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赵强第十五次从左边翻到右边时,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在被窝里吸了一口长气,拍了拍老婆的背,小声嘀咕,“娃子想要咸蛋超人。”
“要他奶奶个腿。”杨花花裹过半床百家被,赵强后脊梁暴露在空气中,冷得一个激灵贴到花花背上,花花没好气地赏了他一肘子。
“敢情不是你亲生的?”
杨花花哼了一声,心里的苦打掉牙往肚里咽。想她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胚,自以为风光地嫁了村里唯一的大学生,本想他能出人头地,没想到为个当废纸都卖不了一毛钱的三本文凭欠下一屁股债不说,还在外面学了吃喝坑蒙的臭毛病。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还满脑袋的穷酸气、假清高。
“呜啊,呜啊……”篮子里传来婴儿的哭闹声。
“死丫头一到晚上就哭。”赵强转了个身,腰背抵在杨花花身上,骂道。
杨花花拽着被角狠狠踹他一脚,“给你盖层破布,看你哭不哭?快去,换个热水袋子去。”
“敢情是冻的啊,作孽。”赵强哆哆嗦嗦地披上破棉袄。
虽近九月,几场秋雨一过,温度降得厉害,尤其是到了晚上,山野空阔,夜风像冰锥子一样直往人怀里扎。
杨花花搂着蜷在怀里的小脑袋,心里百般滋味,真是上辈子欠下的,三个讨债鬼。
“娘,妹妹又哭了。”娃子贴着被沿,骨碌碌转着小眼睛,“娘,俺要超人。”
“睡觉。”
“俺要超人。”
“再说就去睡篮子,让妹妹过来。”
“哼,你才不会抱她呢。”
杨花花气得一瞪眼,娃子赶紧躲到被子里。
唉,赵强一边叹气,一边将灌满热水的盐水瓶丢进篮子里,小花被烫得嚎啕大哭,杨花花抄起布鞋砸在赵强腿上,骂道,“你是要烫死她吗?”
赵强厌恶地捏起布角,将盐水瓶塞到小花脚底的布团里,瞄了一眼挠得脱皮结痂的双手,咕噜道“就怕烫不死。”
赵强蹑手蹑脚爬回床上,哼唧了半天,终于道出埋在心里的小九九,“花花,你说小花这病治得好吗,都烂了,应该过不了冬吧。”
杨花花眼角一阵酸楚,“治得好。”
“唉,你看,要不给她找户好人家,兴许有钱给她治。”赵强趴在杨花花耳朵上,“咱家这情况,养不活俩孩子,不如,把小花卖了吧。前几天,还有人来收……”
啪,杨花花一巴掌拍得赵强金星飞旋,“赵强,有你这么当爹的吗?小花可是你亲生的。”
“我这不是没办法吗?”
“没办法,想。”
“想个屁啊……”赵强吱吱唔唔,“前几天家院里来了个医疗队,一看小花这病,不仅免费治,还给咱钱,这好事……”
“你读书读傻了吧,有医疗队买孩子的吗?”
“反正他给治。”
“要是把孩子给切了做研究呢,这种事,你比我懂吧。”
“对啊,你一说还提醒我了。”赵强一拍脑袋,杨花花以为他被自己说通了,没想到赵强恍然大悟的是另一个鬼点子,小花虽然得了怪病,皮肤烂了,但是器官还是好的,城里医院不是就爱买这玩意吗。
“嘿嘿。”杨花花被他笑得心里发毛。
杨花花蒙住脑袋,蜷在被子里琢磨起家里的生计,新收的花生卖不出好价钱,得去村长家里帮着刨点地瓜,凑够钱还了小麦种子的账,不然利滚利,明年又活得够呛。
娃子该念书了,唉,念书有啥用,念不出来糟蹋钱,念出来像他爸一样,还是糟蹋钱。
杨花花一声长叹,杂七杂八的念头在脑中盘旋,挥之不去,就这样辗转反侧,挨过了一夜。
第二天,天没亮就晃着迷迷糊糊的脑袋出了家门,先是去七大姑八婆那里兜了圈,亲戚见了她比见了鬼还晦气,自然是讨不到半个子儿。
日上三竿时又绕到了村长家,村长一张色咪咪的老脸虽然开出了花儿来,但是他家婆子一声咳嗽,他也就灰溜溜地钻进了猪圈,倒腾牲口去了。
杨花花硬着头皮,在村长媳妇的恶毒眼神下道明来意,村长媳妇唾了口瓜子皮,上下打量她。
这眼神她见过,村长被他媳妇从尚寡妇床上拉下来时,他媳妇就是这样瞪着那寡妇的,后来那寡妇去了外乡,但是赵强总说,挑水的小黑在天水河里发现了女人的尸体,衣服扒得精光,脸被耙子刮花了,身上也都是清淤和血痕。
杨花花不禁打个了哆嗦,村长媳妇开口道,“地瓜田前后刨了六七次,地老虎祖宗八代都被你们刨出来了,不用再刨了。”
杨花花搓着手面,局促地杵在原地,亲戚不肯接济,要是连村长家的这笔收入也飞了,年初的账又要拖到开春,九出十三归,这可如何是好。
“呸”瓜子皮蘸着口水飞到杨花花脸上,杨花花醒了醒鼻子,像丢了魂一般,耷拉着脑袋往家里走去。
村长媳妇敲了敲直得发麻的老腰,嗔笑道,“漂亮女人还会没钱?装……”
杨花花在床上坐了好一阵子,心里估摸着,就算是去娘家讨,也要先把账还了。
突然,她惊得从床上弹起,屋里太静了,静得让她陷在思绪里,忽略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她一早就出去没来得及给小花喂食,但这孩子怎么一声没哭。
竹篮悬在空中,悠悠打转。
胡乱扔在篮中的棉布已经没了孩子的温度,凉得刺骨。
杨花花大呼不妙,四处寻找赵强和娃子的身影。
就在她叫得声嘶力竭,几乎瘫软在门槛上时,突然瞥见赵强牵着笑靥明媚的娃子正踩着轻快的旋律从泥埂上往回走。
娃子手里撰着一个小臂长短的铁娃娃,正得意地冲她挥着小手,赵强则是猥琐地缩着脑袋,不时冒出几个饱嗝。
娃子双臂舒展,五指平伸,像两个撑开的机翼“呜呜”地滑向杨花花,“娘,看俺的超人。飞。”
杨花花像火烧了屁股,跳到赵强面前,上脸一耳光。“赵强,你把小花弄哪儿去了。”
“送人啦。”
“你个不要脸的,那是你亲闺女。”杨花花连抓带挠往赵强脸上挂彩。
赵强抓着她的肩膀顺势甩到地里,“你看你,哪里像个女人,比爷们,嗝,还野。”赵强不适时地打了个饱嗝,一股子韭菜味在嘴里回荡。
他搂着娃子笑道,“娃子,开不开心?”
“开心。”
“嘿嘿,我也开心。”
赵强看着摔坐在地里,满身泥污的杨花花,“咱爷俩都是福气人,就你娘是死脑筋。”
“死脑筋。”娃子蹦答答地挥着手里的咸蛋超人。
赵强走到泥埂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泪眼婆娑的杨花花,“养家还得靠男人,女人瞎逞能。”
都说酒壮怂人胆,这财也能壮。兜里装了三万块钱,赵强便觉得自己是个人物,至少在这村子里,他的名字该变成,强哥。
杨花花看着赵强裤缝里露出的半包大前门,冷笑道,“卖了多少?”
赵强一下来了精神,跳到杨花花身边,拽着她的胳膊往家里拖,“这才对嘛,钱才是硬头货,孩子可以再生嘛,走,现在就回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