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因为见多了死人,所以我并不恐惧死亡。
当然,除了死亡之外,我却恐惧很多东西,很多很多。
但往往事情总是会违背我的意愿。我恐惧的东西,总会接踵而来;而不恐惧的东西,却又一次次与我擦肩而过。比如说,死亡。
出来接见我的人,恰巧是认识的那个千户。
他一看到我,面色一疑,就迎着我走了过来。
我不敢进官衙,所以只找了一旁一个僻静的地方,来与他说我要说的事情。我说,你不是打算要查之前那个八字胡、还准备找他的麻烦么,现在我帮你弄来了一样东西,一定可以解了你心头怨愤,好好教训教训对方。
于是千户笑了起来。
他看着我:你是因为我放了你,才打算与我献殷勤?
我:任凭你如何理解。
千户:依我了解,你这样的人,是巴不得离我远远的,永远不会再见。所以我猜你来找我,肯定是有别的事情。说吧,这里面是什么?
我:是你抓珍宝阁宋掌柜的证据。
千户:哈哈!你当真以为,我锦衣卫抓人,需要证据么?
我:但这个人,你不得不抓。
听完我这一句,千户随之眉头一皱。他可能暂时还没理解我这句话的意思,所以只有从我手中把那书箱接了过去。当锦衣卫的,自是比我更加敏锐,他迅速找到了书册中夹着的账本,并且迅速翻了起来,凝神查看。
不过,却也有些处变不惊。
像这种贪污行贿的事情,我想他见过了很多,数不胜数。
“像这样的案子,我的桌前摆着一大堆。”
他边看边对我说,“这些当官的,十个有九个便不干净,只是皇上想留着他们做事,不然,哪还容得到你来检举。我看……”
说着,他的话戛然而止。
同时我也看到,他刚刚舒开的双眉,再次紧蹙在一起。
却是因为,翻到了那张地图。
千户猛然把那账本扔掉,迅速把整张地图展开。短短片刻,他便明白了全部的来由,紧蹙的眉间,浮出一丝震惊,还有仿佛泰山于顶一般的迫切感。末了,他一下将目光紧紧盯在我的身上,有些莫名的意味。
但,不等他问,我主动告诉了他:
“我看过了。”
“那你可知道,有什么后果?”
“知道。”
我说,“你用它帮皇上破了一桩大案,升官领赏;而我解决了我的后患,开开心心去参加明年的西湖论剑会。于你,于我,皆大欢喜。”
“哼。”
随即,千户哼笑了一声。
他问我: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你难道不知道我可以现在就让人抓你?而且,还是在我锦衣卫的官署大门外,你这,可是主动送上门来。
我:你不会抓我。
千户:你如何确定?确定我分不清孰轻孰重?
我:你要是想抓我,我早已身在诏狱之中,无关其他。你作为锦衣卫,身处朝堂之上,却也涉足江湖之中,有很多事情皆不是你能把握的。人说在江湖,总会身不由己,你放了我第一次,自会有第二次。孰轻孰重,你分得清。
千户抿了抿唇。
这一回,他没有再笑,只看着我。
我这一句话说得有些古怪。似乎有点威胁之意,似乎又没有,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再抓我的原因,但我坚信,因为那个原因,他也不会再抓我。
结果,还是被我猜中了。
我想,这一夜就如同一场豪赌。我先赌中了来接见我的是这个千户,随之又赌中了他不会因为皇陵图抓我杀头,毫无疑问,我赌赢了。我也终于明白师父以及许多江湖人都不爱赌了,因为等待命运审判的感觉,太过可怕。
……而且,这一次我如果赌输的结果,是将失去我的性命。
“呼!”
我在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只见千户皱了皱眉,但还是因为我的话做出了让步。
他问明白缘由后,把书箱全部递还了我。
他说,让我明天带着书箱账本还有地图,一起交给两把刀再还给八字胡。然后,他就直接派人去珍宝阁拿人,这样,那皇陵图,就与我没有关系了。
……反正有没有关系,也只是他说了算。
商量完这些,千户却依然带着古怪的神色,瞧着我。
他说:“但愿今天我做的这些,没有做错。”
“你做完就升官发财,皇陵图失窃乃是大事,皇上没准就重用你了。”
“不。我说的是,但愿,你不会跟那方家遗女一样。”
“……”
我沉默。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当然明白。
得到了十分重要的消息后,这锦衣卫千户也没有再与我耽误时间,迅速返回官衙,应该是为明天的事情做部署去了。而我站在原地,一直静默了许久,直到东边泛白,才起身往回赶去。没人知道,我的后背,也依然湿冷一片。
天色将明,我带着书箱,回到了顺风百货。
……
周恒没有守田那么敏感,所以直到天色大明,我也没有发现的昨晚出去过。清晨一大早,他便冲进了我的房门,迫切地问我有没有想到办法。
我悠悠醒来,却有一些镇定。
我说:没有。
周恒:那可怎么办?
我:还能怎么办?赌一把吧!赶紧把东西脱手,然后从今天起,你就祈祷着万一案发之后,官府不会顺藤摸瓜,查出你也看过那张皇陵图。
周恒:你说的这个,赌得赢么?
我:我不也跟你一样?
心中笑了笑,我没有和周恒再说。昨晚发生的那些事情,只有我和那个锦衣卫千户能知道,多一个人,就会多出一些风险。同时这也是千户交待过我的,我想他也怕败露出来连官带命一起给丢了。所以,我自然不能告诉周恒。
匆匆洗漱完毕,街上还没几个人,我和周恒就带着书箱出了门。
路上,隐隐听得,昨夜唐泽丧命的那条街上,传来几声喧哗。
想是官差已经出动,正在处理着案发现场。不过,应该等路上行人多了,那里发生的一切,恐怕就会被彻底抹去。江湖中,又会掀起一些流言。
而真相,往往没有几个人知晓。
我和周恒脚步匆匆,很久就来到了一座宅子面前。
这里,便是两把刀的堂口。
据说以前两把刀还没发迹的时候,堂口是设在南城某条偏僻的街上,就跟上次佟小玉打算租的第一间铺子那样的房子。而他发达之后,就迅速购了豪宅,不知道内情的,还以为又是从哪里来的殷商富户。
此时,我和周恒站在门前。
就已听得里面远远传来两把刀带有怒气的高声喝骂:
“他娘的,大不了我带着弟兄们,把他娘的给砍了。老子当年在苏州从南门砍到北门,谁他娘的不认识我两把刀?这窝囊气,老子不受了!”
周恒:这家伙,要发狠了。
我:谁还没点脾气?更何况是两把刀。
随后,周恒敲了门,一个来开门的喽啰战战兢兢,但看得是我们后,急忙把我们迎了进去。他说,他还以为是那珍宝阁的宋老爷来了。听到这里,我顿时明白,为什么两把刀会突然这么聒噪了,原来,是大敌将临。
在一群地痞混混们的目光下,我和周恒一路走去。
抬头一看,那厅堂之上,还有一块匾:
聚义厅。
“嘿!”
我心中一笑,率先踏入堂中,一把将把书箱掷到案前。顷刻间,两把刀和他的几个助手,皆是突然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分明,还有几分震惊。
“这个,你……张小弟是怎么弄来的?”两把刀问我。
“我说帮你弄来,就一定弄来!”
“可是,之前的消息,不是说被那叫唐泽的用十万两高价买过去了么?而且刚刚听说,唐泽在东街被人杀了,这厢书也不翼而飞!”
我没有回答。
只看着两把刀,一句话也没说。
随后,两把刀目光一疑,似是瞧见了我腰间的君子剑。然后他的面色一变,仿佛瞬间联想到了什么,一下从椅子上坐了起来,更加震惊地看着我:
“难道……”
“哼。”
我依然没有说话。
紧接着两个喽啰急忙给我和周恒搬来了椅子,安于上座。两把刀联想到了什么,我当然也能猜得到。我以为唐泽是我俩杀的,那箱书,也是被我们给劫的。他一直以为我们是龙门镖局的江湖人,所以杀人越货,也完全合理了。
两把刀看向我俩的目光,愈加尊崇。
“那叫唐泽的,是张小弟和周小弟干掉的?”两把刀试探着问。
“不是。”我这么回答他。
若说是我们杀的,麻烦可就大了,我自然还不傻。我只说,我们原本的确打算用抢来着,但也并没有打算杀了唐泽,只不过其间发生了一点意外,所以唐泽才死了。至于是什么意外,我说两把刀你最好不需要知道。
听完,两把刀连连点头。
向了拜了谢,他急忙打开了书箱,也迅速找到了账本。只不过,他很识趣地没有打开来看,一番确认之后,便急忙装回了原处,不敢妄动。
于是我问他:那珍宝阁,今日来要货?
两把刀:嗯。宋老爷听了没取到书,十分震怒。弟兄们已经打听到他正朝着这里来了。要不是你们兄弟俩过来,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笑了笑,只说,就等着看好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