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巧班的班主，那个精明的老头，在盐帮总坛的偏房内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正想着两件事情，第一，如何能从盐帮总坛活着走出去，那可是丢了少爷的，偏偏又和自己在同一条船上，若是他们找不回来少爷，会不会迁怒于自己，可怎么办？第二，那个叫翎儿的丫头甚是聪明，样貌也生的好，现今就是个美人坯子，长大后必定是个闭月羞花的主儿，若是把她带走，哪怕将来卖了也是不赔。

想到此处，他一骨碌爬起来，奔着翎儿的房间走去。来到门边，轻轻一推，小娃娃竟然没插门，他轻手轻脚进去后，小声唤起翎儿，将手指放在嘴上“嘘”了一声后，才说：“小姑娘啊，你闯了大祸啦，现在盐帮的人要是找不着他们的小少爷，可是要拿你出气的。”。

翎儿小小年纪，却也是知道这些道理的，这是她逃离八蟾老怪魔掌的第一个晚上，再不用担惊受怕。不，这个同样年仅四岁的小姑娘不简单，她只是累了，但是无论多累，她也知道以后可能会麻烦不断，所以一直也没有睡着。而且，恍惚中，她似乎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并不美丽的梦，她看见自己穿着下人的衣服，而叶知秋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皮鞭，他不笑也不哭，只是面无表情的使唤着自己。皮鞭，她知道自己害怕皮鞭，那应该是比爷爷用的树枝还疼吧？该怎么办呢，就这样给这个叫做叶知秋的男孩子当一辈子的奴仆吗。对不起，我不是要故意打你的，我不打你爷爷会不高兴的。不，那个老怪物才不是我的爷爷，我的爷爷不会打我。她在心里嘶声力竭的喊着，而眼前的叶知秋似乎并没有听见，只是面无表情的舞弄着手里的皮鞭……

眼前这个糟老头，把自己从恍惚中唤醒。他说的没错，盐帮的人找不着少爷是一定会把怨气撒到自己身上，她已经领教了那些大人会怎样对待一个孩子。他们会打自己，还会把自己扔进冰冷且不见底的江水里……但是，话说回来，找回了少爷的话，她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因为，刚才的那个梦实在太过真实，而她也清晰的记得，叶知秋是如何一次次被自己欺辱到泪流满面乃至满地打滚。虽然，那个傻乎乎的男孩子似乎不会对自己怎样，但是做了他的下人呢，还有梦里那根皮鞭！

“我怕他们找着那个小少爷也要拿我出气的。”。这是她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令眼前的糟老头笑了，他的笑很难理解，但翎儿似乎能够看透他笑容后面掩藏的黑暗。那个老头轻声的说：“在船上大约知道了你的苦难，唉……这个世界上总有很多不公平，像你这样的小娃娃本该在娘亲身边，可是如今你竟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有个主意，你若是不想以后吃苦头，现在就要逃走，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

这些话恐怕是连叶知秋都哄不过，翎儿此时清晰记得在船上这个老头，是如何几次三番未了讨好盐帮而将自己推入绝境。没错，就是这个老头儿，他指认自己打叶知秋，还抢走了叶知秋的衣服，全数都是这个老头儿为了讨好盐帮的人，所做过的事。

老班主顿了顿，又思虑一番，才说：“你不要怕，你是个小娃娃，不会有人注意你。现在大家都睡了，我带你去院墙边，帮你翻过去。你出了这里直接向北走，等明天早上北城门一开，你就去继续走，在十里处有个亭子。如果你无家可归，就在那间亭子里等我，到时候我带你回家……对了，你说你的家是在什么地方来着？即使没了家人，那里也一定住着你的亲人吧。别怕，我一定带你回家。”。

翎儿越发的颤抖起来，她控制不住手脚不抖，那是从心里溢发出来的恐惧。但是，她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都要离开这个地方，如果那个叫叶知秋的小少爷回来，她一定要吃苦头的。“好爷爷，那你帮了我，我就给你洗衣服。”。小小年纪的翎儿，已经会洗衣服了。老班主两眼就要放出光来，这个小妮子果然聪明，这才几句话功夫，就知道喊自己爷爷。

“洗什么衣服？爷爷怎么会让你一个娃娃洗衣服呢，爷爷看你可怜，以后疼你还来不及呢。现在正是好时候，大家都睡了，我们不从正门走，爷爷带你去院墙边，帮你翻过去。”。老班主嘿嘿的笑着，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看着翎儿。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是一定要离开盐帮的，因为白天挨的两耳光现在还隐隐作痛，那些人是不会跟一个小孩子讲道理的。十里外的亭子？我出城门直接向西，料你个老头儿也找不着我。想到这里，她从被窝里爬出来，胡乱穿好了衣服，就跟着老班主走出房门。

老班主左顾右盼，带着翎儿蹑手蹑脚来到院墙边，抬头一看，顿时觉得心凉半截。原来，他一路随着来到盐帮，因为害怕竟没敢抬头观望，如今已经是把翎儿骗了来，却又如何能教她翻出去呢？一时无法，他先将翎儿领到树丛旁，小声说：“你就蹲在这里，我去找个梯子一会儿就回来。”。翎儿也是小鹿乱撞，这要是被盐帮的人看见自己要逃，少不得又是一阵耳光。于是，微微点了头，就一动不动的蹲在树丛下。

这翎儿是越蹲越怕，两只小脚都蹲麻了，也不见糟老头回来。想着两月前遇到八蟾老怪之后的种种遭遇，心中愁苦至极，一时不觉竟落下泪来。这就是江湖么？每个人都是只顾自己，路过那么多地方，从未又人为她这个小姑娘抱打不平过，哪怕只有一次，哪怕真心想帮自己的人根本打不过八蟾老怪，可是一次都没有。而今天呢，自己也终于付出看代价，想起之前被抓来的一个男孩，因为不听话也是被自己打的哭哭啼啼。只是，这一次她打的是盐帮的三少爷，而自己正蹲在盐帮院墙内的一丛树木下颤颤发抖。

或许这就是命运，可这也来的太快了，白天刚欺负完叶知秋，晚上就沦落到他的家里。或许，一个小孩子本就不该想到这么多。也许她更应该想起叶知秋说她漂亮，不仅叫他翎儿妹妹还会为她敢于和八蟾老怪顶嘴。

正想着，听见一个人喘着气，一步一步凑过来。翎儿把头埋的更低了，却又忍不住想看一眼来人是谁，于是微微偏着头鼓起勇气抬起了眼皮。糟老头，那个乞巧班的老班主，正抬着两把椅子，艰难的走过来。

一见是他，翎儿顿时来了精神，不管未来如何，一定要先逃离这个院子。于是，胆子也大了起来，不等糟老头来唤自己，就爬了出来。那个老班主想是累坏了，不知道从哪里抬来两把椅子，心里直骂，这有钱人家就是不一样，椅子都比平日里见过的分量重些。见翎儿已经爬了出来，他喘口气，摆好椅子，将翎儿托举上去。待翎儿坐稳墙头，他低声说：“你爬下去，不要怕高，摔一下不碍事。切记，北城门开的时候，你就向北走十里，看见一个亭子就在那里等我。”。

墙，有些高，翎儿低头看了一眼，不觉已是心中发慌。但糟老头一直催自己快跳下去，想想自己挨了两个耳光，还被盐帮人扔进了冰凉的江水里，于是把心一横，闭着眼就跳了下去。

一声轻微的“啊……”之后就再没了动静，老班主知道这女娃娃聪明，必定是摔伤了，忍痛没喊出来。于是，隔墙又低声说：“别忘了，北面。我回去了，你自己小心点。”。说完连忙擦去了椅子上的鞋印，又一手一把椅子抬了回去。见没什么人发觉，他才又蹑手蹑脚钻回房里，心中想着，倘若明日清晨他们还找不回少爷的话，自己要如何才能从这里走出去呢？那个翎儿可是还在亭子里等着自己呢。

也不知道胡思乱想了多久，只听的外面乱作一团，心想，坏了，不是翎儿被抓了回来吧。他睡这一间房，乃是通铺，早有两个徒弟也听到外面热闹爬了起来。老班主眼球转了两转，指着一个人说道：“大个子，你出去看看是什么事，别是他们盐帮的人找不着少爷要害咱们师徒几个。”。那个大个子也算不上身材高大，只是中等身材，却有个大个子的外号，真看不出是哪里大。

大个子心中也是害怕，想那盐帮尽收些水匪路霸，帮中哪里还有好人？这也战战兢兢被他们折腾了一天，如果真如班主说的那样可就糟糕了，这盐帮里的人，可是什么都干的出来的。于是，从被窝里不情愿却也爬出来，打开一条门缝，眯缝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兴高采烈的回来告诉班主。“班主，好消息，他们好像是找着少爷了，估计明天一早就能放咱们走了。”。

老班主眼珠也眯成一条缝，思虑片刻说：“要是他们找着了少爷，那我们现在就走，一是免得夜长梦多，二是我还有个人要去找。起来，都起来……大个子你去隔壁房里把那些睡熟的都给老子喊起来，咱们一同去给那个帮主贺喜去。”。

大个子满口答应，脸上挂着无比璀璨的笑意开门去了隔壁房。

原来那间房里也是害怕，因为这盐帮的名声确实不好，平日里看见穿青衫短打的，他们都要绕着走。如今班主招呼，所以连忙就全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来到班主房里。班主随意交代了几句，就领着一众班众踌躇满志的走了出去。

问明了盐帮总坛内的下人，果然是叶知秋小少爷回来了，却不再总坛，而是在叶府。叶府？

老班主连连作揖，对那下人说：“劳烦小哥给指条路，我们有幸与小少爷同船，这次小少爷寻了回来，正是要去跟贵帮的两位帮主道喜去。可是，那叶府的大门向那边开，老朽还真是不知道，小哥可否……？”。

这盐帮总坛里的下人，平日里见惯了各色人物，见这小老头谄媚的笑，心中不大喜欢他。所以，没再回话，只是向着后院方向指了一指，就头也不回的走了。老班主吃了这一瘪，又带领众人向后院走去，走着走着，觉得这条路有些眼熟，却又不记得自己走过。见眼前有人过来，又问了一遍，才领着一众班众来到了盐帮总坛后门。过门时候，先是报了名号和来意，那守门的盐帮弟子“哈哈”一笑，就放进了叶府。

老班主这才知道，原来叶府和盐帮是相连的，仅一墙之隔，还开了这么漂亮一个后门。

过来叶府这边，下人们正忙上忙下，看那些下人穿的衣服也完全没了江湖气息，老班主一颗石头才算完全落了地。没走几步，一个小丫鬟迎面站定，她“咦”了一声，问道：“你们这些人是哪里来的，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不要乱闯，免得吃皮肉之苦。看你们也是穷苦人家，怎么跑进来的，快快出去，这里可不是你们来的地方。”。

小丫头连珠炮把这十来个人训斥一通，老班主哪里想来这里？还不是顺着你们帮主的意思跟来的，当然是比谁都想走，可这进来容易，怕是出去没那么容易。所以，欲哭无泪的对这个小丫头说：“这位姐姐莫赶我们，是贵帮帮主带我们回来的，本来在盐帮总坛那边安歇。这不是听说贵府的小少爷找回来了吗，所以特地来道喜，顺便问问我们师徒几人是不是能走了。”。

小丫头两手掐腰，上下打量了众人，心中大约猜到了是什么事，于是说：“那你们就在这里侯着吧，帮主现在正跟拱卫司的毛大人喝茶呢，你们莫要撞进去自己讨麻烦。”。

这小丫头正是叶雪莲的贴身婢女风筝，所以穿戴不像个下人模样。听她如此说，老班主两条眉毛拧到了一起，赔笑又把前因后果简单说了一遍，他一心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好去找翎儿，那翎儿可是他以后的摇钱树。于是接着说：“小姐姐通融通融，就去帮主耳边问问我们这乞巧班的众人是否可以离去，老朽这里谢过小姐姐了。”。

嘿、这小老头不提前因还好，如今风筝听了他的话，哪里还会放他们出去？因为府里人都知道，既然是小少爷想看孙悟空才闹出如此大的事，那你们这些会演猴戏的还想走？只见风筝两条小眉毛向上一挑，两只小手又把自己的小蛮腰掐住，一字一顿颇有一副管家相的模样说：“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又当我们帮主正在会见的是什么人，借我一副胆量我也不敢去叨扰帮主啊。若是你不怕拱卫司的毛大人，你便自己前去，只是这身衣服够寒酸的，小心毛大人一辈子也让你出不了牢笼。”。

这可难为了老班主，他虽不知道拱卫司是做什么的，但听眼前的小丫头如此气势汹汹，估计也是个挺大的官。他偏偏这回错了，按理说现在的拱卫司指挥使不过是个五品官，听说圣上有意要弄个锦衣卫什么的，只是迟迟不见动静。而这个毛骧乃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到时候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非他莫属，届时也可算是朝廷正三品的大员。但这位班主也不知道，对他们跑江湖卖艺的人来说，就算一个豪强地主也是惹不起的，更别说一面是盐帮、一面是朝廷的官员。这两位，无论哪一位都可以让自己哭的很有节奏。

风筝见他一脸为难的神色，打趣说道：“就在这里等着吧，说不定我们少爷明天还要看你们演猴戏，那时候哄的我们少爷高兴，我们两位帮主还不重重赏赐你们？明日可是有好多好吃好喝的剩饭菜呢，二帮主刚才已经传令下来，明日要大摆宴席，到时候我招呼下人给你们多弄点鱼肉。”。说着，又看了看他们的寒酸相，接着说：“我们这叶府比不得其它地方，你们穿成这个烂样子，可不要随处走动，要是叫脾气不好的看见了，说不定就是一顿毒打。”。

许是要故意吓唬他们，风筝假作冥想的样子，又接着喃喃的说：“去年好像就是一个捏糖人的艺人，误走进了后院，被看家护院的打断了腿呢。”。

老班主只觉得两腿发软，有些站立不住，好在身后有眼尖的徒弟看见，连忙扶住。

身后一个徒弟说：“师傅，就在这里等着吧，帮主和那个指挥使喝完茶，说不定这位小姐姐就帮我们通报了。”。老班主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是在船上被八蟾老怪打掉几颗门牙的书生模样徒弟，于是也笑着对风筝说：“那就有劳姐姐了，我们师徒众人就在这里等着，到时还要劳烦小姐姐……”。他话未说完，看见庭院角落里，一个小娃娃正蹲在地上吃面条，定睛一看，竟是翎儿。好嘛，难怪刚才走过来时候看着眼熟，原来是自己帮着翎儿翻墙的哪条路，这回可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面，没把翎儿送出盐帮总坛，却是把她弄进了一墙之隔的叶府。现如今大家忙着做菜招待拱卫司的什么毛大人，自然不会对一个小女孩多问什么，可是明天闲时候若是问起来……这个小女孩又不通世事，把自己给说漏，那……

这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自己明天是一定走不成了，而这翎儿也竟被自己莫名其妙从盐帮总坛弄进了叶府。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門大官人，二零一八年七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