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用多久,客栈里的闲杂人等,全部被驱逐出去。
随即向我走来的,是昨天那个锦衣卫千户。
仿佛,剑在鞘中的他与拔出了剑的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他噙着笑,毫不介意地坐在我与武魁的旁边,拾起一副空筷子,夹了口菜送入嘴中,然后又痛饮一杯,末了拂起大袖抹了一口,才转而笑看着我。
“千户大人?”
武魁一动不动,抱着手招呼了一句。
锦衣卫乃皇帝直属,权重职高,即便一个千户,也是正五品的官职;而武魁在六扇门任职,隶属刑部,算是特殊部门,以官职来看应该是正六品。不过,虽有相差不大的品级,但六扇门捕快的职权,显然远远比不过锦衣卫。
更何况,武魁的确也比对方低了一品。
所以,此时武魁看向锦衣卫千户的神色,是有一些表面尊敬和内底忌惮的。
“哦?这小子连六扇门也招来了么?”
此时千户仿佛才看到武魁一样,终于转过目光,瞧了武魁一眼。但也很显然,他并不把武魁看在眼中,甚至只当是路人看待。
官府是朝,江湖是野。
所谓朝野,自是朝在上,野在下。
锦衣卫虽不管江湖的这档子事儿,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直接为皇帝办事,所以自也没有他们不能管的。即便,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你,是来抓人?”
武魁脸一沉,直接问千户道。
“是。怎么,你六扇门打算从我锦衣卫这里要人?”
“哼!”
武魁哼了一声,抬起酒回敬了我一杯,应该算是答应了我刚才的请求。随后,他大袖一甩,从一群锦衣卫中间走过,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想,普天之下,没有谁会是喜欢锦衣卫这些人的。
没准,还包括了此时身在北京的那一位。
“那么,该谈你的事了。”
“谈吧,我早已准备好了。”
……
十一年前,南京城破。
建文朝旧臣、文渊阁大学士方孝孺,因斥责燕王朱棣谋权篡位,获罪株连十族,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如果,这也是一种赞誉的话。
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谓之九族。
九族之外,族交客往、同僚门生,便属于第十族。
此罪牵连巨大,为彻底彻底铲除“方氏余孽”,新皇帝重新启用早被太祖皇帝撤销的锦衣卫,四处搜查,并且迅速渗入朝堂民间的每一个角落,捕风捉影,数年不到,一个案件竟牵连获罪之人竟数以万计,古今未有。
“燕贼篡位!”
……没人说得清,那一纸说了真话的诏书,是对,还是错。
当年,我韩家便在方家第十族之列,得知消息后,父母亲带着年幼的我迅速逃离京城,却没想到,还是在逃到河南的开封时被人暗中检举。
那一夜,就是我江湖路的开始。
“我都认。”
接过锦衣卫递来的罪状,我不做任何的辩解。
因为自从师父将我从灾难中带出来以后,我就早已料想到了这样的一天。甚至每每当我不如意的时候,我都觉得,也许这样我才能真正的解脱。
而这一天,终于来了。
无锡县的官衙里,没有县太爷、没有衙役、也没有观看审讯的旁听之人、甚至那块“明镜高悬”的牌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取了下来。只有,一把绣春刀放在我的面前,身旁几个身穿飞鱼服的人紧盯着我,阻断了我一切的自由。
那绣春刀,从来不用于杀人。
却,比杀人还要厉害。
“罪人韩氏,于洪武三十五年因方孝孺一案获诛连之罪,后又于永乐元年逃逸在外,证据确凿。今抓捕归案,押送京城等候发落。”
锦衣卫千户将那按有我手印的罪状念完,随后瞧了我一眼。
然而,他瞧见的,却是我脸上莫名的笑容。
他不知道,这十年以来,他是第一个也是第一次唤我真正姓氏的人。我一直遗憾没能从父亲那里继承到什么,幸于,今天,我终于继承了他的姓氏:
韩。
我竟有些喜悦。
千户对我的笑容不明所以,但我想他应该见多了这样的笑容。所以,他并未在意,只招呼两个检校给我戴上枷锁,用他的笑容,继续看着我。
他说:祝你好运。
我:不必了。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
千户:行,我满足你。
我:方雅彤呢?
千户:逃了。她跟你可不一样,她有着白莲教的倚仗,抓她没那么容易。不过,从来就没有我锦衣卫抓不到的人,你临死前没准还能见她一面。
我:我并不想在牢里见她。
千户:不,我一定会让你见到的。
我哼了一声,没有再言。
谁能想到,那白莲教不知什么人物坐的马车,在人被救走之后,居然变成为我留着的了。不同的是,那人有白莲教来救,而我,却不会有人来了。我觉得有些可笑,前几天九尺还在我身旁对这辆车指指点点,他应该也不会想到吧:
我,即将乘上它,被锦衣卫带回京城。
不是回玄武大街;
而是,普天之下没有人愿意去的锦衣卫诏狱。
……
翌日。
锦衣卫的车马,从无锡城出来,缓缓向着北方行进。
我坐在车中,感觉有些不适。
却并非是车在颠簸,也不是我晕车,更不是对未来未知的遭遇所感受到的恐慌。其实我一直都很厌恶乘车,我能听到脚下车轱辘转动的声音,这会让我联想到一些事情。没有外因,一切的缘故,只是来自我的内心。
犹记得,那年的那些岁月,我们从玄武门逃出来,父亲在前面赶车,而我和母亲就坐在颠簸的车里。在此之前,我还刚刚和方雅彤分别。
那时锦衣卫的抓捕令已经下来了,方孝孺的妻子和两个儿子,已经在家里自缢身亡。奔赴刑场的头一天夜里,方孝孺悄悄把我们一家送出了城,我记得那时我叫他方伯伯,他说,等我们走后,雅儿,就让她投入秦淮河自尽吧。
就在这样的境况下,我被母亲抱上了车。
我深刻地记得,那时,我心中的恐惧,是前所未有的。
这再一次印证了师父说的:
记忆,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而我无法做到师父那样的逍遥,所以,也许跟随着方伯伯一家还有父亲母亲一起赴死,对我来说,才是一种解脱,才是最后的归途。
我忽然笑了笑。
探出头来看了窗外一眼,此时,已经夜幕降临。
这里应该快到了常州府,不过也还有不短的距离,如果继续北行,也许会碰到关了城门。我不知道这些锦衣卫们是如何打算的,他们的决定是暂时歇脚,明日一早再继续赶往京城。反正,除了那些无知的流民,没人会傻到来劫他们。
当然,白莲教除外。
只不过,白莲教可不会发善心来救毫不相干的我。
“可要出来透透气?”
片刻之后,那锦衣卫千户掀开车帘,这样问我道。他说通常坐在这辆车里的人,临近京城前都会想要出来看看,看这大好的河山最后一眼。
而我回答说:
“不必了。我已没有什么留恋。”
就这样,我被枷锁缚着,静坐在车中。
周围夜色黑暗,我只能透过前面的车帘隐约看到一团燃起的篝火,耳畔还有锦衣卫检校们噪杂的闲聊。我忽然在想,似乎落到锦衣卫的手中也并没有那么可怕,如果早已抱着必死之心,那么,心中的那点恐惧也很快就会荡然无存。
我能体会,当初方伯伯奔赴刑场时的心情了。
噪杂过后,变得十分静谧。
很久很久。
突然林中一声飞鸟惊起,长鸣破空,彻底打破了这一份静谧。
我听到在车旁熟睡的锦衣卫们一个个惊醒过来,紧接着似乎警戒声响起,不知什么人突然闯入,杀气纷腾,再然后就是一阵厮杀的声音。
我见过太多的江湖仇杀。
但隐隐觉得,都从来没有那一次有今夜这般激烈的。
剑与剑的碰撞、火焰燃烧的嗤响、甚至还有血液从人的身体里飞溅而出的声音,此起彼伏,不住地回荡在我的耳畔。我想要出去看看,但无奈的是我全身被缚,动一动都成问题,更别说走出车去了。
我根本弄不明白,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如果是真的有人来劫车救我,可我根本想不出会是谁。而且,从车外传来的响动来看,来的人似乎并不多,甚至有可能还是孤身一人。在我认识的人中,赵信?慕容轩?或者武魁?但我知道他们也根本没有这样的能力。
更,没有这样的胆子。
我皱着眉,百思不得其解。
一直过了很久。
打斗声弱去,有人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逃遁而走,林中渐渐恢复了安静,只剩那团篝火还在静静燃烧的声音。我想,应该是结束了。
“铛!”
随之,这一声剑鸣划过,颤颤不绝。
却是我眼前的那道车帘被生生划破,滑落了下来。
落入我眼中的,是一个白衣道人。一件很漂亮的素色道袍,虽然制式算不得正规,但穿在那人的身上,却显得飘飘如仙,尽显孤傲与洒脱之气;他的手中,还有一把更加漂亮的剑,是我见过、并且是我自认为,最厉害的剑。
此刻对他我只有一个感觉:
飘飘乎如云上来!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