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恒问我为什么要交这个银子。
那可是四钱,我和守田的月钱加起来,不过也就是四钱银子。周恒说我们完全没有必要交,就算不请陆本忠出面,咱也可以通知官府来解决。
……咱们,可是交了税的!
“我记得我家酒楼也有人来收过,我爹直接告到官府去,第二天不就没人来了么?你这交了第一次,那咱以后的开支,可就大了。”
“新安那个小地方,可比得了京城么?”
我反驳了周恒。
我说在京城,没有人可以一手遮天,就是陆本忠也不能。你不交这个钱,人至少有一百种办法让你做不成生意;相反,假如交了钱,人还能为你解决不少麻烦,最明显的就是,今后,不会再有别的地痞流氓来找你收钱了。
再说了,你爹给新安知县送钱,我们给两把刀送钱,不都是送钱么?
“……”
听完这一句,周恒已经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了。
他改了话,说:
“我就是觉得……那些钱,可惜了。”
而我说:“避免不了的。你说官府管?新安那么大点儿地方,当然能管,可京城藏龙卧虎……你可是不记得汴河上那些运私盐的船了?”
“交就交了吧,有时候,我家走镖也是要交买路钱的。”
这时,佟小玉也来插上一句。当然,她觉得无所谓的原因,可能更大一部分是因为,她觉得四钱银子无所谓。
守田至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也许因为他不是东家,并不是由他来出钱。不过我看得出来,他是更加了解这个江湖了,明白了,当初我为什么说卖艺也是需要本钱的。
……这里,是人家的地头。
“走吧,开张第一天,咱就下馆子吃去吧。”
我看了已经黑近的天色,不和他们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
……
从这一夜开始,天气似乎变得很不寻常。
透过酒楼雅阁紧闭的窗户,我瞧见南边的天空垂着黑漆漆的乌云,厉风不住吹打着,吱呀呀地响。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
暴雨,将临。
“得,来的时候还好好的,这回看我们要怎么回去?”
周恒顺着我的目光瞧了一眼,说道。
而守田满脸的忧虑,拿着筷子却有些吃不下去了。因为,他明天还要拿着账单去进货,这样恶劣的天气,可让他怎么搞?
“这里应该有伞吧,大不了跟掌柜借几把咯。”
佟小玉喝完了粥,倒没有多少在意,似乎她的脑袋里并不会思考太多。
这时这家酒楼中也还算热闹,大概是因为谁也没有想到会突如其来的下这么一场暴雨。不过,我们的酒席订在了雅阁之中,也不算被怎么打扰,保护费的事情周恒他们早已释然,此时此刻,彼此只时而开着玩笑又时而商量着正事。一桌好酒好菜,几番下来,也被消灭得差不多了。
我没有和他们嬉笑,只看着窗外的光景,突然有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感。
终于,一声厉雷降至,大雨滂沱。
我看着他们,说:
“我之前遇到慕容轩了。”
“周恒,家里那灶台好像不太行,你得看看拿钱来找人修一修;还有,那货单上的字你写工整一些,写那么潦草,有些我哪里认得!”
“行,这个没问题。不过灶台的事……”
“……等等,小寒你刚才说什么?!”
猛然,两个人的交谈戛然而止,转而紧盯着我。就连佟小玉似乎也被这时诡异突变的气氛所感染,不禁同样将目光放在了我的身上。
于是,我重复了一遍:
“我说,我遇到慕容轩了。”
接着,我把那夜与慕容轩交谈的事情一一告诉了他们,关于那个杀手残公子的。当然,我是如何与慕容轩遇到,并没有说,只说他们不在的时候,慕容轩来找过我……如果我说我半夜偷偷出去逛窑子,还要不要脸?
“……”
“那我们该怎么办?”
“是啊,这么厉害的杀手,我们不是只有坐以待毙了么?”
“也没有。慕容轩说他暗中有派人在盯着,只要残公子出现,立马就出手缉凶。只是,就看我们能不能与他打过一个照面了。”
“怎么打?杀手榜第四位,我们打得过么?”
“要不,我让我爹派几个高手过来,避过这一阵再说?”
佟小玉咬着牙,与我们商量道。尽管我们知道她拉下脸来去求她爹,是因为真心想帮我们,可是,我们仨,似乎都不喜欢欠人人情。
尤其是周恒,他更不想受了佟小玉老爹的恩。
我们沉默着。
然而,沉默却被再一次突如其来的变化所打破。我们的阁门忽然被推开,倒也说不上粗鲁不粗鲁,只是随之走进来的那个人,无疑让我们都不自觉地颤了一颤。是一个男人,一个手里带着一把很长的剑的男人。
他的年纪看上去与慕容轩差不多,三十出头,眼中的神色,也是让我感到十分的可怕。而与慕容轩不同的是,慕容轩的目光中多出的是几分正派,而眼前的这个人,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阴邪。
……让人恐惧的感觉。
……残公子?!
“嘭!”
顿时,周恒、守田和佟小玉,同一时间都站立了起来,不慎碰响了桌椅,纷纷往我这边靠,似乎因为惊吓而不得不离出现的那个男人远些。
我尽力地镇定下来,却也无法掩饰心中的波澜。
尽管我还坐立着,但双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竟有一些瘫软。我使劲地瞧着眼前的男人,他看上去有些醺醉,但也无法掩盖神色中的那一股危险。他的那把剑,很长,敛在鞘中,直直地,已经用鞘头指在了我的面前。
“……铿!”
只一声,径直落在我身前的圆桌上。
这时,我瞧见对方抬起的胳膊下,腰间露出了一块奇特的令牌。分明有一瞬间的失神,我认得那块令牌,可使劲一想,却暂时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你……你是谁?”
我问他,依然尽力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是谁不重要,你是谁才重要。”
没想到的是,男人直接无视了周恒他们,竟然只看着我一个人,并且说出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仿佛,他的目标,仅仅只是我一人而已。
“?”
显然周恒他们也不解,不由瞧了我一眼。
他们不敢瞧那个男人,所以只敢瞧我。他们都弄不明白,当初炸了混江龙的是我们仨,所以混江龙买凶杀人应该杀我们仨才对,甚至买三送一,连佟小玉一起杀了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此时此刻,为什么却只针对我一个人呢?
我也不明白。
我问:什么意思?
男人:我暂时不知道你是谁,但你跟某个人扯上了关系,我就不得不来找你了。这算你我的第一个照面,以后,小心一些。
说完,男人竟然收回了剑,转身就走。
窗外,风声雨声,此起彼伏。
终于,一阵霹雳从天而降,天地通明,紧接着一声厉雷,宛若震颤了整片苍穹大地,惊得那被风吹开的窗户,铿锵不绝响个不停。
我们终于回过了神来。
竟有几分恍惚,不知,方才的一幕,到底有没有发生过。
“他是残公子么?”
守田缓缓坐回了原位,苦苦思索仍不得解,才问了这一句。
“如果是的话,他为什么不杀我们?”
“这里可是酒楼,大庭广众的。我觉得杀手杀人应该也是有原则的,如果在这里杀了我们,他不是就暴露的面目,并且也不好逃跑了么?”
“我觉得是。”
“我觉得不是。”
周恒和守田一人一句,却谁也说不清楚。
而我没有说话,只让小玉去给掌柜的借两把雨伞,打算回去了。我也说不清那个男人到底是不是来杀我们的残公子,他的那句话,让我十分的不明白,我到底是和谁“扯上了关系”,他说的“某个人”,却究竟说的是谁呢?
慕容轩?赵本忠?还是更早之前结识的赵信赵镖头?
除了这些,我一路走来接触过的有名有姓之人,却也没有更多了啊。
难道?
……
这场暴雨,下了整整一夜,并且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
极度恶劣!
我们的杂货铺开张第一天迎来那样的盛况之后,开始走入了无比的冷清。周恒坚持认为是这场大雨带来的影响,他不认为他经商的计划有错。
而守田则说,幸好早了一天,不然大雨里开张,连盛况都没有了。
当然,也不是没有好处。
佟小玉翻着账簿,说因为这场大雨,我们的雨伞卖得很好,只过了三天,守田又不得不去进货了。我看着他身披蓑衣头顶雨伞的背影,推着一辆小车,缓缓消失在街道的尽头。街上也偶有一些行人,但很少,很少。
也就是说,这场暴雨,下了三天,也依然还没有停止。
我本想陪守田一起去,但被他拒绝了。他悄悄对我说,说周恒和佟小玉胆子都小还不够冷静,如果这时候杀手杀了来,必须得有我在身边。
他仍然没有忘记我们的处境。
我说好。
所以此时的我,站在大门口的屋檐下边,抬头看着东南边那片始终没有散去的乌云,那么黑。宛若黑云压城,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的错觉。
我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同时也不知道,这里将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