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常常问我:
走过这么多的路,你最无法忘记哪里?
我总回答他:
开封。
然后师父又问说,那里是你一切路途的起始,所以你才无法忘记吗?我有时候说是的,有时候又说是因为那里的四喜丸子很好吃,所以才无法忘记。最后,一般师父都会骂,说那家红烧狮子头根本就不正宗,哪里好吃了。
我说,我就是忘不掉。
于是这时,师父都会轻抚长须,做沧桑状。
只说:
看来,你还要走更长的路,直到有一天,你忘记那个味道。
但结果是,十年了,我还没有忘记。
……
所以我常常想,我不应该待在京城。
就算是跟周恒守田一样,偶尔去外地进进货,也远比一直待在京城来得强。这样,或许就真的如师父所说,走过更长的路,就会忘记那个味道。
我有些后悔,那时应该一起跟守田去苏州的。
尤其,到了今天,更加后悔。
因为,已经过了整整十天,守田还没有回来。
我们都开始慌了。特别是周恒,他说他带着守田从新安县出来,就打算跟他这个兄弟一直走到最后的,可是,没想到这个时候守田却出事了。他让佟小玉去陆府请陆本忠帮忙,还亲自拜托两把刀,一定要找回守田。
而两把刀也还算义气,听说守田可能出事后,立即派了人出去,势必找到守田的行踪。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守田拿着他的一笔巨款。
我们也担心,就是那笔巨款,给守田带来了麻烦。
“早知道我就跟他一块去了,现在出了事,可该如何是好?”
周恒日日忧心忡忡,连开酒楼的事也不那么上心了。他知道,就是因为他忙着开酒楼,才让他的这个兄弟陷入了危机,他无比的自责。
都知道,苏州离之前的灾区杭州不远,离现在疫情严重浙江三县更近。这个时候,那附近肯定是一片混乱的,官府管不过来,流民变成了贼寇,人人都为了存活,没有道义,甚至所有的规则都荡然无存。恐怕,已经宛若人间地狱了。
“他带着剑,应该会没事的吧。”
佟小玉安慰说。但她的这个理由,却显得那么的无力。
他们都不知道,其实更自责的人,是我。
那天我看着守田离去的背影,预言他将要走更多的路。也许是因为我的这个想法,才让他发生了意外,原来我并不知道,这就是走更多路的代价。
想想,我本可一帆风顺,甚至有可能走上仕途。
结果,踏上了江湖这条路。而付出的代价,是家破人亡;
本来也以为跟着师父,就这样游历江湖,了此一生。可结果谁又想到,此时此刻我又在京城里,跟周恒他们开创了这样的一番事业,尽管我并不喜欢。
可先前还是已经付出了代价:
我成了洛阳通缉的杀人犯。
……我在想,如果我不对守田做出那样的评价,他是不是就可以平安了?
我不知道。
但我觉得,这与我有脱不了的干系。
于是在守田出发之后的第十一天,我带着剑与周恒和佟小玉辞别,踏上了寻找守田的路途。确切来讲,是我把他们带出来的,我必须负责。
而且这江南,他们并不比我熟。
终于,在走出玄武门的那一刻,我又变成了一个人。
……
我再一次想起早时对自己的怀疑:
我是一个天煞孤星。
幼年家破人亡,本来跟着师父也好好的,却忽然又让师父下落不明;接着与周恒他们认识,给他们引来了一次又一次的危机,杀人案、洪泽湖、残公子、乃至于这一次的守田失踪。我想,之前是他们八字硬,使我们都扛了过来。
可是这一次,我有些动摇了。
我不能确定此时的守田是不是还活着。
不过,我看着自己手里的剑,那把竹君子,却忽然又觉得我并非孤身一人。
当初我们熔了四君子剑中的菊君子,后来,剩下的三把君子剑从来也没有分开过,而这一次,我不知道它们究竟还能不能再聚到一起。
但愿。
……但愿,周恒他们的八字还那么硬。
我在京城的驿站租了最快的马,日夜兼程向着苏州赶去。
一方面,我有了顺风百货店里伙计的身份,不再顾忌官府的盘查,所以也再不用偷偷摸摸地走私路了;另一方面,幸于师父教过我骑马,那是我们在关外的时候,师父看错拿了装死的死人的钱,然后带着我一路逃奔,不会骑也不行。
三天后,我看到眼前茫茫无际的太湖。
苏州,在太湖的东面;发生瘟疫的地方,在太湖的南面。
而此时,我从京城南下,来到太湖北岸的无锡县城外。
城门紧闭。
我看见官差们站在高高的城头,没有一个敢踏出城外,他们手里,弓箭夹杂着火器,紧紧逼视着城墙下方一群一群的流民。这简直比戒严还要可怕,仿佛,就像是兵临城下,不得不做出的守备。尽管,他们面对的并不是兵。
而仅仅只是,可能染上了瘟疫的苦难之人。
老百姓。
……看样子,进城是没有希望了。
我牵着马,从一片哀怨与凄凉中走过。疾病与饥饿,就像两把血淋淋的刀,漂浮在我的周围,一双双空洞的眼神,就这么看着我。我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神情,像是悲怆,像是对一丝怜悯的祈求,却又仿佛,是对我的仇视。
也许,因为我衣鲜亮丽,还能有一匹马。
一个满头蓬乱的妇人,抱着怀里只剩皮包骨的小女儿,似若癫狂地向着我走来,她似乎在哀求着我,希望我能帮帮如此无助的她母女俩。
周围的看客,同样处于苦难的人们,冷眼旁观。
我于心不忍。
然而在我掏出怀里藏着的干粮,递给了那对母女之后,我却没有看到她们眼里的感激。妇人依然用那空洞的眼神瞧着我,她没有走,只凝视着我也许藏着更多的衣襟下,我知道,这已经不是贪婪了,而近乎成了一种疯狂。
周围几个男人此时站了起来,蠢蠢欲动。
那一双双眼神,变成了无比的炽热,布满血丝,充满无尽的贪欲。
这一瞬间,我突然慌了。
我从没想到,我一个施舍的举动,居然也能为我带来这般可怕的境地。毫无疑问,纵使再如何愚笨,也能瞧出,他们想要抢劫了我。
我退了一步。
又退一步。
尽管我的包袱里有剑,有一把可以瞬间斩断他们一切贪欲的剑。可是,先前也说过了,我于心不忍,更知道,也许,这种贪欲我也根本斩不断。
……这,已经是人为了存活的一种本能。
突然,是一句呼叫,救了我:
“张兄弟,你怎来了?鱼三哥近来可好?”
……
救了我的人,是九尺。
就是当初我们从洛阳逃出来,收了我们二两银子而把我们藏在他的货船上的九尺。想不到,我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次遇到了他。
一处土墙下,我和他叙着旧。
那次洪泽湖事件后,他也逃了出来,本来好好的,可是思前想后,最后他还是决定去了汉中,去向龙门镖局请罪,结果,被剁了两根手指。
我有些气愤,说他们怎么能这样。
而九尺却说,这就是江湖规矩,而且,那两根手指是他自己剁的。
他帮龙门镖局运货,路途中遭了劫,这本就是他的过失。至于后来被劫的货有没有找回、被谁找回,与他也没有关系,更何况,就算是他自己找回来的,也并不能弥补他的过失。所以,这两个手指头,就是他承担的责任。
承担责任,就是江湖规矩。
然后,我们又说起了眼下的事情。
我有些困惑地问他:九尺哥,你刚刚说的鱼三哥是什么意思?
九尺:鱼三哥是个太湖水贼的一个头头,这附近的人都知道。我要是不这么说,不让他们误以为你是鱼三哥身边的人,你觉得你能跑得掉?
我:十二连环坞?
九尺:是。不过这鱼三哥,应该也是跟何磊差不多的人物。
我:可不是说十二连环坞已经被六扇门铲除了么?
九尺:十二连环坞盘踞太湖这么多年,哪是一朝一夕就能铲除的?
我点了点头:明白了。那多谢九尺哥替我解围了。
九尺叹了口气,对我说:这种事情,你根本就不应该发好心。你一出手,他们就知道了你有钱和食物,就什么都做得出来。你这匹马是驿马吧,我看你还是赶紧找个驿站还了去,不然没准打个盹的功夫,就被人偷偷牵去杀吃了。
我:我觉得也是。
九尺:你还别说,前几天,那边有一个老爷家里就被人洗劫一空,这不,无锡县才不得已关了城门,担心他们的县衙也被这些人给抢了。
我:那上头不管?
九尺: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应该是有心无力吧。你不知道,流民成寇,在最近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了,从杭州过来的官道上,前几天就发生了官差被劫的事情。不过他们碰到了啃不下的骨头,居然抢了锦衣卫,你说这……
我:锦衣卫?
九尺:是啊……对了,那边有个给人瞧病的道士,他说他前段时间就是被那里的贼寇劫了去,后来恰巧遇到锦衣卫破了山寨,才逃出来的。
我:道士?
听到这里,我忽然眼睛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