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擎在寿安宫门外跪了整整一个时辰之后,才有宫女出来奉了太后的吩咐将百里擎请进殿内去。
只是当百里擎刚刚走到太后身旁,见太后似乎正在做着女红,并未将一丝一毫的目光留在他身上。
他当即便又跪了下去。
膝盖虽跪在软毛地毯上,却还是能听到那声撞击的轻响。
这动静却也只是让太后微微勾了勾唇,“怎么?在外边跪的不够,还要在里边继续跪着吗?若是想跪着,便去外边跪着。在这里,会妨碍到哀家。”
百里擎抿了抿唇,轻声问道:“皇祖母是不是生孙儿的气了?”虽是疑问,但语气却十分肯定,肯定太后因为自己的原因生气了。
“哦?”太后挑了挑眉,唇角含笑,反问道:“擎儿倒是说说,哀家好端端的为何要生气?”
“皇祖母是不是知道了孙儿要去永州城的事情了?”百里擎小声试探道。
太后拿着针的手猛地一刺,刺到了手心,有滴血从指间滴出来,浸染了白色的绣帕。她却若无其事的同百里擎笑着说话。
“既然擎儿知道哀家会因为此事生气,擎儿又为何要去?”
“皇祖母,您知道的,孙儿为何要去那里,孙儿并非是不爱惜自己的性命,而是相比于性命,孙儿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百里擎跪在地摊上,朝前小幅度挪动了几步,便挪到了太后身前,额头轻柔的靠在太后腿上。
只是身体却僵硬的紧绷着。
他从来不曾做过这般濡慕的动作,尽管他知道,太后是真心关心担忧他。
太后愣了愣,唇角那抹笑容却越发温和慈祥,伸出手在百里擎发间抚了抚,便说道:“擎儿起身吧,这跪了许久,想必膝盖都跪了疼了吧。”
说着,又吩咐大宫女去将她的黑玉膏拿来。
替百里擎擦着膝盖上因久跪而产生的红痕。
“这么大的人了,做事还是这么莽撞、不知轻重。哀家知道你虽不是主动请缨,那叶尚书想必也是得了你的吩咐才会举荐你。哀家也知道哀家的孙媳医术高明,师从神医,可是哀家仍然很担心你。”
太后一边揉着百里擎的膝盖,替他消肿消去红痕,一边又与百里擎缓缓说着话,语气颇有些感慨。
“那时候你大概就这么点,才到哀家这,”说着太后用手在自己前胸处比了比,“如今哀家只能仰起头来才能瞧见擎儿的模样了。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人,你还是不能忘记吗?当年之事,你还是未曾放下吗?”
她看着百里擎这些年来深陷其中,梦魇其中,有心想阻止却无力阻止,后来又知晓他看上叶瑾。虽然没有喜欢,可是却有好感,她看得出来,便也没有多加阻止。
既然如此,那就随他喜欢吧。
只是,她方才才看明白,即便百里擎对叶瑾已经是情根深种,他心里的那个人始终占据着重要的位置。
她只希望,他能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却不想他一直都未曾放下。
百里擎微怔,眉眼低垂,看不清他眼底神色,只听到他清冷的嗓音响起:“皇祖母,别人可以忘记,但孙儿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双眼睛看到的东西。孙儿知道孙儿辜负了皇祖母的期待,但是孙儿眼前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孙儿也没有任何退路。”
“孙儿知道皇祖母担心孙儿,但是孙儿只能继续往前头,不能回头。所以,还请皇祖母能体谅孙儿。”
“呵。”太后冷笑,“擎儿希望哀家体谅你,可擎儿能不能体谅体谅哀家?哀家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了。不过……”
太后顿了顿,语气有些悲凉和认命,“不过你既然已经选择了你要走的路,那请你走的稳妥些,哀家知道哀家拦不住你,哀家唯一能为你做的,便是顺从你的心意。”
“多谢皇祖母。”百里擎恭恭敬敬的弯腰躬身,给太后行礼。
“你谢哀家做什么呢?”太后似是反问,却又不要百里擎的回答,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便摆摆手道:“哀家有些乏了,需要休息会儿。”
百里擎立刻会意,说道:“皇祖母好好休息,孙儿便不叨扰皇祖母了,孙儿先行一步。”说罢,不等大宫女送他,他便转身离开了。
太后和大宫女看着百里擎的背影逐渐远去,听着寿安宫内殿的大门被关上的声音,大宫女这才有些不解的问道:“太后娘娘,您将大皇子喊到这来,不就是为了阻止大皇子?怎么您方才一点也不曾提起过呢?”
太后轻笑一声,看了眼桌上的绣帕,反问道:“你看这是什么?”
“绣帕。”大宫女不明所以,却还是乖乖的回答了。
“是啊,这是绣帕。这上面的牡丹,哀家是一针一针亲手绣上去的,已经被固定了每一针的针脚与针尾,绣好之后,看似栩栩如生,真如牡丹绽放一般。可是,牡丹绽放模样千姿百态,怎么可能仅仅只是我们绣出来的这种模样。”
“同理,做人也是一般,人越是想成为他想成为的那个模样,到最后却大相径庭。每个人出生、环境、家庭、遇到的人等都不一样,便会造就不同的人。”
“哀家一直以来都希望擎儿能够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能够担起这天辰国的负担,能够成为一代明君。但是哀家却忘了擎儿他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想做什么样的事,想去哪里。是哀家失职了啊。”
太后缓缓说道,唇边还带着笑意,可这笑意却越发苦涩,这苦涩笑意也浸染了眼底闪过的水光。
恍若不经意的擦了擦了眼角。
大宫女见状,立刻跪在太后身旁,伸出手取出手帕,似乎是想为太后擦拭,却被太后阻拦了动作。
“太后……”
“不必了,你先下去吧,哀家想静一静。”太后摆摆手。
大宫女立刻听话的请安,离开内殿,在门外候着。
百里擎坐上马车后,闭着眼睛,脑海之中却始终萦绕着方才太后同他说的那些话。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人,你还是不能忘记吗?当年之事,你还是未曾放下吗?
是啊。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人,他还是不能忘记,那些事,他还是未曾放下。
他只要一想到,他眼睁睁瞧着一柄带着冰寒剑气的长剑刺入那人腹中,他就永远无法忘怀。
直至今日,他都不能忘记那个人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躺在他怀中,却一字一句叮嘱他要好好活下去的虚弱模样。
所以,他不可能忘记那个人,也不可能忘记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