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凡事有了第一次,就会变得轻车熟路。
我记得那一次夜探秦楼时的情景,我就是这么趴在别人的窗外,戳破了窗纸偷偷查看里面的情况。只是,不一样的是,这次我看到了截然不同的场景。
酒,倒是有。
但没有了文人雅士,也没有了诗词歌赋。
甚至那些在我白天看来以为是商人的人们,一个个都变得诡异起来。他们大口地喝着酒,却是从各自的包袱里取出刀剑,摩拳擦掌,似乎在蓄谋着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他们彼此说着奇怪的话,但我一句都听不懂。
一个说:
“就我们几个人,能行么?”
另一个说:
“你经验少,还没干过这事儿,所以也不奇怪。那些老鹰的牙口虽然紧,但从来不会想到兔子也敢与其争天,出其不意,你懂不懂?”
最后,是一个看样子地位高些的人打断了他们:
“别嚷嚷!”
“……”
我听不懂他们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是老鹰、什么是兔子、而所谓的争天又是什么含义。不过,我却也并不想听懂,这不是我的来意。
我往屋中环视了一圈,却并没有找到白天那个戴斗篷的人。
那一瞬间,我似乎看清了她的脸,又似乎没有看清。我不知道她是方雅彤还是宁仙儿,或者是别的人,但方雅彤依然下落未明,而宁仙儿又早已离开了京城的秦楼。要说她在这无锡出现,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而且,我隐隐觉得,宁仙儿就是方雅彤。
只不过,她怎么又会与这些行为诡异的人在一起呢?
想着,我又继续朝着屋内瞧去。
然而这一次,那些人的对话却忽然停了下来,一个个抚摸着各自手中的刀,凝神不语,似乎都静静地探听着什么。
难道,他们发现了我?
“唔……”
忽然,我感觉到一只大手牢牢捂住了我的嘴,另一手提着我的肩膀,竟是生生把我提到了空中,猛一用力,就把我带到了旁边的一间柴房里。紧接着,我听到门外那间屋子的窗户被人推开,滞了许久,才缓缓关了上去。
那些人,并没有发现什么。
而此时,我竟是被前面的一个男人按在墙上,如何都动弹不得。
是一个十分粗犷的大汉。
我习惯性地看了他的眼睛,却无法看出那是正气还是邪气,倒也察觉到十分危险的气息。单凭他一只手就让我无法动弹的力气,就能知道这个人绝不简单。
随即,我还没问,他就摸出一块令牌递到了我的眼前。
“六扇门?”
我有些惊讶。
然后他也不言语,收回了令牌,转而上下仔细地打量着我。我有些弄不明白,他是凑巧遇到的我,还是一路就在跟踪我了。我能想到我这一路来的确有可能会被人跟踪,但我一直以为只会是锦衣卫,却没想到居然是六扇门。
我有些微怒:
“你是跟踪我来的?”
“我六扇门想查一个人,自然不用事先通知,跟踪便跟踪了,你能如何?莫不是还想问我要朝廷的公文?就算你想要,我也可以弄来给你。”
“……你为何跟踪我?”
“我才不会闲着没事,谁让我欠了慕容轩人情。”
“?”
听着,我更是有些疑惑不解。
……
跟踪我的人,名叫武魁。
六扇门四大名捕中,慕容轩精于情报和推理,是个跟踪高手;而武魁,则以武功高强而著称,专精抓捕甚至是诛杀,慕容轩查到跟到但搞不定的人,一向都是由他出马。江湖中,被他一刀斩落马下的江洋大盗,不计其数。
而这次他来跟踪我,却是因为欠了慕容轩的人情。
也就是说,盯着我的,其实是慕容轩。
我:那慕容轩查我干什么?
武魁:不是慕容轩想查你,而是锦衣卫在查你,所以他才查你。他这个人,就是装不下糊涂,他就想搞明白锦衣卫为什么查你。明白了吗?
我:锦衣卫也在跟踪我?
武魁:嘿!锦衣卫那个家伙从在京城的时候就已经盯着你了,一路跟到了无锡,却没想到,背后又有一个慕容轩在盯着你们。不过今天一早,慕容轩被上面召了回去,碰到了我,这才不得已叫我来替他盯着。
我: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武魁:因为我也想搞明白,锦衣卫为什么会盯上你这种江湖小虾米。
我:你不会想知道的。
我沉声道了一句,不由陷入沉默之中。
武魁说,他本来也不打算现身,不过偶然发现那盯着我的锦衣卫千户忽然之间转变了目标,入夜之前就离开了客栈。于是,他才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他继续用那种让我十分不舒服的目光审视着我。
很快,化为古怪的一笑:
“这件事情,似乎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什么意思?”
“你知道,你刚才偷偷趴在人窗户上,看到的是些什么人么?”
“什么人?”
“白莲教。”
“白莲教?!”
听到这个名字,我猛然一惊,刹那之后,又彻底沉默了下来。
白莲教我当然知道,在这江湖之中,几番起落,却依然还是一个庞然大物。据说其起源于天竺传入的佛教和波斯传入的摩尼教,创立于南宋,发迹于元末,衰落于明初,近年来,又似乎有了崛起的势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当年白莲教刘福通揭竿起义反抗暴元,白莲教遂兴盛起来,成为一支反元势力。不过,后来天下被太祖皇帝夺得,白莲教便又衰落了下来。
太祖皇帝起义之处是当时另一大教明教的一支,明国建立之后,太祖担心民间教派尤其是势力庞大的明教再度兴起,扰乱天下,于是下旨镇压,至如今明教已然名存实亡。不过,避了镇压锋芒的白莲教,倒是尚有存余。
结果,太祖驾崩,紧接着靖难之役,天下再一次大乱。
白莲教借机复兴,怀着仇恨,欲图重新夺得天下。民间传言,近来江南四处发生的一起起聚众惑民谋反案件,背后其实都是白莲教在作祟。
……难道,锦衣卫这次抓的是……
“不好!”
顿时,我一下站了起来,紧皱眉头。
武魁也被我吓了一跳,急忙问我,刚才趴在窗外听到了什么。结合各种线索来看,我脸一沉,告诉他,那些白莲教的人,极有可能是要劫狱。
“劫狱?!”
闻言,武魁大惊而起。
白莲教,是在蓄谋着劫了锦衣卫抓捕的人?!
……
小时候,师父总说我胆小。
因为我们门派是在死人堆里挣钱,所以他总是不遗余力地锻炼我的胆子,深更半夜,将我一个人抛到乱葬岗里,天亮了才来接我。到了后来,我的胆子已经很大,甚至可以做到在荒郊野外,枕着一个死人安然入睡了。
但我觉得,跟死人一起睡觉,并不算真正的胆大。
那只是对未知的恐惧。
小时候不懂事,总以为人死后会化为厉鬼,会找不管无不无辜的人索命。因为无知,所以才会害怕。但后来,我知道了其实并没有鬼,于是便不怕了。
知道更多,这种恐惧就会荡然无存。
可是,除了这一种恐惧,还有很多很多别的恐惧:
对孤独的恐惧,比如师父失踪后我又找了周恒他们结伴同行;对死的恐惧,比如那次面对残公子,我们胆颤心惊地躲在厨房里;还有对失去某些曾经拥有的东西的恐惧,那一次夜探秦楼,是我第一次夜里独自出行。
……我失去的,就是方雅彤。
我想,我的胆子并不算大,但在这件事情上,我却有莫大的勇气。
无锡,二更时分。
我一路追着武魁,奔跑在空无一人的无锡县大街上。我知道,武魁一定是在往锦衣卫关押犯人的地方去,跟着他,我就一定可以见到白天那个人。
……她与劫狱的人在一起,肯定也是打算劫狱。
不管是不是方雅彤或者宁仙儿,我都必须弄个明白!
这时的夜,很黑。
远方一轮明月,朗照着下方浩瀚的太湖,映出几分微妙的光。但在这样的夜里,也显得十分的诡秘,光明之中,似乎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武捕头,等等我!”
我一路跑着,不住朝前边的武魁呼喊。
但他似乎根本没有顾上我,并且我不知道是不是什么轻功之类的东西,我第一次被别人落在了后头。很快,他的背影就消失在了我的眼中。
冷清的街上,只剩我一个人。
夜,有些凉。
夏至将至的时节,竟让我感到有些萧瑟。
忽而,一道黑影从某个角落闪过,被我捕捉了住。我心中一疑,却也没有想太多,只悄悄跟了上去,漆黑的巷子里,一前一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直到巷子深处,我前边的黑衣人停了下来。
我伸手摸向腰间的剑。
然而那个人却对我没有任何举动,没有拔剑,也没有朝我扔出任何一样暗器,甚至,她连身子都没有转过来。只有一句熟悉的声音,似乎带着微怒的警告,又似乎是一种怀着善意的劝阻,透过黑夜,传到我的耳中:
“你别再跟着我了。”
“!”
顿时,我一怔,却垂下手里剑,紧紧看着她。
“宁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