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户人家的庭院往往都有工匠按照四季景色和每年时兴的样式重新打理,依照季华裳以往的经验,松院的花木摆设应该已经有些年头没有重新规整过了,只是在几年前的设计之上往整齐了弄了弄。
季家上下只靠着二房过活,而这一代的儿孙又都在读书习字,用不了几年也要各自嫁娶,开销只会越来越大,日子也只会过得更加捉襟见肘。
吕太夫人对这样的局面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她既想看到季家恢复往日的光彩,又放不下长房,让二房一直拖着这个累赘。在内宅里,她也一直在维系着这种微妙的平衡。
比如面对俞氏和邓氏,吕太夫人虽然如寻常婆母一般踩高捧低,但也保护了俞氏免于致命的伤害,就是季华裳这次能够回府养伤待罪,也是她张罗的。
这样的吕太夫人,虽然不是至情至性之人,但也还算有些气节和准则,可以争取。
季华裳进了偏厅,见到近身服侍吕太夫人的赵嬷嬷,打了招呼便被引了进去。
吕太夫人正在和季华秀说话,二人相处间颇为亲昵,看到她进来,目光里都有了些变化。
“祖母安好,三妹妹好。”季华裳先向吕太夫人行礼,又向季华秀见了个平礼,身形流畅而优雅。
“倒是比从前知道礼数了,就是做事还是顾头不顾尾的,捅了这么大的娄子,要劳烦我和你父亲帮你填补。”吕太夫人透露出不喜,但也没有弃她于不顾的意思。
季华裳刚要接话,想让气氛缓和一些,一身绫罗的季华秀就指着她带来的那半抽屉枯草,尖叫起来。
“祖母快看,那都是什么呀,又脏又臭的。长姐拿来这样的东西,分明是对您和父亲不满。”
吕太夫人看了过去,果然面露不悦:“我看你是板子没挨够,还不扔出去。”
“这可是好东西,不能扔。”季华裳含笑看了季华秀一眼,“三妹,这不是你送我的吗?还没来得及谢你,先在这儿补个谢了。”
“这……怎么会是我送的……祖母您看她。”季华秀嫌恶地用帕子掩住鼻子,往吕太夫人身边挪了挪,凤眼微睨。
季华裳不以为意,笑着说道:“三妹真是健忘,昨日你说已经把伤药和吃食送到柴房去了,然后我就看到了这些。”
季华秀的确派丫鬟送了饭食过去,但都是馊了的,还对她一番凌辱,分明是趁她病要她命。
“祖母,我没有……长姐她冤枉我。”季华秀立刻一脸委屈,对着吕太夫人撒起娇来。
“我饿得实在不行,就掐了些草根吃了,没想到之后竟然如醍醐灌顶,想明白了很多道理。我就是日子过得太好了,才会懈怠,才会在运送马匹的路上睡着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多谢三妹费心提点。”季华裳煞有介事地说着,对她的谢意似乎再真诚不过了,偏偏又让所有人都清楚她说的是反话。
季华秀一听,完全惊住了:“你……吃这些?”
她当然没吃,她只是吓吓季华秀。季家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但季华秀却在她外公家的“补贴”下,日子一直过得不错。
因此季华秀未经风霜,这些恶心的东西也只是她用在别人身上的手段,真到了她自己身上,也就怕了。
然而吕太夫人没有表现出反感,反而收起了闲适的神态,推开靠枕坐了起来。
吕太夫人今年已六十有三,面容上现出老态,但她的神行气韵都还不错,眉宇间透出些许犀利和精明。她也曾出身官宦世家,祖上在开国的时候还有些名望,只是后来出了不肖子孙败落了。
不过世家的行事做派都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吃三穿四五看文,讲的就是富贵三代会吃,四代懂穿衣,五代才能在文章和仕途上荣显,世家即使败落了,子女的样子也不会一下子就变得和寻常人一样。
季华裳正是从吕太夫人身上看到了氏族的身影,也自然看出了她对某些事情的期盼。
“说来听听。”吕太夫人发话了,对季华秀扭捏的样子有些不满,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季华裳大方地款款道来:“祖父在世的时候曾经说过,我们季家的祖先也是从草稞子里走出来的,那时候条件比现在差得多,他们为了把马赶到缺马的地方去卖,常常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干粮吃完了来不及补给,就拔了草切下草根当做干粮吃。”
“比起先祖,我跟个马队也只需要三日三夜的时间,受点累又算得了什么?以后一定时刻用先祖的事迹警示自己,一刻不可懈怠。”
一提到吕老太爷,吕太夫人就神往起来,丈夫生前行事端正又颇为体贴的样子不断在眼前浮现,第一次耐心地听季华裳说了这么长的话。
“这都要感谢三妹用心良苦,从前我对祖母、父亲也不是没有埋怨的,可我现在知道了,祖母和父亲让我和二妹布衣素服奔波于马上,并非待我们严苛。而是时刻激励我们,对我们寄予厚望,想让我们也如先祖一样为季家再建功业。”
“祖母,还请原谅孙女曾经不懂事,没有明白您的苦心。也请三妹原谅姐姐的疏忽,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苦心,我身为长姐还没有为你做过什么事,以后一定不会了。”季华裳说完就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下了,给吕太夫人磕了个头。
吕太夫人吓了一跳,愣在那儿陷入了沉思,季华裳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篇话,要说她恭维讨好,可那一脸真诚又偏偏不似作伪,难道挨了顿板子就大彻大悟了?
季华裳倒没觉得如何,她作为曲茗悠时闯了祸,每每面对曲寿都会表表心意,说些冠冕堂皇的话遮掩一下,日子久了,总能表现得无比诚心,对着她们自然更能信手拈来。
倒是季华秀尴尬了,她完全没有预料到季华裳会有这一跪,也自然没来得及侧身避让,竟然直接受了她的大礼。
再打量季华秀这一身的绫罗绸缎和一双未经风霜的白皙玉手,就像是在说她是季家祖先英武事迹的反例,好逸恶劳,只知享福,而季同和吕太夫人一直疼爱和苦心栽培的人也似乎一下子变成了季华裳和季华英姐妹。
大周民风开化,女子虽没有为官的,可在衙门里当差的却有不少,她们都是家门的荣耀。
当初邓氏也是利用了这点把刚值豆蔻年华的季华裳姐妹送进了司牧监,令外人无从非议。而眼下季华裳同样也是将这点还给了邓氏,只是还在了季华秀身上。
过了一会儿,吕太夫人才适应了她的转变:“起来起来,咱们家没那么大的规矩,别动不动就用下跪磕头的。”
“长姐,看你把祖母吓的,你这样做分明是要陷祖母于不义。”季华秀也反应过来,忙着给吕太夫人上起了眼药。
“三妹,我知道你体谅我,怕我刚刚受过杖刑还要跪拜,伤了身子。可是礼不可废,从前我对祖母不够恭敬,今后一定不会了。不过这是自己的主意,三妹你不必学。”季华裳依然跪得端正。
大族之中跪拜的礼仪、姿态自有人教授指点,季华裳曾经可是受过宫里教习姑姑指点的,此刻的跪姿何等清风傲骨,一看就下过功夫。
吕太夫人看在眼里,伸手亲自扶了她一把:“知道你是孝顺的好孩子,快起来。”她顿了下,话锋一转,“你说你有办法把马找回来?”
季华裳站起来,颔首道:“回祖母的话,的确如此。我昨儿想了一夜,想着沼泽中总还有地势平整又水草丰美的绿洲,还不到两天功夫,那些马膘肥体键,是不会死绝了的。我打算亲自入沼泽寻找,多找回一匹是一匹,损失能弥补一些是一些,对县丞和兵马司也算有个交代。”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坐榻小桌上的千层酥,季华裳意外发现那样子和味道都莫名熟悉,转念一想她就在记忆中找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