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季华裳也不知道于嫂是谁，之所以能说出她是外院当值的，是因为听到了她走动时身上钥匙发出的声音。

府里佩钥匙的下人通常有两种，一种是替主子管内府库的，这种钥匙比较轻巧，碰撞时发出的声音更小、更清脆。

而另一种是管院子和房间钥匙的，这样的锁和钥匙都更厚重、结实，发出的声音也更钝、更沉。

季家小门小户的，行事到底不够精细，而季华裳在太尉府时管过家，对这些细节颇为留意，自然听出了当中的区别。

不过这些都不能说，她总不能告诉季华英她是重生的吧？

“猜的，府里的人一惯看不上你我，开个门而已，想必不会是什么重要的人。我在祖母身边也没见过她，就想着她必定是外院的，谁曾想我就猜对了呢？”

“还是长姐聪明，我就想不到这些。”季华英深以为然。

进了屋，季华英就张罗着帮季华裳洗漱更衣，她手脚麻利，一会儿工夫就收拾停当。

季华裳换上干净的衣裙，布料是最寻常不过的江缎，配饰更是一件都没有，与从前太尉府的丫鬟相比都要寒酸几分。

季华裳吸了口气，伸手去拿铜镜，做好准备面对这张从此就要永远属于她的脸，她的期望不高，不要丑得不能见人就行，反正她也不打算靠脸取胜，可是一看之下她却彻底惊住了。

大而有神的水眸欲语还休，远山眉不画而黛，微微一蹙便现出百转心思。朱唇如含珠，还是点绛唇似的樱桃小口，就是女人怕是也难忍采撷的冲动……而且这张脸的皮肤竟是如白玉般的瓷白，丝毫没有因为常年风吹日晒而变得黝黑粗糙。

曲茗悠也曾是亦都美人，可是跟季华裳比起来，就只能算是端庄了。不夸张的说，这张脸绝不会输给宫里她见过的任何一位美人。

“我的样子会不会……很奇怪。”季华裳支支吾吾地试探着。

“哪里奇怪？长姐可是南疆第一美人。”季华英说着扶她起来，哼了一声，“三妹和那些夫人、姑娘们嫉妒也没用，反正也长不到她们脖子上。”

季华裳在净面的水里看到一些黄泥似的东西，猜想是原主用来隐藏容貌的，想来这张脸曾经招惹过麻烦，甚至险些被有心人毁掉。

不过以后她不会轻易这样了，一个人连自己的容貌都要遮掩，那得活的多憋屈。有麻烦，解决掉就是了。

“姐，给。”季华英递上一小盒泥色的膏子。

看着这东西，季华裳本能地反感起来，可还是略微涂了一些，用量只能逐渐减下去，不然一下子变白了，也会引来一番有心人的探究。

季华裳收拾停当，刚想请季华英帮忙准备一些找马要用的草料，就听见一个妇人哀凄的哭声。

“我苦命的儿，早知道这样，当年就该把你送到你舅舅家去，日子虽然苦一些，可也不至于遭这样的罪。”俞氏还没到门口就哭了起来。

“母……母亲？”短暂的楞懵之后，季华裳上前扶住了俞氏。

她不想让俞氏担心，也还没做好面对的准备，本想在和吕太夫人谈好之后再去见她。

前世，崔氏生下她就患了产褥热，好了之后身体也大不如前，最终在她三岁那年撒手人寰，让她几乎没有和生母相处的经验。

俞氏虽然性格懦弱，可是对原主姐妹是极好的，季华裳一看见她就萌生了一种血脉相连的触动，只是越是如此她就越是不知该如何安慰俞氏。

“好好的姑娘家被带到衙门里过堂，都怪我护不住你，你父亲也不为你说几句话，求县丞大人通融通融。”

俞氏的凤眼红肿得有如两只核桃，想来这两日一直以泪洗面。她绕着季华裳上上下下地检查着，想忍住哭泣，却将哭声忍成了一声声哽咽。

“母亲，我没事，县丞大人照顾我，让施行的人手下留情了，都是皮外伤，养养就好了。”

季华裳被她的动作牵动了伤处，忍不住低声呻吟出来，可抬眼对上她关切的眼眸时，有再多的痛也不自觉地忍住了，这大概就是母女间天生的联系吧？

前世时曲茗薇的生母陶氏对她很好，这种好甚至超过了对曲茗薇的，可是她始终觉得她们之间隔着一层。

“母亲，您别哭了，别再把长姐吓着，受了伤的人最怕人哭了。”

季华英把俞氏扶到旁边安慰着，她调皮地朝季华裳眨了眨眼睛，示意哄她们娘这种事还得看她的。

季华裳看着她们彼此安慰，心头涌上一股暖流，然而暖流之下却是俞氏数不尽的无奈和苦痛。

从前的俞氏并不是这样的性子，她温柔贤淑而不失坚毅果敢，不仅将季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还能将季同司牧监的上下僚属周旋妥当。

一切的改变都源自天启七年那场突如其来的匪乱，那时司牧监和季家的大小产业都遭了难，但季家人到底是保全了下来，只除了在出城路上被海匪掳走的季同正妻俞氏。

季同因玩忽职守，面对司牧监二十万钱的赔偿和牢狱之灾，他果断选择了向邓氏的娘家求助。

邓家早年贩私盐只能算是末流商贾，却因此攒下了不少资财，他们答应为季同赔偿司牧监的损失，却也提出了将他们的女儿、彼时身为妾室的邓氏扶正。

季同几乎立刻做出了选择，宣称俞氏已经“殉节”身亡，将邓氏扶正为继室。

邓氏那时已经生下了女儿季华秀，不久之后又生下了季同唯一的儿子季广，加上圆滑的手腕，她在季家的地位扶摇而上，没多久就没人再提起俞氏了，只留下年幼的季华裳姐妹成日以泪洗面。

然而她们的苦难才刚刚开始，天启十二年，也就是原主十二岁的时候，被认为早已死去的俞氏不仅平安归来，还因向官府揭发海匪藏身处所立下大功。

俞氏受到朝廷嘉奖，季家不得不迎她回府，然而她被海匪掠走了五年，即便在好心人的帮助下保住了清白，可是这一切又有谁会相信。

加上邓氏的蓄意挑拨，俞氏以后的日子都难逃悠悠之口的挞伐，季同再没有踏足过她的房间，吕太夫人也不想见她，俞氏只能幽居在梅院清修，而她和邓氏的名分问题也横在了众人面前。

俞氏是元配正室，于朝廷有功，可邓氏也曾救季家于危难，还诞有男嗣，是名正言顺的续弦夫人，也不该被委屈。

况且邓氏一旦重新做回妾室，季广就成了庶子，即便是过继到俞氏名下，也是名不正言不顺，这一点季同也不可能不考虑，更何况早在俞氏被掳之前，季同的心就已经偏到邓氏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