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珪的兵马终于还是捷足先登,抢先一步围困住了襄王府,而李岩此刻却不知所踪,生死未卜,李自成心中洞明,这意味着在这场权力侵夺战里面自己已经处于败势,而且甚至面临着灭顶之灾。他不禁壮志难酬而又心灰意冷,感慨万千“想不到啊,真是世事难料、人心叵测,我李自成打了一辈子的仗了,没有死在朝廷的手里,没能阵亡于乱军之中,看来今天气数已尽,要死在你罗汝才的手里了。”
罗汝才眼瞅着自己已经胜券在握,不无得意之神色溢于言表“顺王啊,顺王,这古语有句话说的特别好,叫什么,哦,对了,叫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您看,这个话说的多贴切,这不就是此情此景吗?哈哈哈哈”
刘宗敏听出了罗汝才这成王败寇的讥讽之意,他是一个张飞般的人物,哪里又能容得下别人这样嘲笑他的大哥李自成,他刷地抽出了雪亮的刀片子,便要去砍了罗汝才的狗头。几十名兵丁霎时间蜂拥进来,纵使刘宗敏刀法精湛,也枉然是双拳难敌四手。
四五个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汉子愣是费了吃奶的劲才把刘宗敏给死死地按在了地上,动弹不了,徒留着刘宗敏挣扎得全身力气一点都没了,喘着粗气,依然是叫骂不止“罗汝才,我操你妈,你这个狗娘养的,大哥对你不薄,你竟然恩将仇报,你这个真小人,狗都不如的腌臜东西。今天老子落在了你的手上,老子认倒霉,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要是老子门牙里面蹦出了半个求饶的字,便不是好汉。”
罗汝才本就是行军打仗的行伍之人,是刀尖上、火海里面滚过一遍的人,刘宗敏方才那一番话,通篇狗娘、闭嘴小人,要是平日里面罗汝才非要亲自割下这刘宗敏的舌头不可,但是今天却不一样。眼下虽然自己还占着先机,但是局势依然还不明朗,尤其是那个李岩,当时在宴会上离席时候,自己十分肯定他肯定是去调兵,但是玄珪来的时候,却没有报到李岩的消息,是生是死还不清楚。还有就是这个宋献策宋矮子此时此刻却像是没事人一样,端坐在位,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很难分的清他到底是不是在虚张声势,总之,可疑的地方太多了,拿不准的地方也不少,这个时候,宴会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动不得、更杀不得,尤其是李自成,他威望太高,是实至名归的顺王,百万将士全都听他调遣,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动的。
想到这里,罗汝才打定了主意,既然李自成不能杀,那便一定要逼着他写让位的诏书,让他把大顺王的位置让给自己,那样一来,军中便没有人敢不服,自己上位也是名正言顺了。退一万步,至少也要让李自成同意和自己平分天下,无论军马城池还是粮草银钱,都要一人一半。
罗汝才朝着玄珪使了一个眼色,玄珪立刻明白罗汝才的意思,便退出了花厅。
“放了他”
“是”
几个汉子按照罗汝才的吩咐放开了刘宗敏,刘宗敏艰难地站起身来,被几个军士死死地锁住,刘宗敏此刻感觉浑身骨头经脉都软绵绵的,再也没有抽刀砍人的力气了。
“刘将军,多有得罪,稍稍安坐,你看这襄王府外面围着的都是我的兵马,你不过就是两条胳膊抡着一口大刀,还是不要逞能的好。各位,都坐,坐嘛,不要站着了,坐下来有什么事情再好好谈嘛,反正有的是时间”
罗汝才嘴巴里面说的是有时间,而且有的是时间,其实他表面上清风无意,好似胜券在握,其实他心里面比谁都要焦急,李岩的消息确定不了,他自己这个仗也就不算打完。
玄珪出了花厅,他知道罗汝才此刻最在意之人必是李岩,也心里万分清楚,此刻能够决定全局也就是这个李岩,他派出了百名军士,命令他们分队行动,沿着襄王府到行军大辕的各个地点去找,一旦找到,不用请令,立即斩杀,提着人头来见!
然而即使这样,玄珪的心中依然不得安定。李岩不是寻常人物,且不说他和红娘子那一段波澜壮阔的传奇风情,但说他自从跟随李自成之后便屡建奇功,只要是李岩的计策李自成则没有不依、没有不从的,才短短几年的时间啊,李自成的军队便从一支流民散伍变成了今天的王者之师,这里面又有多少是他李岩的功劳啊。还有那个宋献策宋矮子也让自己心思不宁,今天发生了天大的事情,可是方才在堂上自己竟然看不出他有丝毫的恐惧,仿佛这一切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宋矮子是乱世奇人,精通堪舆之术,早就预言过“十八子主天下”,而且还断言李自成必然执掌天下十八年,这个宋矮子的预测从来是没有错过的,可是这一次他还不会不会预测得和以往那样准确呢?玄珪想到这里直觉得脊梁骨阵阵冷汗冒出,不敢再想下去。
烈烈狂风呼啸在旌旗招展的大场,今日的襄王府尤其的萧瑟肃杀,玄珪仰望天空,直觉得彤云密布,黑压压地似要摧城破关,苍穹凝固,满眼望去仿佛是低低垂下的黑色斗篷,伴着戚戚冷冷的寒风呼啸,怒吼着、低吟着,玄珪本来便不安的心被这天象扰乱得更加不得安宁了,虽说人定胜天、事在人为,可是……
就在玄珪心事重重之时候,几个士兵们惊叫道“不好,帅旗”
什么,玄珪猛地循声望去,只见绣着罗字的大纛在狂风之中应声折断,玄珪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心中的不安更加是到了极点,大纛折断是大凶之兆。
就在玄珪惊恐不安之际,一面赤红色流苏,绣着青底黄字的李字大纛赫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帘,循着大纛望去,李岩正跨在高头骏马之上,身后马蹄踏踏,黄烟漫天,千军万马之势令人心惊胆战。
玄珪之心可谓一下子安定下来了,这种安定并不是胜利的安定,而是一直以来的疑问不不安终于随着李岩的出现而得到了证实,他不觉地露出了苦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游戏,到这里,结束了”
千军万马的浩浩行军哪里能躲过襄王府里面几个人的耳朵,罗汝才心中一紧,莫不是,该死,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些人并不是他的罗家军,而是李岩带来的援军。“先下手为强,好在自己已经占据了先机,先杀了李自成,剩下事再从长计议”
“来人,与我尽数斩杀”罗汝才一声暴呵。
可是,他竟然发现自己的命令竟然没有任何一个人答应,他身后的那些军士们,此刻都仿佛听不到他的命令一样,一个个直直地站在原地,似木桩子一般。
贺一龙此刻也慌了神志,暴呵道“你们都聋了,罗大帅说的话你们没有听见,给我杀,杀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抽出刀来,一脚一脚地往那些原地不动的壮汉们身上揣着,然而所有的人依旧是一动不动。
是啊,现在的情形已经再明朗不过了,府外千军万马之声在耳,罗汝才败局已定,此时此刻,士兵们能够做的不就是一动不动,争取事后最大限度的从轻发落吗?
一直在位置上岿然不动的宋献策此时此刻也站起身来,他依旧是那一副淡然自若、气定神闲的样子,这个身长不足四尺的矮子军师永远给人一种洞悉一切的感觉,他徐徐地来到罗汝才跟前,平静地说道“罗帅,你岂未听过天意不可违之语,本军师谶纬在前,大王是要主天下神器长达十八年的,你为何要逆天而行,其不能天作孽有可为,自作孽不可活,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无非是你咎由自取罢了。”
“哈哈哈哈,咎由自取,逆天而行,真是可笑,可笑。什么是天理,什么是天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秦失其鹿,天下共起逐之,这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岂能就说是李自成一人之天下。李自成可以造朱明王朝的反,我为什么就不能造李自成的反,无非是技不如人罢了,没错,我输了,但是宋矮子,我也告诉你,我第一不后悔,第二我也不认命,你那些天命天理天意的屁话、混账话留着去欺世盗名,留着去哄骗世人吧,我罗汝才不会信的,就是魂归九泉,我罗汝才也是不会信的。”罗汝才如同遭受了梦魇一样,失心疯似地狂笑着,他的狂笑中没有一丝失败者应有的悔恨和恐惧,仿佛还迸射出一种质天地、对鬼神的狂傲之气,笑的在场的所有人都心中空冷凄寒。
“你住口,你住口,罗汝才,你死到临头了还不悔改吗?你说,我李自成哪里对你不薄,你竟然这般被鬼吞噬了心智,竟这般疯狂非要置我于死地啊,你忘了我们当时是怎么起义的吗?你忘了当时我们被明军追的浪迹天涯嘛,你忘了吗?我们是一起出生入死、上过刀山血海,啃过草根树皮的兄弟啊,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呢?我的心痛啊,如同刀绞”李自成一边说着,一边紧紧地盯着罗汝才的眼睛,他希望能够从他冷漠疯狂的眸子之中找出某种温情而熟悉的东西,毕竟,李自成认为自己和罗汝才是有兄弟的情谊、金兰的义气的。李自成说的很痛心、也很动情,无论这里面是掺杂了多少做作和多少权谋心术,可是他这话却也听不出半点高高在上的胜骄的语气,大家听起来也还是中听而又真诚的。
罗汝才眼神之中闪过一点光芒,继而他的脸色又变得铁青,他低低地笑着,紧接着又沉默了下来。良久,他将视线望向了李自成,那目光之中没有半点悔恨、也没有半点绝望、更看不出仇恨和怒火,相反,那是一种十分柔和的目光,甚至可以说这之中竟然还蕴含着某种赞赏、友善还有期许“我输了,大王。彻底的输了,但是大王,我并不是输给了你,你知道吗?我是输给了一个道字啊,你赢了,你也许还不知道是怎么赢的吧,我告诉你把,大王。那是因为你赢在一个道字上啊,你行的是王道,我行的是乱世的霸道,你的道比我的道高啊。你看看,看看你周围的这些人吧,在那样紧要的关头他们都没有遗弃你,没有背叛你,还有那个李岩,哈哈,是啊,多亏了李岩啊,他可真是好样的。我输了,但是我并不难过,也没有想过要去怪谁。相反,我还有些高兴、有些欣喜,总归着你我都是老三十六营里面水里火里滚出来的,我还是那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剩下的路,我不能走了,我的路也就到这里了。大王,你的路还有很长,就当是替咱们老三十六营的人走完吧,就当,就当是替天下的穷人争一口气吧。”
言讫,他缓缓地挪着步子,朝着花厅门外走去,这个几刻之前还叫嚣这不可一世的大帅,此时此刻却没有半点桀骜之气,也没有半点颓然之气,相反,却给人一种看淡了、看破了的飘然之感,众人本应该感觉到的胜利之喜悦被罗汝才这一反复无常的变化所覆盖,大家静静地看着天,一声不吭,看着他缓缓地移动,直直地屹立在王府之前,任凭狂风呼啸,宛若金刚。
李自成的心中微微地泛起了波澜,一言难尽。他没有丝毫胜利者的喜悦,反而愁绪万千,罗汝才刚才的那一番话在他的心里面不断发酵着、不断萦绕着,那些道字,那些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话,还有罗汝才最后望着他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