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无常，风云变换，本来前期一直占据先机的罗汝才依然没有能笑到最后，但他仿佛如同早已经预知了最后的结局一般，淡然接受了这一结果，没有预计中的咆哮、也没有想象中的鱼死网破，他似乎十分的淡然，甚至就连他最后望着李自成的柔和的目光也没有任何的仇恨。

襄阳城的冬天好冷啊，罗汝才就直直屹立在襄阳府的门前，任凭彻骨的寒风吹散他的思绪，他失败了，可以说彻底地失败了，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没有任何再胜的转机。他败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败在了一个道字上面，他的道，没有李自成的道高。

呼呼的北风之中，书写着李字的赤红流苏大纛正猎猎飞扬，李岩带来的“千军万马”正在距离襄阳府不到一箭之地的大坪上扎下了马步，从李岩率领军旅来勤王的那一刻开始，玄珪同罗汝才便已经知道大势已去。

“罗汝才，你还不投降吗？这襄王府衙已经被我的大军团团围住，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了，罗汝才，投降吧，不要再负隅顽抗了，好赖大家都是一个营里面的兄弟，不要自相残杀了，投降吧，我去向大王求情，大王会看在我的面子上吗，从轻发落你的”隔着一箭之地的李岩大声呼喊着，那襄王府里面的一幕他并没有看到，罗汝才和李自成说的那番话李岩自然也是没有听到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此时的罗汝才是多么的淡定、多么的宁静，看淡了生死和成败，负隅顽抗？不要开玩笑了，这个时候的罗汝才只想一个人静静地走向死亡。

如刀子一样的寒风继续雕刻着罗汝才的面庞，他依旧伫立在莽莽苍苍的北风之中一言不发，他缓缓地抬起头来望了一眼玄珪，四目对视的那一瞬间，他在玄珪军师的脸上同样看到了一种叫做淡然的东西，是啊，无所谓了，如今已经到了这一刻，唯有死亡，唯有死亡。

襄王府内，李自成依然只是茫然地在想着罗汝才刚刚对他说的那番话，那个道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罗汝才说的他的道要更大又是什么意思呢？他一直在捉摸这些事情，这些道理，他觉得以前自己对于罗汝才的偏见是多么的严重，以至于他今天才发现，自己竟然从来也不认识罗汝才，至少，今天这样的罗汝才他是第一次见到，他确信李岩可以妥善处理好罗汝才的事情，所以他选择了留在花厅里面，刘宗敏陪在他的身边，也呆在了花厅里面。

人群慢慢地骚动起来，也不安起来，玄珪带来的数千人马驻扎在襄王府的核心之处，将襄王府围了个里三层，而李岩的千军万马呢？则又在襄阳府的外围围了个外三层，正好是把玄珪他们包成了饺子。这些人马之中，真心实意和玄珪一条道走到黑的并不多，甚至有不少是对李自成暗怀归心的。此刻，在李岩的绝对优势面前，所有的人基本上都已经放弃了抵抗，丧失了斗志，大家不约而同地将手中并且放在了地上，走出了放阵，三千多人组成的包围圈立刻如同黄河冲堤一般溃散，成为一团散沙，不到一刻之钟，数千人的包围圈全盘溃散。而与此同时，李岩的包围圈又向襄王府压缩和逼近着，罗汝才等人更加是成了孤家寡人。

此时此刻，没有人回来救他们了，也没有人敢来救他们了。

数万黔首军前，一声豪壮干云的长笑击碎了长空和这座冰城，“大丈夫死则死耳，绝不投降受辱”，循着这壮烈的声音望去，冰冷的刀锋划过，大坪上立刻变得猩红。

李自成被这一声长啸惊醒过来，他本在茫茫然地思索着罗汝才最后的那段句子，然而当他从浑噩之中惊喜过来的时候，罗汝才的尸体已经倒在了地上，玄珪正跪在罗汝才的尸体之旁，泣不成声。

“不，不，罗帅啊，你如何可以先我一步离去啊，独留我这半残之人孑然在世，罗帅啊，玄珪一人如何在世间自处啊，罗帅等我，玄珪来也”

“慢，且慢”李自成大声喝道。

晚了，迟了，大坪上又是一片猩红。

一刹那之间，罗汝才和玄珪二人先后自尽，虽然在李自成眼中，他们二人触犯了王法，甚至参与布置了谋反、死有余辜，但是在他们二人倒下去的那一刻，李自成对他们二人如何也恨不起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伴随着二人的倒地，更加让李自成心中震颤，是的，胜利者永远是拥有着解释权的，倘若罗汝才成功了，那么躺在大坪上的又会不会是自己的尸体呢？是的，他们是反贼，那是因为他们造了我李自成的反？可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李自成又何尝不是反贼呢？我不也是造了朱明王朝的反吗？可是两百多年前，当朱元璋还在讨饭的时候，他不也是在造反吗？想到这里，李自成茫然而又惊愕的脸上突然被冷笑所取代，他在嘲笑着他自己，同样也在嘲笑着这个世界。

而一旁的刘宗敏此刻的脸上竟然也完全没有了方才的狰狞和凶狠，方才那面容之上流露出来的要将罗汝才碎尸万段的杀意已经没有了，他的眼睛之中甚至有些湿润，要知道，这个刘宗敏可是一条铁血铮铮的汉子、杀人如麻的将军，可在这样的场景里面，他竟然有些动容，那些凶狠恶毒的句子他不再说了，只是和李自成一起，静静地沉默着。

唯有宋献策此刻的表情最为淡然，他依旧是镇定自若，宁静地望着倒在血泊之中的二人，但是宁静之中，依然掩饰不住那深藏的感慨。“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真是应了那句话了，天作孽有可为，自作孽，不可活啊”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像是说给李自成听，像是说给自己听，也像是说给已经成为一具尸体的罗汝才在听。、

李岩的包围圈继续向着襄王府收缩着，在距离襄王府只有二十步的地方扎住，李岩喝到“三军听令，所有人无论是罗营还是大营，全部原地修整待命，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能轻举妄动，方才投降之人，也原地修整，不得擅动，违令者格杀勿论！”

“是”

“是”

“是”

李岩吩咐完毕，便立刻向襄王府里奔去，还有太多的事情要请示李自成处理，罗汝才虽然已死，但是他的家眷怎么办，还有玄珪、贺一龙这些人的余孽又如何处置，除此之外，罗营兵马之中数千之人参与谋反，如今戴罪现驻立在大坪之上，是尽数斩杀还是从宽发落，此次参与谋反之人要不是重新调查摸排一遍，怎么查？查到以后怎么办？这一连串的事情都需要李自成来亲自定夺。

“啊，是李岩啊，你，你来了，坐吧，坐吧，今天的事情，本王多谢你，如果不是你及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你是有功之臣啊”

李自成吩咐李岩起身，又忙说道“李岩啊，你我都是患难过来的兄弟，虽说有君臣之礼，但是这里没有外人，你不用一进来就给我行跪拜大礼，我虽然称王，可是也没有这么大的规矩，起来吧，起来吧”

李岩起身回答道“不敢，君臣之道不可须臾离也”

李自成显然从刚才的愕然之中恢复过来了，他的脸色又重新变得有血色、有精神起来，他无不感激地说道“今日之事，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千钧一发了，罗汝才多行不义，襄王府之解围，李将军要居首功，当敬李将军一杯”

众人随李自成举杯也一同举杯“敬李将军”

李岩举起手中之酒杯，一饮而尽“谢大王，谢众位兄弟，谢军师”

“李将军不必言谢，言谢者当是我等啊，今日如若不是李将军指挥得当，救援有方，我等恐怕也就在这里喝酒不得了，只是，我一直十分好奇，从这里到驻军大辕怎么来说也要半个时辰，可是这才不到一刻钟，你李岩又不是孙悟空，怎么会来的这么快！我刘宗敏是个粗人，所以呢？问话也粗，还请李将军说一说这里面的玄机啊。来，我敬将军一杯”

刘宗敏言毕，果真就咣当一碗酒喝了下去。

李自成也似乎对此颇有兴趣，倒是宋献策一直镇定地坐在位上，微微笑着，似乎早已窥破玄机。

李岩于是便说道“这里面实在也谈不上有什么玄机的，这件事情，军师神机妙算，我这点小伎俩实在算不了什么，还是请军师为大家说明一下吧”

宋献策推辞道“将军之计，我怎能随意解之，还是请将军自己说明吧”

李岩于是便不再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