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春天,稻田里灌水如镜,西大河岸边的柳条上钻出一溜溜毛茸茸绿色小耗子时,财务科长带队,进了财务科的王妮去了天津进修。
形只影单的林峰自此就很少走出校门了,除了备课上课,就是猫在宿舍或办公室埋头写东西。偶尔写累了,也去校图书馆查查资料,看看杂志。小韩看到林峰沉默寡言一副准失恋的样子,就会“呵呵呵”乐出怪声来,一副隔岸观火、幸灾乐祸的得意样子。林峰看他时,他就佯装低头看杂志。
小韩见林峰可怜兮兮茶饭不思的模样,也会突发悲悯,提醒提醒林峰,“人一走,就没事了?未来的丈母娘家得经常跑跑,领导在和领导不在要一个样,正是看表现的时候。人家会有意观察你无意之中的表现,表现不好了,转正就费劲。别以为搞对象就是两个人的事,以王妮为核心,还要有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战术,他父母姐妹的那几票也是相当有分量的。我是把你当哥们,真心帮你。你自己垒长城,不是垒歪了,就是垒倒了。”
林峰倒不是因为小韩这几句他都明白的讨好的话,才想去王妮家。自打王妮走后,他从心里觉得离王妮家人的心越来越近了,把王妮家当成自己的第二个家了。他慢慢走进那条盛载着两个人笑声的小巷,望着院子里那棵高过屋顶的柿子树,然后坐在王妮家的炕沿上听一家人聊天,听一家人乐呵呵地说起王妮小时的趣事。他觉得王妮就微笑不语地在身边,头紧挨着他的肩。
林峰觉得自己已渐渐融入了这个家,觉得和王妮爸爸妈妈说说话儿,看到王妮妹妹弟弟对他好感的笑脸,心里盈实一些。
返回学校的路上,林峰也会觉得王妮刚刚就家里,刚刚送他走出小院,手扶那扇闪着油漆光泽的小铁门,目送他。王妮并没远离这座小县城,昨天在,今天依然在。
又一个蓝天白云的星期天,林峰想去王妮家看看,骑车到学校南门口时,刘涛岩一脸灿烂地朝他招手,“林老师,林老师,有你一封信。”声音闷在玻璃窗后面。
林峰支上车梯子,走进书报纸墨味夹杂香皂水味的传达室。传达室的这种味道,让他的身心瞬息松弛下来。纸墨味是林峰喜欢的,香皂水味是王妮喜欢的,传达室聚敛了两个人喜欢的味道,这独有的亲切味道,让林峰觉得刘涛岩也亲切起来了。
刘涛岩恭敬地递给林峰一个几乎没有厚度的白信封,林峰接过信封,一看是王妮的字迹,他的眼睛瞬息亮了起来。
刘涛岩见状,忙从床边拎过个木板凳儿,“林老师快坐,快坐,在这里慢慢看,别累着。”
林峰笑笑。
“一看林老师就是个没架子的人。我在传达室上班,别人瞧不起,自己也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总想学点啥,也想写点东西。前天,刮大风,下大雨,传达室来没人来,我捏着笔费了半天劲,一个字儿也没写出来。你说,我是不是不是那块料啊?跟写作绝缘啊?”刘涛岩边说边搓手边“嘿嘿嘿”乐。
“吃饭是天生的,人人都会,也不能算是一个人的本事呀。不付出努力,没毅力坚持,没人从天上往你脑袋上砸馅饼。”
“看见林老师,我就想起这个梦想来。拿起笔,梦想的船就沉没了,我觉得手里的笔就像是一枚击沉梦想的鱼雷。”
“慢慢来吧。学画的人,许多是照着徐悲鸿的画来画马,要是能画出人家的大概来,也算不错了。就怕照着画,最后画成了驴。总之,只要画,总比不画强。”
“嗯嗯嗯。”刘涛岩似懂非懂崇拜地点头,脑袋像鸡啄米。
从传达室出来,本想去王妮家的林峰又折回了宿舍。看王妮的信,跟吃红烧肉一样香甜。林峰细细品味着王妮信中的字字句句,觉得每个字都是王妮的心。读王妮的信,觉得她就在耳边私语,往外拔甜滋滋的丝。林峰的思绪也倏然飞到王妮的青丝耳际,思念之情陡升。
宿舍的北窗外,一群男学生正在操场上踢足球。学生们奔跑着,忽聚忽散,兴致颇浓。林峰恨不得飞出窗外,落到足球场上,狠狠地踢上几脚球,才能缓解见不到王妮之痒。
操场北边的红砖围墙外,一排排白杨挺立,梢头挂着淡白的云。
林峰吃蜜一般读了好几遍王妮的信,然后把信纸捂在胸口,闭目仰面躺在床上,美美地吧嗒。
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然后侧身看了一会儿踢球的学生。之后,把信纸叠好,翻身下床,把王妮的信收进床下的皮箱。
林峰没有急着回信,他要等夜深人静的时候,没有外界干扰的时候,再酝酿给王妮回信。
林峰从宿舍出来,活动着胳膊来到操场。学校操场东南角有个健身器械区,摆设着单杠、双杠和高低杠。林峰上师范时,就爱悠双杠,胳膊疼疼的感觉,好像瞬间就长了丝丝缕缕的肌肉,瞬间就有了健美的成就感。那时,他特别羡慕一位体育老师,每天悠双杠时,很有力度,把双杠悠得“哐哐”山响。胳膊上的肌肉更是涨满了短袖衫的袖管。好长一段时间,林峰都以看体育老师在双杠上锻炼为乐趣。体育老师肩上搭着运动衣走开后,林峰就模仿着体育老师的动作,悠双杠。刚开始,胳膊根本撑不起他的体重。时间久了,也渐渐找到了感觉。
林峰拉了十几个引体向上,实在拉不动了,就用手指搭着横杠,在空中挂了会儿身体,觉得手指节发疼时,他就又上双杠做了十多个支撑。
学校操场东边不远,就是学校的一方菜园,菜园是学校食堂蔬菜的供给基地。学校食堂的一部分蔬菜来自菜市场,一部分就来自这个小菜园。菜园里养着猪,养着鸡,养着鹅,菜地间还有几亩鱼池,偶尔可以给学校师生改善一下伙食,让大家体会感受到自有菜园的那份优越。到了年底,学校老师们还要吃节余,每人领上几条草鱼白鲢,徒增了不少年味儿气氛。
菜园周围挖了一圈儿人工水渠,有三四米宽,齐岸生了直挺挺的芦苇。水渠里,也是鲫鱼、麦穗繁生。
一年夏天,校园里静悄悄的,学生们正在上课,教室里偶尔传出老师铿锵有力的嗓音,偶尔传出学生齐声朗诵的读书声。这时,校园上空突然出现两架超低空飞行的银白色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撕破了天幕,直刺师生们的耳鼓,所有的课程骤然都断了下来,一片空白。飞机掠过校园,在闪过菜园人工水渠瞬间,一架飞机肚子底下落下一枚汽油桶大小银色椭圆形金属器物,神秘物体不偏不倚落在了菜园水渠中间,击起一人多高的白色水花儿,斜插在水渠中,四分之一露在水面外,像枚没有爆炸的炸弹。
这对于小县城是个大事件。下了课,老师学生们蜂拥跑出教室去看究竟,沟渠边围满了好奇的眼睛。有人猜测说,是境外敌人实施侵略没有得逞的秘密武器,得赶快报告中央;有人推测说,可能是马大哈飞行员操作失误,不小心丢了飞机上的部件儿,人家肯定还得回来找;还有人很在行地断定,水里的东西是飞机的副油箱,飞机飞到学校上空,快没油了,路程还远,为减轻配重,为省油,迫不得已才舍车保帅,把油箱扔掉了。回来找的可能性不大,成本忒高。
一时间,小县城街头巷尾、家家户户的饭桌上都在谈论这个话题。众口说法不一,沸沸扬扬,有的还争得脸红脖子粗的。
林峰回过神来,望着水渠发了会儿呆,苇芽星星点点兀自绿着。
林峰一抬眼,见食堂管理员吕胖子企鹅一样和小韩的老乡卖饭小姑娘一前一后朝菜园走去,只给一个背影。小韩这个老乡小姑娘个子不高,瓜子儿脸,尖下巴,白白净净的清秀,笑起来弯弯的月牙眼月牙眉。小韩偶尔会在宿舍诡秘地炫耀:“掐一把,能捏出水,蜜桃一般。准是那个娘娘犯了错,被投到了这里。”
林峰面朝东,视野自然就在菜园一带。余光里,吕胖子和小姑娘在菜园草棚旁咬耳朵。养鱼池粼粼的波光把他们的面庞映得白亮,小姑娘歪头晃着身子捶了吕胖子。吕胖子低头进前草棚,拽了一下小姑娘袖口。
林峰撑了几下双杠,吕胖子和小姑娘不在视野了。余光里,单弱的小草棚子在微微晃悠。
林峰没有窥视癖,觉得浑身不自在,就绕操场跑了两圈。比小说编得还巧,他刚跑到面对菜园时,小姑娘从草棚里闪身出来。她右手叉腰,先是抬头往远看看,显然没在乎跑步的林峰。小姑娘边走边侧头频吐唾沫,像吃了什么脏东西。一会儿,吕胖子也从草棚猫腰钻出来,叼着根冒蓝烟的烟卷儿,走路晃着身子。
学校图书馆分为借阅室和阅览室。李婧在阅览室。
李婧弟弟事件,比飞机往菜园水沟扔金属异物产生的轰动,有过之,无不及。用这种机会进学校上班,虽是无奈之中的现实考虑,李婧觉得比其他教职工矮了一等,与人交往有些拘谨,放不开。
小韩每次借书回宿舍总牢骚不断,说李婧不像这个学校的人,跟人隔着一层儿膜儿,不容易接近,也分不清是自傲还是自卑。
林峰对老同学李婧心情挺近,觉得李婧单纯透明,没那么多事儿,是个相处不累心的人。
林峰记得上初二时,李婧跟大齐分到一桌儿,在老师眼皮子底下的第一排。一天下午放学后,教室只剩下大齐和林峰埋头赶作业。大齐像个歪着头忙活的蚂蚱,写了会儿作业,然后扭头喊林峰到他桌上一起交流作业。林峰拎书包到了大齐课桌旁,见桌斗里有个花书包,便问,“李婧没走?”大齐看看桌斗里的书包,抻出来“嘭”地扔在课桌前的地上。这举动着实让林峰没思想准备,呆立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花书包瘫躺在水泥地面,像个受委屈的孩子,铅笔盒上的小熊从书包里探出头来,怯怯望着林峰。
林峰想把李婧的书包取回来,书包没招谁惹谁,受如此境遇。大齐拉一下他的胳膊,“快坐下写,写完赢你两盘乒乓球,手腕痒痒了。”
林峰正犹豫着,素素气气的李婧从教室门口小跑进来,在书包跟前来个急刹车,低头吃惊望着地面上的书包,又抬头看坐在她座位上的林峰,仿佛恍然明白了什么。林峰心里一阵慌乱,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张口解释。四目相对,李婧眼中的不解却瞬间转为羞怯的眼波,旋即蹲下身拾起书包,拍着书包上的土,转身“噔噔噔”跑出教室。
林峰心里像吞了苍蝇,乒乓球也都输给了大齐。大齐傲然抹着腮帮的汗,“给你报一箭之仇的机会,别让我等太久。”
书包是大齐扔的,林峰却觉得自己像欠了李婧什么似的,一直想找个机会跟李婧解释一下,解释就得把大齐兜出去,他背着这口黑锅难受了许久。
李婧见到林峰总是一副含羞含笑表情,这表情让林峰更觉得欠了她什么,也对李婧好感陡增。渐渐,林峰也就释然,微笑面对李婧了。
一个小雨的星期天,他还专门撑伞,到街上百货商店买了封面是刘晓庆剧照的蓝皮塑料笔记本,想找个机会给李婧。李婧总和几个要好的女同学同来同往,林峰也只好把那份情愫和勇气压在书包最底层。
林峰去图书馆前,先回宿舍洗了洗手,用王妮喜欢的熊猫香皂洗掉手上的铁器锈味。
小韩老师正乱着头发躺在被窝里翻看杂志。上次,林峰和小韩闹了一通后,小韩收敛了几天。过了劲儿,就又忍不住滑嘴滑舌,管住什么,也管不住那张贫嘴,只是不再涉及敏感话题。
“好吃不如饺子,舒坦不如躺着。想吃豆腐脑油炸饼了,你还别说,咱们食堂的油炸饼炸得还真是香脆,我就爱吃那层脆皮。豆腐脑的卤总舍不得多给,还好我老乡在那。”小韩吧嗒吧嗒嘴,回味着。
林峰的运动鞋换上棕色三接头,“我去阅览室了,你接着抽懒筋做梦吧。”
“哎呦,我说大哥,念在同窗的份儿上,就劳驾你跑一趟食堂呗。看在上次皮带的份上。”
“大哥,你是吃早饭呢,还是吃午饭呢?”
“几点了?”小韩赶忙翻枕头,拿出那块亮镫镫上海全钢手表,“哎,我的炸饼。中午,蒜薹炒肉,西红柿鸡蛋,米饭。早中晚,三合一。”
林峰没吭声,对着小镜子梳头发。
“女为悦己者容。林老师收拾这么整齐这么讲究,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啊?大美人王妮此时又不在家,值得商榷。”小韩嗓子懒洋洋地拉着长声,斜瞥一眼林峰,把杂志脊背朝上搭在床头铁栏杆上。
“早起还没刷牙呢吧?不呱呱难受,呱呱起来难闻。”林峰对着镜子正正衣领。
“你可不要走私呀,王妮的眼线多着呢。再说了,我想拿回本杂志看看,李大美人儿冷着脸讲学校的这规定那规定。你就能把好几本杂志一起带回宿舍,她不知道咱俩在一个宿舍吧?要不,就是故意气着我呢。”小韩气蛤蟆样,气哼哼,越说越有劲儿。
林峰笑起来,“摆正心态吧,年轻人。人家没你想的那么差,那么坏。心态不好,越诉苦越苦,越抱怨越怨,越看不惯越不惯。”林峰宽慰嘲弄并用,昂着脖子优越地瞟看小韩。
小韩气愤难平,下了床,光脚笈鞋,上边跨栏背心,下边灰秋裤,背着手踱步,“世风日下啊,同学就可以拉关系搞特殊化,这可不是一本杂志的小事,窥一斑,知全豹。这不光是学校风气的事,社会风气就不怎么样,刮进了校园净土。这世界真是让我欢喜让我忧啊,还有没有净土栖身了。我得找校长评评理去,校长他老人家日理万机也要去。”小韩摇着脑袋,继而变成了活动颈椎。
“出去领略领略大操场的开阔,望望天儿,就没那么多话了。说人不如人,你那个食堂漂亮小老乡也没少照顾你,你一去打饭,总是多快好省的,怎么不跟校长去说说呀?对了,刚才还真看见你那小老乡了,搞对象了吗?抓紧张罗一个吧。”
“我正纠结呢,她总对我暗送秋波。可惜了,她是临时工。凭她可人的模样,也能搞个在县城有正式工作的,好留在县城。介绍过几个老师,有的老师看上她模样了,看不上工作。她也很找个老师,转换转换身份。要不,给你介绍介绍?对了,你有王妮呢。留着,让我纠结吧。我那小老乡,可好啦。礼拜天,骑车子驮她回家,一路上风光无限,说话温温柔柔,特别会撒娇。你想象不出来有多好,我就把车子骑到最慢,乐不思蜀了。”小韩也扬起脖子,一副受用样子,抬眼瞥林峰。
“你可是有对象的人啊,注意言行,别利用人家单纯,占人家小姑娘的便宜。”林峰一字一顿,边说边往外走。
小韩挺挺胸,“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们是纯粹的老乡。至于你跟李婧同学,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我们是纯纯粹粹的同学,你不要亵渎。”林峰顺手蘸了门口脸盆里的水,回身往小韩脖子上弹。
小韩忙缩脖子,打着哆嗦往床上躲,声音亮起来,“谁管你们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就知道,王妮温柔柔,李婧冷艳艳,林老师啊林老师,艳福真不浅啊。”
“打住,又满嘴喷粪。”林峰收住步子,作端脸盆状。
小韩赶忙钻被窝,“你急啥?急,就说明有故事,有隐情。我又没说你喜新不厌旧。”
“茅房里摔茶杯,臭词儿乱蹦。怪不得老师学生都尊呼你国际流氓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呢,我也算服了。”林峰说完,走出宿舍。
“好哇,嘴这么损,我非收了你不可。把你带出来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小韩从被子里钻出头嚷喊。
林峰顿着步子下楼,楼梯口,正好遇见小韩对象,一个瘦高挑、白净粉嫩的女孩儿。小韩没事就跟林峰炫耀她皮肤如何嫩滑,如何有弹性,胸和臀比皇妃娘娘的还要美白,好像他见过皇妃娘娘似的。
“林老师,出去呀?外面下毛毛雨了,没带伞啊?”暗仄的楼道里,女孩儿笑得像一盏灯。
“哦,不用,也没多远。”林峰朝女孩笑笑。
林峰头上的天空阴着脸,不紧不慢运送黑棉絮,凉丝丝的雨星往脸上飘。天生喜欢下雨天儿的林峰精神一振。雨星像来自天上亲密的朋友,同地面、屋顶、树冠窃窃私语,淅淅沥沥迷迷濛濛地落。
林峰满心凉润,沿着图书馆前的水泥台往门口走。他侧头隔窗见李靖在阅览室里正朝他笑。书架书册线条的映衬下,李婧如素描画里的人物般清雅。
零碎的雨星膨胀成了大雨点儿,密集砸下来,窗子上的玻璃如被小木棍一下一下敲打着,发出“砰砰砰”声响。玻璃窗内的李婧变得模糊,向林峰摇晃的手掌红润一片。林峰紧跑几步拉开玻璃门,喧腾的雨声截在了玻璃门外。在风舵的操纵下,雨柱扫刷着门窗。
屋顶一排排日光灯把阅览室漂得雪白,整整齐齐的桌椅泛着温黄的光晕,只有两个人的阅览室略显空阔。
“预报有大雨呢,你真会挑看书的天气。”李靖笑望着林峰,把织了半截的毛衣袖塞进桌斗。
“这天气看书才好呢,更是喝酒的好天气。刚才还毛毛雨呢,老天的脸,女人的心,说变就变。”林峰顺口秃噜这么一句,又觉不妥,“别多心,没别的意思。”
“我们女人的心就那么不受待见?再怎么也比男人的花心强呀,起码还能跟老天的脸相提并论呢。”李婧望着林峰,乐成一朵花。
“你可别介意,不知怎么,跟你一说话,思想就放松,嘴巴就没把门的了。”林峰瞄一眼李婧的眉眼。
“我可没那么小心眼。”李婧鼻子根儿笑得挤出细密的褶儿,眼睛月牙儿一般弯。
“知道你心量宽,才口无遮拦。”李博文打哈哈。
“肚子里没墨水就简单,不像你们当老师的,知识分子想法多。”李婧看看林峰,笑笑。
“看似简单,也不简单,学不来的简单。”林峰笑看一眼李婧,走到杂志柜前找了本杂志,就近坐下。
“文人挖苦人,还这么中听。”李婧提暖壶倒了杯热水,放在林峰桌角。
“光瞎忙活,我有段儿时间没来了吧?”林峰用手上下摸水杯,体验杯壁的热度。
“嗯,有段儿时间了。可来一回,还呼风唤雨的。”李婧说完,右手插住腰眼,乐不可支。
林峰也咧嘴笑了起来。
窗外电闪轰鸣,雨点儿“啪啪啪”弹撞玻璃窗,雨幕模糊了前排物理实验室。
“看书吧,不打搅你了。”李婧走到窗前,看外面的雨势。
李婧的背影和学生时候比,高挑了些,带了曲线,藏了暖心的柔性。周身旋绕着爽心的风韵,气息浸润心骨。
林峰想和她多说几句,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校园里有鱼,扁着身子顶流呢。”李婧回身指给林峰看。
林峰忙起身走到窗前,往水泡涟漪的校园张望,“东边是菜园养鱼池,这么大的雨,养鱼池的鲫鱼从排水口顶上来了。我去逮几条,中午咱们炖鱼吃。哎,快看,还真多,那个白的,游得多块。那还有一条。”林峰兴奋起来,“有脸盆吗?我去捉。”
林峰开始挽袖子,卷裤腿。
“快别去,这么大的雨,还不成落汤鸡啊,浇感冒了不值得。”李婧拉一下林峰袖管。
林峰没理会李婧的话,向墙角的塑料脸盆奔去,顺势把皮鞋甩在墙角。
“还有个老师样儿没有?上自习的学生们都看呢。”李婧皱着眉头笑。
“那就来个师生捉鱼大会战,好久没摸鱼玩儿了,小时候就爱在水沟里摸鱼。”林峰说完,拎着盆,推开门冲进雨幕。
李婧追出去,递给林峰一把打开的粉红花伞。林峰用脚踢着盆,一手打伞,一手捉鱼。碰上挣扎的大个头鱼,就用脖子肩膀夹住伞,两手去捉。
林峰走进阅览室时,裤腿已湿透,沥沥落水滴。李婧赶忙找来毛巾帮他擦胳膊上的雨水。脸盆里十多条活蹦乱跳巴掌大小的鲫鱼,卷身蹦跳,敲得脸盆“嘭嘭”响。
“收获不小吧?不能多逮,菜园吕胖子找来。”林峰抓过毛巾往脸上抹一把,“就一层薄水,像小时候河沟子里水快干时捡干锅一样。这鱼干净,打鳞掐肚子,中午红烧鲫鱼。”
“我这儿啥都有,酱油醋葱姜蒜,前天回家摘回来的小辣椒可辣了。”李婧说着把盆端进侧门水房。
“有大酱香菜吗?尝尝我的手艺。”林峰跟进水房,涮洗毛巾,一身轻松,咧着嘴巴笑。
“要啥有啥。我把鱼打理好了,你炖。蒸上两个人的米饭。”李婧给鱼打鳞,掐肚子去苦胆。鲜活的鲫鱼在她手里翻卷挣扎。她有些把持不住,脸往后微仰。
阅览室的小长桌铺上了报纸,一盘红烧鲫鱼,一盘蒜末拌黄瓜,一小碗红咸菜丝香油姜末。鱼香的味道,混合着米饭香,在阅览氤氲。
墙上的石英钟“哒哒哒哒”轻柔地移动秒针。外面的雨布还在风里飘摇,中午时分,傍晚一样黑。东墙外,天边一线混沌墨绿。
“真可口。”林峰往嘴里扒拉米饭。
“比吃食堂可口,食堂的米是从水里捞了再蒸,没香味儿。大锅菜也不好吃。我就不去食堂排队,自己简单做点,就比食堂顺口。对了,我还从家里带了咸鸭蛋,磕破皮就冒油,我给你去拿。”李婧起身。
“吃饱了。”林峰放下碗筷。
“吃食堂吃够了,就来这里吃。一个人的饭菜不好做,两个人吃得更香甜。”李婧回身望着林峰。
林峰笑笑,起身收拾碗筷。
两个人在水房洗刷碗筷。
“两个人吃饭香,看你吃饭忒香甜,带着我也多吃了半碗。”李婧冲洗抹桌布。
“光吃红咸菜就比吃食堂可口。”林峰握着筷子,直直腰。
窗外的雨喧腾不止,雷声如战车隆隆。
“这天气不会有人来看书了,下午你干脆锁门休息得了。”
“嗯,你也回去午休会儿吧,换换干衣服。”李婧额头泛起红云,“天忒黑,又打闪又打雷,忒吓人。你来之前,我正浑身抖呢。”
“我回去了。也不知道小韩和对象在不在宿舍。”林峰望望窗外的雨,挽上湿裤腿往外走。
“等等。”李婧柔声里裹着颤抖。
林峰一回头。
李婧在胸前展开一张信纸,用蓝色圆珠笔写了两个大大的字:爱你。
林峰脑袋里瞬间一片空白,他僵直愣在原地,心如落在地面的玻璃球,一下下弹跳着。
李婧捏着信纸,眼波含情,定定望着林峰。
窗外的大雨“哗哗哗”想要淹没整个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