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点儿在云层里向地面儿斜睨了好几天，像一位画过眼线，又涂唇膏，左顾右品，不急着走出宅门儿的大小姐。大小姐下了凡，上了街，步子又莫名“唰唰唰”快了起来，收不住的架势。街边的白杨树绿冠蓬松，应接不暇，绿叶颤抖，欢呼涌动。地面上的浮尘腾空挣扎几下，就又被凌厉的雨脚按压下去，明亮的雨线中夹杂着细微的烟尘味儿。街面雨雾迷蒙，汽车驶过，轮胎发出“吱吱吱”碾压雨水的声响。

办公室里静悄悄，林峰的眼睛被《红旗文摘》页面上的文字抓吸着。用读书的方式独享片刻悠闲，是林峰喜欢的小情调。

矿矿曲了食指轻敲一下虚掩的门。林峰抬头的工夫，矿矿已踱进办公室，笑盈盈的眼波闪着柔光，神情亲昵。矿矿的表情，让林峰的心隙钻进一条毛毛虫，不停蠕动，痒得难受。林峰示意矿矿坐下，起身到饮水机旁，猫腰找出一摞纸杯，用指尖捏出一个，边接水边问：“又是开着你家宝马来的吧？这天儿也出来调研？”

“骚扰骚扰你。”矿矿瞄一眼林峰办公桌对面的空椅子，坐下来，不急于跟林峰搭话，仰头打量铁皮文件柜上的一盆绿萝。紫砂花盆里爬出两根儿细长茎蔓，一根儿直接垂到柜子门儿中间，另一根儿堵气一样顺着柜子顶儿走了，洒着一溜儿亮绿的叶子，又从第三个文件柜侧面顺垂下来，朝盆架儿上的一脸盆清水伸长脖子。

“这绿萝又嫩又亮，风水挺好哇！”矿矿沉浸其中。矿矿一身蓝牛仔布料工作服，消瘦的下巴，秃亮的额头，笑起来脑门更显秃亮。矿矿在县委工作，常到工厂和农场转悠，了解基层工作情况。矿矿家里开着餐馆，特别爱好摄影，开发区的好景点儿他知道得详细，开发区的漂亮姑娘他认识得很多。还有一“很”，矿矿坐到酒桌上，二三两一杯的白酒，第一杯准一口闷，很快就软榻在椅子上，脖子耷拉的像抽掉了筋骨。矿矿人很仗义，在他家餐馆吃饭，从没让别人算过账。人送绰号“三狠哥儿”。

“净化空气，美化空间。”林峰把盛了多半杯水的纸杯递给矿矿，“油价这么涨，带自己的车转，一个月奖金不够油钱吧，还得从你家餐馆里补贴，你也真够大公无私的。”

“嗯，还行。出来也能要到车。就图自在。”矿矿吹吹浮茶，小呷了一口水，笑盈盈望着林峰，“有对上眼儿的了吗？”

“还没有呢。”林峰没想到，矿矿没按老程序先聊几句工作，然后扯会儿蛋，直接就点穴，问他个人问题。

矿矿收了收脸上的笑，不错眼珠盯着林峰眼睛，“都一年多了，忘记过去，也不就意味着背叛。怀念是尊重，也是折磨。你得该喝酒喝酒，该唱歌唱歌，该找对象找对象。我有个习惯，天天下班儿步行到西边儿野地里，走到看不见人影儿的河边儿，憋足了，使劲儿喊几嗓子。喊过一阵子，身体像云彩片儿一样轻松，脉络都通了，真排毒啊。回家吃饭，那个香，躺下睡觉，那个沉。这个秘诀，一般人我不告诉他。尤其坐办公室的，真释放压力，真见效。”

窗外的雨开始“啪啦啪啦”砸窗户，林峰起身推推拉窗，只剩巴掌宽的缝儿。

矿矿推了推眼镜，推心置腹地说：“想开些，男子汉大丈夫，经得起，挺得住，没事儿哥儿几个喝喝酒，说说道道。说句你不爱听的话，要把悲事儿当喜事儿看，自己穿得整整齐齐，利利索索，开始新生活。我想跟你说的这姑娘叫苹果，人们有的叫她苹苹，有的叫她果果。自来水公司的会计，和你们厂屁股对屁股，也是缘分。苹苹二十八岁，给我当过摄影模特儿，踏实，朴实，老实。模样儿挺俊，皮肤白白净净，细细滑滑。回去后，我把照片儿给你传过来，保准你喜欢。”

见林峰不吱声，矿矿城府老道地说：“千万别搞带孩子的，啰嗦，你费时费心费力抚养大了，人家找自个儿亲爹去了，血脉关联着呢，谁跟你玩儿真情啊？尤其别找带男孩子的，你得给人家当牛做马，上学、工作、买房、结婚、生孩子、带孩子，把你套上，你就得拉车，力气小了还不行呢，跟驴似的。人家端起碗吃肉，放下碗，说不定还拿你当仇人，卸磨杀驴。”

林峰心里一缩，随口问道，“我说，你怎么这么热衷起我的事了？”

矿矿“咕嘟”一口喝光了纸杯里的水，往纸杯里吐出一根茶叶梗，一脸轻松，层层深入地说：“咱们哥俩谁跟谁呀？我也听说你的事了，后来还有了点麻烦，赶紧成个家，也省得外人总说道你。苹苹心眼儿好，和同事处得不错。咱哥儿俩的交情，就得给你介绍称心如意的，你这两年不容易，我得对你负责。你可别不当回事儿，错过就是过错。人家还是大姑娘呢，要不是她老妈身体不好，经济状况差点儿，也不会这么晚不搞对象。”

窗玻璃上，正爬下一条条晶亮的水蚯蚓。林峰侧头沉思，“我想想吧。”

“你和你同事的事最后是怎么解决的呀？”

“哦，我同学大齐，也是王妮表兄，最后找小梅爱人刘宜守谈了谈，没事了。刘宜守是个小心眼，说开了就没事了，本来就没有的事，弄得满城风雨。我看啊，我没在学校待下去，这个厂子，我也不想留下去了。”

“过去了就行了，总折腾啥，在这里再干几年，提拔提拔，挺好。”矿矿起身，把空纸杯往办公桌上一推，“我把苹苹的电话留给你，你约约她，主动些，过来人了。当初，王妮那么漂亮，你都搞到手了，这点事儿肯定能摆平。”矿矿溜一眼林峰，翻看手机话薄，从笔筒抽出根儿碳素笔，“唰唰唰”把苹苹手机号儿写在记事本儿的页眉。“天不好，我得回去了。”矿矿起身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找个时间喝酒，涮羊肉，你请我。”

林峰送走了矿矿，在办公室绕了两圈儿，走到窗口，望着窗外细密的雨丝儿，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