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慕容霖、云中燕分享邸报结束后,祁子牧和赫连娜一起走了出来。走到回廊时,祁子牧见四下无人,便轻声问道:“郝姑娘缘何刚才要直面说不喜欢云中燕以权术驭人的处世之道?”。
赫连娜停下脚步,很磊落地看着祁子牧说到:“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啊,我喜欢与人交往坦诚相待,若要追随或者喜欢某人,这人必定有吸引人的地方,绝对不是靠心机来驱遣我”。
祁子牧看着赫连娜光明霁月的脸,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心下很是被赫连娜的洒脱所折服,当下赞同地点了点头,示意赫连娜移步向前。
“倒是你,牧公子”,赫连娜亲切地对祁子牧说道:“你一向都很小心谨慎,但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完美,刻意克制自己一定不是件愉快的事情吧?明明不喜欢的东西就不要假装同意,表面附和了”。
祁子牧听完后低头默然不语,然后仰天长吁一口气,怅然道:“我又何尝不想这样呢,但世事纷杂,人处其中,又有几人能随心所欲呢”。
赫连娜看祁子牧眉头紧锁,那张英俊的侧脸写满了无奈,知道这位乞活堡少堡主需要顾念事情,无法忽视的人心,实在太多太多。当下乞活堡的形势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波澜不惊,祁子牧不得不考虑在各方势力角逐下的生存之道,所以不可能像自己这样一个外人一样畅所欲言,即使让某些人不满了别人又能拿自己怎样,毕竟自己可以随时撤回秦国。而祁子牧则不同,他所关心的人都在赵国境内,一旦有事,恐怕很难全身而退,想到这里赫连娜看着旋即便恢复正常与自己有说有笑的祁子牧,突然好生心疼。
“虽然外人面前牧公子需要带上让人看不透的面具,但是对自己所关心的人,想说什么还是可以说吧”,赫连娜刚才出来时便想说这句话。
祁子牧愣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赫连娜说的是冉闵,自从上次不见山下来看见他和子衿在一起,祁子牧与冉闵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这次邸报通报到底是祁子牧没告诉冉闵,还是冉闵知道了没好意思来,赫连娜不得而知,不过这种情形放在以前这两人可以用如胶似漆来形容的关系上,简直难以想象。
“我……”,祁子牧说到这个有点手足无措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什么叫不知道怎么说?”,赫连娜追问道:“是不知道怎么对待这件事情?还是不知道怎么跟冉闵说这件事情?”。
祁子牧想了想:“都有吧”。
“哦?你不是说你在这件事上犯了个错么?”。
“恩,落水那天是说过”。
“你!不准提落水那天!”,赫连娜见祁子牧提起那天的事情,便想起那天自己的窘迫和祁子牧的种种,不免脸红耳赤地对祁子牧挥舞自己的拳头。
“额,那天我真……”,祁子牧试图辩解。
“还说!说了不准说的!你敢跟别人说起这件事,我就杀了你!”,赫连娜警惕地看着四周,警告祁子牧道。
“好好好,我不说”,祁子牧无奈地摊着手说道:“你也不用这么生气吧,确实没看到什么!”。
赫连娜眼睛瞪得溜圆:“你还想看到什么!!你,你个坏人!”。说完便扭头想走开。平时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的赫连娜竟也有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看来真的是被气愤冲昏了头脑。
“诶”,祁子牧赶忙低声下气地拉住赫连娜的衣袖:“郝姑娘不要生气,在下错了,姑娘海涵,海涵啊!”。
“哼”,那天的事情虽然让自己感到脸红,但是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不过赫连娜见祁子牧态度较好,想来祁子牧也不是会说出的那种人,便就近一屁股坐在了栏杆上。
祁子牧见赫连娜不走了,想讨好赫连娜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急得直挠头,赫连娜见他这幅样子,既好气又好笑,便揶揄道:“牧公子这左挠右挠,难道是猴子变的么”。原本赫连娜就不是有意生气,这么一说,自己倒是先笑了起来。
祁子牧赶忙借坡下驴,开玩笑道:“哪有,哪有,明明是几天没洗澡了,身上有点痒”。
引来赫连娜一阵惊呼:“赶紧走开,走开,脏死人了!”。祁子牧这次没有认怂,干脆也坐到栏杆上挨着赫连娜。赫连娜见祁子牧毫不退缩地也坐了过来,自己的裙摆挨着祁子牧的长袍,自己要动起来肯定会碰到祁子牧。赫连娜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低下头来不说话。
“我父亲跟冉伯父乃多年至交,时常走动。两家交情如此,自然而然我跟棘奴从小便就在一起玩耍。可以说冉闵是我今生最为要好的朋友,我母亲也特别喜欢棘奴,一度要父亲将棘奴过继到我家来,但冉伯母坚持不肯,所以此事才未成行”。祁子牧自顾自地说到。
“你们俩很要好,这大家都看得出来”,赫连娜点头说道:“所以这是为什么冉闵一直在乞活堡待着,而不是待在他父亲身边的原因么?”。
“算是吧”,祁子牧将视线从远方收了回来,带着忧伤看着赫连娜,轻声道:“冉伯母在我们从并州出来的路上,遇到兵灾不幸遇难,我母亲见棘奴小小年纪没了母亲,便再次向冉伯父提出将棘奴养在我们家,冉伯父也就同意了”。
“哦,原来是这样”,赫连娜终于知道为什么冉闵不去洛都与父亲住在一起,而是住在乞活堡了。
“是啊,可是我母亲也在定居乞活后便因为多年在外奔波,过度劳累而染上时疫,不久便去世了,父亲让棘奴回到洛都,但棘奴死活不肯,说是要为母亲守孝三年,所以一直没有走,父亲知道棘奴重情义,因为母亲抚养他多年,他将母亲当作自己母亲来看待。父亲也就没再提这个事,打算等到三年守孝完后再让他回去”。祁子牧说得轻描淡写,但是作为乱世中经历过杀伐征战,见过无数人间惨剧的赫连娜来说,她非常明白这些经历背后所承载的那种久久压抑在心中说不出痛,她怜悯地看着祁子牧,用心感受着这位表面上看起来云淡风轻的翩翩公子所描述的沧桑岁月。
“我最能理解这种感觉了”,赫连娜眼圈也湿润了,饱含深情地看着祁子牧:“我们家原本在草原上过着平淡的日子,阿爸每日与族里的长老处理完部落的事物后,便带着我跟哥哥到草原上去骑马射箭,那个时候的他是那么和蔼,我人小力气小总是拉不开那张弓,在比试时老是输给哥哥,阿爸就手把手地教我,教我如何运气,如何调整呼吸,教我如何对待失败”。
“而阿妈总是在帐篷里煮着我最喜欢的羊肉饼,看到我和哥哥从外面耍得脏兮兮没正行的回来总是要埋怨父亲,说他太放纵我们两个。她老是对我说,我一个女孩子一天不知道在家学习先贤经史诗书,跟个男孩子一样到处跑是不对的,女孩子要矜持,最重要的是会温柔对待这个世界。那个时候时间总过得太慢,草原上的花总是那么烂漫,那样的生活虽然简单,但是我感到很快乐”。
“快乐的日子总是怎么过也不够的,平静总是脆弱易破碎的。我九岁那年,草原边缘来了一帮人,那段时间阿爸总是早出晚归,回来时老是眉头紧锁,任凭母亲怎么宽慰,父亲都无法放下心来安心坐着”。
“我那个时候不懂事,那段时间总吵着让父亲带着我们兄妹俩出去骑马,父亲却不答应,只是心事重重地看着我们俩,抚摸着我们的脑袋,就这么看着,一语不发”。赫连娜呆呆地说着,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总角之宴,言笑晏晏的年纪。
“可是——”,赫连娜长吁一口气,把目光转向庭中停在木棉树上的鸟儿顿了顿,努力地将那股悲凉压下去:“没过多久,在一个平常的夜晚里,我突然听到帐篷外一片嘈杂的嘶喊声,远处一片火光,似乎还有铁器碰撞的声音,我和哥哥惊恐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看着帐篷外如同白昼一般,只见帐篷上印着两个影子,其中一个高大地影子举刀照着另一个人劈了下去,那个人的血当场就喷溅到帐篷上,就像萨满节大祭司撒仙水一般,我吓得拼命地大叫,阿妈过来将我和哥哥揽入怀中,只见阿爸踢开帐篷帘子,浑身血淋淋的站在门口,对阿妈说‘快走,敌人袭营了’。当时马匹都惊散了,只剩下父亲骑的那一匹,阿妈说让他先带我们兄妹俩走,等下再回来接她,敌人不会这么快就攻到部族中心的。父亲也来不及细想,便抱着我,带着哥哥转身消失在没有尽头的黑暗里。可是谁都没有想到,到等他回来时,便再也没有看到活着的阿妈了”。赫连娜在栏杆上抱着腿,瑟瑟发抖,那些事情似乎就在昨日,她的眼睛里充满惊恐和绝望。
祁子牧看着眼前缩成一团、楚楚可怜的赫连娜,心里激发出无限的感情。相似的经历,相同的感受在这一刻融汇在了一起,绝望、恐惧、悲伤相互交织,孤独、坚毅、果敢让两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汇聚。祁子牧伸出自己的手,轻轻握住赫连娜的葇夷,深情地凝视赫连娜,用这世间最温暖的语调轻声说道:“不用怕,都过去了”。赫连娜抬起头看着祁子牧,从祁子牧的眼中她读到了相同的感受,赫连娜眼中噙满泪水。两人四目相对,突然都有种想把对方拥入怀中的冲动。
但终归二人克制了。
“那个啥”,赫连娜温柔地将握在祁子牧手中的纤纤细手抽了回来,别过头去,用手指挑掉了眼中正欲夺眶而出的泪珠,故作镇静地对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公子说道:“我建议你还是去找冉闵聊一下,这么好的朋友,大家推心置腹地说一说,把郁结聊开了,也就没什么了”。
“啊”,祁子牧稍微一愣,意识到刚才自己做的有点不那么妥当,一向见过世面的牧公子一时之间有点结结巴巴:“啊,对,你说的对,我是该去找棘奴好好聊聊,我在他面前没什么好隐瞒的,有话就直说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对,我现在就去找他,跟他好好聊聊”。
赫连娜见祁子牧有点语无伦次的样子,不禁莞尔一笑:“去吧,跟他慢慢说,你别着急”。
“嗯,好的,那你……”。
“我先回去了,等下去找子衿聊聊,最好两边都聊一下,看下他们怎么想的”。赫连娜一纵身,从栏杆上跳了下来。
“嗯,好,等谈完我们再碰一下,看下他们怎么想的”。
“好的,那我先回去咯?”。
“嗯”。
不知怎的,两人都很有默契地没再客套地喊对方“牧公子”、“郝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