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云筝躺在木榻上,手里紧紧抓着胸前的薄被,紧抿的嘴唇,紧闭的眼珠不安地转动,好像梦里受到极大的痛苦。
东辰王朝,宣锦二十三年,锦帝四十岁寿辰时,锦帝特宴请文武百官朝贺,并为最宠爱的十五岁的四皇子殿下卫景苏选取皇妃;十二岁的云筝奉皇帝传召随父入宫…小云筝初见景苏惊为天人,竟有比自己还要好看的人物,稚嫩的心灵泛起阵阵涟漪,小云筝再不信母亲说自己是天下第一美人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姬府云筝,进退有度,体貌淑仪,朕甚为欢喜,钦封为云容郡主,赐其为四皇子妃,待其及笄完婚,不得有误!钦此!”一纸诏书,让父母日夜叹息;自己以为掉进的是蜜罐儿,满心欢喜,从此待嫁良人!却不知前路阴谋。锦帝亲政以来世家势力日益壮大,尤为外戚;世家,皇权,外戚三足鼎立。锦帝知道仅凭自己是护不了自己与心爱之人的孩子,他自己拼了全命护了卫景苏平安十五年,若不给他寻个靠山,只怕皇后与大皇子…姬家百年世家,根基稳固,又握有免死金牌,最合适不过,那云筝小儿也是苏儿自己求娶的,他自己再亲封苏儿为亲王,让他们做一对恩爱夫妻。如斯,他自己也能有颜去见心爱之人了!锦帝的打算太过美好,殊不知是加速了皇后大皇子一党的报复。
皇帝低估了皇后太子十几年来的怨气,高估了姬家的势力,皇后娘家商氏一族早就对姬家虎视眈眈,恨不能一击毙之。当年手握兵权的三皇子卫景萧突现夺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成功拿下皇位,让未及站队的姬家损失惨重,父亲几乎一夜白头,皇后商氏一族为自保诽谤姬家通敌叛国已有二心,卫景萧为表权威与仁慈,下了铁令让卫景苏亲抄姬家,押解姬孝廉秦悦溪赴刑场,姬家一门忠烈,却无人敢为姬秦二人收殓埋葬;云筝的大哥姬云琰也不知所踪,姬家主事一百三十二人被秘密刺杀,子孙除了云筝全都流放边疆,姬家子弟的鲜血流了一路,连风沙也遮不住的血腥味。新皇卫景萧登基拿百年世家姬氏开刀,无疑是警告其他世家,让他们看看该忠心的是谁,这一招用得极妙;云筝忽然又见一个满身是血的小孩痛苦地哭喊着要娘,要娘抱抱…
姬云筝干枯的左手拢了拢身上单薄的秋衣,又继续着手中的活计,是一件四五岁的小衣裳;她眼角的细纹,姜黄色的皮肤,再也看不出丝毫当年大家闺秀的风华。如今,她只是睿亲王府最卑贱的那等人,连烧火丫头都比她干净整齐得多。她现在唯一活着的理由就是等着她最心爱的儿子继承王位,带她离开这,重振姬家。华清院这里好冷,好冷…
“王妃,王妃——”轻兰从门外跌跌撞撞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姬云筝脚下,“王妃,小世子,小世子…呜呜呜…”轻兰从不会这样大呼小叫,她是自己身边最得力丫头,是最知轻重的人,曾经她也有三个好姐妹,只是为自己的兄弟姐妹各自牺牲了。
“小世子怎么了?城儿现在不是还未下学吗?”姬云筝颤抖着苍白的双唇,似是想起了什么,城儿的生辰与那个最高贵的人…相克!
“他答应我的,他答应过我的,明明说过的…”他会护城儿一生周全,她相信了他,即使她身处这等不堪的境地,她依然义无反顾地相信着他,为了这个誓言,她失去了父母亲族,失去了身为姬家人的尊严!她哀求着他为城儿寻一线生机,她愿意做任何事!即使让出王妃之位,成全他与他的红颜知己也在所不惜。
“王妃,您哭出来吧,求求您了!轻兰知道您心里苦,您一直伪装着自己,惩罚自己,老爷夫人他们一直希望您能幸福,可是您,可是您始终放不下啊!”轻兰泪流满面,手里紧紧拽着云筝粗糙的衣角。
哭?怎么还会哭?她的眼泪早已流尽了,早在四年前,姬府覆灭的日子,父母被斩首示众的日子,亦是她分娩的日子。她的心早就死了,它跳动的唯一理由就是守着她的儿子。她以为苟延残喘着,等着,总有一天为姬家光复!呵呵呵,是她太傻了吗?真的是她太傻啊!
“哈哈哈……”窝在这凄凉的破院里三年了,她忍了三年,难道就只有这样的结果?不甘心,她不甘心哪!卫景苏,那个欺了她一辈子的男人,她要一个答案,她算什么,他们的儿子算什么!把她幽禁在这个华清院,既没有废了自己,也不续娶她人。她要问问他。姬云筝挣脱开轻兰,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力气,飞快地跑向她最熟悉的院落。
“王妃,王妃!”轻兰刷地站起来,跟了上去,轻兰再也不想顾及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定下的规矩。
景华院。
“王妃,请止步!王爷下令不准任何人进入。”门口的侍卫居高临下,强硬的语气不容置疑,王妃形同虚设。曾经这些人谁不向她点头哈腰,卑躬屈膝,现如今。
“告诉卫景苏,如果他还想荣华一生,得到他想要的东西,让他立马滚到我面前!”姬府的嫡长女还不能在一个狗爪面前失了身份!侍卫不敢轻怠,卫景苏的近侍都知道他的弱点——他的睿亲王爷之位是靠与姬府联姻得来的,若得到她家开国元勋免死金牌,卫景苏就再也不用怕卫景萧莫须有的罪名了;侍卫脚下生风,飞似得向主屋去了;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弱点也是笼络人心的一种方法,他卫景苏从来都不是善茬,只是她忘了。
“王爷请您进去!”侍卫微微下腰,语气竟无半点恭敬。
“我说了,让他滚到我面前!看来他是不想再当这个王…”云筝以为只要她一直握着最后一张底牌,她就会赢。她错了,她不肯敢再赌了。与皇权赌,与他赌,她永远都是输的那个!
一阵强风扑面而来,云筝霎时被打飞了出去,众人还未来的反应,云筝便撞在湖边的桑葚树上,也重重地撞在她的心上。云筝跌在冰凉的青石板上,一口甜腥之气涌上来,生生压下,按捺住心中的苦涩与仇恨,嘴角扬起一抹风轻云淡的微笑。她知道这院子里有卫景萧的眼线,他需要伪装,只是她与他再无瓜葛!
“苏哥哥,这记翻云掌用的真真儿好看呢!”一个粉面桃衣十五六岁的女子款款从景华院中走出来,“只是这力度略小了些,苏哥哥也太小气了!”女子走至卫景苏身旁望着他浅笑,仿佛那些残忍的话不是出自她的口中。
轻兰焦急的跑过去,“小姐,您怎么样了?”轻兰扶起云筝,心中无限悲凉,当真是狼心狗肺之人!
“堂堂姬府的嫡小姐,如今也学会了耍无赖了。呵呵呵,真真儿精彩啊!”卫景苏白衣衣袂飘飘,右手执扇,左手背后被他紧紧握起,泛白,心中揪痛,“你当本王还需要仰仗你姬府的势力吗?”纸扇微扬起他垂在胸前的鬓发,当年东辰王朝第一美男的名号即使过了七年,也不输以往。但云筝现在看来只觉恶心!
即使已值深秋,也不忘手中执扇,佳人在旁,好不潇洒!
看着眼前这个人风流更甚以往,自己却已人老珠黄。她只当自己配不上他了,可为什么连城儿他也不救?难道竟厌恶她至如斯地步?仿佛昨日的甜言蜜语都是一场笑话。
“城儿呢?我要见城儿!”她听他亲口说出这样残忍的话,她的心果然还能被他这样伤害!
“城儿已被送往清明寺剃度,他与皇上生辰相克,你只当是他福薄命软好了!”卫景苏冷冷地转过身,如墨的眼中一行清泪流下,云筝对不起,对不起,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你,保住我们的孩子!他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啊!
“哈哈哈…相克?若不是你亲抄我姬家,你的红颜知己会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令城儿早产!若不是你说母代子过,卫景萧会放过城儿,即使幽禁我在华清院三年,我也无悔!可你为了城儿做了什么?你亲自押解我的父母送往刑场,让姬家毁于一旦,而我这个不孝女情愿在你编织的谎言中苟延残喘,我活着的唯一的理由就是看着城儿长大,你却护不了你唯一的儿子!”云筝心痛的看着这个让自己爱了一生的男人,毁了姬家、毁了自己一生、毁了城儿一生的男人。
“云筝姐姐这话很是不妥。苏哥哥抄你姬家也是奉命行事,若不遵从,你以为萧哥哥会留你这姬家余孽存活至今吗?更遑论你的儿子!”桃衣女子淡淡的说道,“你窝在这四方院子里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以泪洗面,怨天尤人何曾为你姬家努力做过什么…”
“够了!”卫景苏疾声打断,“言兮,你该回去了!”言兮公主,新皇卫景萧的义妹,云筝只听闻她的大名,说她曾是卫景萧的恩人,卫景萧是怎样的疼爱她…
原是这样,是自己害得姬家家破人亡吗?为什么不告诉我?卫景苏,若有下辈子再不相遇!心如死灰,莫过于此!
噗通一声,湖面上除了荡起的水浪,隐约的人影,再无其他。云筝张开口鼻,湖水肆无忌惮的涌进她的体内;好冷,好冷,比华清院还冷;真好,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她了!恍惚中她看见轻兰跳入湖中拼命的游向她,仿佛还听见卫景苏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是了,他的弱点可不止一个——畏水,他亲眼目睹他的母妃被推入湖中,再没上来,他一直都怕水!就算他想跳,言兮、暗卫也一定会拦住他的,她算准了,她要他一辈子后悔和忏悔!若有来生,定要伤我亲族之人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