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井村一行发生的情况,远比慕容霖所想的发粮食赈灾要复杂得多,原井村饥民围而食土的样子,村民们看到食物的不顾一切,饿得皮包骨头不知所措的小孩,这些景象所带来的感受是复杂的。多年以来,虽然父亲不在身边,虽然这世间的事情也不是事事顺心,慕容霖自诩也是见识过世间惨淡,但身为慕容氏公子,虽然生逢乱世,自己倒是从来没为衣食住行这种小事而操过心,一生中迄今为止所经历过的事情最窘迫的不过那一件事情而已。常听人倾诉如今世道沧桑,不过原井村的这个阵仗是自己从来未曾见到过的,看来自己还是要多走走啊。
“公子”,慕容霖正在凝神细想这两日所发生的事情,一名仆人匆匆来报:“家中有书信过来”,说完毕恭毕敬地便将一个锦囊递了上来。
“哦?”,慕容霖有点意外,这个时间节点缘何会有信来。等到展开看后,慕容霖不禁有点吃惊:“安州、叠州叛乱?!”。安州和叠州虽然地处赵国腹地,但两州都是多山。这些年中原饱经战乱,山区地势险要,与平原相比不易遇上大规模的战事,相对安全,不少流民聚居在此,故而人多地少,时不时便会因为耕地原因发生平民闹事。朝廷虽说多次要求当地官府分散盲流,加强两州戒护。但两州官府终究无力应对数量如此庞大的流民,两州郡府数次向临近的云中氏和慕容氏求援。因两州处于封地以外,且背靠坛口隘地势险要,两族出于自身利益考虑并未理睬。此次爆发的骚乱极大,参与流民极多,两地郡治均被攻陷,叠州太守被杀,朝廷震动,敕令云中和慕容分道进剿。
“看来不得不回去了啊”,慕容霖不免惆怅起来。说实话,他挺喜欢这样的生活的,远离纷争,乞活人每日只为更好地生活而奔波,没有那么多尔虞我诈,没有那么多烦心事要操心。不过,比这些更为重要的是,这次来自己多年魂牵梦绕的场景,终于拼凑完整了,原以为自己的一颗心就此可以平静下来了,不过此时慕容霖的心却有说不出的舍得。
“原以为自己是个豁达干练之人”,慕容霖自嘲起来:“没想到,到头来遇到这样的事,还是如此踌躇”。慕容霖对心中萦绕之事终究还是下不了决心,想来想去还是吩咐下人准备好沐浴热水后通知他。
木桶里的热水蒸腾的氤氲充满了整间屋子,热水的温暖透过每一个毛孔渗入到身体里来,浑身酥酥然。慕容霖拨动着木桶里的水,那水温柔顺从地卷起几个旋涡,将慕容霖卷入了回忆里。
回忆里的那天清晨,山间的晨雾还有些许贪恋着树梢柔嫩的枝叶,刚刚经历过一夜跋涉的慕容霖,挣扎着从山林间穿了出来,疲倦地来到一条从未见过的溪水旁边,掬起一捧清水,嘬了一口,抬头看着溪上腾起的水雾,那水雾就像今夜浴室里水汽一样弥散在水面上,遮掩着河边丛生的桃树。恍惚间,夭夭桃花树下,似乎有一位身着青衣的少女倚树而立。朦胧中的影影倬倬拨动了少年的心,刚刚杀出重围的慕容霖呆呆地看着水边的婀娜止盈,完全想不起身上伤口的疼痛,一瞬间忘记了这世间一切残酷的争斗,让人只想停留在这此,沉溺在此。
那位少女似乎看见了水边有人,当下一愣,踩着清晨的露水,娜娜而来。等看到眼前一身劲装,满是血污的少年,先是大吃一惊,旋即温情的轻启朱唇,跟死里逃生的慕容霖说到:“你,没事吧?”。慕容霖回味起来到现在都觉得,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天籁之音的话,大概就是这个声音吧。
长途奔波后,舒舒服服洗完澡的夜晚最是倦人,从原井村回来的一行人早已入睡,而慕容霖却怎么也睡不着。或许是暮春的夜晚,空气中也有些许燥热,所以思绪也难以入睡吧,慕容霖这么对自己说,不过他自己心里也明白,这不过是自己给自己找的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多年前溪边的那种悸动再次出现,以及眼前那个越来越清晰的身影。
“寤夜思服,辗转反侧,所谓伊人……”,慕容霖从床上做了起来,披着头发在房间内来回踱步,明亮的月光将不仅将拉长了他的影子,也漫长了这个夜。
安州、叠州的民变从家中书信上来看,已经远超先期预料,现在已如荒原上的星星之火,大有燎原之势。家中的书信催的很急,想见慕容氏发兵已经刻不容缓,看来朝廷的催促让慕容氏已经无法做到袖手旁观了。慕容霖甚至可以想象,自己那位一向冷峻的哥哥,此刻一定面色更加阴沉。叠州靠近慕容氏的封地,又是此次叛乱声势最大的区域,原本哥哥坐视不理的目的,就是为了任由此处的难民聚集后爆发,让叠州成为烂摊子,这样朝廷不得不再消耗皇室军队的力量。眼下叠州已然按照预期成为烂摊子了,可朝廷却催促云中和慕容出兵,这样的泥淖,试问云中和慕容的当家谁会是心里高兴的去接受这个难缠的任务呢?但到了这个地步,想来也不是推能推掉的,所以家中才召回自己。
“唉,即使回去,想来也不会在清州待吧,也许军中才是自己最终的归属”,望着今夜皎洁的夜,慕容霖轻声长叹。
清晨洗漱完毕,慕容霖擦了擦手,慢条斯理地用完一碗莲子羹,擦了擦手,对着镜子查看了下自己的衣着,对下人吩咐道:“来人,即刻收拾东西,我们很快就要回清州了”。说完便如往常一样飘然出门。
经过一夜的思考,慕容霖已经不再犹豫,是啊,有什么好犹豫的,如果这次再不说的话,多年前的感觉又会再次重演,自己又会无限懊悔没有说出那句话。而且,现在要是不说的话,恐怕以后都没有机会再说了吧,此次回家绝不会像以前一样,每天在清州城赏花弄月了。雄心壮志的哥哥这封信言语中虽然未曾提及,但是慕容霖明显感觉到哥哥是要让自己以后同军旅打交道了。所以,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郝姑娘?”,慕容霖站在门口,很有礼貌地向门内招呼到。
“谁啊?”,小珮慵懒地从屋里走出来:“霖……霖公子,啊,霖公子你来啦,请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喊小姐!”。说完小珮便羞红了脸,大呼小叫地跑了进去。
一会儿赫连娜便出来了,身后跟着眼睛扑闪扑闪的小珮。小珮一会儿看看慕容霖,一会儿看看自家小姐,捂着嘴窃笑。
“小珮,有客人在此,不可失态”,赫连娜对着小珮娇嗔道。
“好的,小姐,那我就先去了”,小珮给慕容霖道了个万福,颇有深意地笑着离开了。
“这个丫头”,赫连娜摇摇头:“公子切勿见怪!”。
“姑娘哪里的话,小珮天真烂漫,可爱得紧”,慕容霖看着小珮远去的身影说到。
“哦?”,赫连娜盯着慕容霖问到:“不知公子找我何事?”。
“在下想请姑娘一起去园中散步,有些话想跟姑娘说,不知道姑娘肯赏光否?”,慕容霖声音柔和,很是好听。赫连娜点点头,便随慕容霖走了出来。
乞活堡东苑的花卉极是繁盛,琳琅满目的盛开让蜂蝶乐此不疲,二人一路欣赏着这似锦繁花,一边随意地聊着天。
“公子找我到底何事?”,花径深处赫连娜抬头看着慕容霖道。
“我原以为我会很毫无顾忌地将自己的感受说出来,可是话到嘴边却总也说不出口,但思来想去,如果这些话在不说出来,可能以后就没机会说出来了”,虽然长到这么大,慕容霖还从来没干过这件事,难免惴惴不安。但到了临门一脚,先前的不安此刻都已经消失了,慕容霖此刻不再犹豫了,热忱地看着赫连娜,赫连娜一脸茫然,不知道这位慕容公子突如其来地想说什么。慕容霖认真地看了赫连娜一眼,微微一笑,娓娓地向赫连娜讲起了多年前的那个故事,那种感觉。
“我一直觉得我十七岁那年我在不见山溪边与一个玲珑的女子擦肩而过,悸动之心就像蜒溪的水一样,从此奔腾不断流。自从在乞活堡见了你之后,这奔腾的河流便成了一湾静止的湖水,湖面宁静地清风也吹不起半点涟漪,这样的画面让人沉醉,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也只汇成一句‘原来你在这里’,然后你就想坐在这里,安安静静地享受着这你愿意一世倾城的宁静。你就像这潭宁静的碧玉,看到你我内心是欣喜的,我感觉我可以从这宁静的湖面中看到我自己的倒影,看清楚我自己的样子,我清楚地知道这样的我喜欢这样的湖,我不愿再错过这样的感觉,我愿用三生三世的桃花换今生这世的这片宁静”,慕容霖目光灼灼:“所以,你愿意跟我回清州么?”。
赫连娜目瞪口呆地看着慕容霖,不知道该怎么说。要说自己完全不希望慕容霖说出这些内容,也是有违自己真心,毕竟慕容霖是如此一位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翩翩公子,光是那温暖的微笑便如同喂给人这世间最迷人的*,让人服下后瞬间便毒性大发,难以抗拒的熔化在这一脸深厚的温暖里面,接着便是四肢绵软,头脑空灵地任他摆布。按理说,遇到这样一位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的表白,没人会拒绝的。
不过,毕竟此行来的目的是为了将乞活军带回秦国,此事事关家国大业,这是必须要完成的任务,眼下自己刚刚融入乞活堡,乞活西去一事还遥遥无期,这样的时机还没有到可以谈论这些感情的时候。所以,虽然赫连娜自己心里也是为慕容霖这炙热的表白所欢喜,但赫连娜终究不是一般儿女情长的女子,终究是理智战胜了感情。
“霖公子这样的表述让小女子受宠若惊”,赫连娜不失端庄地向慕容霖道了个万福:“霖公子外貌俊朗,为人温和,知书达礼,确实乃一众仕女心中郎君的不二人选。承蒙公子厚爱,但小女子现在还无心考虑男女之事,还望公子见谅”。
“哈,终究还是被姑娘拒绝了”,慕容霖故作轻松地挠了挠头:“其实来之前在下在房中思量此事,辗转反侧一夜,考虑过这件事究竟要如何对姑娘说,也考虑过姑娘会有何种反应。虽然对姑娘最终这种想法已有预期,但真正等到说出来,心中还是不免失落,想来还是在下做的不够好”。
“不”,赫连娜急忙答到,旋即便感自己着急失态,脸颊不禁红了起来:“公子不可妄自菲薄,以公子作风当为天下女子所青睐,只是小女子暂时无心此事罢了”。
“哦?那等姑娘有心考虑此事时,在下是否可以再来倾诉?”,慕容霖笑盈盈地看着赫连娜。虽然来之前有过犹豫,不过既然自己认定赫连娜是自己理想之人,已经决定向赫连娜诉衷肠,慕容霖便不在躲躲藏藏,即使当下失败了,只要有一线希望,自己便不会放弃。
“这个嘛”,赫连娜没想到慕容霖会这样刨根问底般的追着问,不好意思地浅浅低下了头:“接下来的事,还请公子静待缘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