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再审白震
9月11日,下午15:15,审讯室。
知了还在叫,没完没了,叫得人心神不宁。
“已经三点多了,希望这次能问出点东西来。”祁时高举起遥控器,对准空调一通猛按,把温度调到16度。显然,这间屋子的空调有问题了。
“可恶啊。要不要换到隔壁?”一滴汗顺着眼角流下来,祁时用手把汗挥到地上,甩出一道水滴。夹谷伸出左脚,把地上的水迹踩干净。
祁时看了他一眼:“强迫症……”
夹谷没有睬他,不过他也觉得这间屋子里有点热。“你刚说什么?换间屋子?不用了吧,这房间里的温度,对我们还挺有利的。你不觉得吗?”
“随你吧。”说着,祁时把衬衣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解开,拿帽子不停地扇风。再看夹谷,他虽然也热得满头大汗,可衣领的扣子却还是系得严严实实。
“强迫症。”他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重复,引发了夹谷的思考。夹谷隐约觉得,今天这些人里,有强迫症的好像不止他一个。
“刚才那个死者,被发现的时候是几点?”
“一点半,在附近蹲点的同志想联络他,但迟迟没有回应,所以就赶过去查看情况。”
“那推定的遇害死亡时间呢?”
“被发现前的半小时左右。也就是12点左右。”
“案发地点呢?”
“便装警车里,你什么意思……哦!”
祁时的话突然停住了,他应该是想到了什么。前一起爆炸案的时间,同样是在12点左右,地点,同样是巡逻车内。
“还记得那个信封吗?封口,折痕,字体排布,标点符号。我们当时只注意到了那些形式,却没有想过这些形式背后,隐藏的那些仪式感跟完美主义追求。是啊,这两件案子,终于找到共同点了。正午,骄阳似火,袭击地点,路边停放的警车。原来预告的内容,已经精确到了具体时间地点,这可真是完美的强迫症犯案啊。”
祁时听完这番话,沉默无语。只见夹谷话毕,嘴角上扬,露出了邪恶的微笑——那是一种不亚于犯罪本身的邪恶。
“还不死心吗?你们二位?”白震还是刚才那般狂妄嚣张,这次他索性率先开口了。
“还不死心的应该是你吧。”祁时阴不阴阳不阳地玩起心理战。夹谷蹙着眉转头向他,很好奇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他听到的下一句话是:“有人在模仿你,你知道吗?”态度温和,面带笑意。
夹谷一下瞪大了眼睛,诧异地看着他。在搞什么?这小子是要从何说起?在夹谷看来,这简直是乱来。
他立刻介入:“他的意思是说……”
“又有警察遇害了!就在刚才。意外吧?”祁时还是抢了先,他继续说下去,语气没有半点犹豫。
夹谷无奈地合上嘴,放弃抵抗似的用手掩住额头,脸上写着“你确定?”三个大字。他偷偷瞄了一眼白震的反应:的确是挺意外的,情理之中。
祁时起身,走到了对面。他弯下腰,伏在桌子的边缘,近距离面对着白震,把脸凑到他跟前。他的审讯开始了。
“9月9号晚上9点,简称999,你,开车,在北二环高架的入口,撞倒了一辆逆行的助动车。对吗?”在这个根本不需要停顿的地方,祁时做了个停顿,并且还是一个需要明确回复的停顿。
“对。”白震不假思索地回答。
“然后你选择了逃逸,因为你担心之前的另一项罪行曝光,对吗?”
“对。”依旧是不假思索,而且语气冰冷。
“可你没有想到的是,你第二天开车外出,去加油站,在返回的路上竟然会被交警拦下,于是你被捕了,对吗?”
“对。”白震的语气开始有点不耐烦,毕竟这些都是他上午才回答过一遍的问题。
“警方在调查你的行车记录之后,轻而易举地就能掌握你最近几天的行动轨迹,纸是包不住火的,于是你选择乖乖认罪。对吗?”
祁时在这里做了一个微小的停顿,但他并没有等待对方回答。“那就说8月25号!”
他突然站直了身子,把手背到身后,开始绕着白震的一圈圈踱步,同时开始继续还原案情。一直低头在听的夹谷,也把手从额前放了下来,他打算仔细听听这段问话。“有意思,这下有意思了。”
“嫌疑人白震,男,29岁。8月25日中午11点42分前后,将定时三分钟爆炸的炸弹,从后排车窗投入巡逻车内。三分钟后,11点45分,定时炸弹准时引爆,遇袭车辆被炸毁,车内警员当场身亡。随机目标死亡,无特定对象的袭击任务完成,随后嫌疑人隐藏在人群中,迅速逃离了现场。对吗?”
“对,你说的都对。”白震依旧第一时间给出了回答。
“哦?是吗?我说的当然对了,对吧?”祁时突然回头对夹谷讲话,夹谷怔了一下,然后马上听懂了他的意思。
“真的全都对吗?也许吧,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尤其是关于时间这种事情。毕竟,我不是跟他一起策划犯罪的人,我当然不确定了。”夹谷这番话,是说给白震听的。此时此刻的白震,那种掩藏在镇静之下的焦虑恐慌,又一次流于表面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他还在嘴硬。
“没什么,你想听懂什么?还有什么是我们至今没搞懂的吗?”咄咄逼人的夹谷来了。祁时退回到他的身后,准备静观事态发展。
“没有,该说的我都说了,让他们带我回去吧。”
“这么急着回去吗?也行吧,不过放你走之前,必须最后跟你确认一件事。”
“说吧。”白震站起,准备离开。
“有件事情,必须由你亲自来说。”夹谷也跟着站起来,并伸出手要跟他握手,像是真的要送他离开。
就在白震伸出双手,即将握上的那一刻,他听到最不想听到的问题:“你的同谋是谁?”
这就是夹谷留到最后的问题,也是一个最应该在一开始就提出的问题。他低头看了一眼白震悬在半空的双手,收回了自己的手,重新坐到椅子上,说了声请坐。
白震并没有坐。
“说实话,我至今都不确定,今天这个案件和你到底有什么关系。所有的线索,都在把我们往模仿犯的思路上引导,而这一切,无非就会把大家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这两起案子的关联上。这就是你们的目的吧?”
祁时见白震一言不发,呆站在面前,周围的空气都被他传染,充斥着绝望。总有那么一刻,人们也会对十恶不赦的罪犯,心生怜悯,大概就是他们的罪行被拆穿的那一刻吧。
“坐下吧,你现在也不急着回去了。”夹谷说。
白震没有出声。他原本有一个要坐下的动作,可他发现自己的双腿在不停颤抖,于是他赶紧站直,用手撑着桌子,尽力在掩饰。
“你到现在都没发现吗?所以人还是不能说谎,你谁服了你自己,却骗不过别人。”
白震闭上眼,拼命回忆着自己说过的话。上午到下午,一字到一句,终究还是徒劳无获。原来,自己的话里存在巨大漏洞,是件这么难以察觉的事情。
“记得刚才王警官给你还原的25号的案情吗?”夹谷说着,与祁时相视一笑。
“你当然记得,可你只记得其中一部分。因为你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部分上。那部分实在是太关键了:随机的目标死亡,无特定对象的袭击。在你的耳朵里,真是只听得到这几个字啊!他是在给你洗脑,他反复给你重复这样一个事实:他认为你想要随机杀害一名警察。当你觉得他已经深信不疑的时候,才会急于认可他所说的一切,甚至包括那些错误的信息!”
祁时忍不住了,他给出了一些提示:“记得吗?在那之前,我还说过时间。”
不记得,白震完全不记得,就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一样。新街口爆炸案的监控录像,清楚的记录了爆炸发生的时间:11点55分。而刚才祁时说的时间,比这提前了五分钟。
“我刚才说过,作为一个不在场的人,我当然不能断定爆炸是在几点钟发生的。可你不一样。你人就在现场,而且,你是那个投弹的人;而且,那是一颗定时炸弹!”
他看了看神情恍惚的白震,继续分析道:“在把炸弹扔进车里之后,你应该就站在人群里,盯着手表,计算时间才对。我不相信在那三分钟里,你的目光会注意到除了时间和警车之外的任何东西。更何况,你还是一个极端完美主义的罪犯!犯罪完成的时间,对你而言,是多有纪念意义的信息啊。可是,你刚才居然在时间上犯了错。为什么,因为有比这更重要的信息,需要你去确认。请问,那是有多重要呢?”
白震终于坐了下来,他赌上最后的尊严,在辩解:“呵呵,没有什么重要的,你想太多了,侦探先生。”
“是那样吗?那关于之前我问你的那个问题呢?我可以再问你一次:你后悔吗?”
夹谷走到白震身后,双手扶着他的两肩,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因为你的失误,导致这颗炸弹,夺走了一个警察的生命。你误杀了一个无辜的人,真的不后悔吗?”说罢,他推开门,扬长而去。
午后的阳光,还是很刺眼,斜射进阴暗的审讯室,里面,忽然变得明亮。这里原本就是被设计成黑白交界的地方,如果顺利的话,黑暗的灵魂走进来,再出去时,应该会变得清白许多。
罪恶的面具,在耀眼的阳光下,碎裂脱落了。但愿,那是最彻底的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