。乔应天握住水笔,整条手臂急遽地抖动。乔克仁把本子放在父亲前面,让他在上面写字。
乔应天的手腕抖得很厉害,有几次,连水笔都抖掉了。他吃力地写着,每个字,都是歪歪斜斜的,笔画颤动得如一条条弯曲的小蚯蚓。
在场的家人屏息呼吸,目不转眼地看他写什么,仿佛熬过了好长时间,总算看出其中的内容来……
乔家的家业要发扬光大。阿仁,爸爸对不住你,也对不住杨二妹。如果杨二妹有来世,我同意你们相好,阿爸祈罪于她的在天之……
“灵”字还未来得及写出来,乔应天手中的笔把“之”最末一笔划出本子外边,纸张也刮破了,只听“啪”一声,水笔掉在地上,他的头突然无力地歪垂下来。
乔克强未反应过来。乔克仁仔细一看,才发觉父亲已经断气了。“爸爸……”他悲痛欲绝地失声叫起来。
这时,乔府外面噼噼啪啪地传来了一阵阵过年关的鞭炮声,镇上乡亲们欢天喜地过大年的兴奋心情与乔家悲痛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过年大过天,任何人也阻止不了。
乔应天的丧事做了两天两夜,把乔应天送上山埋葬回来,乔家显得冷清萧条,一片死气沉沉。乔克仁一个人回到家,软巴巴的躺在沙发上,连话也不愿意多说一句。
郝守权在处理乔老爷的丧事中特别卖劲,里里外外的事情由他负责操办,请道公、做道场,又是帮助动手挖墓坑,又是帮助抬棺木,而且连续两个晚上,他也诚虔地帮守灵柩。好像死去的不是乔应天,而是他的老子。你看他,从坟山回来,他扎在腰肋间戴孝的白布还没解下来,一双眼珠子仍然通红通红的。
协助乔家处理丧事的伙计们在酒楼上猜拳喊码,喝得天昏地暗。酒家老板频频上菜上酒。郝守权从酒楼应酬回来,他跨入乔家门坎,见二少爷直条条地躺在沙发上,便低声下气地说:“乔经理,筵席开始了,太太、乔团长、小姐他们都在酒楼那里等你哪,快走吧!”
“你们吃吧!我心情不好,胃口不开。”乔克仁有气无力地说。
“二少爷,这怎么行,你千万要节哀啊!公司的生产、你的家业还得靠你呀!”
“我知道,这段日子来我太累了!”
“唉,如果你叫我外出跑一趟,你就没那么辛苦了。”郝守权转而把口气放松下来,“好啦,如今老爷已经解脱了人世间的痛苦,到极乐世界享他的清福去了。今后不用再为他那一身屎、一身尿折磨了。”
“郝队长,你帮了我们家很大的忙,有劳你啦。我和大哥,母亲都会感谢你的。好吧,我想闭目歇一会儿,你去酒楼告诉我大哥他们,我没心思吃饭。”乔克仁挥挥手,示意郝守权离开。
到了5月,天气渐渐转热。乔克仁的心情比先前精神了许多,脸上的气色也比伺候其父亲的时候好了许多。
更令他高兴的是,由于黑牯岭煤矿生产原煤质量好,产量高,引起了省政府的关注。不几天,四年前曾经来过黑牯岭勘查煤田情况的宁汝杰先生,带领省建设厅矿产资源勘测局钻探队二十几条人马,用大驳船运载w3加力士钻机和其他打钻孔的机器及工具,浩浩荡荡地从红水河上游方向来了。
钻探队员下船上岸,看见码头煤场堆积好多好多的煤炭,一个个惊呼起来:“哇……,好一座煤山哪!”
“啧啧!宁总带我们来到这儿,真是开眼界哇!”
“我看根本不用打孔了,直接投资开新井口都叫人放心了!”
“这哪行!不探明煤储量、地理方位,国家不可能冒风险盲目投资建新矿井!”……
乔克仁、甫茂华二人听说多年不见的宁汝杰先生带来了钻探队,高兴得从山里马上赶回来。在码头下面,他们见到宁汝杰,三双手热情地紧紧握在一起。
“宁先生,总算把您又给盼来了!”乔克仁兴奋地说。
宁汝杰说:“我们刚刚从桂北上边钻完井孔,就赶来了。”
“宁先生,你们一路辛苦了!”甫茂华说,“你们不吃午饭,就卸钻机设备哇?”
“刚刚吃过了。”
钻探队的人马呼哧呼哧地把船上的东西一件一件抬下船,暂时堆放在岸边。镇上的乡亲们第一次见到从省城里来了这么多人,又运来这么多的工具,感到很新鲜,纷纷赶来围看热闹。
乔克仁看见肖英挑着一担水桶来到河边,连忙过去对她说:“肖会计,你去组织一帮身板结实些的人来,叫大伙帮帮忙,把小件的较轻的工具帮助搬抬到码头上面去,大件的抬不动就留给他们搬运。”
肖英放下水桶,立刻到人群中点了二十多人。
乡亲们和钻探队人员通力合作,人拉牛车运,前前后后花了两个星期,才把全部钻孔机器运到山里,然后由钻控队员把钻机架搭起来。他们用油帆布搭成帐蓬,作为临时住房。
宁汝杰对镇上乡亲们的热情支持和帮助感到十分激动,他不止一次对乔克仁说:“镇上的百姓们真是够热情了,好像是一家人似的。我们走了许多地方,还未遇到如此好客大方的老百姓。”
乔克仁说:“哎,听说你们探明地下的煤炭储藏量后,国家还要来这儿投资建设新井,谁不盼望有那么一天哪!别的不说,单是我们自个筹集资金打了一个煤井口,这几年,百姓们和过去辛辛苦苦种田、砍柴、烧炭、打鱼等相比较,收入都普遍增加,大伙初步尝到了甜头。你说,谁能不高兴呢!”
宁汝杰赞成地点点头。
又过了一个星期,“突突突”,钻探队的柴油机吼叫起来了,高大竖直的钻杆也跟着一寸寸往地层钻下去。昔日的荒山野岭又增添了一份热火朝天的工作场景,人们都乐了。起初,地表的沙石土层随着钻杆飞旋出来。第二天,第一截岩芯被钻出来了,队员们把岩芯平平地摆入在钻机旁边的荒地上。接着又把第二截岩芯跟在后边摆放好。
进山挑煤的女人们,还有下了夜班的挖煤的汉子们,跑到距离井口几百米远的钻机旁观看热闹。他们看见地上摆放着第一条钻杆出来的岩芯,好奇地用手抚摸。
罗福家摸着那一圈圈清晰明显被钻头摩擦留下的纹路,赞叹道:“哎呀,这些石头真圆滑。”
一位钻探队员又把一截岩芯仔细地连放在一起,罗福家走上前两步,说:“师傅,这些圆溜溜的石头没用了吧,给我拿一截回家做石凳坐好吗?”
那人说:“呃,小兄弟,你别动。这些岩芯我们要留着,我们还要从它们身上来分析煤田地质的构造、性质、成分以及它们的变化情况等有关正确的数据呢!”
宁汝杰从帐蓬出来,听见队员向大伙解释岩芯的用途,指着地上的岩芯补充道:“对于勘探来说,这些石头就是我们的宝贝,没有它们,我们就无法判明地下的情况,也不知道煤田有多深,方位面积大约有几大。所以希望各位乡亲不要乱动乱拿,也不要搞乱石头的排列顺序,啊!”罗福家吐吐舌头:“乖乖,打出来的石头也有这么深奥的学问呀!”
“是啊,等以后你们就明白了!”宁汝杰说完,走上钻台,向队员详细询问夜里钻机工作情况。
交班了,来接班的工人龙马精神抖擞地继续忙开了,看水泵的,管柴油发动机的,操作钻机的……每一个人都全神贯注地坚守自己的岗位。睁大眼睛仔细看,竖起耳朵认真听,随时保证钻机正常旋转。钻头驯服地一个劲地往地层深处钻、钻、钻……
连续下了好几场大雨,使山里凹陷的大坑积满了山洪水,基本上满足了钻机工作的用水量。
一个月过去了,钻机旁边摆列的岩芯整整排了10行。长长短短,黑白相间,像一条条被打断的银环蛇。宁汝杰计算一下,孔深达110米左右,见煤五层。从五层煤构造来看,已经打到底了。他走上机台,对当班队长说:“王队长,起钻了!”
王队长关掉钻机,大伙熟练地做好准备工作,他立刻一推手柄。钻杆飞快地被吊起来,接头刚露出,一位工人就夹上叉钳,另一人松开钻杆,王队长倒车一转,卸下了一根。接着又起吊第二根……
钻探队把井架又移到远一点的地方,开始钻第二个孔眼……
有一天,宁汝杰劳累过度,病倒在工地上。工人们把他抬回镇上,找医生给他看病。乔克仁闻讯赶到药铺看望他。大夫刚刚给他打了一针,他已经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了。大伙抬他回客栈,乔克仁叫他们放心回山里工作,他叫肖会计来照顾宁汝杰。
宁汝杰昏睡了半个下午和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太阳光线从窗口照入客栈床榻,他感到有一束光芒透过闭合的眼帘,使瞳孔面前呈现一片茫茫红雾。他眨眨眼皮,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宁先生,你醒过来啦?”一个甜润的声音飘入他耳际。他终于看清楚了,是镇上的肖姑娘在叫他。
“肖姑娘,我这是在哪?”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在这儿的。
“你呀,昏迷了差不多一天一夜。”肖英端着一碗熬得糜烂的糖粥,用小羹匙舀粥,说:“宁先生,你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一粒米了,肚子饿了吧。来,我喂你吃!”
宁汝杰挣扎起来,肖英让他偎靠在床背,一勺一勺喂他。他看见肖英温柔、和蔼,和他的已经出嫁的女儿长得差不多,不免触景生情。他在野外钻探,差不多一年时间没见女儿一眼了。
吃饱粥,宁汝杰感觉精神好了许多。他见天气好热,三天没洗过澡,身体不舒服,便叫店小二帮烧一桶温水。肖英见他没有换身衣服,就回乔府找来乔克仁的衣裳、裤子,暂时给他穿上。
宁汝杰洗净身体,回到房间,精神感觉更好了。他穿上乔克仁的西裤和白衬衫,显得年轻了许多。
“宁先生,你换上这套衣衫,显得比方才年轻多了。”肖英逗趣笑一句。
“是吗?”宁汝杰乐了,拿起桌上的镜子照照脸,又照照身上的衬衣。果然,年轻人的服装就是能把每个上了年纪的人衬托出光彩来。他侥兴地照着镜子,上下打量一遍,不由再次笑了笑。
宁汝杰放下镜子,想到洗手间去洗他脱下的脏衣服。肖英劝阻他说:“宁先生,你歇息一下,我去帮您洗衣裳。”
“呃,这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呢!”宁汝杰歉意地说。
“别客气,这算什么呀!”肖英笑一下,闪出门外,垂在肩后两根粗黑的辫梢重重地拍打在她那丰满而好看的臀部。
半个小时后,肖英洗净衣物,晾晒在客栈的天井竹架上。她重新返回宁汝杰的房间。天气有些炎热,她的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宁汝杰正在用一把蒲叶编织的扇子扇凉,他见她汗涔涔的样子,将蒲扇递过去:“喏,看你热出了一身汗。”
肖英不客气,接过蒲扇狠摇几下。不一会儿,被汗水粘在耳际边的鬓发开始扬动起来,她的脸庞被屋内的热浪熏得润红润红的,呈现出娇美、俏丽的丰韵。姑娘的气色显得愈发好看。
宁汝杰和她侧面相坐。他看了看她,说:“肖姑娘,你还有什么事要做的,你就去忙你的吧,我现在已经精神多了。”
肖英放下扇子,回答说:“噢,没什么了,现在还未到中午。再说,乔太太的中午餐早上我就做好了。天热了,她不想吃饭,所以我一早就熬了一锅粥,你刚才吃的粥就是我早上熬好的。”
“天气热了,还是吃粥好。尤其是喝上一碗稀粥,伴吃几块罗卜酸呀、荞头酸呀,比大鱼大肉还开胃口呢!”宁汝杰随和地说。
肖英见宁先生一点也不摆架子,性情温和,平易近人,很有侥兴地问起他家人妻儿子女的事情来。
宁汝杰回答毕,反过来问她:“肖姑娘,你的男人也在山里挖煤吧?”
肖英脸色一红,先是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露出羞郝的表情。
“怎么,你还没有婆家?”宁汝杰觉得奇怪。他知道,在山乡里,哪家妹仔不是十七、十八岁就嫁出动了,甚至十四、十五就当了母亲的也屡见不鲜。因此,他又问她为什么呢。
肖英握着辫梢,沉吟许久,才轻轻地启唇:“我……我已经向他提出了,可是他……他没有答应。”
宁汝杰不想让姑娘继续难堪下去,转而把话题移到了乔克仁身上。他说:“呃,肖姑娘,好像你们的乔经理也没有婚娶,是么?”
“嗯。”肖英点了一下头。
宁汝杰从乔克仁那种立志事业而不顾个人娶妻安家的精神又回想到自己。当年,他大学毕业后,为了实现科学救国的理想,他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整日爬山越岭,四处勘察矿产资源,结果把个人婚姻给耽误了,直到三十挂零才结婚。如今,他已经五十七、八岁了,大女儿还不到20岁,二儿子比姐姐小5岁多。这些,都是由于长年在外,一年难得几天在家厮守爱妻,至使亲生骨肉迟迟才来到这个世界上。
现在,看到乔克仁也像他当年一样,很欣佩地说:“嗨,年轻人,不愧是有知识的年轻人,为了奋斗事业,连家也顾不上安建起来。”他稍停一会儿,又说,“不过呢,乔经理和我不同,我一年到头四处奔波,他还有个固定的工作环境。到了这个年纪,是应该抓紧时间找个老婆,婚姻家庭和工作事业的关系是相辅相承的。只处理得好,爱情和婚姻以至家庭也是可以变成促进事业成功的动力的。”
肖英被宁先生这番话语吸引住了,她一句不漏地听进耳膜内。瞧她全神贯注的神清,似乎是女儿在听慈祥的父亲的谆谆教诲。她想,如果让乔经理听到宁先生这些入情入理的教诲,他一定会接受的,也许能够从苦苦思念杨二妹的情结中走出来,重新寻找到一片新鲜的芳草地。想到这儿,她婉惜地说:“唉,乔经理在这个问题上他不是不考虑过,先是和镇上布店铺韦老板的女儿韦小丽相恋了7年多,后来韦小丽在城里找到一份职业,叫乔经理放弃山里的煤矿事业。乔经理执着不肯,于是就分手了。后来他大哥又给介绍一个县中学校长的女儿王秀凤……”
宁汝杰似乎对乔克仁在个人婚姻的经历很感兴趣,当他听到肖英叙说杨二妹因为不堪忍受乔老爷的凌辱投河自尽,使乔克仁受到严重刺激造成一度精神失常时,脸色倏然变了。
他惊讶地打断肖英的话:“什么,杨二妹投河自尽啦?”他连连摇头,“不、绝对不可能,你们弄错了,完全开错了……”
“乔经理亲眼看见她跳下红水河的,怎么会不可能呢?”肖英反问道。
宁汝杰一本正经地说:“噢,你听我说,半年前,我在都安县高岭乡勘察的时候,还亲眼碰见过她杨姑娘呢!”
“你是不是看错人啦?”
“这怎么会呢?当时我向她问起乔经理的事,还问她为什么不在清江镇生活了,什么时候来这山村的。她说,她两个月前已经嫁到这里了。”
“噢,这是真的吗?”肖英听罢,顿时又是惊,又是喜,竟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当然是真的,我还没有病糊涂呢!”
肖英一下从椅子上腾踔起来,叫道:“哎呀,那太好啦!我马上进山去,把杨二妹还活着的好消息告诉给乔经理。你不知道,前一段日子,乔经理日夜思念她,可把他想疯了,想死了!为了想念杨二妹,竟然让他患了精神病住了两个多月的医院!”
肖英话音刚落,身影早已一阵风儿跑出了门外。
宁汝杰楞楞地望着门外消失的肖姑娘的背影,内心已经给弄糊涂了。他寻思道:乔经理和杨二妹两人的关系为什么如此弯弯曲曲、错综复杂啊?为什么又会发生那种遭遇呀?
世上的事情如果总是一帆风顺,那么,生活中就不会发生那么多悲欢离合的事情了。有时候,乐极能生悲;有时候,大悲也会转变为大喜。正因为这样,社会上的事物、现实的生活才呈现出千变万化的色彩来。
且说那天晚上,杨二妹哭泣着,一只手捂住低垂的脸,飞快地往码头方向跑去。夜色是那样的凝重,天空唯有的一抹淡淡的月光也被又厚又黑的云彩遮住了,残缺不全的月儿蒙住了苍白的半边脸。月亮姑娘亦有感情呀,她不忍看清江镇码头河边即将发生的又一幕少女投河自尽的悲剧。以前,像这样的悲剧太多了。每回翌晨,清江镇的草地上沾满了露珠,大伙都说那是月亮对不幸的女人洒下同情的伤心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