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不成立的自首
9月11日11:00,刘警官办公室。
“你说你俩要单独见他?”老刘听夹谷说他想和王直一起见见嫌犯。虽说嫌犯现在已经自首了,接下来应该进入现场指认的环节,但老刘并没有拒绝他的要求。
“可以,但他愿不愿意配合就不一定了。”鉴于白震刚才的表现,他那种嚣张和傲慢,至今让老刘觉得很是棘手。祁时却拍着胸脯打包票,说他一定有办法让犯人开口。
“开什么口?人家都已经认罪了。”夹谷当头泼了他一盆冷水。
“不是你说要多了解点情况吗?他在这儿是认罪了,可回到昨天他可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待会拿啥跟委托人交差,就说等犯人自首?啊?万一他反悔了不打算自首了呢?”
反悔?夹谷听到这两个字,抿嘴笑了笑。该发生的事情注定是要发生的,只要它的前提条件不被改变。当然,如果前提变了,那就要另当别论。不过话说回来,他们来到这里的目的,不就是赶在事情发生前做出些改变吗?
老刘问夹谷需不需要提前了解嫌犯的情况,夹谷拒绝了。他觉得既然王直一直在跟进这个案子,那么连他都不知道的新情况,最好等一下让白震亲口说。任何先验预告和第三者转述,都可能玷污到事实本质,这是夹谷的老师教他的。
“我都已经自首了,你们还想怎样!”再次被带到侦讯室的白震叫嚷着进门。
他满脸不耐烦的坐在,确切说是瘫软地躺在凳子上,后脑抵着墙。他扫了一眼这两张新面孔:一个严肃干练,一个文质彬彬,很像电视上经典的侦探二人组。
可白震未成想,现在他所面对的这两个年轻人,将会比那位老警官更具威胁性。如果说刚才老刘的审问,他尚能沉着应付,那接下来的这番对话,他着实是无力招架,以致漏洞百出。
祁时给押解他的警察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到外面等着。
“我们不是警察。”夹谷上来就说道。
白震冷笑着白了他一眼,用鼻孔发出不屑的气声。祁时现在身上分明穿着王直的警察制服,肩章上警衔标得明明白白,这个人却说他们不是警察,岂不可笑。
夹谷看了一眼坐在他旁边的“王直”,大笑了几声:“我给你介绍,这位是王警官,是专门负责你那起爆炸案的警察。对对对,他是警察,我不是。我姓谷,是个侦探。”
白震根本不理会他这番拙劣的套近乎,他把头歪向一边,一会儿望望天,一会儿看看地,就是不拿正眼瞅这两个人。
“跟你说话呢!你他妈给我坐直了!”祁时的“直脾气”上身了,果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他指着鼻子把白震臭骂了一顿,嘴里还不时往外蹦着脏字。
而夹谷呢,他就跟看笑话似的坐在旁边,乐呵呵的听着祁时骂人。听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当起了和事佬,先是拍拍祁时后背,把桌上的茶杯递给他,让他喝口水消消气,接着又一脸同情地用目光安抚了白震。
白震小声嘀咕:“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唬谁呢?当我三岁……”
“你丫再给我说一遍!”祁时一口茶水喷到白震脸上,他俩一个擦了擦嘴,一个擦了擦脸,一同错愕地看着方才还和颜悦色的夹谷。没错,刚才那句话是夹谷喊的。
让敌人摸不清你的脾气,这场仗就算打赢了一半。
“怎么着,你们还想打我一顿?”白震吸了吸鼻子,夹谷注意到他鼻梁上有一大块红肿,便问他刚才为什么挨打。
“警察打人还需要理由吗?他们问我动机,我就说了动机,说完就挨打。想打就打呗,落在他们手里就没想有好下场。”听完这话,祁时马上站起来,想要过去收拾他。
夹谷赶紧把他按回到座位上,趴在他耳边说了句:“别忘了你是谁!”祁时顿时清醒,他刚才完全是被王直的思维控制了,他需要更慎重地驾驭这种双重身份。
“好,那我就不问动机了。先说说你为什么会在这吧。”夹谷开始问话。
白震又想耍花腔:“做错事被警察抓进来了呗,这我承认。”
祁时:“你是走在大马路上突然就被警察逮着了?啊?老实交代!”
白震:“不是。我是被交警队抓进来的,肇事逃逸。”
“肇事的时间地点。”
“前天晚上,北二环高架入口。”
“什么时候被抓的?”
“昨晚上。”
“怎么被抓住了?”
“我出去给车加油,半路上……”
夹谷:“胡说八道!一个在布满监控探头的高架入口肇事逃逸的人,会开着肇事车去加油站加油?”
确如夹谷所言,通常肇事者在逃逸之后,都会尽量避免让车辆再次上道。即使有不得已的理由,必须开车外出,也绝不会直接把车开进监控严密的加油站。除此之外,更值得怀疑的还有,他在高架路口肇事后居然会选择逃逸。
通过这一个小小的问题,夹谷足可看出,白震虽然看上去平静又嚣张,其实心理素质并不好,而且,他说谎的技术尤其不行。
谎言被当场揭穿,白震这才意识到,这个表面斯文的家伙原来这么难对付。他选择暂时沉默不语,并且之后在回答问题的时候,都变得谨小慎微。但这不是很奇怪吗?一个已经坦白自己滔天罪行的犯人,有什么可小心隐瞒的呢?
在祁时的一再逼问下,白震胡乱编造了一些说辞,什么心存侥幸,不知道那家加油站有监控之类的。总而言之,他是开车出门,在路上被交警拦下的。当然,他分明是有所隐瞒的,这点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罢了,因为夹谷后面还有很多问题要问。
“然后呢?所以你就认罪了?连同爆炸案一起。”在夹谷看来,肇事逃逸被捕和承认另外一桩罪名之间,并没有必然联系。
“算他识相。”按照祁时的说法,白震如果因肇事罪而获刑,那他跟爆炸案有关的情况很快也会被警方掌握。“你小子该不是想自首争取宽大处理吧?没戏!扰乱公共治安和暴力袭警致人死亡,这两项罪名加起来,比撞伤非机动车驾驶人严重一百倍,等着吧你!”
“那你为什么逃逸?”夹谷突然跳回到一个不怎么重要的问题上,这让祁时有点摸不着头脑。
同样,白震对这个提问也很是费解:“警官大人,阿不,你不是警察。这位大哥,我逃不逃逸现在还重要吗?我现在连警察都杀了,撞个车还算个屁啊。”
“这还不简单吗?这小子身上可还背着一项更重的罪名呢,怎么可能乖乖等警察把他带走,他躲还躲不及呢。”祁时替白震回答道。
夹谷却想听白震亲口说说。他双手抱拳摆在桌上,严肃地问他是不是这样。白震也坐正了身子,把手铐抻直,两手摊在桌面,脸凑到夹谷近前,和他对视着,用唇语夸张的回答了一个“是”字。
夹谷继续问:“你就那么恨警察吗?”
白震:“是。”他依旧是用夸张的唇语说的。
“你认识死的那个警察吗?”
“不认识。”
“你是漫无目标,随机犯罪?”
“只要是警察。”
“你用的是定时炸弹吧?定了多久?”
“三分钟吧。”
“你那枚炸弹的威力足以致命。”
“当然。”
“所以你就是想置人于死地?”
“我不是已经那么做了?”
“后悔吗?”
“什么?”
“你现在后悔吗?”
“开什么玩笑。”
“回答我!我问你杀了人,后不后悔!”
夹谷和白震的对话火药味越来越浓,节奏也越来越慢,气氛开始变得诡异而压抑。坐在一旁的祁时快要窒息了,他索性屏住呼吸,等候这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
夹谷是用低声的嘶吼问出了那句“你后不后悔”。或许这无形的歇斯底里,在负罪之人听来是最致命的。白震的嘴唇抽动了几下,刚要开口却又犹豫了。
“你一点也不后悔吗?一个警察死在了你手里。他真的死了,今天下葬。”
“那正是我想要的。”这是白震最终给出的答复。
“夹谷?喂,夹谷!”祁时和夹谷出了侦讯室,走在去往老刘办公室的路上。祁时一连叫了三声,夹谷都没有反应,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
“啊?你说什么?”他终于醒过神来,猛摇两下脑袋,停下来等走在后面的祁时。
祁时刚才已经对着空气讲了半天的话了,他在楼梯阶上坐下来:“我说刚才怪怪的。”
夹谷以为他是在说自己。他以往的审问都是这样,或者说他但凡一认起真来,就是这个样子。于是他跟祁时说多见几次就习惯了。
“不是你!我是说白震。”夹谷低估了祁时的洞察力,以为他刚才只有目瞪口呆的份。
“哦?哪里怪了?说来听听。”夹谷在祁时旁边坐下来,准备听听他的发现。
“第一,他隐瞒了开车出门的真正原因。第二,他全盘认罪的态度令人怀疑。第三,我个人觉得,情况有可能在他计划的之外。”
祁时条理清晰的给出了三处疑点,处处都与夹谷不谋而合。夹谷发自内心的开始给他鼓掌,甚至引来周围人异样的目光。
“那你刚才在里面装的跟个傻子似的,还帮他解释。”可祁时却辩解说,这是作为一名人民警察的基本素养,还炫耀说以后侦讯技巧可以多向他讨教。
夹谷差点忘了,现在他眼前的这个祁时,有一半的智商是那个青年干警王直的。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对那些结论的认可,尤其是那第三点。
正如祁时所分析的,除了在侦讯时已经当面戳穿的第一个破绽之外,白震的话里还有另外两个破绽。
机动车正常驾驶与非机动车发生剐蹭,致人受伤,按理说不是特别严重的事故,并不会引起刑警的介入。只要按照正常的法律程序解决,未必会导致他之前的其它罪行穿帮。但逃逸的性质就不一样了,这是绝对的犯罪行为。冒着被警察抓捕的危险选择逃逸,这样做的成本很高,换句话说,他一定有什么特殊理由,迫使他不得不那么做。
而更让夹谷惊奇的,是那第三点:“现在情况在白震的计划之外”。他是怎么得出这条结论的?他直接向祁时询问判断依据。
“嗨,你的语气呗。”祁时说是夹谷讲话的方式出卖了他,“你就那么在乎他后不后悔啊?这一般是法官审判的时候,留到最后才会问的问题,哪轮得着你问。反反复复问这同一个问题,我猜你肯定是想激出他异常的反应。那无非就意味着,事情跟他预想的不一样了呗。不过有点可惜,你的激将法好像没奏效啊。”
祁时说的头头是道,乍看之下的确合情合理。可他还是忽略了一点:夹谷不是一个根据别人的反应作判断的人,在他那儿,只有事实和逻辑。
在祁时看来,白震的神情露出了细微破绽,刚好被他和夹谷同时捕捉到了。可在夹谷眼里,这并不足以构成他说谎的证据。夹谷之所以认同祁时的结论,是因为白震的话与他此前所知的事实,已然出现巨大矛盾:
就在他们进侦讯室之前,老刘曾叫住夹谷,对他悄悄说了一句话:“那小子说他扔炸弹的时候,车里没人。”
关键!这才是存疑的关键。原来,对白震的供词持有怀疑的人,除了夹谷跟祁时,还有老刘——那个可以被轻松瞒过的老警察。
炸弹被扔进车窗的那一刻,车里究竟有没有人,目前不得而知。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白震把定时三分钟的炸弹,扔进了一辆他以为的空车里。
“那正是我想要的。”回到牢房的白震蹲在墙角,仰望着的天窗,不敢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