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船上没了八蟾老怪,渐渐放慢了速度,抛下了定水锚。还未待船靠的更近,船尾上站着的那位虎背熊腰的大汉,便连连拱手,嘴里说道:“关某令二位帮主失望了,那个老贼似乎身受重伤,也不知是被谁打的,关某本待生擒他,却不想老贼还是厉害,硬吃了我一掌,借我的掌力横飞出去。”。说着,一名盐帮弟子怀抱着一位穿叶知秋的衣服的女娃,也走了过来。
只听叶雪莲“啊呀”一声,两条腿就瘫软下去。
再看叶如烟,整个人都僵直住了,双只眼睛满是泪水,被风一吹,人就要掉到江里去,好在身后一名盐帮弟子眼疾手快给拉了回来。
来者何人?正是盐帮杭州分舵的舵主关振东。关振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原本心想着上回盐帮四柱三使的比试武艺中,自己没拔得头筹,今天救了小少爷,可该算是奇功一件了吧!那叶雪莲虽是女流之辈,却从不吝啬。而眼前这叶家姐妹的神态,怎么会如此怪异?莫非,小少爷受了伤?关振东想到此处,忙又一次检查了翎儿,这一次,他终于看清,原来被自己救下的竟是个小女娃娃。
坏了,本来还想邀功,这回是无功可邀了,后面的事,又该如何跟叶雪莲说呢?原来关振东惹了是非,在杭州分舵坐立不安,于是才乘船逆流而上,欲向新任帮主求助。哪想到在这里遇到了盐帮的船,打了暗语竟无回音,关振东心中纳闷才飞身上船。与那八蟾老怪交谈几句,心中知道了大概,因他未曾见过叶知秋,所以没细看根本不是个男娃,只想着将功折过,于是跟八蟾老怪动起手来。也是他心中盘算,那后面的船,必定是帮中好手,不然,凭八蟾老怪的名号,关振东未必动手。
只怪刚才只顾交手,打跑了八蟾老怪后,简单看了下那身穿艳服的孩子。也难怪,叶雪莲与叶如烟从来没带弟弟见过江湖人士,除了李云帆之外,帮中的好手,几乎都没见过年满两岁之后的叶知秋。
这一下,关振东也呆住了。等到两船相衔,叶如烟跃上船尾,一把拉过翎儿,又仔细看了一遍,才无力的松开了翎儿的手。在叶如烟的心里,仿佛整个天都黑了,她绝望着,懊恼着是自己把弟弟给弄丢了。如果不是自己逞强跟八蟾老怪动武,那老贼必定不会掠走自己弟弟,这可如何是好,弟弟若有什么闪失,断了叶家香火!自己又该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父亲?正在黯然神伤之时,那翎儿乖巧的替她擦去眼泪,低声说:“又一个哭哭啼啼的,好姐姐你不哭,哭完就不漂亮了。”。
翎儿不安慰她还好,这一下,更令叶如烟想起弟弟第一次劝自己不哭时候的样子。虽说两人说出的话不同,却年龄相仿,还同样的为自己擦眼泪,这一刻,那眼泪如泉涌般更收不住了。
叶雪莲上船之后面色铁青,眉头紧锁。关振东手下有一人,诨号唤作“九头雕”的帮众,见此情形,刚才发觉是舵主救错了人,就跑去了船头,现在又折返回来凑到关振东耳旁,细声低语了几句。关振东连忙喜笑颜开的说:“恭喜两位帮主贺喜两位帮主,小少爷已早被帮中船上的兄弟们救了出去。”。
叶如烟忙带着哭腔问道:“此话当真?”。
关振东点头答道:“当真!刚问过船上的人,是我们自己人救了小少爷。”。
叶雪莲心神已乱,将信将疑的看着关振东。叶如烟则忙去询问那些乞巧班的卖艺人,不一会儿,欢喜的回转来,对叶雪莲说:“大姐,不必担心了,弟弟确实在我们看见这条船之前,就被帮内的兄弟救下了船。方才船上的人,已经没有一个是盐帮中的子弟了。”。
如此,叶雪莲心中一块石头才算落地。
只见她微微缓了缓神之后,对关振东说:“关舵主与那老贼殊死相拼,居功甚伟。真不枉家父生前对你青睐有佳,遥想家父动身去辽东之前,还叮嘱我若遇江湖上难解的事,尽可与你商议。如今这紧要关头,若非是关舵主,恐怕盐帮内还没人是那老贼的对手。既然如今弟弟早已获救,我们一路回总坛去吧,正好论功一一行赏。”。
关振东刚才被叶雪莲将信将疑看着自己的眼神吓着了,直听她说完话,心中石头才落地。忙答应着,说:“全凭帮主安排。”。
叶雪莲看了看他一身形色匆匆的行头,问道:“关舵主是有事要来总坛?还是凑巧?”。
关振东打个“哈哈”,回道:“属下新得了一匹上好的蜀绣,特意为两位帮主送来,半路上就碰见了自家船,所以凑巧赶上了。”。
叶雪莲微微点头,这时候那乞巧班的班主也来到近前,这行走江湖卖艺的人,一双眼睛最是雪亮,当下就看出叶雪莲在此间是主心骨。因为不知是哪位帮主不让自己离开南京,这又发生了许多事情,所以脸上堆着笑颜,边拱手边把来龙去脉又说了一遍,为了不得罪盐帮,连翎儿欺负着追打叶知秋,和与叶知秋衣服的事,也添油加醋一并说了。
翎儿一个女娃,哪里逼迫着叶知秋换衣服?打倒是打了两下,也不疼不痒的。只是不敢说话,一直摇头而已。
关振东“嗯”了一声,看着眼前这个小女娃,愤恨的说:“难怪我那么轻易就从八蟾老怪的手中那你抢出来,原来你是他的孙女,他怕伤你,才让我轻易得手。好哇、好哇、如今你那不争气的爷爷跑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欺负我们少爷!”。
说着一只大手,就去抓她。她虽是小小年纪,却也看见了八蟾老怪被打跑,刚才给叶如烟擦眼泪,就是见她长的漂亮,且年岁还不大。心中打定了主意,既然人长的这么漂亮,心也必定善良,就算知道了自己和八蟾老怪有这么一层爷孙关系,也一定不会太为难自己。现在真是害怕到极点,所以一直都站在叶如烟身旁。见关振东动怒,她吓的大叫一声,忙把叶如烟的大腿死死抱住。
叶如烟也听到那班主的话,再看弟弟的衣服确实穿在她的身上,就没好气。心想那弟弟从出生到今年整整四岁,就算犯了多大的错,也从来没打过一下,今天竟被这个小妮子连番拳脚相加,于是怒从心起,对关振东说:“这个小妮子就交给关舵主处置吧。”。
关振东方才就想去抓起她,见她抱腿抱的紧,怕牵动了二帮主叶如烟,就收了手。如今得令,再次伸手,一把将翎儿从如烟腿上提了起来。
那翎儿看关振东凶狠,连八蟾老怪都不是他的对手,所以越发的害怕就哆哆嗦嗦的说:“好姐姐……那我再也不打你的……弟弟了,你不要让这个大人打我,我还小……打不过他。”。
小孩子说的当然是孩子话,这盐帮本就收的是些江湖败类,平日里在一起无事时就打哈哈,今日一听小娃娃说出这话,在场的男人都笑了。关振东也笑了,但他没笑出声来,只是又冷冷的说:“你爷爷都不是我的对手,谅你这个小娃娃再吃六十年饭,也打不过我。”。说着,又“嘿嘿”一笑。“我不跟你打架,也不用你打的过我,我只想把你扔江里去。要是你不死,我还真不为难你了。”。
刚要扔下去,一想,这娃娃身上的衣物乃是少爷的。于是问:“两位帮主,少爷的衣服,他还要不要?要的话,我就直接给扒下来,免得回去少爷看不见自己的衣服,该闹了。”。
闹?叶如烟问他“我弟弟闹什么?不就是件衣服?家里多的是。”
关振东一本正经的说:“二帮主,这你可就不知道了,我有个外甥,常和别人家小孩比试小玩意。他老是输,输了就耍赖,要是人家硬来抢走了他已输的东西,他就非要自己原来的。就是我妹妹再给买一模一样的新的,他都不要。”。
叶如烟“哦”了一声,想起自己弟弟现在已经平安,脸上终于也露了笑意,随性的说:“小孩子嘛,常有这种心,不过我们家知秋却不同。都没小娃娃陪他玩,所以也从不计较自己有什么小宝贝。不过,关舵主既然提了这事,那就把外面那件脱下来吧。”。关振东力大,抓住翎儿的衣袖,只一拉,把衣服袖子给拉了下来,露出了翎儿一条血迹斑斑的细嫩手臂。一个年仅四岁的女娃,粉嫩雪白的手臂上为何有这么多条鲜红的血痕?
叶如烟见状,走过去撸起她另一只手臂上的袖子,竟也是同样的血迹。当下叹口气说道:“刚才还说交给关舵主处置这女娃娃,想想已经是狠了心,却没想到竟有人比我在愤恨之余的心还狠。小妹妹,你告诉我,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翎儿还被关振东提住衣领悬在半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扔下水去,本来就怕,现在衣服又给扯坏了,就更怕。两只小眼睛只看了叶如烟一眼,就又低下了头去,心里想,那水那么凉,你要仍我下去,我才不跟你说话。
身旁一名盐帮弟子,对关振东说:“关舵主,这女娃给我吧,杀机焉用牛刀?等我先教教她,什么才是跟我们二帮主说话的规矩!”。说着直接一把揪住头发,关振东手一松,翎儿就又到了令一个人的手中。这人,比起关振东可就下作的多,关振东好歹是个舵主,不可能去难为她,最多扔下去算了。这人,可不一样,落他手里的翎儿,不挨打是不可能的。
“啪”的一声,小小翎儿的嘴角已经溢出血来。“说,快点。”。见翎儿只是低头,“啪”又是一记耳光。
叶雪莲和叶如烟都是女人,见一个大人打小孩子,还是个女娃娃,总觉得不好看。还是叶如烟说:“算了,管她的伤是怎么来的,八蟾老怪那么多仇家,这娃娃被别人打也是正常。直接扔江里去吧。要是不死,就算上天眷顾她。”。
那人刚要扔,翎儿竟委屈的说话了。她说:“就是爷爷打的。”。话音刚落,翎儿已经被扔出去了,叶如烟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一个飞身就跳了下去,半空中将她扔了回来,自己却掉落到水里。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平日里机灵的弟子们,一个一个都跳了下去。等到平日里愚笨的人反应过来,还没等跳下去救人呢,叶如烟用“踏浪无痕”的轻功又从水里跳到了船上。只是,就算她再怎么身手敏捷,也避免不了沾湿了衣服,那水滴正一滴一滴往下淌呢。有一个反应慢的,看叶如烟这功夫也俊俏,当下就拍起了马屁。“二帮主好俊的轻功,快把身上的水擦一下吧。”。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条宽大的汗巾。
叶如烟本想谢他一句,但汗巾接到手,就闻到一股浓厚的臭汗味道。白了那傻子一眼,又扔了回去,惹的众人忍不住偷笑。她也不顾身上还淌着水,两只手轻轻搭在翎儿的肩膀上,柔声问:“我不叫他们打你了,你告诉我,这伤当真是八蟾老怪打的?他不是你爷爷?又怎么会下如此狠的心去打你?”。
翎儿不像叶知秋,不打不说话,一打就说话,她只是个孩子,却比叶知秋更倔强。但现在叶如烟柔声细语的跟自己说话,也就不那么抵触,于是才说:“他不是我亲爷爷,我不叫他爷爷,他就要打我的。”。
叶如烟见她还是一脸孩子气,想必不会是假话,手臂上面确实是一条条的红色伤疤,心想这也不知是谁家的妮子,八蟾老怪竟让她吃了这么多苦头。念及此处,一颗心也软了下来,摆摆手,连声说道:“罢了、罢了、看来是个不知哪里抢来的小丫头,就不难为她了,回南京城之后放了吧。”。
那乞巧班的班主,心思一动“嘿嘿”笑着说:“这位姑娘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二帮主,老朽以为光是以为姑娘武艺超群呢,没想到还这么和善。既然是要放她,不如老朽带走吧,教她些杂耍本领,日后长大成人也饿不着她。”。他们这江湖卖艺人,除了靠勤学苦练干活之外,偶尔也做些拐骗孩童的事。特别是独自一人卖艺的,对拐骗孩童更是熟络,这位老班主没拢出这个乞巧班之前,也曾做过独自牵个狗儿羊儿猴儿卖艺的把式。但他在江湖上飘荡四十多年,却从未见过这般漂亮的女娃,这叫翎儿的女娃长大后必定是个美人儿。心中想的是,就这么放了实在可惜,无依无靠的孩子,饿也饿死她了。倒不如自己先养着,听话就留着,不听话,卖到哪个妓院里都不亏。
翎儿本来只是怕关振东那样的人物,但她听这老头说话,就偷偷扭过头去看了他一眼,而那老头贪婪的眼神却比起关振东更让她害怕。本来不想跟叶如烟亲近的她,又一次因为害怕抱住了叶如烟满是水的大腿。
叶如烟拦住翎儿的话头,叹口气说:“罢了、反正弟弟也已寻回,我们又不忍伤害了你,就跟我们回府,让我弟弟随便打两下出气吧。想我弟弟长这么大,还没打过人呢,料也打不疼你,你就不要哭了。”。
叶雪莲因为弟弟有了着落,心中也不那么苦闷,打趣说道:“正是,说不定那没出息的懒弟弟见你漂亮,还舍不得打你呢。”。说完这句,转而对身边人说:“你们分两路登岸,沿途找少爷,无论哪路找到,或是少爷先我们安然回府,都有赏。关舵主大战八蟾老怪,劳苦功高,就与我们姐妹共乘一船吧,我那条船上早为关舵主备好了香茗。”。
于是三条盐帮的船,带着乞巧班的班众,又转向北而去。没半个时辰遇见了拱卫司指挥使毛骧,说明了缘由后,毛骧火速停船靠岸,又分拨人马沿岸搜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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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南京,下船时,叶雪莲询问了码头上的盐帮弟子,可有船载着少爷回来?见众弟子摇头,随便交待了几句,带领众人就回了总坛。说这总坛,设计的也够古怪,前门向北是座坐南朝北的大院,院墙后还连着同样大小的一个院子,却是前门向南,是座坐北朝南的大院。两院之间的院墙内修了一个月亮门,平日里,叶家姐妹去总坛和回家,只在这一墙之间。而叶府向南,也正说明了在叶雪莲的心中,叶府比盐帮更重要。
众人聚齐了用晚饭,还不见叶知秋归来的影子,而那叶家姐妹也只是招呼大家吃喝,自己的一双筷子却连碰也不碰一下。在座的,也不多言语,胡乱吃几口了事,心想这真是自家的骨肉啊,看不见人回来,连饭都吃不下了。
见众人心不在焉的吃完了饭,叶如烟忙又令人奉上香茗,总坛中两排椅子上的茶是换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临近午夜时分,叶如烟从府中派出去的四路人马,和叶雪莲吩咐沿江回府的两路人,一共是九十七名盐帮弟子,居然抬着七具早已冰凉的尸体,同时赶回了盐帮总坛!
七具尸体!
叶家姐妹二人,茶饭不思苦苦等待的叶知秋没有回来,回来的竟然是七具冰冷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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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門大官人,二零一八年七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