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面前的人,就是宁仙儿。
尽管她没有摘下面上的黑纱,但从声音我就能分辨得出,她就是宁仙儿。甚至,在这样的境况下,我直以为她就是方雅彤,一直都是。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问她。
隔着有些远的距离,我似乎能看到她抿了抿唇。
没有说话。
“你跟那些……白莲教的人,是一起的?”
我继续问。
然后她继续沉默。仿佛很久很久,她终于摘下了面纱,月下,我看到了那张容颜,虽然在不久之前还无比陌生、但其实很早很早似乎就已预见得到的容颜。她是宁仙儿还是方雅彤,我已分辨不清了,似乎,也不想再去分辨。
“我本来就是白莲教的人,所以,你最好忘了我。”
她说,仿佛,像是诀别。
“……”
这回,却是我忽然沉默下来了。
我记得多年前,在玄武湖畔,我跟着父亲与母亲,从戒备森严的玄武门潜逃出来。也是这样的夜,这样凝滞的气氛,她也一样对我说这样类似的话。
……她要我忘了她。
尽管那时我和她都还小,谁都不知道,忘记,并没有那么容易。
正如,此时此刻。
“我忘不掉。师父说,我一生的劫数,就是不懂得遗忘。”
我淡淡地回答了她。
以前,因为忘不掉,所以我不如师父过得那般逍遥自在;而现在,因为忘不掉,所以我势必会卷入这件事情中,更可能,为此而丢了性命。
我的性命,已经被救回过一次。
而这一次,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救得回了。
我紧紧地看着前面的人,明白她为什么总要我忘记她了,就像那一年在玄武湖一样,她只想救下我的性命。终于,我看着她,无比肯定地说:
“你就是方雅彤。”
“呼!”
随即,我看到她舒了口气,似乎莞尔笑了一笑,又对我说,“我知道你对你的那位故人思念得紧,但也莫要胡乱认人,我说过了我叫宁仙儿。”
“不,你是方雅彤。”
“我说过了,我不是她!”
一声带着怒意的话语,紧接着叱了出来。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生气,更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对方雅彤这个名字十分的排斥。此时此刻,对面也许是方雅彤也许是宁仙儿更也许本来两者就是同一个人的人,十分厌恶地看着我,第一次对我生出了怒意。
我随之沉默,不知言语。
然而突然之间,我的身后莫名出现了第三个人,他噙着笑,前后各看了我们一眼,最终凝视着我前方的人,十分笃定地对我说道:
“她就是方雅彤。”
“……”
……
月色迷离。
出现的这个人,就是那一天我和周恒他们在酒楼遇到的男人。据之前六扇门武魁的说法,这个人,在锦衣卫中位居千户,地位身手都十分不凡。
“!”
这一刹那,宁仙儿面色一惊。
我看到从她袖中飞出一只信鸽,迅速朝着城中某处疾去。而紧接着我身旁的千户大人也面色一凝,一只手臂扬起,指尖莫名其妙就出现了一支四角飞镖。他凝视着远去的那只鸽子,似乎,他的目的就是把那只信鸽打下来。
“咻!”
突然,另一支红缨长镖从宁仙儿手里飞出,瞬息之间,不待千户大人反应,就生生刺在了他的掌心,将他掷镖的整个动作制止了下来。
四角镖还夹在指尖。
但整只手掌,已是鲜血淋漓,殷红一片。
千户大人皱了皱眉,但并未有何变色,只有些许淡淡的遗憾;而我,早已被宁仙儿的这一手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我从来都不知道,她竟有如此敏捷的身手甚至深藏着武功绝学,不管她是方雅彤,还是宁仙儿。
我握着手里的剑,有些不知举措。
“当年的文渊阁大学士方孝孺,因罪被皇上株连十族,由我锦衣卫指挥使大人亲自带人抄家。结果,方家有个小女儿失踪,下落不明,就是你吧?”
千户大人连手带镖放了下来,盯着宁仙儿细说道。
“方大学士有何罪?!”
随即,是这样的一句,反叱了他。
不过,这句话并不是出自身份就是方家幼女方雅彤的宁仙儿,而是,站在锦衣卫千户大人身旁的我说的。我转身看着他,面色凝重。
我忘不掉。
而我忘不掉的,就是这些事情!
“嘿!”
千户大人一声哼笑,转身看向了我:
“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是谁,直到查出了宁仙儿的身份,才彻底想了明白。当年方孝孺一案牵连颇多,其中就有一家姓韩的,抓捕归案时在开封出了意外,夫妇俩死在客栈中,同样也有一个儿子下落不明。说的,就是你吧?“
“……”
我没有说话。
宁仙儿也没有举动,更没有看我。
因为我知道,也许她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就像我一眼就看出她是谁一样。这时,我看到她只静静地看着锦衣卫千户,却看不出她的神情。
“这些案子放在我锦衣卫多年,因为年月已久,皇上本已不打算再追究。可是你们不知安分,又弄出这些事情,那便别怪我锦衣卫不留情了。”
锦衣卫千户看着我俩,继续说着。
他话音刚落,突然北面一声爆炸,顿时火光通天,喧哗一片,瞬间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宁仙儿朝那看了一眼,随即露出一抹莫名的笑意。
而我心中一凝。
知道了,那是白莲教的行动开始了。
原来,刚才宁仙儿放飞信鸽,就是探明了锦衣卫关押的位置,然后给白莲教同伙传去了消息么?难怪,这个千户刚才要以那只鸽子为目标了。
只是,他为何又放弃了呢?
……不好,他真正的目的,是抓捕我们!
“铛!”
顷刻间,一声剑刃破鞘而出的锐鸣响起,千户腰间的那把长剑瞬间被抽拔出来,月光下掠过剑影,适时冷风吹过,弥漫出一股令人窒息之气。
杀气。
演义小说中常常说起的杀气。
我一直不明白那是怎样的气息,可是这时,我已然亲身感受到了。
“?”
忽而,我的竹君子还没拔出来,就看到千户面色一变。
这一处,似乎根本就不止我们三个人。这处无锡城中的巷子周围,不知何时闪过几道黑影,最终从一处角落,抛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东西。
我一眼盯上了它。
很明显,锦衣卫千户也同时察觉了异变。
如果那是包着炸药的团子,我们三个人说不得瞬间就会在这里被炸成肉泥。不过,我隐隐感觉,并没有这么简单。此时宁仙儿再度邪魅地一笑,毫无疑问那些黑影就是她的部署,也就是说,咱们未必会被炸死在这里。
果然。
“嘭!”
一声轰响,那团子瞬间爆开,却是疯狂地弥漫出一股白烟,转瞬之间就笼罩了这条巷子,周围全是白茫茫的一片,还有刺鼻的气体,阻隔了一切感官。
……跑!
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
在与师父行走江湖的这些年中,我已养成了习惯,每当危险来临时,就会迅速找到合适的时机,然后拼命地跑,什么也不顾。
可这一次……
当我冷静了下来,却才发现,跑,能跑去哪里?
这一夜很短,等到天明时,昨天晚上发生的那场爆炸已经传遍了无锡城。人们都在议论纷纷,说无锡县衙被人抢劫了一番,有人说是城外的流民潜了进来,抢了县衙的钱和食物;也有人说,是跟那些锦衣卫有关系。
如此捕风捉影,江湖流言,其实也有可信的地方。
比如,他们猜到了肯定和锦衣卫的到来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武魁告诉我说,昨天白莲教劫了锦衣卫暂借来关押犯人的牢房,因为不是京城刑部的天牢,更不是锦衣卫的诏狱,所以过程也十分简单。
“他们直接炸了牢房的一面外墙,十分迅速就把狱给劫了。其间发生了一场打斗,但对方无心交战,锦衣卫也无能为力,只能看着人被救走。”
武魁说,很显然,身为朝廷的一员,他也参与了昨天的那一战。
不过,随后他又问我:
“昨天你去了哪里?”
“……”
我没有回答。
在这之前我还在为今后的路做着打算,可此时此刻,我全都放弃了,也十分的明白,不再会有机会来让我打算了。我看了武魁一眼,问:
“你还打算跟着我?”
“确切来讲,是跟到慕容轩来。不过他可不回像这样跟你一起吃饭。”
“你不用跟了。”
“何意?”
看着武魁,我笑了一笑,依然没有回答。只是没有想到,在这样最后的时刻,陪我一起吃饭的竟会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粗犷的汉子,刚刚认识,而且还是跟踪与被跟踪这么诡异的关系。不过,对方倒是个江湖赫赫有名的人物。
我竟有一些满足感。
我对武魁说:你帮我送封信吧。
武魁:送信?
我:送去京城的顺风百货,你既然跟踪我,那应该知道。你告诉那里掌柜的,说守田遭了劫,此时生死各半,是我把他们带出来,才害了他们。
武魁:你什么意思?
我:很快你就知道了。
我敬了武魁一杯酒,心中想着,算是提前感谢吧。
酒才入肚,忽然这间客栈的门外冲进来一大批官差,造成一阵骚乱。毫无疑问,他们是锦衣卫,而且,他们此次来的目的,正是我。
“嘿!”
我放下酒杯,有些释然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