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林峰给老岳父打了个电话,问问平安。
老岳父说:“一切都好,就是有一次到大河边钓鱼,突然来了大风,雨夹雪,到家就湿透了,腿疼的厉害,刚开始起不来炕,现在好多了。”
一定是王妮托梦来了,给岳父带些青海特产虫草酒可以祛寒除风,再带些藏红花泡酒,先看看效果,林枫心想。
也可以带些青稞回去,青稞产在缺氧的高原,听说这里的长寿老人与常年吃青稞关系很大,不仅壮精益力,也能除湿发汗。林峰望着车窗外漫山的羊群,想起了小时候的时光。
太阳吹火,天空一片炫目的白,叶子在热辣的风中抖着碎粼粼的镜片。知了隐藏在枝冠里耳鸣般嘶叫,把村庄沉入喧腾的海底。乡村土路上的热浪波纹,如透明的水一般徐徐流淌,光脚踩在细尘里,像踩在火炭上。赤脚的聪明小孩子躲开脚心,用脚掌外侧“噔噔噔”走路。一群群红蜻蜓浮在村口透明的安静里游弋,盘旋,像是密谋一场战役,或计划一场出行。绿蜻蜓的直升机在田野里巡航,寻找战机,又像是丢了黑匣子之类什么贵重东西,寻寻觅觅。村子南坑的青蛙在水边打坐,间或发出“咯咯”的鸭叫声,蛙声的颤音沿着清凉的水皮扩散,扩散,进入清凉的梦里。或许,是身材小于鸭子的缘故,青蛙的嗓音总是略显稚嫩低调,没有鸭声自信高亢。
林峰老家南坑边的黄土粘度特别适合搓泥球,晒出来不裂纹,放久了,也不散架。泥球装在弹弓皮兜里,有子弹上膛的沉实感,打起家雀来命中率也高,打小柳叶,一颗泥丸飞出,一羽小鸟瞬息稀巴烂,没有了鸟型。夏日里,柳树头蓬勃,招摇,像是在呼喊一场雨,像是卖弄柔腰。田边路边的草叶鲜绿,葳蕤,埋伏着蚂蚱、蟋蟀、草蛇,埋伏着葱绿的时光。
麦田里,麦子从头到脚褪尽了绿颜色,举着针细的麦芒,打起不容侵犯淡黄的版块。麦田里的一根根麦子,就像军训完毕脱去绿军装的学生仔,齐刷刷等着农人的检阅。麦子们撤场之后,麦田凹陷空落,裸露出一行行整齐的麦茬。黄蜻蜓密集起来,像是在互相询问麦穗的下落,不知所以,振翅无策。遗落的麦穗躺下来,望着天空的云絮,想着走过的时光,心生悲愁。披过雪花,耐过严寒,早熟的麦子,过早被鸟雀觊觎,过早归入了仓廪。
村西小学操场上,小学生们脖子上扎着红领巾,按年级排成歪曲趔巴的队列,聆听校长关于拾麦穗的动员讲话。平日只见其人不闻其声半陌生半威严的校长,似乎一年只出来讲一两次话。在小学生们的印象里,校长是用来讲话的,老师是用来讲课的,蜻蜓是用来捏尾巴的。操场周围,一圈古柳垂着发丝,在低头聆听校长讲话,校长的话语里有思考不尽想不透的道理内容。北面的一排教室威严地站在校长身后,放大了校长拾麦穗动员讲话的意义,那些横七竖八躺在麦地里的麦穗分量也就沉实了许多,金黄的颜色金贵扎眼起来。脖子上的红领巾伏如一团鲜艳的火焰,充盈了燃烧的温度。
各班的班主任对校长的讲话内容早就了然于胸,并没有和学生们一起倾听,而是威严地站在队列前用食指点着一个个小脑袋,一对一对数人数,询问缺失学生的下落。校长关注的是小学生的劳动态度,班主任关注的是参加劳动的人数。小学生的队列前,放着多半铁桶红褐色的糖醋水,胆大的男孩子在老师不注意的时候,用水舀子尝了尝,那糖醋水瞬间冲进了黑眼潭里,眸子亮如波光。又好喝又解渴的糖醋水成了小学生们关注的焦点,据说还滴了味道古怪的藿香正气水,可以降温解暑。娇气的女学生脖子上挂着细绳,细绳系着宽沿草帽,飞碟般伏在后背。
小学生的队伍终于出发了,被校长讲过话的队伍就是一支有思想的队伍,就是一支能收获夏天的队伍,雄赳赳,气昂昂,浩浩荡荡,顺着街道开往村南,再一路向西,向西,向西。后来,小学生的大部队就分成了几个小分队,奔向各自负责的麦田,分开的队伍就不再那么有气势了,就散了心情。小学生们希望大部队一直浩浩荡荡、雄雄壮壮走下去,不必分头执行任务,哪怕不捡那些“粒粒皆辛苦”的麦穗,也不可惜,就那么一直走下去,把校长讲话的意义丢在了村口,一直走下去。
收割完的麦地裸露着黄褐色干裂的肌肤,蜻蜓在上空盘旋,蚂蚱踩着残余的麦秆蹦跳。几个顽皮的小学生手捏着蚂蚱,让蚂蚱掐架。被老师粗粝的嗓子喊回,不情愿地加入队伍。白面皮女生戴上了遮阳草帽,俏丽可爱起来。小学生们站成稀疏的一横排,拉网式低头往前搜索麦穗,把捡到的麦穗放进空书包里,最后这些麦穗要统一交到生产队。走着走着,横排的队伍就乱了,先由线变成了点,又由点聚成了堆,忽而,又四散开来,麦田里杂乱无章。
酸甜可口的糖醋水对付着日光曝晒,小男孩子喝得肚皮溜圆。第二天,因为曝晒,林峰头有些晕热,人开始发蔫,就请假没参加拾麦穗活动。躺在家里炕上,林峰深感愧疚,觉得对不住校长的动员讲话,对不住那条雄赳赳气昂昂的长长队伍,对不住那些喝下去的糖醋水。下午,女老师到家里来看林峰,手里握着两根带刺的墨绿大黄瓜。林峰就更觉得对不住那两根黄瓜。女老师摸着他的额头,说了几句疼怜关心的话,然后微笑着走了。正在烧午饭的奶奶把黄瓜洗了,泡进水面满沿的水缸里,过些时间,捞出来,咬进嘴巴,凉脆爽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