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那忧郁的眼神

美发吧在一楼大厅左侧的玻璃房间里，只有70平米，这是阿南工作的地方。“摩登spa”的其他地方他是去不了的。要去其他地方，他必须穿过走廊对面一扇豪华的屏风，屏风后是“摩登”的前台，那里有两名女接待员和一名女保安守着，她们一身西服、白衬衣、长裤，俏丽得跟高级白兰地一样。

“摩登”是一个女性会所，男人只能到达阿南的理发厅以及理发厅隔壁那间典雅的男宾休息室。男宾休息室几乎没有人在，女人们到这儿似乎不需要男人陪着。女人在这里消磨的时间实在很漫长，最少两个小时，很少有男人耗得起。

男宾休息室可以吸烟，但是美发吧不可以吸烟。可以让男人出入的男宾休息室和美发吧似乎是“摩登”这个秘密城市的平民区，永远看不到核心的绮丽风光。这样的结构让阿南觉得别扭，他甚至不去看那道画满抽象炭笔线条的屏风，他无聊的时候只能看着窗外的街景。

屏风上的炭笔画是老板林叶西涟的杰作，上面画满了不知名的花草在疯狂生长，让人怀疑作者也一定有点疯狂。两名女助手闲聊的时候会说起“摩登spa”里面的一间间贵宾暗室，说起香瑰浴和兰花浴，还会羡慕或嘲讽某个客人的身材，那些描述进了他的耳朵，他有时候会想象屏风后的温暖绮丽。

那些客人常常在里面耗费三五个小时，他想不明白那些女人为什么有这么多时间保养自己的全身上下，他更不明白她们怎么会那么清闲和有钱。要知道，一张“摩登”会员卡开价最低5800元，一张贵宾卡的价格是25800元。

这个城市的消费水平跟他生长的那个小县城有天壤之别。这个城市跟那个城市也就十几个小时的车程，这样的差别是怎么产生的?

听说“摩登”消费的平均利润是270％。他完全不能明白。他的世界距离这个世界很遥远。一个不需要任何风险的行业，居然有这么大的盈利空间。

他的视线穿过大厅，看见大大的玻璃橱窗外叶西涟在横穿马路，他几乎跳了起来。老板平时都是开车上下班的，今天怎么徒步了?他听别人说老板已经两天没上班了，她这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看见她在马路对面，他知道她一定会从前门进来，要是被她发现他这个懒散样子，他会立刻受到一通训斥的。他很想搞明白自己的老板最近怎么了，脾气忒大——这其实也是每一个人的感受和想法，但是他当然不可能搞明白的。他只能提醒自己谨慎小心一点，这也是大家互相提醒的内容。

谁要是不小心摔了什么东西，老板就恨不得炒了谁似的，训斥起人来没完没了。不过还好，叶西涟没开掉几个人，有限的那几个被开掉的人，大家都认为应该那样。那几个

家伙实在是太讨人厌了，她们偷偷享用了客人的浴室和澡盆，要知道，有三分之一的浴盆都是专门对应某一个客人的，而她们用的恰恰是专用浴盆!

阿南刚到这个美体中心四个月。他被聘用，就是因为前一个美发师给一个28岁女人染发的时候染坏了人家几根头发，叶西涟二话不说就让那个美发师走人了，恰逢其时，西涟推荐了阿南，阿南捡了个剩落。

阿南被录用了也不轻松，叶西涟本来想挑一个女理发师，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美发这个行业，男人的技艺是女人比不了的。这一点阿南有自信，但是叶西涟手下的主管南莺就像一只凶狠的老猫看着一群小耗子，让人时时刻刻战战兢兢，这让曾经做过小老板的阿南有点不适应。

他听说南莺以前不是这样的，但是为什么这样没人说得清。也有人说是因为老板叶西涟的眼神变得忧郁了，因为他们常常能从南莺的态度上看出叶西涟的喜怒哀乐。阿南是一个小城市来的人，他不明白城里人复杂的脑袋里都装了什么。他只喜欢做头发，他对那些细细的发丝到了痴迷的地步。

阿南打起精神，挺胸收腹把刷完卡的女顾客送到了大厅，叶西涟跟那位一脸无奈的女顾客擦肩而过。阿南暗暗庆幸自己卷不成发的沮丧情绪没被老板发现，喜笑颜开跟她打了声招呼。

叶西涟怔怔地看着他，似乎不认识他，这让阿南心里有点发毛，他赶紧又问了声老板好。叶西涟已经有点苏醒了似的，点点头，拐进了屏风。她要巡视一圈，之后回自己楼上的办公室处理日常的业务，然后回自己的工作室。等到她的背影在楼梯上消失，阿南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她眼圈黑黑的，她的眼神真的是忧郁的。

他其实不用这样小心谨慎的，叶西涟对这个美发吧有点恋恋不舍，她的助手南莺好几次建议把美发吧关了，但是叶西涟都没有同意。这里的生意并不好，但是叶西涟觉得自己需要这样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可以是“摩登spa”的一个过渡，而且是阻挡不可预知的麻烦的一道关口。说白了，阿南是“挡子弹的”，挡什么子弹，谁也不知道。西涟告诉叶西涟，阿南是一个敢于冲在前面的人，这就足够了。

叶西涟的坚持还有了另外的效果，美发吧的生意居然比以前好了很多，开始赢利了。很多来“摩登”美体中心的顾客现在到美发吧停留的时间多了，她们经常要跟英俊的阿南调侃几句才会离开，而有时候，开始调侃的最好方式就是先让阿南给她们做头发。

见识了阿南的手艺确实超凡，南莺在一次巡视时建议阿南多往设计方面发展，做好客人的发型设计顾问，一般的理发可以交给助手去做。南莺为此还给阿南多涨了200元的工资，一周给了半天假让阿南去图书馆学习，收集资料。阿南对南莺怀着感激，同时也增添了很多自信。他知道在此之前南莺曾经向叶西涟建议要关闭了这个地方。

阿南的那个曾经带他闯荡而现在已经死去的师傅告诉过他，他必须有一个过得硬的手艺。很多人不知道，他的发型设计得到过世界著名的美发大师sassoon的弟子的真传，那个弟子是个中国人，是阿南在上海学艺的时候王娟特别推荐认识的。

阿南仅仅在上海呆了九个月，后来因为母亲去世他不得不从上海回到了自己出生的那个小城。母亲去世不到一年，父亲娶了另一个女人，愤怒的阿南跟父亲几乎断了五年来往。这五年是阿南履历的空白。

五年以后他回来了。他没想好自己该去哪儿，该做什么，只好开了一家发廊。但是没有多久，他为了一个借银行贷款的朋友把发廊抵押出去了，抵押出去就再没有收回来。他被女朋友蓝蔻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悻悻收拾行装准备腾地方，他们于是萌动了离开的念头，但是，他摊开地图找不到合适的地方。

王娟是以到那个小城市旅游的名义特意去找阿南的。她这次去胸前戴了一件父亲的信物。她到了之后才听说这个城市阿南的手艺最好，于是到了阿南的理发店。没想到，大门紧闭。

王娟在门上看见到债主勒令阿南搬家的通知，还有阿南停止营业的纸条，于是一脚踢开了门正好把阿南和蓝蔻堵在了屋里。做完了头发，王娟立刻就给叶西涟打了电话，叶西涟答应可以给阿南一个机会试试，于是王娟给了阿南一个地址。第二天，阿南就带着蓝蔻匆匆离开了。

王娟什么也没对阿南说，阿南什么也没问，王娟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游客。

来到了一个陌生而巨大的城市，阿南心里惴惴的，幸好蓝蔻把他骂完了以后也没太计较，继续骂骂咧咧着在这里临时安了家。其实蓝蔻早想到大城市来了，现在有了这样的机会蓝蔻当然并不拒绝，她只是不希望灰溜溜离开家乡罢了，另外，她不喜欢王娟几句话就把阿南的前途给定下来了。那个叫王娟的女人太强势了，也太光彩照人，蓝蔻从阿南的眼神中看得出来，他对王娟充满仰慕。

他们在这个城市某处的地下室住了两周，然后又搬到了一个大杂院的一间平房住，再后来租住上了现在的一居室。阿南在来到这个城市第二天就拿着王娟的纸条到“摩登spa”试工，很幸运地就被录用了——sassoon的名声让熟悉这个圈子的叶西涟有几分敬畏，而且阿南手艺确实不错。

考察完阿南的手艺，决定留下阿南时，看在王娟的面子上，叶西涟很大方地先支付给了他两个月工资，这让阿南能够名正言顺租了一套45平米楼房一居室。他住惯楼房了，住设施简陋的平房很不习惯。

而他的女朋友蓝蔻的运气不太好，一直没找到工作。她以前在一家医药公司做过销售员，站柜台的那种。她的销售业务很一般，经常要靠父母给她钱花。

蓝蔻有一副好嗓子，她后来瞒着父母在那个小城市最大的一家娱乐城做了陪酒小姐，既陪客人喝酒，也陪客人唱歌。她是在阿南的发廊做头发的时候跟阿南认识的。两个人上过床以后，阿南更加迷上了她。

他不想她太劳累了，要她辞了娱乐城的工作，他心甘情愿为两个人挣钱。不过总是有一些过去的客户经常给蓝蔻打电话，而且蓝蔻有时候跟那些男人周旋时竟然嗲声嗲气的样子，这让阿南实在无法接受，这也是他必须离开那个熟悉的地方的重要原因。他实在太喜欢这个漂亮的女人了。

蓝蔻没有找到工作他并不着急，她能干什么呢?总不能再去陪酒啊!他不能告诉她他其实腰缠万贯，当初他就没想用钱留下她，而且他不能说明那一笔笔巨款的来历。他应付的话不是对她说的。

他只知道，蓝蔻根本不用工作。只要给他一些时间，他会把他们的生活安排得非常享受。不过最近蓝蔻疯狂地想找工作，她的理由是她到了这个城市以后还没有买过几件新衣服，这对她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阿南其实知道她真实的原因是什么，很简单，只是因为她假装客人参观过一次屏风后的“摩登spa”，然后对那些悠闲地来美容塑身的女人羡慕不已。那样的生活是她向往的。最近一年来，她已经习惯了优裕的生活。阿南隐隐觉得，带蓝蔻出来也许是一个错误。

挺直身子站着的阿南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就看见了蓝蔻的身影。他不再胡思乱想了，他紧张地盯着她。她在大厅里张望了一下，然后施施然踱了进来。

这是她第二次来这里了，阿南嘱咐她不要经常来找他，因为老板管得很严，要是知道女朋友没事做来这里消磨时间，估计会重新考虑阿南的去留。

蓝蔻上次来的时候装着跟阿南不认识，这一次也装着很陌生的样子。但是她没装得太过分，而是告诉阿南她上次头发修边效果不错，还要修一次。

阿南乘人不注意朝她翻了翻白眼。阿南对蓝蔻实在是不够热情，倒是给阿南打下手的一个女孩子很乖巧，说还记得蓝蔻欢迎她的再次光临。头发修边价格不高，加上洗发也就20元，不过阿南不喜欢，他不喜欢他剐刚在“摩登”挣的钱就这样又回到了美容院。

“你又来做什么!”身边没人的时候，阿南恶狠狠地训斥蓝蔻。

“人家想你了啊。”蓝蔻一脸无辜地抬头看着他，“我在家里呆着好无聊。”

他把她的头按了回去，“你在家呆着无聊想来就来啊，要是老板发现了，我可能就被开了，到时候我跟你一起无聊是吗?到时候没钱了，吃什么?住哪儿?”

阿南的问题很简单，也很直接，蓝蔻没想这么多。她现在皱起了眉头。她被他想象的情景吓坏了。这种情景她早就想过了，想得让她头疼，想得让她不敢在家里再窝下去。她要找工作，但是仅仅高中毕业的她不仅没有任何手艺，也没有任何专业。她就会卖药，而且还卖得不好。

她还会陪酒、陪唱，会在ktv包间男人的怀里撒娇，以便从客人那里得到更多的小费，但是她当然不喜欢那种欢场中的职业。若非万不得已，她不会再走过去的老路。但是，她常常对欢场中的职业又有一种向往：那样挣钱实在是太容易了

从小学到中学，女同学们都嫉妒她漂亮，男同学们都喜欢她，但是她的学习成绩太一般了，在那样一个城市不可能考上大学。她在那个城市最大的娱乐城做了陪酒小姐，偶尔也出台陪客。她唯一的本钱就是漂亮。她最要好的姐妹告诉她，她最好的出路是凭着自己漂亮的脸蛋嫁一个有钱或者有势或者有钱有势的男人，但是在她还没有真正认识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的时候她就先认识了阿南。

她是一次上班之前第一次去阿南那里做头发的时候认识阿南的，阿南很帅，他外表放浪不羁的样子一下让蓝蔻着迷了，蓝蔻认为他那个样子是一种时尚，跟他相好才是真正的恋爱。两个人认识一个月就上了床，因为只要他愿意，她什么都愿意给，而阿南从此对这个看起来脑袋瓜子简简单单的蓝蔻同样什么都愿意付出。他当然不知道蓝蔻的全部经历，不过蓝蔻自从认识他以后也不再出台。

但是他们的生活现在遇到了困境。阿南一个月3500元的收入让蓝蔻感觉到了拮据。房租每个月需要1200元，剩下的2300元要满足两个人的生活费用实在是太紧巴巴了。虽然阿南对她说过再等3个月他就能涨薪水了，听说会涨到4500元，但是那可不一定有谱啊。

蓝蔻今天一早起来，枕边已经不见了阿南，她还想再睡一会儿的时候她的小灵通响了起来。半个月前她曾经把自己的简历投给了无数的公司，今天，一家房地产公司销售部经理想要见见她。

无数次碰壁之后，她今天的感觉突然很好，她想也许自己就要有工作也要有工资了，于是她决定到“摩登”来做做头发，下午还去面试。不过她没有告诉阿南她要去面试的事情，经历了太多次冷遇，她决定等自己真正被聘用了再告诉他。

阿南20分钟以后把蓝蔻送出了大门。他回身的时候看见两个女助手在咬耳朵，他于是有点不自在起来，有点做贼心虚。刚才看着左右无人，蓝蔻非要他亲她一下，他只好匆匆忙忙在她的嘴唇上舔了一下。那会不会被她们看见了?

阿南原先留着一头长发，头发长了于是在脑后扎了一个马尾。他带着这个马尾进来应聘的时候先被叶西涟的秘书齐南莺看见了，齐南莺问他想不想要这个工作，他说想，于是齐南莺让两个助理理发师动手把他的马尾给削了!

然后齐南莺看着一地的头发，拍拍手说：留长发没关系，不过别太长了，太长了恶心，尤其再扎一个马尾就更恶心了，老板是不会喜欢的。

阿南觉得美发师的头型奇形怪状，自己这样不算什么，但是他后来发现自己错了。叶西涟会满足顾客的标新立异，但是绝对不喜欢自己的职员过分标新立异。她会给自己的职员开不错的工资，让他们有正经职员的感觉，但是不喜欢他们肤浅。

“肤浅”，阿南记住了这个词。叶西涟在他的眼里高大起来了，他以前只给小工开500元的工资，还死盯着他们生怕他们占一点点便宜。再早以前他当学徒时也给别人打过工，老板对待他也一样苛刻无比。

叶西涟不是这样，叶西涟每个月要给职员们发劳保，要给他们轮休。阿南听说她还每个月组织员工们去郊游，给每一个人过生日。最近叶西涟的心情不太好，已经两次没参加公司的郊游了……

阿南突然想起来蓝蔻出了门之后走的方向不对，她应该向右走回家的，但是她出了门走的是左边。她去做什么了?阿南突然有点不安。他知道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她在满处找工作，而前一天晚上她告诉过他：她要到一家房地产公司面试。她真的要去做售楼小姐?她没做过这种工作啊?

就在阿南胡思乱想的时候蓝蔻已经乘坐巴士到了万泰房地产公司的大楼。来应聘售楼小姐的人大约有五六十人，都在一间会议室里领了表格重新填写自己的简历。

她们要见的负责人叫欧阳轩，一个30岁左右的瘦削男人，他的脸和身材棱角分明，很像是一个健美教练。他的到来让应聘的女人们眼睛一亮。欧阳轩面试这些女孩子的方式很奇特，他是5个人一组一起见，他对用人似乎并不要求精益求精。这样他花了将近三个小时就把所有的人面试了一遍。

最后，欧阳轩留下了10个人。欧阳轩做事情雷厉风行，他叫来人给她们每个人送了一份盒饭，等她们都吃完了，他把她们带到了会议室。他说他要亲自培训她们，时间是三天半。

“现在就开始培训。”说完之后，他给每一个人发了一只笔，一个薄薄的笔记本，“好吧，现在就开始。我们房地产公司有很多售楼人员，要不是因为这个新建项目提早完工，你们恐怕没有现在这个大好的机会。如果你们想在一年之内挣到20万甚至200万，你们现在要听好我说的每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