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时节,业已寒风呼啸。先皇驾崩,众皇子兵戎相见已有月余,京城之中哀鸿遍野,平添几分凄凉萧瑟。
就在外面争权夺势之时,肖哲安然躲在家中睡觉,彷佛和这一切无关。
肖哲也是位皇子,他的母亲肖红本是个宫女,被先皇酒后临幸,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本想母凭子贵,可宫中母子二人受尽白眼冷落排挤欺凌。没奈何,只得逃离宫闱,用尽平日积蓄在城南深巷中购了个小宅子,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平日里肖红做些女红、浆洗衣物,倒也勉强维持生计。然而近日京城乱矣,众人皆思逃命,哪还有活计可做?是以家中早无余粮。
一大早,肖红就揣着仅余的几件首饰出门,想典当银钱好换些米面。
正午时分,仍睡得浑浑噩噩的肖哲被门外吵闹之声惊醒。揉了揉惺忪睡眼,喊了几声娘,却无人应答,肖哲耷拉着脸,随手拍拍因为饥饿咕噜噜直叫唤的肚子以示安抚,跳下床来。
十二岁的肖哲因为发育不良,看起来只有八九岁模样,面露菜色、黄发稀疏,即便如此,也难掩眉眼间的清秀。
胡乱洗了把脸,肖哲又听到院外吵闹,隐约夹杂着女人的叫声。
“娘?”肖哲觉得叫声耳熟,惊疑不定,快步出屋,趴在摇摇欲坠的大门上,透着门缝瞧着外面。入目便是十余丈外,一个浑身金甲的壮汉骑着高头大马,腰间挂着宝剑,手中捏着马鞭。数十个兵丁披坚执锐,围成一圈,中间赫然便是母亲肖红!
此时肖红狼狈跌坐于地,衣衫上尽是一道道染血鞭痕,一个布袋丢于身侧,玉白晶莹米粒洒落于黑色污泥中。
那壮汉翻身下马,捏着马鞭挑起肖红下巴,语气满含戏弄:“肖妃娘娘在上,儿臣有礼了!”
肖红紧咬嘴唇,沉默不言,眼神恨恨地盯着壮汉。
似乎不满肖红反应,壮汉抖手便是一鞭。
肖红闷哼一声,面上一道鞭痕肿起,淤血在油亮的皮肤下翻滚,“啪”地炸开,滴落在玉白的米粒间,触目惊心!
“三皇子,你不得好死!”
耳边响着母亲喝骂,门后肖哲睚眦欲裂,喉咙却似堵了般,咯咯着发不出半句声响。只得勉力晃动大门,奈何从外面锁死,这摇摇欲坠的破门对于人小力弱的肖哲来说,简直如铜墙铁壁般坚不可摧!
“哼哼!小杂种在哪?说出来,饶你不死!”壮汉冷哼一声,厉喝道。
母子连心,肖红似乎感觉到门后肖哲的存在,无比留恋地瞧了一眼,却把头扭向对面空宅,尖声叫道:“哲儿别出声!快跑,活下去!”
壮汉气急败坏般拔出宝剑,刺穿肖红胸膛,挥手间,示意兵丁去对面,强行破开大门搜捕。
至死,肖红都不曾回头看一眼,兀自望着对面空宅,口中喃喃:“跑……活下去……”
肖哲颓然坐倒在地,牙齿几乎咬碎,双拳紧攥,面容痛苦地扭曲着,眼泪喷涌而出。泪眼朦胧间,肖哲彷佛又看到了母亲微笑的面容,耳畔响起她的话:“快跑,活下去!”
肖哲强挣扎起身,抹干泪水,从后墙草丛遮掩的狗洞中爬了出去,哪敢回头,撒丫子疯跑。
不知跑了多久,肖哲腿一软趴倒在地,偷偷抓了把土胡乱抹在脸上头上,勉强起身,拖着沉重的腿脚漫无目的地走。
满大街来往的尽是扶老携幼的流民,肖哲混入其中,浑然一副叫花子模样,倒也不甚引人注意。茫茫然随着流民大军出得城西,不知道要去哪里。
……
京城向西百里有座大城名为建业,城主张庆奇,乃是先皇手下大将,封疆于此。张庆奇昔日曾教导三皇子统兵布阵,形同恩师,颇得三皇子尊敬。此番兵乱便是张庆奇谋划,并且出兵十万襄助,三皇子更添几分濡慕之情,是以如今建业辖下没有兵乱,宛如世外桃源一般。
半月之后,肖哲随着近万京城流民逶迤至此,盘踞城下。
城门官见此景,如临大敌,关闭城门,不准流民入内,而后快马加鞭通报城主。
不多时,张庆奇身披铁甲骑着雪白的高头大马出现,腰悬宝剑龙泉,枣红色的面孔一副虬髯,脊背挺直威风凛凛。翻身下马,拾阶上得城门楼,看着城外近万流民,大多为老弱妇孺,挑了挑眉头。
城下流民本是骚动不已,忽然大家都默声看着城楼上忽然出现的一位气势非凡的将军,年约五十岁,便听到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喝:“乡亲们,安静!”
继而,张庆奇向天拱手:“三皇子宅心仁厚,已然登基,实乃民心所向众望所归!已给本官下诏,令本官善待流民,马上便设粥棚放粮,大家记住,这是圣上福祉啊!”
流民中颇有有识之士,不然怎么会带领流民奔这世外桃源而来?心下皆知张庆奇所言基本是溜须拍马,全是讨好新皇的,不过既然冠以新皇之名,这粥棚是必然会开出来的。
果然,不多时城门大开,众流民鱼贯入城。
肖哲拿着路上捡来的一个破碗,也跟着盛了碗粥,冠以皇上之名的粥果然是粘稠非常。肖哲正欲吃,粥棚里走出一个老者,身材高大须发皆白,行走间虎虎生风。
老者走到肖哲跟前,怜惜地揉了揉他凌乱的头发,对着旁人喝道:“流民乃天子脚下而来,怎能一碗稀粥了事?速速吩咐下去,杀猪剁馅蒸包子!”说罢转身而去。
肖哲诧异,但饥肠辘辘的他也不顾白粥滚烫,美美的吃完并把破碗舔得干干净净。不多时,果然发了两个大肉馅包子。
流民们面朝皇城,五体投地,口呼吾皇万岁。
唯独肖哲立而不跪,好在他身材矮小,不显突兀。
这时,一个路过的官差打扮的人冷哼道:“哼!老贼张元信又在拿搜刮的民脂民膏装好人了!”同伴急忙拽他的袖子:“姜仵作,恐隔墙有耳!骂他老爹,不怕城主砍了你?快走吧!”
肖哲听在耳中,不甚在意,只是恨恨地啃着包子,彷佛生撕着仇人血肉一般。
随后张庆奇吩咐手下把流民统计了一番,手艺人、民妇、小孩儿分门别类站开,以便为他们找个营生过活。
各府缺少人手的管家也被通知过来,唯独吕府是老爷亲自前来,并且还抱着个尺许方圆的铜镜,逢人便照一下。
吕府是建业城有名的富商大户,吕老爷早年是裁缝铺的小厮,偷师学艺有成,而且勾搭了裁缝铺老板独女,慢慢占了家业,如今全国有数十家绸缎庄。虽然吕老爷财通四海,可惜人丁不旺,膝下仅有一子。
众人看吕老爷这幅做派,皆讶异非常,按说此等小事管家代劳即可。但是碍于身份,不敢搭茬发问。
城主府张管家却不在乎这个,俗话说得好,宰相门房七品官呢,当下大大咧咧一拱手,随口问道:“吕老弟,咱这是接济难民,不是纳小妾,你拿个铜镜照个什么劲啊?”
吕老爷拱手还礼,苦笑出声,彷佛一肚子苦水终于找到人倾诉,倒豆子般嘟囔道:“还不是因为犬子吕纯阳,人人皆知乃文曲星降世临凡,平日里最好游山玩水抚琴赋诗……”
张管家嘴一撇,浑然当做没听到这话,吕纯阳是文曲星、会赋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罢!
吕老爷看到他这幅做派,几乎就要跳着脚骂街了,急吼吼道:“昨天!就昨天!犬子纯阳去城北栖霞山踏秋,还赋了首诗呢!”
“哦?说来听听。”传言吕家少爷脑子一向不好使,短根弦,难道都是以讹传讹?张管家不免有些好奇。
“咳咳!”吕老爷清了清嗓子,轻声吟喔:“满山红叶十分好,要看风景得趁早。天上成群南飞雁,山腰一个大坟包!”
吕老爷饱含深情地吟罢,仍彷佛沉醉在诗中描写的意境中不可自拔,张管家却彷佛吃了个绿头苍蝇一般,一脸纠结相。
站在旁边的肖哲一咧嘴,没心没肺笑了起来,就这水平,也敢妄称文曲星降世临凡?
听到嘲笑之声,吕老爷转过身来面朝肖哲,十分的气急败坏,脸蛋儿涨得红扑扑的,彷佛好斗的小公鸡一般,左手端着铜镜,右手点指肖哲,嘴唇哆嗦着:“小子,你笑什么笑!”
肖哲压根就没听到这话,而是笑脸凝固,望着铜镜中的自己。
吕老爷看到肖哲无甚反应,狐疑地瞥了眼铜镜,也是呆立当场。
张管家看着呆若木鸡的二人,也伸过头来瞅了一眼,震惊失色,铜镜中的少年,赫然有两个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