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峰在李铁催促下,踏上了去青海的路途,他们在海西开发了一个矿山分公司。考虑到青海高原缺氧艰苦,林峰暂时没让苹苹去。
人生的每次出征,都得绸缪有备。林峰去青海工作,他先内外兼修了一番。对身体的自信,得感恩父母。在他心底,也做好了吃苦头的准备。
到了青海,过生活关是过工作关的前哨。
吃是一道关,林峰从小就尝尽生活艰苦,吃过苦菜根。海西的饭菜多是川菜风味,偏辛辣。平日在家,林峰偏嗜尖椒蘸酱,热乎乎的米饭,一顿饭的香甜就有了。从海边来到山边,林峰带了些虾皮,吃食堂的时候,就抓上一把,和同事一起分享。
初来乍到,身体里有些火。食堂米饭夹生,刚开始,林峰两边牙疼,嚼硬饭菜费劲,他喜吃的米饭又偏硬,于是入乡随俗面食为主。他的口腔内脱了一层皮。他总是暗自鼓励自己,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后来,就是闹肚子,跑洗手间。他还是安慰自己,老天在劳我筋骨。远离家乡,近三千公里之遥,林峰欣然受领老天给他的这点颜色。
矿山离生活区大柴旦小镇约一百公里,生活区海拔三千一百多米,空气干燥缺氧。上楼梯不能急,走路得跟老干部似的。睡前,林峰总是往屋地泼水,让屋地一片汪洋。
睡前,床头还要备足润喉的水,海西的水质硬,得胆结石肾、结石的人多,必须烧开了才能喝。床头的水,是为梦里口渴了准备的,可以随手端来喝上一口,之后可以接上前边的梦。
准备的细节好坏,决定整夜睡眠的成败,让梦断开久了,就接不上茬了。林峰是个夜猫子,到了高原睡眠就更少了,早晨往往从深夜就开始了,只有靠午睡贴补了。
内地人对青海的冬天有恐惧感,多源于了解不深。头顶太阳挂着,不起风,白天就煦暖。晚上,有暖气,不觉冷。海西的夏天,凉爽畅意,打开窗户,凉爽的空气灌进来,一个夏天能舒服度过。
到了周五,从矿区回大柴旦的人们,买东西的买东西,洗衣服的洗衣服,小聚的小聚。饮马峡矿区的东西太贵,跳高纪录,一颗白菜卖到五十多块。在林峰老家集市上,白菜一块钱两棵,没有打蔫的菜帮子,白白光光,脱了衣服的小孩一样,看着就惹人想买。
到了过年,饮马峡仅剩下两三家小卖部开着,基本都是卖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里的生意人多是来自外地,有的也不讲什么和气生财,不懂得薄利多销的生意经,挣钱宰客直截了当,来势汹汹,摇头没用。
林峰去过厂子对门一家小卖部买蒜苗,看到根须上沾的泥太多,比蒜头还沉,就想把泥弄掉。店里头发蓬乱、精瘦的老板厉声喊道:“你把泥都弄下去,我去喝西北风啊?”林峰总爱对比,在老家集市买大葱,小贩见他瞄一眼葱叶,就会豪爽地把发蔫的叶子打掉。这蒜须子上的泥根本就不是蒜苗的成分,又不是买蒜苗回去栽种。这位阔老板如此理直气壮,一副爱买不买的架势,让人心里不是滋味,不想再来。
头脑里稍微有点生意经,手头上稍微有点本事,就能在这里立足。毕竟这戈壁荒滩,知道这里的人极少,来这里做生意的人不多。林峰有个老乡来这里炸油条发了财,本来是老家街头巷尾常见的小吃摊,到了这里,小两口尽心尽力,油条炸得香脆酥软,买油条的人竟排起了长队。
周末,林峰就到大柴旦丰瑞超市买日用品,空荡荡的大超市,通常情况下,顾客没售货员多。商场里经常放着轻音乐,仅有的几个逛商场的人,也都胜似闲庭信步。这和镇里人口有关,据说这个二层楼大超市每年要靠政府补贴维持运行。
饮马峡厂区比大柴旦生活区海拔低一些,林峰常住厂区,不愿意往大柴旦跑。林峰办公室张单人床,柴旦宿舍也是一张单人床,一个小时的车程,起早贪黑跑个啥劲儿?大柴旦又不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吃住在矿区,能随时处理各种事情,睡觉比在大柴旦踏实。
林峰从海拔低的海边来,到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原,感觉睡不好觉。每天一两点开睡,或睡得早点儿了,三四点开醒。醒了之后,脑袋比白天还清醒。一次,林峰不到四点就醒了,没办法,就看最无聊的书,闭上眼睛数数,用尽各种催眠术。无奈睡神已去,就是请不回来。于是就打开电视看到七点多。有个同事每天跟着通勤车跑大柴旦镇,风雨无阻。问其原因,人家说,就靠来回坐班车补觉呢。别看在床铺上来回烙饼,脑袋特清醒,到了班车上,车一发动,路上一晃悠,准保打起呼噜来。
林峰不愿跑大柴旦生活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懒得买菜做饭,宿舍两个人,又不忍心坐享其成,过剥削人的日子。林峰和另一个同事,一个阳面,一个阴面,中间卫生间,客厅有电视,厨房可以煎炒烹炸。每天弄几个想吃的菜,喝点小酒,然后海阔天空,或到草原上遛弯,打发时间也快。可林峰还是觉得在矿区吃食堂更方便,吃得心安理得。
早晨起来洗把脸,到食堂吃包子喝粥,剥茶蛋,享受咸菜丁炒鸡蛋的美味,林峰乐此不疲。
矿区的职工有个共识,在高原炒出来的菜,炖出来的鱼,怎么也不如海拔低的老家弄出来的香。不知道是缺氧的原因,还是到了高原舌头味蕾迟钝的缘故。就连号称“大厨”懂烹饪的人都降低了自信。
刚到饮马峡和大柴旦时,最让人新奇的是,看见人们用高压锅煮饺子。高压锅煮饺子,那还不得吃片汤。结果,饭店饭店如此,家里家里如此,真是对传统煮饺子方法的一种冲击。不用高压锅,饺子熟不了。好吃不如饺子,嘴馋的人从不怕费事。
林峰还真的在办公室起过一段火,后来又黄了。食堂的米饭硬而无味,他从超市买来大米,自己用高压电饭锅蒸,米饭香喷喷的。不动脑子,吃不到美味佳肴,好厨子也是个有头脑的思想家。有了可口的米饭,吃咸菜条也香,或就着从老家带来的虾皮小鱼,或去食堂买份韭菜炒鸡蛋,或回大柴旦炖几条鲫鱼带回来,也能让胃公子舒服些。后来,林峰就懒得跑食堂排队了,懒得回柴旦折腾了,弹药断了供给,停火也属正常。林峰还油炸了好多从老家带来的海楞蹦鱼,又脆又硬又不香,牙都嚼疼了。一次,林峰寻思改善一下生活,就从食堂买了红烧肉,点了麻辣鸡丁,带回宿舍,怎么吃怎么没味道,于是就酱油拌饭。林峰来饮马峡头三个月,就掉了二十斤秤。
三月底的饮马峡渐渐暖和起来,但依然荒凉萧索,到了五月骆驼刺、沙葱等植物才会显一点绿色。林峰家人电话里关心嘱咐他:青海很冷,多穿衣服,当心感冒。在饮马峡矿区工作,还真得多注意,细胞缺乏氧气,没了活力,人的抵抗力会降低,感冒了不容易好。不光是感冒,各种病都不容易好。有一次,林峰手背被硬东西划了一下,要是在老家,割个口子也不算啥,结果没出血的手背硬是出了个伤疤,真是让人服了这个地方。
饮马峡是个风口,上午还阳光煦暖,没一根风丝。中午就“呼呼呼”刮起风来,戈壁的沙子起舞欢涌,摇旗呐喊,唯恐天下不乱。一刮风,林峰就赶紧收拾后窗台晾着的海楞蹦鱼。这里天气干燥,最适合晾晒食物。林峰从老家拿回来的小望海潮鱼,不用晾晒,在塑料袋里放着,就变得干脆,手一捻,成了粉。买了青枣,吃不了,也不腐烂,最后干成了干枣。葡萄也变成了葡萄干。在风口,嘴巴,爱裂口子。
林峰从老家带一塑料袋对虾,起风前没来得及收拾,结果飞沙走石里夹杂着飞鱼飞虾,成了窗外奇观。一刮风,气温就降下来,天黑了就更冷。好几次去厂西边戈壁转悠的想法,都被戈壁大风吹得飞扬无踪。偏僻的饮马峡,就连邮寄信件也让人着急。
有的包裹到德令哈就打住了,让亲自去取。而德令哈离柴旦还有两个小时车程。
饮马峡河滩上有疑似玉石的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石头。林峰的两位同事特别喜欢收藏石头,就常去河滩捡。后来,把林峰也拉下水。说是河滩,其实河道里没有一滴水。河道是夏季雨水冲刷出来,河水走了,只留下空空的河床,蜿蜒着伸向天边。沿着河道往西,一直走下去,会遇见句号一样的湖泊。
带上瓶矿泉水,不是用来喝的,浇在石头上,用来鉴定石头值不值得带走。照玉石的小手电筒也不闲着,不能放过每一块,要仔仔细细探照石头的透明度。风声在耳边呼呼,手执小手电筒的同事声音飘忽:“嗯,透明度不错。”另一位同事不屑地望一眼道:“纯石英。”大家轰然一笑。一位同事捡石头上了瘾,居然每每出发要带上编织袋,气势骇人。看到好一点的石头,就纳入囊中,舍不得扔。回来的时候,肩扛手拽,真是个力气活儿。每次捡完石头,都睡得好香,似乎背回来的都是催眠大师。这些捡回来的石头,在戈壁滩上怎么看怎么像玉石,可是到了水房冲洗晾干后,怎么看怎么像纯石头。
出门在外,回家探亲是个永恒的话题。每个季度的假期天数固定,怎么减少路上时间,是林峰老乡们一直研究探讨的课题。路线越研究越精,为了提前两三个小时到家,有人把从格尔木出发到北京下车的路线,改到石家庄下车,然后打车换站,再坐高铁到老家。这样就一改和家人吃晚饭的惯常,实现了和家人共进午餐。有同事干脆长期飞机,无论春夏秋冬,无论票价贵贱,独行侠蝙蝠侠一般,在天上飞来飞去。
林峰一直以为,那位常坐飞机的老乡家里条件好,才每次探亲都坐飞机回去。一天晚上,两个人吃完饭后聊天。林峰才知道,老乡的女儿刚刚三岁,媳妇上班离家也远,孩子姥姥照看孩子。三岁,正是咿呀学语的时候,也正是好奇心强,向父母问这问那的年龄,父母却不在身边。孩子越来越不愿说话,总是自己玩。这位老乡到回家,女儿和他明显有了距离感,不愿和他交流。刚刚熟识起来,亲热起来,老乡就又回了青海。女儿让他讲故事,他只会一个故事。女儿就让他重复讲,一个故事要讲上七八遍。其实,女儿不是觉得故事多有趣,而是在享受父女独处的美好时光,让他把没有陪她的时光都补上。
这位老乡回青海后,开始女儿天天找他视频。时间一长,就不愿面对镜头,说出了大人话:“爸爸你总不回来,太让我失望了。”说着,这位年轻老乡眼圈湿润了。有的亏欠无法弥补,光阴每天都来,不会逆转。
林峰刚来饮马峡的时候,听先来的人嘱咐:别吃太饱,过几天再洗澡,别喝酒,走路要像老干部,悠着点儿。林峰不知深浅,当晚就洗了澡,吃饭也吃饱为主,早晨两个包子一碗粥一个鸡蛋,再加小菜,同事望着他满载的盘子,总笑嗤嗤地说“忒奢侈”。
“人是铁,饭是钢。吃不进东西可不行,全靠他老人家给挺着呢。”为了吃好,矿区不吃食堂的几个老乡起了火,食堂看不见人影。拿手饭是蒸大白菜馅的饺子,刀功也相当了得,萝卜丝切得精细。很多人在家当甩手掌柜,到了这里修炼成了大厨。蒸包子,包饺子,炖鱼炖肉,炒菜凉拌,十八班厨艺样样精通。
海拔高,氧气稀薄,一直困扰着海边上来的人。从西宁到饮马峡来,当地人总是称“这两天就上去”,回西宁了就称“下去”。如此,林峰他们这些从零海拔来的人,回老家了就该称“下下去”,到饮马峡就得说“上上去”了。还有人出了个天方夜谭的主意,将来在饮马峡打口深井,下了班就像采煤工人一样下井,享受黑暗之中的低海拔诱惑。天,要打一眼三千多米的深井,才能和他们的老家海拔拉平。打出水来是小事,弄不好还得出石油。
饮马峡厂区南边有个小火车站,从北京到西藏的火车就从这里经过,快车不在饮马峡停靠,一晃而过,看不清车窗内的人脸。通往敦煌的铁路线正在紧锣密鼓地施工,大家都期盼着开通的那一天,礼拜天就能去低海拔的敦煌吸氧了。饮马峡火车站在扩建,大家都期待快车能多停一趟,哪怕一两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