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血色圆舞
卷首语:想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最稳妥的方法,还得是等到明天,让它发生。——明日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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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日落之后(三)
接连几天的超时空奔波,让初来乍到的祁时,无论精力上还是精神上都有点吃不消了。他跟报社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夹谷也大方地批准了,毕竟,如果没有委托人把工作送上门,祁时的工作也就是一天到晚对着夹谷发呆。
夹谷的车停在祁时家楼下,他短促地鸣了两声喇叭。那是一辆黑色的奥迪,车型是几年前的了,跑在这种大城市的马路上,毫不起眼。低调,从不引人注意,这就是夹谷社长的一贯准则,想必也是工作性质使然。
食指扣动车窗按钮,玻璃微微下降,扒开一条缝。小于45度的阳光刚好斜射进来,夹谷觉得还是有点晃眼,又赶紧升了起来。就这样反反复复几次之后,车里的冷气被放的差不多了,他热得扯低了领带,松开领口的扣子。
也难怪他会热,这种艳阳高照的日子,他居然穿了长袖的纯白衬衣,而且还打了领带,乍一看还以为他是去约会的。没准他自己也是这么以为的,哼,搞不好还真是这样。
“靠,你这车上真特么热,蒸包子啊。空调坏啦?”一只穿人字拖的脚踏进车门,头还没跟进来,就听见那熟悉的抱怨声先人一步。
夹谷将墨镜卡在头上,侧过脸要和上车的人打招呼:“你怎么这么慢,我都等了,等了半天了……”他看了一眼祁时的打扮,顿时结巴了。
从看见最先上车的人字拖开始,他就应该预感到今天的画风了:前后都印着大字的跨栏背心,前面是“2”,后面是“B”;下身更是说不上什么料子的大裤衩,看似介于牛仔和麻之间的某种迷之材质,松松垮垮;脚上的人字拖,相比之下是最正常的一件衣服。
“你洗脸没?……算了当我没问,走吧。”下午四点多,洗没洗脸的确不怎么重要了。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把已经扯到一半的领带彻底撸下来,扔到后排座位上;还把掖在腰带里的衬衣也放出来,跟腰带紧箍的部分残留着一圈汗渍。他卷起袖子,准备开车。
“你刚才去见客户了?还是去相亲了?看你这一脑门汗也不像是生病了。”祁时觉得穿成这样的人非公即病。
夹谷没睬他,一脚油门直接窜了出去,吓得祁时咒骂了几声。“大爷的你急什么!不就是去看个病人吗?赶着投胎啊你。”
夹谷不慌不忙地解释:“看完病人呢,我本来是打算请你吃饭的,法国餐厅,已经订好位了,1800一个人。还好我没花这冤枉钱。”原来是这样,照此说来,他这番穿着打扮一点都不为过。
“别别,该请的还是要请的,不能因为我迟到了十分钟,你就小气了是不是?”看来祁时是没去过那种地方。
车子轧过减速带颠簸了两下,夹谷没好气地扭过头,鄙夷地看了一眼旁边这位怪咖,赶紧又把头转向前方,他实在是不忍心多看。“你这德性能进人家餐厅的门吗?”
“停车!”祁时大叫一声,“停车!放我回去换衣服,我保证十分钟之后变得和你一样衣冠禽兽出现在你面前!啊不对,衣冠楚楚。”
夹谷怎么可能听他的。“晚了,这就是命,你就是吃大排档的命。没事,我知道个地方,保证一百八把你喂得饱饱的。”
“老板你停车啊老板,老板!”夕阳下,黑色轿车里传出阵阵哀嚎,同时还伴随着另一个人的耻笑。
夹谷和祁时要去探望的病人,并非住在医院,而是养老院。在那里,不仅生了病的人需要照顾,而且每个人身边都需要24小时的监护。他们中间,有些人实在太老了,老得比那些病人还要脆弱,还要不堪一击。
贾贵忠就是他们中的一位,用他自己的话说:八十四岁,有高血压,心脏病,胆结石,总之是要死的人了。这位老人曾经和夹谷、祁时分别有过一面之缘,就是在那同一天里,他先后扮演了这两人一前一后去往明天的宿主身份。
难怪当他第一眼见到这两个前来探望的人时,他满脸诧异的一个都不记得。“你们,你们找谁?”他本能的以为这两个小伙走错了房间。
祁时原本已经计划一路如何介绍身份,可推门进来的那一秒,他还是躲到了夹谷身后,不知该怎么开口。
“嗨老爷子,您又不记得我了?真是该打,我上个月才来过啊!那他呢?该不会都不记得吧?你看把他气得,都懒得搭理你了。我俩是义工,专门来陪您聊天的。”说着,他把祁时一把揪到身前,指给贾老头看。可怜的老头子轻轻咳嗽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怎么可能认识我,你别胡闹了。”祁时回头小声嘀咕道。
可能是被老头听到了,他竟然开始自责:“我年纪是大了,人跟人都分不清,事跟事也都记不清。平时也没什么人来看我,我这记性啊总也不用,就越来越不好了。”
夹谷朝祁时挤了下眼睛,示意他坐过去陪老爷子聊会天,自己则是拿出买来的水果,一边听着两人没营养的嗑叨,一边耐心地给两人削梨。
“你要不要来几口?太大了,我吃不完。”夹谷接过祁时啃到一半的梨子,拿在手里瞧了两眼,然后随手丢进了垃圾桶。
“喂,浪费啊!”祁时心疼还剩一半的大梨。
“吃不完了就扔,不知道这玩意儿不能分着吃?”夹谷一副有理的样子。
“切,歪门邪说。”祁时不屑地转过头,好像很不服气似的,却看见坐在床上的老头子,正满眼怜爱地观察着他俩。看见祁时噘着嘴,他直接笑出声来。
“哦,我实在是不记得你们俩……不过那个小兄弟说得对,这种说法虽然不科学,但也还是提防着点吧。别等到我这个年纪了,再后悔。”贾老头痴痴地看着手里的梨,吃也不是,不吃了也不是,尴尬地笑笑,微微叹息。
夹谷看出了些端倪,他从老头手中拿过梨子,放到一旁,用湿巾给他擦手。“大爷,吃不下就算了。想什么呢?给我们说说。”
贾贵忠背靠着枕头,望着天花板,欲言又止,最后随口提了两句。“没什么,就是想起一位故人。兴许还活着吧,可惜有好多年没见过了,那老东西神秘得很。”
“对了,你说你们在报社工作?”祁时点点头,“那你们给我讲讲报社的故事吧。”
“额,这个……好吧,我们报社啊,叫做明日报社……”
“你这架势是要吃出人命啊。”太阳下山后,祁时在夹谷推荐的路边摊报复性地饮食着。他穿的这身装束倒跟这的氛围浑然一体,只是可怜了原本要出入高档餐厅的夹谷,尴尬地守着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还被隔壁桌开啤酒时溅了一身,皮鞋上衣到处都是。
“信不信,就算吃这个,我也能吃掉你1800!”他当真专挑贵的点,打算把没吃到大餐的损失弥补回来。
夹谷一边擦着裤子,一边敷衍的回答:“信,我信,你什么事办不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他突然语气变得认真起来,“我还有个问题一直没问。就那个时候,我是说上次回来之前那会儿,你当时是怎么想的?怎么突然那么有种了?”
祁时继续大快朵颐,满不在乎地说:“我也不知道,那就叫职业道德吧。哎真是!你说是不是得算你欠我个人情,那今天这顿法国大餐还得记着,改天再请!”
看着狼吞虎咽的祁时,夹谷没说话,他想起了那天在十字街头,发生的惊险一幕。
9月11日,任务中,17:50,日落在即的新街口。
祁时大口喘着粗气,为了搜查而奔命的一天,终于快要结束了。“那咱走吧,该回了,回去好好睡一觉!”
夹谷却阴着脸站那不动,表情也略显沉重了些。刚才明明还好好的,现在怎么忽然变成这幅面孔?祁时走上前去,打算一问究竟。
“喂,我说我们该回去了!赶紧的,送我一程。”祁时的意思是他一个人回不去。
“嗯……行。行,我们回去,我先送你。”夹谷连说话都变得支支吾吾,这让祁时跟着紧张起来,难不成他发现了新的状况?他刚要开口问,就被夹谷用力抓住双手,抓得死死的,有点疼,他咧了下嘴,赶紧配合地直视着那炽烈的双眸。
“你叫,什么名字?”夹谷的这个问题,几乎每个字都在颤动,颤动中的不自信,仔细听听,还有可以预见的绝望。
在脱口而出的那一刻,祁时也懂了。他同样绝望地说出了:“祁时。”
“夹谷,现在怎么办。现在这样根本行不通吧。我知道我既是王直,又是祁时,所以,你刚才那个问题,不能把我送回去了。”
“是。这就是伦理测试的漏洞,我本该想到吧。这是由我负责的部分……”他讲话的声音越来越低,以至于尾音若有若无,只能看见他开开合合嘴唇,在自说自话。
夕阳下的人影,已经不能被拖得更长,哪怕再长一毫米,都有随时消失的危险。现在,依然没有时间做选择了,有的时间,只够做决断。
祁时提议:“要不,我跟你一样自杀试试?”
夹谷反对:“不能试!我要负责把你带回去,什么叫试试!”
祁时不再说话了,他把能留的时间全部留给夹谷,虽然那根本算不上什么时间。他现在,就静静地欣赏着日落,替他的监护者,留意着每一分每一秒的流失。
潜入者死亡,这样的事情之前也发生过。对于夹谷而言,那后果是无法承受的。然而他心里又比谁都清楚,如果不能赶在日落之前返回,结果同样是不言而喻。
他仰头睥睨了失势的太阳,一分,一秒,流失殆尽。其实根本用不着仰头,太阳,已经在地平线上了。
“年轻人,快把枪放下!”周围的人群霎时慌作一片。紧接着,他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枪响,一个沉重的身体,应声砸在地上。
是祁时。他用枪口抵住太阳穴,扣动了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