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没想到。
从京城开始,跟了我们两天一夜的人,是江思燕。
我一时呆滞下来。
而周恒也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们两个的剑都已出鞘,并且设想好了假若从那树后出来的是某某贼寇或是某某杀手的话,我们该如何去应对。可是谁又能想得到,跟踪我们的,不是贼人,也不是官府的人,而是江思燕。
……她跟踪我们干嘛?
我一眼看去,不由咬了咬牙。
只见此时的江思燕,一手扶着那光秃秃的树干,满脸风尘仆仆的模样。她的衣裳上沾了许多灰尘,一边的膝盖上也浸出了几分殷红。
看样子,应该是刚才马惊了狂奔之后她追赶上来不慎跌倒而留下的。
“你来干嘛?”
我问她,同时把我的竹君子收回了鞘中。
“你替我赎回了自由,我没地方去,所以只有跟着你。”
江思燕回答。
她依然微微低着头不敢看我,一副娇怜的模样,再加上此时膝盖上受了伤,更让人心中不住生出怜悯之意。听到这里,我也明白了,定是两把刀告诉了她赎她的人是我,她才一路跟了过来。真不知道,两把刀是怎么做事的!
想着,我心一狠,对她喝道:
“你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别跟着我!”
“我找不到我爹和我娘了,那个刀哥说你要去杭州,我就只有跟着你。”
“我不是给了你钱么?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我不要钱,我就想跟着你。”
江思燕这回终于抬起了头来,看着我回答道。
刚一说完,她就因为膝盖吃痛忍不住叫唤了一声,而后又强忍着痛,十分倔强地恳求着我。我看见,她的眸中,似乎已有泪花莹莹了。
“……”
我再一咬牙,却不知如何是好。
而这时周恒凑在我的耳边说,荒郊野外,把人一个姑娘家扔在这里也不好。
于是,我只有长舒了一口气。
“先上车吧。”
……
这一路去,又是我在赶车。
本来是打算丢给周恒懒得理会的,可是此时那江思燕在车上,我假若也在车厢中,却不知该与她说些什么。所以这累活儿,便只有主动接下来了。
周恒把脑袋凑了出来,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我。
而我,更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此一去,很快便到了一座小镇上。瞧着天色已晚,周恒便说在这里寻间客栈歇息,更主要的是,江思燕的腿此时已经流了很多血,若是再不找大夫瞧瞧,看她这么娇弱的模样,搞不好,真的因此死在我们的车上都有可能。
我说,行吧,但得由你带她去找大夫。
周恒笑道,又不关我的事!
我再无话说。
于是结果到了镇里,是我背着江思燕去瞧大夫的。虽然她还能走,可是让人看见我如此虐待一个姑娘,怕我自己的脸也没处搁。
原本游山玩水的兴致,也早已没有了。
毫无疑问,此时,多了一个累赘。
夕阳下,我背着江思燕,走在人群稀少的街道上。她两手环着我的脖子,静静的,一句话也不敢说。我能感受到她的心跳,有些忐忑,却又有一些安稳,但在这寒冬迹象还未彻底消去的早春时节,感受更多的,还是彼此的温暖。
我问她,没有回过头:
“你就是这么两只脚一路跟着我们来的?”
“嗯。”她的声音很小。
“怎么不把你的腿给走废掉?”
我哼了一句,却不知,自己的话中,究竟是何意味。
在镇上瞧了大夫,大夫说,江思燕的膝盖只是破了皮流了点血,好好养伤便可,并没有多少大碍。开了服外敷药,我便又背着她往回走。
来到客栈,周恒已经订好了房间。
两间。
他带着无比猥琐的奸笑,目送着我把江思燕送入房中,又无比殷勤地替我们关上了房门。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此时也懒得与她计较。
我把江思燕抱到床上,依然无话可说。
但我能看到她腿上尚未处理的血,无比清晰地映入我的眼中,让我不由有些负罪感。仔细想想,其实我也并未做错什么,但就是不知为何,看到眼前一幕会感到有些心疼,尤其,是在看到江思燕眸中带着对一切都担惊受怕的泪光时。
……也许,都是经历过悲惨的人。
“我去给你拿些吃的,你好好休息。”
“……”
江思燕没有说话,仿佛欲言又止。
我终也不再理会,转过身,径直走出了房间。
……
“她,是你从秦楼赎出来的吧?”
“你知道了?”
“我怎么会不知道,两把刀告诉我的,我早就知道了,只是懒得说而已。你倒是可以啊,拿着钱不资助我,却想着去窑子里给人姑娘赎身?”
“……”
“赎金是五百两,你给了两把刀一千,除去替她打理家事的那些,一共余下三百多,两把刀把钱退还给我了。他以为我也知道这件事,所以没想到这些,就让我把钱转交给你。但这事你没告诉我,我便还没给你说。”
“两把刀怎么做的?”
“听说她爹是个赌鬼,两把刀便不敢让江思燕回家,给了她爹一笔钱,送到不可能再回来的地方。然后,就给了江思燕一笔银子让她过活咯。”
“难怪,她说她找不到家了。”
“这样也好,免得赎出来以后又被卖回去。”
“呼!”
我叹了口气,夹起一块肉,却胃口全无,转而只是喝了一口酒。
周恒倒是事不关己,一腿盘在椅子,夹起菜便往嘴里送,怡然自得的模样。他问我,现在打算怎么办,带着江思燕一起去杭州?
我:不行。
周恒:怎么?
我: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周恒:也对!像她这样的姑娘,不说人如何,反正往坏里说便是早已被人糟蹋了,你发发善心还行,若打算留在身边,恐怕换作谁也会有所芥蒂。
我:不是那个意思。
周恒:那是什么意思?
我沉默了半晌,也没有胃口再与周恒吃下去了。
招呼来伙计,叫人把酒菜给收了,然后我直接躺到周恒的床上,作势睡了过去。随即周恒跳起大骂,说你不吃我还吃呢,而且干嘛不回你那屋睡去?
“……”
我没有理会他,只管装睡。
但谁又知道,这一夜,我如何能睡得着?
……
夜深。
在这早春时节,透着彻骨的寒意。
此时的我,坐在案前,没有点灯,只有眼中映着的迷离的月光。看着江思燕静静地躺在床上,已经进入了熟睡,我似乎终于做出了决定。
桌上,放着一千两的银票。
还有治疗外伤的药,也被我放在了极其显眼的地方。
“呼!”
我长叹一声,立起身来,悄悄地出了房门。随即却是迅速地回到了周恒的房间中,费力地把他从熟睡中叫了起来。周恒一睁眼,见得是我,当即无比不耐烦地骂咧了起来,也丝毫不理会我,埋着头又继续睡了下去。
“起来!”
“干什么,大半夜的?!”
“走了,赶紧!”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也不敢点灯,终于把周恒从床上拉了起来。
他睡眼惺忪地问我,这就是你想出的办法?
于是我只有无奈地说,趁她睡着了,赶紧走。
我们像是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穿了衣裳,又偷偷摸摸地下了楼去,生怕弄出一丝声响。然后又无比焦急地找到守夜的伙计,向他拿了马厩的钥匙。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朦胧。
早饭也没吃,我和周恒就带着包袱,匆匆去牵马车。
周恒:我觉得这么做,不地道啊。
我:你知道什么,带着她,我们还如何闯荡江湖?我替她赎了身,刚才又给她留了银子,想她也能找到回京城的路;就算不回去,也够足她生活的了。
周恒:不是,我是说,有点残忍。
我:带着她才是残忍,没准,我可能会害了她。
周恒:那你当初干嘛还要赎她,赎完了,又把人扔在这种地方。
我:说这么多干什么,赶紧走!
周恒:走就走。但我还是保持我的看法,你这事做得不地道。
我:爱谁谁!
我骂了一句,不想再与周恒解释什么。他以为我是在意江思燕的出身,却不知道,也许我的出身还连江思燕都不如。我在锦衣卫备了案底、又在洛阳杀了人、至今都不知道还在不在通缉令上,这些,我又有何资格在意别人?
……也许从很多年前开始,我就已经是亡命天涯了。
更何况,有朝一日,假如锦衣卫又来找我,或者是当初那个混江龙又买了杀手来杀我,而我带着一个江思燕,却不是害了她是什么?
混江湖,本就不能拖家带口。
我既然救她脱离了苦海,就更不应该让她陷进来。
“你呀,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随便发善心!”
周恒走在前面,一边数落着我。
然而在他走到马车面前,正打算解开拴住的缰绳时,整个人却忽然怔了住。我听到他也叹了一声,还有几分无奈,最后,转过身来看着我。
“……”
我没有说话。
只朝周恒身后的马车看了一眼,彻底变成了无话可说。
车中,江思燕裹着单薄的衣裳,却不知什么时候赶先我们踏上了马车。她此时有些惧怕地看着我,但目光中,更多的,却依然是她的那一股倔强。
她打定了主意,定要跟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