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逍遥
现在叶水根是和刘璐璐一起逃亡。他们出了地下室,就一直往山上跑。翻过了这座山,那边就是广东省了。他们跑了很长时间,在密集的枇杷果树林里面穿行。
后来,他躲在山坡上很高的地方,在一棵甜茶树的后面,向下面观瞧。他看见一些穿着迷彩服的人,冲进了他家的院子,把冯志勇给扭住了。他没有多想,赶紧继续往山上荔枝树、枇杷树多的地方逃遁了。
他穿越了果树林,来到了一片荒山野林,四周都是马尾松、木荷树、油桐、相思树、烟斗树、三果树、榕树等等,树叶招展,迎风飒响。刘璐璐显然有些力不从心,她气喘吁吁,有些跑不动了。
“璐璐,加把劲!”他说,自己也在气喘吁吁。
他们继续跳跃着,因为他们听到了狼狗在后面追踪的狂吠声。声音非常恶毒和凶猛。在他们的身边,灌木丛非常多,过去,他喜欢叫出它们的名字,因为他从小就生活在这里,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极了:鹅掌柴、九结木、油甘、黄端木、盐肤木、石斑木、野牡丹、算盘子、梅叶冬青等等,都在疯狂地向他和刘璐璐迎来,切割着他们的皮肤,抽打着他们的身体,仿佛在和他们嬉闹,和他们开着玩笑。他们奋力地拨开这些东西,沿着一条隐约呈现的小道,亡命徒一样地狂奔着。
在他们的脚下,肥沃得如同孕妇的肚皮一样的土地在旋转,那些杂草,芒萁、沙草、席草、马唐、翠云草、节节草、藤石松、灯笼草、江南卷柏、海金沙、金毛狗、蜈蚣草、乌毛蕨、抱石莲、竹节草、白茅、槐叶草、知风草、一点红、狗牙根、铺地黍等等,就像是在向他欢呼一样,在和他的脚底打磨,摇摆,在他们疯狂地冲过去的时候,发出来一种特别动听的声音,鼓励他们尽快逃走,逃得越远越好。
你们别想抓到我,我不是那么好抓的,叶水根想,他妈的,就不能让我好好赚一点钱?他妈的,他们就是不想让老子过舒心日子。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叶水根不明白,他自己富了,很多跟着他干的人,就都富了,这有什么不好?可是,那些穿迷彩服的家伙,烟草局的一班子混蛋,还有政府中间两边通吃的家伙们,就是不愿意让他过舒心日子。可是,我过去已经穷了很多年了,我终于富起来了,成了一个令人尊敬的人,但是,他们为什么要毁掉我建立起来的一切?他们到底仇恨的是什么?
叶水根拉着刘璐璐呼哧呼哧地在茂密的荔枝树林,和枇杷树林里穿行,在长着各种荒草的灌木从中奔突,惊动了安静地呆在那里的一些蚂蚱,它们疯狂地蹦跳着,那种受惊的样子和他一样。这些蚂蚱的命运,难道和我,和我们又有什么区别?
叶水根疯狂地奔跑着,他的眼前渐渐地幻化出来了自己几年前的形象,那个时候他比现在年轻,也是在这么一个天气十分晴好的日子,也是在自己家承包的枇杷林里,他也在疯狂地奔跑……
几年前,他还非常朴实和老实,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开始造假烟。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很灵光,不想去搞什么歪门邪道。他决心靠自己的本事发财致富。
他一开始搞水产养殖。因为这里靠近海洋,离大海只有几十公里远,在沿海的那个乡镇,他去承包了一些水产养殖网箱。在云海市这个地方,盛产各种海鲜产品,有泥蚶、青蟹、巴菲蛤、文蛤、太平洋牡蛎等等,他选择了其中一些品种,进行水产养殖。他在这个方面非常用心,看了很多书,花钱请水产专家来,给他帮忙解决各种养殖过程中出现的疑难问题。很快,他养的那些水产都很好,长势喜人。
可是,他满心欢喜地等到了靠近丰收的时候,突然地有了一个变故,他也是命运不济,是老天爷故意给他难受,老天爷没有长眼睛——一艘走私石油的轮船,就在他养殖水产的附近海域,在一天晚上和海关缉私队发生了交火,交火持续了两个小时,可以听见枪炮声不断地传过来,最后,那艘武装走私石油的轮船被彻底打坏了,走私分子死的死,逃的逃,走私的黑色石油泄露了,很快就飘到了叶水根承包水产养殖的近海滩涂,把他养的那些宝贝海产,全部给污染了。
被石油污染之后的水产,别说人不能吃,就是猪也不能吃的,全部被原油给裹成了黑油油的疙瘩。他傻眼了,他哭了,可是哭有什么用?只能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只好歇手不干了。
而且,后来人家也不给他承包了。怎么别人承包,就没有碰到这样倒霉的事情,偏偏你叶水根承包,就鱼死网破,什么都没有了呢?
那个时候,县里有人开始弄假烟了。云海市本来就是产烟叶的地区,这个可以追溯到民国时期。云海市出产的烟叶质量,在沿海地区算是不错的。可就是在前些年,种烟叶的地里,不知怎么感染了炭疽菌,乡民们种植的烟叶大片地坏死,好端端的烟叶,眼看着像是被火烧了一样,烟叶的中间开始出现一个大洞,然后就是坏死和根部溃烂。所以,烟叶生产就无法继续了。
这个时候,有脑袋瓜机灵、种烟叶失败的人,悄悄地从外地买来了卷烟机,又从更远的云南和贵州,买来了国家计划外的劣等烟叶,开始自己生产仿冒国内外名牌卷烟的假烟,像“中华”、“白沙”、“红塔山”等等,很快就发了大财。这个消息一传开,立即,很多人就眼红了。云海市下面的一些乡镇和山村的人,都开始干了。
可就是叶水根不愿意干,他知道做假烟是违法的事情,国家是不允许的。就是因为这个,他就是不干。但是,村里的其他人都干,他们很快就凑钱从很远的地方买来了卷烟机器,那种已经被正规的烟厂淘汰的卷烟机,此外还有切丝机、印刷烟标的印刷机。
很快,乡里、各个村里的大大小小的房间里,造假烟的机器,都在轰鸣着。那个时候没有人管这个,政府还没有注意到这个,或者注意到了,也还没有人管。而老百姓愿意通过造假烟发财,把地方经济给弄好了,也是一些官员乐于见到的事情。
所以,当造假烟像瘟疫一样地蔓延开来的时候,没有人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不好。一时间,一村村一镇镇,连老太太都在卷烟卷,正在上学的小姑娘,也退学了,在家里包着烟丝,大家都赚这个钱。
可是叶水根不愿意做这个事情。在村子里,他当时是出了名的机灵,会自己琢磨很多事情。但是他也是很本分的人。他想的就是做本分的生意,做本分的活计。他知道自己的脑子灵光,不相信自己靠真本事混不来一口好饭吃。
那个时候,他的父亲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可是母亲还在,他家里承包了一块很大的山坡地,种植了大片的枇杷和荔枝,而且,他挖空心思种果树,在荔枝树林的空隙地里,他又间种了很多菠萝。菠萝生长的样子很像剑麻,在剑一样锋利的绿色枝叶簇的下面,生长着像是一颗地雷一样的菠萝。
此外,在一些壕沟地,他又种了很多甘蔗,可以榨糖的甘蔗,目的就是为了让这块地生出最大的效益。他不相信自己凭借种果树的手艺,就不能致富,就不能发家过上好日子。
可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他的老妈病了,是那种奇怪的肾病,开始是下肢水肿,接着浑身水肿。第一年的种果树丰收了,卖水果换来的钱,全部给老妈治病了,可是到最后,还是没有把老妈的肾病给治好,老母亲还是死了。
母亲临死的时候,拉住了他的手:“水根,我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你要快一点,给我娶回来一个媳妇,这样,你娘我,在九泉之下,也会心安了。”然后老妈就咽气了。叶水根牢牢地记住了母亲的话,因为这算是老妈对他最后的临终嘱托。
他没有忘记这个嘱托,他决定给自己说一个媳妇。可是,他曾经喜欢过的一个女同学魏小娥去广东打工了,别的人,他又看不上,所以,一时间给耽误下来了。但是因为他没有结婚,根据规矩,他的弟弟叶水生虽然已经有了一个女朋友,也不能先娶媳妇回家。
父母双亡之后的水根十分悲痛,他把自己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种植果树上面,精心地伺候果树,给它们剪枝、喷药、锄草,防止各种病虫害,把他的果树来当作媳妇在伺候。当满山坡的果树迎风招展的时候,听着树叶哗啦啦响的声音,看着在枝权之间隐现的青色的密密麻麻的果实,他感觉非常甜蜜。
在第二年的春夏之交,他种植的枇杷丰收了。他的枇杷非常好,又大又甜,个个像是小孩子的小拳头那么大,装在篮子里,显得那么好看,黄灿灿的,像是黄金果一样,美丽诱人。他想,今年的枇杷算是要给我挣钱了。
可是,有一点他没有想到:不光他一个人枇杷丰收了,全村、全镇、甚至是全市的的农民种植的枇杷,都丰收了。听到了这个消息,他一下子就傻了眼,他就是没有想到这一条,别的什么都想到了:如何精心伺候果树、如何防止病虫害,可惟独没有想到全市所有的人家,周围漫山遍野种植的枇杷都丰收了。
那一阵子,全村全镇的任何一个地方,堆放的都是黄灿灿的枇杷。承包果树的人家都愁容满面,即使是丰收了,可是却根本就卖不出来任何好价钱,黄灿灿的枇杷,容易腐烂的枇杷,在全村和全镇到处都是,甚至全县也到处都是,人人都卖不掉自己的枇杷。枇杷由往年的一斤几块钱,变成了今年的一斤几毛钱。
而即使是一斤几毛钱,那些原先签定了收购合同的外省公司,也不要了。
有些自己有运输车辆的人家,算是有一点办法,就是自己跑长途运输,把自家生产的枇杷,运往更南方的省份,以及北方的山东和北京,那边的消费市场要大一些。
可是,这又能够收回来几个钱?刨除运费,也收不回来几个钱的。无非是多少减免了一些损失。而且枇杷非常容易腐烂,不好运输,经常是运出去一车只能够收回来半车的钱。
叶水根却没有任何办法,因为他没有运输工具。安葬母亲的时候,他把自家的那辆三轮机动农用车给卖了,把老妈给埋在了自己枇杷林的半山腰上,一棵大榕树的旁边,这样老妈可以俯瞰自家的果园,和遥远的城关镇了。
现在,他想,不知道母亲看见了满山卖不掉的、任凭它们自己腐烂的黄灿灿的枇杷,有什么感想?
在一天傍晚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消息,说是很多愤怒的果农,准备包围市政府,因为果农们是听了市政府的号召,种植了枇杷果树,才最终落了这么个下场。种植了枇杷的果农们,要求政府的官员,解决这个问题。后来,简直是不约而同,叶水根发现,不光是他,其他的果农们把自己那些根本就卖不掉的枇杷,黄灿灿的、把成山一样的枇杷,都堆到了市政府的院子里。
那天真是盛况空前,不知道从哪个地方,也不知道是谁通知的,成百上千个果农,都把自家卖不掉的枇杷,运到了市政府的门前,然后,愤怒的果农们要求和市政府的负责人对话,希望他们帮助解决枇杷丰收的问题。
可是,市政府里面早就空了,里面没有人了,他们早就听说了风声,他们跑了,里面连一个人都没有了。果农们最终没有对话成功,他们生气了,因为没有一个官员敢于面对这个矛盾,他们把枇杷都扔进了市政府的院子里。
水根过去从来没有看见过有那么多的枇杷堆在一起的盛况,枇杷像是一座黄金的小山一样,都快把市政府的大楼给掩埋了,那个场面非常地壮观。
当果农们听说市里从a市调来了大队的武警部队的时候,果农们一哄而散了。
全副武装的武警部队的战士来了,刚才在市政府大院子里面消失了的干部们,也重新出现了,他们意气风发,他们精神抖擞,但是他们只是看见了那堆满了政府大院子的枇杷山。
叶水根记得,就是在那些天,整个城里,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子枇杷腐烂的气息,那是一种发甜的温热气息。虽然是上好的枇杷,但是腐烂之后,那种气味令人作呕,又甜又臭,叫人特别想呕吐。这种气味和风一起,在全县全镇全村的各个角落里飘荡,简直成为了水根永远无法磨灭的关于枇杷气味的记忆。
叶水根还记得,就是在那种气味里,他呼哧呼哧地在自家的枇杷林里穿梭,他在逃跑,因为那些穿着武警制服的人在抓他。他在沟沟坎坎和田垄之间飞奔,蚂蚱群被惊动了,到处乱蹦,他也和蚂蚱一样到处乱蹦。他真是没有想到,这些穿着武警制服的小伙子们的体力真好,他们就像是猎犬一样,虽然并不熟悉地形,但是仍旧紧紧地跟着他,他使劲跑,使劲跑,也逃不出他们的视线,最后,他没劲了,站住了,被他们抓住了。
他后来在市看守所里面才知道,有人诬告他,说整个事件都是他组织的,就是他,叫很多果农们把那些丰收之后的枇杷,堆到了政府的院子里。
这确实是诬告,在讯问他的时候,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谁带给了他这个消息,总之是他偶然在街上碰到了一个熟人,那个人叫他往市政府的方向运送枇杷,并且把枇杷都扔在那里。但是他一口咬定,他就是没有参与组织这个事件。后来,整整在县城看守所呆了一个星期,他被放出来了。在这个期间,他挨了很多打,但是他就是没有松口,因为本来就不是他干的。
结果,他只好被释放了。那次的事件,市政府到最后也没有找到是谁组织的。人人都是说听见别人说的,对质的结果是几百个果农们互相的证词循环了,成为了一个圆圈,政府和公安的人,本来想治罪一些带头的,但是最后也没有找到带头的,没有办法,也只好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