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祁子衿以后,赫连娜在竹塌上翻了会儿书,春日暖阳包围,心里越发觉得舒服,不一会儿便感到神思困倦,便让小珮收拾一下桌子,自己回到里屋休息去了。可是躺到床上却睡意全无,翻来覆去了两下,脑子里全是刚才跟祁子衿的谈话。祁子衿正值豆蔻年华,情意初起,有对中意之人的想象委实再正常不过,可从刚才她谈话的内容和语气里,很明显感觉到她已心有所属,而且此人必定如她所想。只是在这乱世之中,安全感谈何容易啊,乞活一支从北到南,一路风餐露宿,纵使目前稍微安定,只怕也得居安思危,于高墙内盛世太平观远处目之不及的战火。作为姑娘家,看惯了父亲兄长的南征北战,为了偏安一隅奋起搏杀,为了粗茶淡饭刀口舔血,整日担惊受怕,所以祁子衿才最为渴求平定安稳,这也许就是她内心深处最自然的流露。
说到意中人,前段时间父亲来信时,还顺便提及此事,赫连娜当时不胜其烦,想着自己年纪尚浅,且欲像男儿一样成为父亲的左膀右臂,哪顾得及这厢。但来这乞活堡半年有余,接触到与西秦大不相同的风土人情和热血男儿,又同祁子衿姐妹相惜,弯弯流水浸润之下,不禁开始认真思考此事。
西秦男儿多豪迈,肌肉发达,孔武有力,宽厚的臂膀倒是很有安全感,草原上策马奔腾至夕阳西下,霸气有余而温润不足。而中原男子,许是气候原因,皮肤倒是比西秦男子好了不少,更有甚者白里透红,不知让多少女子羡慕嫉妒。且他们常束发戴冠,偏爱青色、黛色、黑色等颜色的衣裳,看起来尤为干净清爽,温润如玉。赫连娜脑子里不由自主地闪过她熟悉的几位石赵男子,祁子牧、冉闵、祁子放、云中燕,却不知道为什么画面定格在慕容霖,这个高大阳光的男子不仅外表看上去很是招人喜欢,一些想法也很有独到之处,说话不甚按照套路来,赫连娜想起那日慕容霖邀约自己的闲逛的种种,有些东西越发清晰,有些人却日渐不识。
“郝姑娘”,慕容霖和赫连娜从宅门出来走上附街,他负手前行,用征求意见的语气向赫连娜说道:“不知这么称呼姑娘,是否冒昧?”。
赫连娜把心思从街边卖糖葫芦的小贩处收回,随意道:“无妨,慕容公子不必拘泥繁文缛节”。
慕容霖得此回复,温和一笑:“刚才在大厅上虽与姑娘只有一面之缘,仍然能看出郝姑娘非我族类,与众不同”。
赫连娜听到这里愣了一下,旋即低头,笑意荡漾:“我不过是皱了皱眉,却被你解读出这样的信息,倒是让我不知在你面前该如何自处”。
慕容霖随意地神了个腰,心知赫连娜此话并非责怪,见赫连娜在一个捏糖人的摊位上停了下来,手艺人正拿着糖勺为一个小孩子画着飞龙,赫连娜立刻被吸引住,饶有兴趣的观察手艺人手下生辉,不一会儿,一条活灵活现的飞龙便好了。慕容霖看赫连娜对此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略微迟疑,旋即对着捏糖人的老板道:“老板,麻烦给我来一个”。坐在摊位后胡子花白的老人敦厚一笑:“公子,糖人形状看缘分,请公子旋转此盘,”
原是旁边的一个木盘上刻着各种花卉动物,并辅以油彩着色,栩栩如生。慕容霖侧头对赫连娜说道:“郝姑娘若不嫌弃,请替在下选一个。”赫连娜看见此物童心大作,她对着五彩圆盘略一沉思,纤纤玉指带着些力道拨弄了那竹片,竹尖从一个个牡丹、飞龙、老虎、苹果等什物中一一划过,几圈之后,只见竹尖缓缓指向牡丹不动。赫连娜开心拍手叫道:“是朵牡丹!”
手艺老人正待以糖水作画,只听“且慢”一声,慕容霖从随身描金细线钱袋中取出一个金钿,轻放在五彩木盘的牡丹花上,不顾手艺人疑惑且惊讶的神情,缓道:“麻烦师傅照着这位姑娘的样子画,牡丹花不要了”。
老人媚笑着伸手拿了金钿放回衣服内侧,确保落袋为安,免得客人反悔。随即抬头看了眼赫连娜,对付钱的慕容霖保证:“糖人不能表姑娘沉鱼落雁之美,但我一定画出姑娘神韵,请公子放心”。
慕容霖浅笑点头,回头对上赫连娜不能解读心思的表情,她看起来有点疑惑,有点不服气,抑或还透露出丝丝的别扭。当下两人并列无言,赫连娜并未说话,只两手抱于胸前,看着老人手起手落之下,如何能画出自己的样子。
赫连娜拿着那个传说中照着自己画的糖人走在人群中,直勾勾的看着这糖人如何就与自己神韵相似了。慕容霖心知可能刚才的行为略有不妥,正欲说话打开局面,不想水袖一挥却顿时受阻,听见背后一个小姑娘怯怯的叫了一声“公子,买花么?”
他回头一看,一个衣衫略为破旧的小姑娘胸前挎着几捧花,两根手指轻轻地拉着她的衣袖一角,用一种带着希望的渴求的眼神望着他。赫连娜闻声回头,眼神刹时被温柔和怜悯包裹,心下不忍,没等慕容霖说话,遍一手拿着糖人,一手掏钱袋,结果左右一试,身无分文。赫连娜有点尴尬,以前和小珮一起出门,都是小珮操持这些琐事,今天出门前走得急,竟忘了此事。
慕容霖看着赫连娜举着糖人掏钱袋本欲阻拦,结果没曾想她摸了许久也没反应,且从赫连娜微微发红的脸色看绝不是被偷了,而是根本没带。他憋着笑意,递给小姑娘一粒碎银子,指了指在玫瑰和樱花中的牡丹道:“给我来一束”。
小姑娘接过银子利索地拿出包好的牡丹双手呈上,恭敬地说道:“谢谢公子,谢谢姑娘”。
慕容霖将散着丝丝香气的牡丹置于赫连娜眼前:“方才让姑娘失望了,是在下不是,望郝姑娘海涵”。
女人谁不爱花呢,赫连娜也不例外,可是初次见面接受陌生男子的花未免太不合适。赫连娜此刻的少女心和理智在做激烈的争斗,正不知如何是好,却从举着的糖人镂空处,看见几步远的地方有个熟悉的面孔,那个脸皮厚到无以复加的张不已!张不已和一个包裹比较严实的黑衣男子靠着墙根负手而立,脸上的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正经。赫连娜心下疑虑,此时张不已却侧脸环顾四周,她来不及思考更多,举起糖人意图遮住自己的脸,侧身对慕容霖笑道:“我拿着这个呢”。
见赫连娜不置可否,慕容霖便拿着那束牡丹,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商品,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禁感叹商业兴盛,民安喜乐,乞活堡作为赵国势力三足鼎立之一,确有其不同寻常之处。
赫连娜同慕容霖将乞活堡四个方位的主要街道大致走了一遍,介绍了不见山冬日蜃景,点到为止地谈了祁子牧和冉闵两人,三个时辰遍过去了,回程中,赫连娜看见街边有个卖刺绣荷包的小店,招呼着慕容霖进了去。
“好姑娘虽在乞活堡不过数月,却对乞活堡了解至此,在下佩服”,慕容霖总结道。
赫连娜伸向荷包的指尖顿了顿,拿起一个绿色金边带小鱼刺绣的包,看着灵动的鱼儿抿嘴笑道:“慕容公子此话怎讲?”
“恕在下冒昧,郝姑娘虽衣着与本地人无异,但生活习惯与行事作风却大不相同”。
“哦”,赫连娜不知自己哪里表现得太过明显,“愿闻其详”
“郝姑娘虽着寻常水袖,但仍与我赵国女子不同,本地女子取东西时,碍于水袖繁复,总是一手持袖,一手取物,而姑娘却放任水袖不管,以至于有时会弄脏衣物或弄倒物品却全然不知。而且,本地女子自小看惯了捏糖人、口腹吞剑等玩意儿,而姑娘倒是看着新鲜得紧。适才在大厅,你坐在那位冉少爷的下手,谈到两方前日冲突,乞活堡的人神情紧张,双方都未排斥这种让宾客双方都和和气气的礼节性的问候,而你却颇不耐烦。再者,姑娘的手指纤纤,似白玉无暇,但手心却隐约有老茧的痕迹。”慕容霖说完,平静如初,颀长纤瘦的指尖感受着刺绣的触感。
“听起来有点道理”,赫连娜有点微微发热,“还有么?”
慕容霖目光回撤,转过头看着赫连娜的侧颜,“郝姑娘可知,不见山最好看的季节是什么?”
赫连娜心下一紧,并未搭话。
“不见山最好看的季节是春季,漫山遍野的鲜花争前恐后出现在那里,颜色各异,五彩缤纷,还有一大片的樱花树,春天的时候微风一吹,花瓣洋洋洒洒,南归的鸟儿都会来观赏。小孩儿会在树下面用自己的衣服接着掉落的花瓣,然后再用力抛向空中,玩得不亦乐乎。姑娘家将收集好的花瓣晒干做荷包,送给挚爱之人。从远处看,不见山就是一幅透着香气的画儿。那景象,只要你看过一次,永远也不会忘记。”
赫连娜总算明白自己失误在什么地方。想着自己本就对乞活堡不熟悉,挑着些不重要和可以讲的事情与他说,却无意中把自己给暴露了。她放下手中的小摆饰,淡然道:“乞活堡接受天下孤苦乞活之人,我确实来此地不久。不过,慕容公子聪明过人实在让人佩服。”
“郝姑娘过奖”,慕容霖正色道,“姑娘来此地数月,请问有何见解?”
“乞活堡的繁华与堡外沧桑世故截然不同,我见过一些人间炼狱般的悲惨景象,实在难以想象,在这样的哀鸿遍野中竟能遇到乞活堡这样的盛世之境”。
“哈哈”,慕容霖笑了笑,右手下意识地拿起悬在腰间的玉佩婆娑起来:“当今皇上要是听到姑娘这番话不见得开心吧。不过乞活堡的境况确实与其他地方很不相同,包括云州和我们清州,我想,这也是陛下派我们来的原因”。
“你看外面不时战火四起,逃难之人皆至乞活堡,此地风调雨顺,大家安居乐业。虽朝堂之上无法明言,但人人皆知国内百姓的生活状态。战争刚平息不久,乞活堡的情况如此向好,的确很值得学习。百姓对生活的向往虽不至大富大贵,但基本的温饱和尊严应该得到保证。慕容氏愿协助皇帝,以己之力,让大家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中不再流离失所,占一地为家,得一衣遮体,有一粟充饥,足矣”。
慕容霖说这话时眉头紧锁,担忧黎民苍生,希望能给他们像乞活堡这样的生活,站在一旁的赫连娜觉得此刻的慕容霖有种难以言说的魅力。
“郝姑娘怎么认为?”侧身低头看着赫连娜的慕容霖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暖。
赫连娜慌忙从刚才的怔怔中回过神来,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又将这个问题抛还给慕容霖:“感觉慕容公子心怀天下,小女子见识浅薄,愿洗耳恭听”。
慕容霖笑了笑:“在下惶恐,谈不上什么深厚的见识。只是窃以为观察世道有尺寸之长,斗胆瞎说罢了”。
赫连娜扑闪着大眼睛,一本正经地看着慕容霖:“你再跟我讲讲世道之说,我可是很少听人谈论这些呢”。
慕容霖见赫连娜这么看着自己,原本白净的面庞竟变得有些微微红润:“在下愚见,任何人都有自发向上愿望,都想过得更好,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希望自己的期许都能实现,我想这种自发向上的力量,是时代不断更迭的重要推力,是一国之君治理国家时绝不能忽视的力量”。
“当今乱世,黎民随时都可能面临被兵匪劫掠,百姓常有累卵之忧,倒悬之困,身家性命都无法保证,可以说是朝不保夕,能勉强度日已是万幸。若是遇到天灾,百姓无隔日之粮,朝廷无赈灾之力,则民变必矣。百姓每日处于惶惶之中,怎能安居乐业?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想必都会不满”。
“在这样的环境里,胆怯的任人宰割,运气好或许能躲过劫难,留得性命;胆大的则会寻求更好地庇护,要么结盟自保,要么揭竿而起,要么远逃他乡”。
赫连娜听完这席话后默然无语,良久抬头看着慕容霖轻声说道:“慕容公子看待问题深思熟虑,小女子不及远矣。既然如此,若是慕容公子当政,该当如何?”。
慕容霖听到此话,粲然一笑:“若此生有幸,第一就是颁布天下无战事的命令,停止硝烟四起,百姓心下安定,择地为家,重归劳作。第二就是精简税收,降低百姓负担,从朝廷政策方面给与百姓重建家园的支持和引导。”
“话虽如此,又当如何实际操作?”。
慕容霖听到这里,对赫连娜顽皮的眨巴眨巴眼睛,努了努嘴说:“喏,你看乞活堡,这不就是现成的学习先例么”。
赫连娜环顾四周,往来笑脸将心底热浪涌上心头。乞活一支在经历了那么多困苦后,终于迎来了自己安定的生活,真心的替他们感到高兴。刚才慕容霖所言,秦国也难以避免,则王尚书如何治理?父王又该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