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峰打印出来自己写的一篇文章,递给苹苹看,“你帮我看看,有没有错别字,文章有没有改进的地方。”
苹苹正在拍脸上的面膜,白一眼林峰,“我哪儿会看啊,我这小学水平,最害怕语文的水平,找错人了吧,敷上面膜,你就不认识我了?”
林峰把稿子又在苹苹脸皮底下抖抖,“你也代表一家之言,看看,帮我看看。”
苹苹没好气低抻过稿子。
雪花纷纷扬扬在窗外飘飞,像是奉命拯救她的灵魂。
柔软的生命索套前,她忍不住从厢房小屋的门缝往外张望,泪盈盈的目光闪着迟疑和牵挂。这牵挂是留给将要放学回家的儿子和女儿的。人世间所有的恩怨情仇,在她的脑海已凝化成石。
落在庭院的雪比羽毛轻柔,比泪光冷峭,雪片摇碎了她留给人世的最后一瞥目光。也许是在阴冷的小屋想得太久,她的双腿瑟瑟抖动,心头没有一丝恐惧,更没有哪怕一闪念的悔意,走进缥缈虚幻的天国,是她这时最需要的解脱。选择向左走,向右走,本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而今,她却是在这生死路口,每分钟的停驻仿佛一个世纪的光阴在倏然飞逝。恐惧大过绝望,继而又被绝望噬尽,生命将如雪花落入温土,瞬息融化,了无声息。
粉红围巾拴系的套索,摇曳着天国路上的温暖的颜色。围巾的颜色干净得像她初恋时的眼睛。为了寻找这条围巾,她的掌心从衣柜内的衣服上一一抚过,酸涩的心被划出一道道血痕。化石不会疼痛,化石却记载了两个人的往事经年。
曾经的两个人的黄昏,两个人的河岸,两个人的春天,这条他从千里之外为她买回的围巾暖着她的脖颈,暖着她少女的心,十九岁晶莹透明的爱情眩晕在他宽大温厚的怀里。
人间所有的爱所有的阳光满了以后的日子,一双儿女也加入了他们的世界。一家人,多像房屋的四个角,四角之间垒满了笑声,填满了欢乐。甜美的笑靥在梦里一次次开花,绽满日子。儿子慢慢懂事,哄她开心给她捶背。她欢笑着幸福着,日子在优美地旋转。女儿把奖状捧回家,她的日子竹子拔节,芝麻开花。她要把日子过好,要让日子枝繁叶茂,阳光漫天。
村里人爱说,人不能太知足,知足就没了奔头儿,也就奔到了头儿。她没日没夜地知足着,快乐着,一枚快乐的旋转的陀螺。这世界所有幸福的眩晕都给了她,她从未恐惧过这张知足盖板下的深井。那天,她的腹疼撕心裂肺。电闪雷鸣里,他开车送她去医院,庄稼地里一片汪洋,路面的积水没膝深,车轮陷在雨水下的泥坑里。他浑身湿透去拦过路车,去央求司机,嗓子喊哑了,眼里着了火。那些车都聋子一样赶命,他生生背她走了十多里路。伏在他潮湿温暖的肩背上,她的眼泪簌簌而落,比雨水密集。十里长路,她的爱已经在他肩膀上扎根。
拿什么来回报他啊?亲密的爱人。还没来得及回报,她就成了他的负累。日子里乌云低垂,她无法面对他对她的好。她烹炒他最爱吃的饭菜,给他讲村子里的家长里短。女儿说,她是世上最好的妈妈。他说,她是地球上最好的媳妇。可在病魔面前,她内心那眼爱情的清泉仿佛已干涸,再不能把爱的眼波闪现。他为生意奔波,她开始心悸他的柔情,内心渴望他早回家,听到他的声音,又惧怕他走进小院的脚步声。一天天,她的身体被疾病缠绕,心被病魔折磨。她开始恨身上的病,转而恨她自己。病疾把她的爱她的温柔抛到了雪山谷底,所有美好都成了过眼云烟。
她摔了药瓶子,又一粒粒捡回药片。她生气,懊恼,绝望,胸口撕心裂肺地疼,眼泪的闸门失控。她有了怪脾气,成了怪人。他对她依然好,依然疼爱如初。她莫名狂躁,莫名冷漠,莫名绝望。他开始沉默,她的脸上没了自信的阳光,疑神疑鬼,歇斯底里。她丢了那个温柔可人娇妻的形和神,所有美好的过往都盛放进琥珀记忆里。两个孩子眼里的妈妈,提前进入不可理喻的夸张的更年期。两双明净的目光里闪着惊恐的距离,就连院子里的那条老黄狗也开始机警地躲着她的脚步和怪脾气。
她的错酿着他的错。清早,经过一夜的忏悔,她还会给他和儿女做可口的大米粥,蒸絮软的馒头,把屋子院子打扫得干净利落。每天,太阳依然绚丽升起,危机伏在沟壑深处,她的温柔一次次溃堤,浮躁的血液喧腾如猛兽。他回家越来越晚,说是应酬,说是为了生意,为了日子。他常醉着,他醉一次,她的心碎一次。
他的眼睛骗不过她的眼睛,镇里新来的女教师成为他的情感栖息地。她把自己束缚成茧,躲在自己编织的自卑自责的黑暗里,与内心的世界对话。
她改变自己,幻想来一次爱情自卫反击战。对病体没了治愈的指望,对自己的脾气还能把持。她温柔待他,改了所有坏脾气,改了他不喜欢的一切。这赎罪般的改变让她一次次阵痛,像是流水线上下来的产品,没有了温度。往昔一幕幕,她忘不了,婚礼上,他望着她的眼睛说过的一辈子对她好的信誓;忘不了,血液从他的脉管里输到她的身体时,他目光里的坚定。她要从改变自己开始,来改变他,这是她痴心和野心,这是摇曳她心室的烛光。
难道十年婚姻,真就像人们所说已到左手握右手时?她的那些幼稚推理和行动,在两个人的爱情实际中,显得多么滑稽,不堪一击。她的爱情武器被收缴,爱情幻想被脱光,站在众目睽睽的广场,尴尬不已,羞愧难当。“花自飘零水自流”,她的改变皆为风中的花瓣,他早已不能不肯回头。
她的身体比雪花还轻,眩晕在围巾散发的柔香蜜梦里,就如十多年前眩晕在他的信誓旦旦的黄昏里。她的灵魂离开身躯,屋檐上的雪一样安详,雪花的瓣叶一般轻柔。
世界是那么静,雪落无声。儿子和女儿放学回来了,东奔西跑找妈妈,嚎啕大哭。她后悔没有亲一下他们可爱冰凉的脸蛋,后悔给女儿打织的毛衣还没上袖,后悔没进行完的一切。她的灵魂飘在高空,却无法触及已不属于她的人世。
她看到,他把高挑的女教师留下过夜,把曾对她说的情话重复讲给她听。她在他怀里娇羞地笑,多像往日娇美的她裹着爱的梦。他们装修了新房,换了崭新的家俱,开始了新生活。两个孩子成了他们日子的又一个负累,尽管他们可爱、优秀。因为给孩子买棉衣,她和他吵。因为给孩子买生日礼物,她和他闹。她回家备课,按时上班。他打理生意,进家没有干净怡心的小院,没有可口饭菜,没有温馨的笑容。
他瘦了,面对这场惊梦爱情,瘦身瘦心。她看见了他走进院门钱眼角的泪花,她的心头掠过人间刀刃上的疼。他不去喝酒了,留在儿女身边的时间多了,一声声叹息淹没了黄昏暗夜。因为没能有自己的孩子,当老师的她开始暴躁不安,把火气都撒在他头上,比那时的她还不讲理,却从来心安理得。因为没评上职称,把坏脾气怪情绪都撒到他的儿子和女儿身上。他心力交瘁,鬓角斑白,目光无神。那晚大雨,他独自喝了很多闷酒,之后便在医院昏迷了十三天,多么奇怪的数字。学校工作太忙,她只去了医院两次。脑溢血让他的步子慢了,神态缓了,眼神钝了。
后来的后来,他常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发呆,没有人知道和脑溢血有没有关系。有一次,他回屋子喝水,出来时,门槛险些绊住他的脚,险些把他推倒。天国的她惊起,急急地向他奔来。他没有摔倒,混浊的眼里闪着亲切温柔的光,喊出了她的名字。他逢人便讲,看到她推开院门,走进院子,一脸亲切美丽的笑,一身好看合身的衣裳,两根粗黑油亮的辫子。
他抹着眼角的泪,笑着,不停絮叨着,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