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但凡大灾之后便有大祸,大祸之后常常伴随着大疫。而这一场瘟疫,则是从崇祯十五年开始蔓延,由于连年的战乱和饥荒,尸体无处掩埋因此容易传染疾病。封建王朝往往有焚烧尸体的惯,从一定的意义上来说,这是一种朴素的可以防止传染病发生的有效手段。然而,明朝末年十几年来都是刀兵四起,战火狼烟,加上李自成、张献忠等农民起义军又是流窜造反,兼之已习惯性的屠城和滥杀,很多尸体便这样暴尸荒野,久而久之,天地之间戾气充斥,瘟疫便流行开来。直隶、浙江一带是瘟疫的流行地带,可是这一次,孙传庭的兵营也没能幸免。
孙传庭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兵营,只是短短一会的功夫,大营里面又有几个军士陆陆续续地倒了下去,还有几个面色苍白、呕吐不止。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之间这么多兵士都出了问题”
陈永福也是一脸的惊愕:“看这样子,来势汹汹啊,看样子,由于天气严寒,许多士兵怕是得了伤寒啊”
孙传庭愁云密布,忧虑之情更重了:“大战在即,却出了这样的事情,出师不利啊”
陈永福点点头:“督师,我看这样的情况必须及时制止,让军衣过来吧”
孙传庭面色凝重,依旧点点头:“眼下也只能如此了,去惠民药局吧”
陈永福:“我亲自去一趟”
孙传庭拦住了他:“让徐春去一趟吧,你留在这里,和我一起去其他的营帐里面看看,我有预感,这应该不是个别现象”
孙传庭离开之际,对着尚为康健的几个兵士道:“好好照顾好伤病员,等医官过来”
“是”
“是”
孙传庭和陈永福一个营帐接着一个营帐视察,果然一如同孙传庭的预期,营帐里面有许多兵士得了这种伤寒病,上吐下泻,甚至还不断增加死亡人数。
而与此同时,北京的内阁也发来了八百里加急。
又是气喘吁吁的军士“督师,有旨意”、
孙传庭同陈永福此刻正在视察各营的兵士情况:“知道了,回去报告来人,请他在大堂等一下,我马上就过去”
孙传庭隐隐约约有不祥的预感:“近日以来,可以说兵事连连不顺,北京那边会有好消息吗?”
他迟疑了片刻,难以掩饰面色中的愁容:“永福,兵营里面你先看着,我去去便回”
陈永福明白孙传庭此时此刻之心情:“督师尽管去吧,无论结果如何,我等当生死与共”
再没有比这更贴心之语,孙传庭投来感激的目光,去了。
巡抚衙门大堂,身着绣锦鸡花案的来使背手而立,案几上面放的是崇祯皇帝让内阁发的庭寄。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张晋彦。
大堂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张晋彦回过头来,听这声音,他知道是孙传庭过来了。
孙传庭方步入大堂才发现来人竟然是自己的好友张晋彦。“濂源,我知道这次来传旨意的人不一般,真没有想到是你亲自来传旨”
张晋彦也是快步迎接了上去:“一年不见,伯雅,你可是越来越憔悴了。”
孙传庭此时也不过就是四十过后而五十不到的年纪,却已经白发临头,看起来竟然像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他知道此时此刻应该是先谈公事再叙私情:“濂源,你既然带了旨意过来,就先传旨吧”
张晋彦点点头:“陕西总督孙传庭接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时乱岁凶、闯贼扰攘,孙传庭既为陕西总督,有守土抗贼之责,剿除内乱之务,今卿出兵依然逾年,然未见兵卒之动也,而闯贼则日益猖獗,四处为患,朕对此亦痛切极其,卿手中有兵、麾下有粮,大明之精锐尽付与你,当恪尽剿贼,早日出关与敌决战,勿屯兵不前,劳师糜饷,钦此!”
孙传庭最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皇帝一如他想的那样,没有一兵一卒,甚至连一两银子给他。而是催促他火速出关和李自成决一死战。
孙传庭瞬时间觉得浑身一阵无力,挣扎着站了起来。他蓦然地看着宣读圣旨的张晋彦,张晋彦也是同样无力地看着孙传庭,四目对视之瞬间,两人便心心相印:“这是皇上的意思还是阁老的意思”
张晋彦将圣旨合拢至于桌案,:“阁老对你发来的急递是认可的,也想皇上表奏了,还有内廷的王公公,对你的提议也赞同,只是皇上还有陈之芳,对你的增饷不认可啊”
孙传庭:“你说的是陈侍郎”
张晋彦不等孙传庭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陈之芳已经不是侍郎了,皇上亲自把他召进了内阁,显然是对他赞赏有加,阁老因为这个陈之芳,也被气晕在了大殿”
孙传庭一阵默然。:“阁老的身子骨还好吗?”
张晋彦:“还是老样子了,大的毛病没有,毕竟阁老是江南一带的老人了,一到冬天,北京的气候还是受不了,三天两头的膝盖疼”
孙传庭关切地问道:“阁老的风湿是痼疾了,要细细调理啊”
张晋彦望了一眼孙传庭:“你这边更难,阁老你就不要操心了,这次来,阁老特地嘱咐我给你带了点人参和雪莲,温补降燥之物,阁老说了,伯雅这个人是个有才华的,可就是脾气太直,性格太燥,这次来非要让我带些补品来给你,说你在外面带兵不容易,干系大、担子重,让你遇事缓和一点,不要那么急躁”
孙传庭似乎望见了张晋彦离京之时阁老慈祥嘱咐的面容:“阁老费心了,他也难”
张晋彦:“伯雅啊,阁老说的对啊,大明朝的担子现在一大半担在你的身上,西北战局关乎天下苍生啊,皇上关心这边的战局,心急如焚,阁老也是翘首以盼啊,这边的战局到底如何啊”
沉默,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此刻两人已经坐与大堂的两把紫香檀木椅子上面,张晋彦是阁员还兼着钦差的身份,坐与大堂的主位,孙传庭则坐在大堂的宾位。茶房也早已经沏好茶,然而此时二人谁也没有喝。
这是极品的功夫茶,茶叶是浙江那边采摘的龙井,茶水则更加是夺天地之造化,是将树叶上面的积雪抖落下来煮沸的水来冲泡,一冲下去,茶香氤氲。然而此时此刻,再好的茶叶也不能唤起两人的口感,两人只是默默地坐着。
孙传庭徐徐地开口了:“战局迷茫,前途未卜”
张晋彦紧急追问:“怎么个迷茫,怎么个未卜”
孙传庭接着说道:“我来陕西,这已经是第二次,前一次我持尚方宝剑来还是崇祯九年的时候,这一次还是持这尚方宝剑来督师陕西。来到陕西第一件事情,我便是诛杀了弃城而逃、纵兵为患的贺人龙,收拾了军心,紧接着便面临部队粮草不济的问题,我没有问朝廷要,不惜得罪了权贵,抄了大户的家,补了粮草的亏空。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兵荒马乱之时,大户家里面的存粮也不够大军几天的用度,前一阵子突如其来的大雪压垮了三成的营帐,眼看着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营里面的士兵只能穿着半斤棉花的冬衣,将军、总兵的军饷已经一个月没有发了,士兵们的军饷要看着也就只能发这个月,大雪封路封山,李自成更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潼关过来,一天一天这么耗下去,便是一天一天的银子、一天一天的粮食,这些当兵的大多不是本地人,他们当兵吃粮本来也就是为了活命,没有银子他们还可以挺一挺,但是一旦没有了粮食,他们便不会再帮我们打仗,而会转身去投靠流民。我的部队人数有五万,但是马只有两万匹不到,反观李自成的部队,一人有三匹马交替使用,这场仗,说实话,我越来越没有底了”
说罢,他径直向张晋彦望了过去:“涟源,你说这算不算前途未卜啊”
张晋彦脸色已然发白:“我素知西北这边打仗艰难,可是没有想到会艰难如此。可是伯雅啊,三年之前你也没有银子,那个时候你只有五千人,照样击败了高迎祥,这一次,难道就不能再击败他一次吗?”
孙传庭:“涟源,三年前和现在能比吗?三年前的秦兵全部是本地人,他们对陕西的每一寸土地都充满感情,李自成打进来便会蹂躏他们的妻儿、杀害他们的父母,他们同仇敌忾、万众一心,可现在呢?除了榆林那边还有一千秦兵留守,全部都被调往了东北,陕西的秦兵已经是名存实亡。还有屯田,原先的屯田基本已经荒废,加上连年大旱,根本就是颗粒无收,现在的情况和三年前根本就不能同日而语。”
张晋彦的脸色已然是越来越惨白了:“那潼关就真的守不住了”
孙传庭望了一眼张晋彦:“当然能守住,但是要粮饷、要战马,只有这些东西都到了,我就一定能击败李自成,还有一点,千万不能出关”
张晋彦摇摇头,神情显得尤为的复杂:“伯雅,你说的粮食,皇上不给,我以兵部的名义去给你筹,战马虽然没有,但是这次来我给你带来了二十万辆火车,只是这第三点,你说的不能出关,这点是万万不可的”
孙传庭:“你能为我解决第一第二两点这么难得问题,为什么不能出关就一定不行呢?”
望着孙传庭万分焦急的表情,张晋彦:“因为这是皇上的旨意,刚刚的宣读圣旨你不是没有听见,皇上要你出关迎击李自成”
孙传庭的眼神慢慢地暗淡了下去:“难道就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张晋彦没有直接回答孙传庭的话,而是似答非答地说道:“圣旨上所言,言你屯兵不进、劳师糜饷的意思是什么你可明白?难道仅仅是说你花了多少银子不干事,皇上是冲主不假,但却不是昏君啊,他对你孙传庭还是了解的,你不同于左良玉那样拥兵自重之人,那皇上又何必要说你屯兵不进呢?你想过没有?三年前你给皇上留下的印象太深了,这一次你出关,是满朝大臣的保举,你一来便杀了贺人龙。贺人龙是谁啊?他可是跟过卢象升、洪承畴的援剿总兵啊,那么多总督巡抚,如汪乔年、郑崇俭他们动他不得,可你却能杀的了他,你说,皇上对你能放心吗?试问,整个大明朝,有谁能制约的了你孙传庭啊?”
孙传庭对此无力辩解,他只是如是说:“我孙家世代的书香门第,学的是孔孟之道,为官半生,我也是侍君如父,难道这样,皇上对我还是不放心吗?”
张晋彦一口长叹,背对着孙传庭:“皇上其实对谁又何曾放心过呢?当年袁崇焕有何曾有丝毫反意,皇上却依然杀了他”
说到这里,他转过身来,语重心长对孙传庭说:“伯雅,袁崇焕前车之鉴,问题不在对与不对,在于听与不听,袁崇焕就是太固执而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你可不能重蹈覆辙啊,哪怕出关是错的,你也只能出关,因为我大明朝只有一个皇帝,而皇权天授,皇上便是天子,天子一言九鼎,是绝对不能错的”
孙传庭默然,他白白地注视着张晋彦,似乎想说些什么,迟疑了一会,终究还是点点头。
张晋彦见他稍稍默许,也略微心宽了些,取出从袍袖里面深藏一路的那副字。:“伯雅,此次来,阁老还让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这里面个许深意,你便自己去领会吧,你军务繁忙,我不便久留,保重吧”
他说罢,将那一个气字依旧卷着递给了孙传庭,孙传庭十分谨慎地接了过来。又朝孙传庭一拱手,这便是要走了。
孙传庭:“我送送你把,你能来着实很不容易,我现在在风口浪尖上,你非但不避嫌还能对我指教一二,仅凭这一点,我孙传庭认定你这个朋友”
张晋彦:“伯雅,我也认定你这个朋友,终生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