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原由在将祁子牧一行所带的剩余赈灾口粮均等分好后,安排一众饥饿的村民按份领取。原由此时恢复了往昔一村之长应有的能力和威严,呵斥了几个不顾秩序试图抢夺物资的村民。等到所有人都领完后,村长才让等待已久的自己家人上前来领粮,家中的小孩子早已迫不及待了,等面饼一到手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原由看到这一幕,生气地吹着胡子命自己老婆带着家人离开,但等到家人走远后,原由却忍不住别过头去老泪纵横。
“各位公子小姐,请喝水!”,原由到各家验视,确保都领到粮食以后,便请乞活堡等人到自家歇息,让自己老婆烧好开水,端了上来。
祁子牧看着原由满是老茧的手,端起放在桌上满是缺口的碗,给自己倒了一碗水,喝了一口道:“原老爷子,恩,你看眼下还有什么是我们马上可以做的么?”。
“多谢各位公子小姐,你们今天带来的粮食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我替村民们谢谢各位了”,说完这位胡子白得像雪一样的老爷子向乞活堡诸位长跪谢礼。
祁子牧赶紧上前扶住,连声道:“老爷子言重了,我乞活堡就是以帮扶天下受苦人为己任,乞活堡受尽了人间沧桑,大家的苦乞活堡最是感同身受了,能为大家贡献微薄之力,也是我乞活所愿”。
“老爷子,我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云中燕公子,这位是慕容霖公子,这两位公子代表云中氏和慕容氏在此次赈灾中也是竭尽自己所能,此行所带粮食多亏了这二位公子多方筹集”。
“老朽在此谢过二位公子了!”,原老爷子浑浊的眼睛再度湿润起来。
“老爷子客气了,在下有一言,说出来还望老爷子不要生气,原井村灾荒如此严重,为何不早向官府禀告,以致灾荒如此严重?”。慕容霖想着今日所见之景象,不可不谓触目惊心,但到了断粮啃树皮,吃土这般境地,绝非一两日之光景,便不由得有此一问。
听到慕容霖如此责问,原老爷子举起衣袖挡住脸,抹了抹眼泪道:“老朽无能,以致于全村几无活路,老朽无话可说。不过公子所言上报官府一事,老朽早在去年年底向官府缴纳节前猎物时便已经禀告过,希望官府能拨些粮食一边渡过接下来的春荒。后来事态发展得越发严峻,老朽也多次到官府请官老爷拨款拨粮,但……”,原由满是褶子的脸抽了抽,欲言又止,转身对坐在角落里的几位女眷说:“还楞在这里干嘛,赶紧去做事情!”。
原由转过身来,笑着对乞活堡一行人说到:“大家请喝水,喝水”。
“是官府的人推三阻四不愿意来么?”,慕容霖目光灼灼地盯着原由问到,原由拿起眼前的碗,给自己倒了一碗水,喝了一口幽幽道:
“公子,老朽今年六十有七了,早些年也在外从过商,也算见识过一些世面。老朽可能见识不如诸位公子深远,不过以老朽这些年的见闻来讲,凡事都会有代价的,就看这个代价你能不能承受罢了”。
“此话怎讲?”,祁赫连娜心头一紧,感觉原由老爷子要说的话一定不轻。
“也许是老小儿我不擅与官府打交道,每次去官府,官府总是说现在到处都是饥荒,他们根本忙不过来,别的地方比我们这里还要严重。可村里都已经断粮了,男人们全部都到山里去打猎去了,可是山中的野兽都被我们猎得差不多了,连极为擅长在山中捕猎的狼群都捕不到食物,狼崽子都饿死了,我们还能猎到多少猎物,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往往要和山中的饿狼抢食,因此伤了不少人。逐渐地村中有饿殍出现,后来我急了,泼了老命不要赖在官府,请他们派人来查验”。
“那他们来查验了么?”,小珮小心翼翼地问到。
“来了,来了两个官老爷”,原由神色无比黯淡,哽咽着几乎要说不出话了,好久终于将情绪压制下去,不至于在眼前的这堆年轻人面前丢了老脸。
“那他们怎么说?”,冉闵发问道,牙齿已经咬得嘎吱作响。
“他们转了一圈,指着村头那口井说‘你看这井里不是还有鱼么,你们为什么不捞出来吃?’”。
“什么!?那几条鱼能管什么事?!他们不知道这是为了确保井水能够饮用,防止投毒而养的么?”,冉闵已经暴怒了,要是这两个人在面前,恨不得将这两个官员撕成碎片。
“他们这么说,不过是为了索贿罢了”,熟通官场的云中燕一脸平淡地说到:“雁过拔毛,这群人可是深谙此道”。
“可是,这是救命的粮啊,这也敢吃?”,祁子放瞪大了眼睛问道。
祁子牧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心下一声叹息:“有什么事他们不敢吃的”。
“老爷子,那最后怎么办?从你最后一次到官府禀告,到现在已经几个月了,这几个月你们是怎么活过来的”。赫连娜简直想象不出这些日子原井村的村民是怎么渡过来的。
“生不如死啊!”,原由的话中充满了苍凉,他老态龙钟地扫视了眼前充满了怜悯、惊讶、愤怒的年轻人,像是终于下了决心一样,抬头说到:“老朽无能,答应了他们的一些要求,换来了一些粮食”。
“他们是要求救灾粮食要分出一部分给他们么?”,祁子牧问到。
原村长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诸位恩人”,说到此处,原由话题一转:“本村有一口甜水井,此井中的水温润微甜,远近闻名,在别处可能很难品尝到。各位恩人给本村带来如此大恩,本村贫瘠无以为报,请让老朽亲自为各位恩人打上一壶,解解困乏如何?”。
“哦?”,祁子牧左右看了看众人,发现众人都脸色忧戚,气氛很是压抑,当下便顺着原老爷子的话说到:“那我们就有劳了!”。
村庄的道路与前两次来时没什么变化,祁子牧不用原由带都找得到那口井,只是原本的绿树成荫,叽叽喳喳的鸟儿,此时已不见身影,徒留光秃秃的树干可笑地立在那里。
原村长不顾众人的劝说,执意要亲自打一桶水分给众人。
“总感觉这水没有以前夏天来那么甜了”,冉闵尝了一口,对祁子牧说到。
祁子牧从冉闵手中接过碗来,低头喝了一口,缓缓说到:“味道还是那个味道,只是感觉不是那个感觉了吧,不过确实要比炙烧过的好喝一点”。
喝完水后,原由带着众人在村里逛了一圈,原由向乞活堡众人逐门逐户地介绍了村里的情况。原井村家家户户都靠打猎为生,捕猎工具成了每户家中必不可少的工具,村中心还设有大钟用以集合村民,倘若现在不是灾荒时节,想来此处此时应该有不少人拿着猎物去往市集贩卖吧。祁子放来之前就听哥哥说原井村靠狩猎为生,原本还想趁机向村民讨教几招狩猎技巧的,但此刻见村民各个面黄肌瘦,精神不振,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原井村虽说不大,但说小也不小,等到一圈转完,众人也累了,原由便命村民收拾好屋子,安排一行人入住。因为大车数量较多,村中条件较为简陋,没有那么多马棚。祁子牧干脆便命随从将大车赶到村子中心,然后将大车卸了下来,在车上搭起帐篷住人,将马拴在一处方便喂养。
“老爷子,你们答应那些蝇营狗苟之徒的条件,恐怕不止将粮食分给他们那么简单吧”,祁子牧等到太阳快落山时,看着远处地上残存的光亮,平淡地说道。
“公子,你此话何意?”,原由老爷子听到祁子牧这么说,嘴唇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下哆嗦。
“如果只是单纯地用粮食向郡府的官员行贿,老爷子经历过风浪的人,当不必像刚才那样说话吞吞吐吐,更不用特意支开家中女眷,打住话题让我们去饮水,我说的对吧?”。祁子牧紧了紧披风,心中无比希望自己只是一时多疑而已。
“公子真是慧眼如炬,老朽无地自容”,原由不禁低下了头。
祁子牧心中长叹一声,终究太阳的最后一丝光亮沉入了地平线以下,整个世界开始变得黑暗起来。
“本不应当对公子有所隐瞒的,但一来有女眷在场,二来此事实在难以启齿,实乃老朽此生的污点,老朽每念及此便觉身后当无颜见列祖列宗!”,原由不再犹豫,纵然心中无比凄凉,但却也不再顾念。
“生逢乱世,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了。死,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情。老爷子能带领全村人活下去,此乃功德无量之事,即使做了再不堪的事情,老爷子也请不必过于自责”,祁子牧宽慰道。
“功德无量?”,原由一声惨笑:“我知道,我这把老骨头到时候是该下地狱的,哪里谈得上什么功德。公子可知此次灾荒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有多少人为了生存忍辱负重么!人到了没饭吃的地步,真是什么样的事情都干得出来啊!”。
“老爷子……”。
“砀郡原野上的几个村落,也是从去年底就开始断粮,一早便上报了郡府,可是呢,有的因为不愿意将自己拿来救命的救济粮返给那帮畜生,便连一丁点粮食都没拿到,全村人因饥饿而死;有的呢,为了活下去,从全村人的牙缝中硬生生将粮食挤出来给了那帮东西,侥幸活了下来,结果呢,今年春狩的时候,又被有权有势的人当做猪狗一般驱赶,被抓做奴隶,卖到山东去了”。
“我原井村地处偏僻,再加上村里极为团结,无论哪家打到猎物,全村都有份,如此总算挨了两月,逃过春狩一劫。可是呢,这帮畜生!畜生!”,原由全身发抖,压制住自己内心无限的愤慨,用一种无比绝望地语调说道:“那帮畜生每次来村中,都要村中的黄花闺女去作陪啊!这帮畜生!若是不同意,他们便不向郡府上报此地灾情啊!这帮畜生啊,有的孩子才刚刚到了及笄之年啊,你让他们以后可怎么活啊!!”。说到这里,原由像个孩子一样,跪坐在坐席上,捂着脸痛哭起来。祁子牧也被此事惊呆了,看着眼前年逾花甲的老爷子久久说不出话来。
“那些孩子都是为了让全村人活下去而牺牲了自己啊,都是好孩子啊。这些都怪我,老朽无能,以致全村受辱,老朽无能啊!”。
“老爷子,你和那些孩子都是好人,都没有错,错的是这个吃人的朝廷,错的是这个战乱的时代”。
祁子牧顺着声音扭头看去,赫连娜泪流满面地从屋外转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