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孙传庭于中军帐里反复吟咏这韩愈的这首诗,那一个饱满的“气”字也一直在他的脑海里面挥之不去……
此时不出兵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是如同圣旨所言即可出兵便直接打乱了自己据守潼关,与冰天雪地之中和李自成打守城攻坚战的准备,自身准备不足,明明有潼关之险可守,皇上却要自己避吉就凶,出关便对不起将士,不出关便对不起皇上。何况如若一直坚守,皇上猜疑,自己的主帅位置丢了是小事,若是将这支队伍落入了郑崇俭之流,只怕白白葬送了将士的性命。难啊!
雁山雪花大如席,西北潼关冰天雪地也已经有一段时日,李自成倒是不紧不慢,一路迤逦而来,目前也仅仅是刚刚渡过黄河。
孙传庭紧紧地闭上了双眼:“自己担着陕西总督的担子,系着大半个明朝的兵马钱粮,朝廷里面已经有人心存顾忌,如果这个时候抗旨不遵,授人以柄事小,一旦皇上猜忌起来,三年前的事情很有可能再重演一次。自己固然是不怕死的,只是闯贼未死,流寇未灭,自己的抱负还没有施展,对不起国,对不起君啊”
陈永福的兀自进帐打乱了孙传庭的思绪,他的脸色在焦急神色的掩盖下显得有些慌张。
孙传庭从他的脸上读出了些许不祥的预感,该出事的想必还是出事了:“永福,是不是大营军士又有死伤?”
与孙传庭所料不差,陈永福艰难地点点头:“今日,统计上来的数字里面,又有108民军士死亡,还有不少军士也下不来床,军中谣言四起,已有传闻说这是天意示警,大明要亡国了”
孙传庭细长的眉毛不经意抖动了一下:“军心之乱其灾祸远甚于兵凶啊,根源还在伤寒这里,这个病到底是不是伤寒,惠民药局的人到底是怎么说的”
陈永福:“人我已经带过来了,督师还是直接问他吧”
孙传庭:“在哪,让他进来”
来人战战兢兢,伫立于孙传庭面前,面色中露出难以掩盖的惊恐神色。
孙传庭从他的眼神中似乎读出了什么异样的东西,他疲惫而焦躁的神色中增添了更多的不安,然而他毕竟是朝廷的封疆大吏,几十年的宦海浮沉,毕竟练就一身静气的本事。:“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你是医生,军人们是病人,平时看病的时候怎么说,现在还怎么说”
那医官怎么能听不出这是恕他无罪的暗示,于是便慢慢开启了他的喉咙:“大人,是瘟疫”
石破天惊!虽然无数次从孙传庭的脑海中也出现过这样的恐怖字眼,然而,他毕竟是用理智将这样的字眼紧紧地压在自己的潜意识深处,不敢让其浮出水面。
瘟疫,是亡国之兆啊!
孙传庭只觉得头疼欲裂似刀砍斧劈,他的面容瞬间变得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渗出,面部的肌肉由于剧烈的痛苦和压力变得扭曲,他艰难地用手撑住那把黄花梨木椅的扶手处而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然而,毕竟剧烈的痛苦面前,他变得憔悴起来,他的双手仿佛没有了力气,而耳畔似乎从地狱深处传来冥冥之声:“大明要亡了!大明要亡了!”
他痛苦地大喊一声,声音中透露出无比的苍白和无力,划破苍穹的声音又凄厉无比:“不!”他终究不支,倒了下来,重重跌落在黄花梨的椅子下面,只留下惊愕不止的医官还呆若木鸡。
陈永福慌忙地冲上前去,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见过孙传庭这个样子。“还愣着干什么,你自己不就是医生吗?”他冲着呆在原地的医官咆哮着。陈永福的额头也同样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深知此时此刻不省人事之人不光是自己的挚友,更是大明朝最后的栋梁。
那医官突然之间被一声暴呵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急不择路地来到了孙传庭的面前,使劲地掐着孙传庭的人中。
孙传庭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和顽疾,只是方才医官晴天霹雳之语成为压垮孙传庭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一时之间气血阻塞所以才晕倒过去。医官一边掐着他的人中,而陈永福也不停地摩擦着孙传庭的后背,没有多久,由于气血的通畅,孙传庭慢慢地睁开了眼睛。那眼神之中透露着虚无和说不尽的惆怅。
陈永福的眉头也慢慢地舒展开了:“伯雅,你可是差点把我给吓死了,你这要是有一个三长两短的,大明朝可怎么办啊!”说罢,陈永福的眼眶之中竟然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孙传庭没有接陈永福的话,只是淡淡地开口:“拿水来”
那医官便立刻起身,奔向离他最近的一口景泰蓝敞口茶壶,迅速地倒了一杯凉茶。
孙传庭接过,一口气将那凉茶喝下,惨白的面色之中几慢慢地有了血色,精神也上来了些。
陈永福慢慢地将他依旧扶在了那把黄花梨椅子上面,自己也搬了把黄花梨的椅子慢慢地坐在他的身边,而眼神确实小心翼翼地望着孙传庭。
孙传庭看出了他眼神的异样:“永福啊,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再晕过去了”
陈永福点点头,担忧的眼神稍稍收回去了一点,不一会,那眼神又又透露出更大的担忧。
显然孙传庭已经从方才的深痛之中缓和了些许,他依旧端坐在那把黄花梨木椅上面,大红的官袍从椅子的边角垂落下来,他声音很低沉,缓慢地问道:“瘟疫凶吗?能不能治?你说说吧”
扑通一声,那医官跪在了地上,两股战战,声音颤抖:“小人死罪,此瘟疫小人实在是医不了,请大人不要杀小人”
说着说着,这医官险些就哭出声来。
孙传庭低呵一声,虽无多大的声响,却威严十足:“起来,我不杀你!”
孙传庭平静地看着从地上颤颤巍巍起来的医官,那医官也用一种仰视神灵的眼神可怜巴巴地看着孙传庭。
“我非好杀之人,瘟疫之事,我不会怪你,也并非是你的责任,朝廷蒙难,四面兵灾,我穿上这些戎装也是迫不得已,所以杀人也并非是为了自己的私仇私怨”
医官被孙传庭的话一说,得知自己脑袋暂时还不会搬家,于是乎神色也慢慢地缓和过来,先前惨白的脸色慢慢地血红了起来,腿也渐渐不抖了。只是依旧用畏惧的眼神看着孙传庭。
孙传庭继续说道:“你是个医生,我是个军人,我负责杀人,而你负责救人,可要是全大营的兵士都死绝了,靠我孙传庭一个人恐怕还杀不死李自成几十万人,所以,朝廷把平贼的担子交大了我这里,我就得为君父分忧,为朝廷分忧。你懂我的意思吗?”
那医官点点头,也不知道是真懂还是假懂。
孙传庭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轻轻地挥挥手,示意让他这名医官员离开。
这医官便只觉得是上天开恩了一样,恨不得脚底下抹油,低着头,朝孙传庭行礼后便迅速离开了。
大厅里面便只剩下孙传庭和陈永福两人。
孙传庭:“原想瘟疫只是在浙江福建一带,可如今竟然通关这里也有瘟疫,得立刻想办法才行”
孙传庭这一番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陈永福说的。
陈永福话语中也是长长的愁绪:“是啊,张大人送来的二十万辆火车是和李自成打仗的好玩意,可是一切都在军士,要是军士还这样一个个倒下去,不等李自成打,我们自己就先败了,可惜吴又可不在啊”
孙传庭:“你说的是原来太医院的那个吴又可,我听说个这个人,脾气很怪,不过却擅长于治疗传染瘟疫一类的疾病,他现在在哪里,能不能把他请过来?”
孙出庭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中透露中些许的期待。
陈永福摇摇头,:“他现在在浙江那里,就是等他过来,没有一两个月也是不行了”
孙传庭刚刚露出光芒的眼睛又暗淡了下去,他疲惫地倾斜在椅子上面感叹:“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孙传庭话题一转,不再谈论瘟疫之事情:“李自成到哪里了?”
是啊,瘟疫是表面,李自成才是根本,是孙传庭的心头大患。
陈永福:“到了商洛了”
孙传庭听到商洛二字,陷入了一阵回忆:“商洛是个好地方啊,三年前的时候,也就是在商洛我把李自成打得只剩下十八骑,最后将他杆入了鱼腹山。想来,就和昨天一样”
孙传庭的眼神从回忆中回到了现实:“李自成从商洛过来,看来是直接本着潼关来的”
陈永福:“李自成想要回陕西老家,潼关是他越过太行山脉的唯一口子,不过潼关,他就去不到西北,我们可以在这里打他一个伏击”
孙传庭没等他把话说完:“打不了了”
陈永福一脸不解:“督师,为何打不了,难道我们之前的计划不是在潼关截击李自成吗?”
孙传庭:“皇上的旨意到了,让我们即刻出关迎击李自成,若是再屯兵不战,恐怕袁崇焕就是咱们的前车之鉴了”
陈永福:“糊涂”
孙传庭:“放肆。永福,你怎么如此出言不逊!难道你不想做大明的官员吗?”
陈永福自知方才犯了大忌,便立刻在孙传庭面前认错:“是我失言了,请督师降罪”
孙传庭当然不会降罪与他:“永福,你我都是大明的官员,应该知道君上就是天下人的父,千错万错,君上无错,眼下的形势是皇上已经对我们的屯兵起了顾忌,只有现在出兵才可以打消皇上的顾忌,如果我们不出兵,朝廷上就会有人来弹劾我们”
陈永福此时此刻的声音已经降了下去,也没有方才的冲动,只是言语之中还是满满的不解:“难道督师怕被弹劾吗?”
孙传庭:“笑话,我是劫后余生之人了,三年前入狱本来就没有打算活着出来,年年等着秋后的勾决,可皇上就是没有勾,捡回来了一条命,我早就不把他当自己的了,死都不怕,还会怕参!”
陈永福一脸的肃穆,但是同时也透露出更加深刻的不解:“督师既然不怕参,我陈永福也是个不怕死的,那督师何不放手去干?”
孙传庭接过陈永福的话头:“放手去干?去抗旨?”
陈永福:“旨意上并没有让我们明确出关的日期啊,我没有说明里抗旨,那样当然不可,暗抗呢?比如说延缓出关日期,或者让小分队出关,大军还驻扎在潼关静候李自成呢?”
孙传庭摇头叹气:“我何尝没有想过这样的办法,只是军队里面的监军都是宫里的太监,我们这里一举一动,北京城那边都是清清楚楚,纸包不住火,我们要是真这样做了,北京城早晚就会知道,到时候,皇上只怕会更加恨死我们。何况,我之所以出关也并非是为了自己考虑,那是因为我知道,只有出关才能赢得皇帝的信任,而只有皇上信任我,这支部队才能放心的交到我的手里,而不是贺人龙之流”
陈永福一下子全都明白了:“伯雅,你操劳的真是太多了,奈何朝廷竟无一人理解啊”
孙传庭正色凌然:“大丈夫立与天地之间,但求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君王,无愧于百姓!”
陈永福暗淡了:“伯雅自无愧于天下,天下又何加于伯雅”
孙传庭慢慢地用手支撑着从那把黄花梨木椅上面徐徐起身,他的面色峻严肃穆,声音里面透露着沉重,:“大军即日开拔吧,感染了瘟疫的战士留在潼关,剩下的前往商洛”
陈永福点点头。说不出来的无奈。:“我去组织人将瘟疫感染的和没有感染的人区分一下,还有那二十万辆火车也要清点一下,这些也需要时间”
孙传庭慢慢地走向大厅的门口,望着衙外漫天飘扬的雪花,没有接过陈永福的话,只是感叹道:“天公造物啊,这么美的雪花,可惜要变成战场了。”
他不禁伸出手去抚摸着空中满天飞舞的鹅毛大雪,任由雪花打湿他的纱帽和袍子,他慢慢地闭上了双眼,一言不发。
一会儿,孙传庭开口了:“三天的时间,永福,三日之内,必须把瘟疫军人隔离开来,死亡的由朝廷发给抚恤,病情轻微的隔离以后尽量抢救,费用有朝廷出,二十万辆火车全部带上,一辆都不要落下,不要受人以口舌”
陈永福也慢慢地走向了门口,也一如地望着漫天的如席大雪:“雪是好雪啊,只是下的不是时候啊!”
“去吧”孙传庭无力地说道。
陈永福去了,他径直走向了漫天的白茫,孙传庭依旧倚门而立,他似乎若有若无地看着陈永福走过去的方向,望着陈永福走过了台阶,走过了内衙,走出了大坪,一直消失在孙传庭的眼帘之中。他在一瞬间似乎恍惚了起来:“自己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
他将自己的视线投向了苍穹,然而从天际不停降落的湿湿的雪花又一遍遍无情地打湿了他的眼眸,他艰难地张望,又无可奈何地闭上了双眼,两只眼睛慢慢地已经落满了白色的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