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城地处赵国北地,因其过于偏北,一年中大概有五个月左右是冰雪天地。南方的燕子在山南城筑巢已久,哺育新出生的生命了,而云州城此刻才感到春日的气息。
云州城现今的城主云中归当年因为姻亲关系在北地帅军跟随赵国皇帝石勒一起攻灭前朝,立下了不朽功勋,因而石勒在对待云中氏时,与其余功臣不一样,除了跟慕容氏一样賜与一座城池以外,还加封云中氏北地侯以镇北方,世袭罔替。不过这位开国元勋在自己嫁给皇帝的妹妹逝世后,不知是被皇帝有意疏远,还是低调行事,这些年已经不再到洛都朝见皇帝,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朝中一应职责均交由自己的几位叔侄,自己就在云州城中没事便挥毫就墨,亦或摆弄一些精致地器具。早些年云中归发妻死后,云中归新立一位医女作为正妻,这些年云中归生活安逸,在妻子的照料下红光满面越发富态。
今天云中归的心情貌似也不错,一身富丽堂皇的锦绣华服,腰上的珠玉蟒带,身上的流光溢彩无不体现这位养尊处优的北地侯不怒自威的气势,用完早饭后,到后院散步完了以后便阔步到书房,捞起袖子拿起墨,自己砚了起来。
“老爷”,正当云中归打算落笔之时,一位头戴罗玉珠钗,身着锦簇花团薄绸的中年女人雍容华贵地踏进了书房,云中归头也不抬地说:“你来得正好,快,帮我砚墨”。
那个妇人也不答话,从云中归手上接过墨来砚了起来,云中归转身洗手回来后,笑盈盈地对那个妇人说:“老夫练字,夫人砚墨,这夫唱妇随倒是不错啊”。
“老爷喜欢练字,每次练字的时候都容光焕发,妾身看了心里也是喜欢得紧”。
“呵呵,夫人喜欢就好”,云中归拿起笔来蘸着墨就势飞龙走凤起来:“夫人看到燕儿寄回来的信了没?”。
云中夫人贺利氏听到云中归说到此处,便停下手来说到:“恩,看到了,燕儿在乞活堡生活还算习惯。翟管家真是个难得的人才,把燕儿照顾得很好,老爷你看要不要给翟管家家里给点奖赏,翟管家知道了也必当会更加尽心竭力啊”。
“翟镇跟随本家多年,为人稳重,性情平和,人很聪明,最会察言观色,这也是当初为什么我将其从帐前调至内府的原因”,云中归起身看着自己刚才写的起势回答道:“这样吧,先赐给翟镇家里锦缎两匹,珍珠一斛,白银两锭吧”。
“那我就替翟管家先谢谢老爷了”,贺利氏听到云中归这么说便到了个万福。
“夫人啊”,云中归笑着指着贺利氏说到:“你一大早就来替翟镇讨要赏赐,恐怕目的不是这么简单吧?你是不是想提醒我,翟镇照顾燕儿这种功劳都赏了,燕儿谋划井阱关一事岂不更应该奖励?”。
贺利氏抿嘴轻轻一笑:“什么事情都逃不过老爷的眼睛”。
其实贺利氏一开口,云中归便知道她的目的,夫人拳拳爱子之心自己不是不明白,况且云中燕确实表现得不错,成功挫败了太子一方的锐气,让三皇子也落得一个知人善用的美名。
“夫人也不必如此,燕儿此番所为确实该奖励,你看燕儿平时都喜欢些什么,都给他张罗过去吧”,云中燕能为云中氏有所贡献,其实云中归心里也很高兴。
“唉,燕儿有出息,也是老爷教导有方。有老爷爱护,身为云中氏门中公子,哪还缺什么啊”,贺利氏拿起墨来,淡然地说到。
“燕儿能为云中氏有所贡献,也是你我之福分啊。他平时喜欢茶具,把我那副拿给他吧”,云中归今天心情大好,连自己平时最喜爱的茶具也舍得给。
“哦?老爷可舍得那副茶具。唉,你们父子俩啊,真是像,父亲喜欢茶具,儿子也喜欢”,贺利氏一边砚墨,一边长吁短叹到。
“子类父不好么?夫人啊,你体会不到我们对这些器具的那种喜爱之情”。云中归睥睨地看着自己的夫人,笑着说道。
“好,好,好,有什么不好的”,贺利氏拿起笔替云中归把墨蘸好后递给他:“但愿云中氏的子弟都像老爷这般能干就好了”。
“你又想说兴儿的事?”,云中归听出妻子的话中话,手上略微顿了顿。
“老爷,也不是妾身善妒。你也知道世子的性格由来如此,那日在云州嫌人家做的菜不好吃,打坏人家店里两人不说,还把人家店给砸了,还出言不逊,家里不得不派管家过去料理那摊子事情。虽然我云中氏乃我国之脊梁,在北方地位非凡,但这样的事情屡次发生实在有损咱们云中氏的声誉啊”。贺利氏这话说的不紧不慢,但却句句扎中自己丈夫的心,丈夫这些年已经不理朝政,专心在封地陶冶情操了。但云中归对关系云中氏门楣的事情却极为关注,这位经历丰富的北地侯深知打江山易守江山难,自从自己妹妹死后,云中归便格外小心,因为他知道在洛都的那位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虽然名义上在北地拥有临机调动军队的大权,但是这位喜怒无常的皇帝保不齐哪天就给自己安个罪名,云中氏多年的心血随时可能付之一炬,所以还是低调一点好,偏偏自己这位长子为人却极为张扬,时不时便会成为舆论的中心。
云中归皱了皱眉头,放下笔起身负手在屋里踱来踱去,心里极度烦躁,他抬头正欲说话,突然看到书房墙上裱起来的书法,一下就愣住了,纸面已经泛黄,裱得工工整整,云中归的思绪一下又回到了多年以前。
那是一个让人记忆深刻的夜晚,年轻的云州军统帅云中归接到征东将军妹夫石勒写来的拉拢信,野心勃勃的石勒在前朝皇帝老去,自己羽翼逐渐丰满之时,意图结连自己这位手握雄兵的妹夫,等到天下有变则起兵另立山头。云中归被复杂多变的各方角力弄得心绪烦闷,半夜起来在书房文案上挥洒自己的情绪,然而即使书法也无法让心平气和,云中归暴躁地将笔掷于地上,正欲将桌上刚写的字撕得粉碎,只见当时的云中夫人段氏披着坎肩,婀娜婷婷而来,温柔地将丈夫掷于地上的笔捡了起来,洗净擦干后递给丈夫,缱绻地挽住丈夫的手臂,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那样的眼神,那样的夜晚是云中归这辈子无法忘却的记忆。正是在那个夜晚,在段氏夫人温柔如水的安慰下,云中归逐渐厘清了思路,终于决定跟随自己的姐夫一起打天下。在那段特别的日子里,段氏夫人曲尽温柔,一边安抚着丈夫,哺育儿子,一边调动自己娘家的势力全力支持丈夫,最终迎来了云中氏的极盛时代。为了纪念那个夜晚,云中归将原本打算撕掉的书法裱了起来,挂在墙上。
然而世无常物,不忍别离却又别离,段氏夫人积劳成疾,英年早逝。红颜不在,蜡炬已干,段氏走时云中归感觉自己的心都被掏空了,哪怕当时已经胜利在望,封妻荫子唾手可得,然而段氏已经无福消受了。云中归仰天长叹,即使再多的荣华富贵也换不回琴瑟和谐,伉俪情深,他甚至怀疑自己一直以来追求的是否正确了。时光荏苒,段氏夫人已逝去多年,未亡人唯思念此情不变悠悠。
云中兴正是段氏夫人所出,自己一直以来因为段氏的缘故,对云中兴百般疼爱,想把自己亏欠段氏的都放在云中兴身上,因此不免有时候有点溺爱。而自己的后妻贺利氏一直对云中兴不满,时时与他作对,云中兴年轻气盛哪里能忍受这些事情,便做出许多离经叛道,或者看起来很跋扈的事情,在云中归看来,儿子的这些行为不过是在标榜自己而已,这是云中归的认识。所以当贺利氏刚才一说出那些话来,云中归便知道这位夫人没有明说的意思。
望着墙上的那幅字画,云中归刚刚被贺利氏激起的怒火渐渐熄灭了,等到云中归回过身来再说话时,已是平静如水:“兴儿的言行有时候有点标新立异,这确实不是件好事,但他毕竟年轻啊,未来的路还很长,对待儿女咱们要有足够的耐心,这还需夫人平时多加管教才行啊。但夫人所提的问题也不可不重视,我会叫人立即将兴儿召回,这次回来我要对他严加管教了,有许多规矩我必须要让他遵守。我云中氏的世子不能再做浪荡子,一定要将云中氏的荣光传承下去!”。
云中归说此话时特意在世子二字上加重了语气,贺利氏一下就领悟到云中家主的意思了,云中兴虽然有过,但重在*,其世子地位暂时是不会动的,贺利氏知道此时再说无益,便低头默不作声地砚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