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死人,见过无数的死人。
与师父游历江湖的这些年中,我见过真实而不是仅仅只是形容词的血流成河、见过断成两截还在地上动弹的四肢、甚至见过了被砍成两半的脑袋中新鲜的脑浆,但那都是别人的。在师父的庇佑下,我从来没有受过伤。
这一天,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血。
就像强忍了许多年的泪水,再也压抑不住地涌出来。
也许在看到血流下的那一瞬间,我后悔了,因为无比的疼痛,使我更加的清醒。但也因为更加的清醒,让我明白,容不得我后悔。
“?!”
我看见周恒和守田眼中惊恐的目光。周恒作势举起手来想要接过我的刀,但却迟迟没有举动;守田凝滞着,只看着我的手臂上流出的血。
“装死会不会?”
我这样问他们,希望他们能明白我的意思。
“我来吧。”
随后,守田咬了咬牙,抢过我手中的刀,也毫不犹豫地抡起,看样子是想也在他的手臂上来这么一刀。顿时,我急忙制止了他,更是无奈不已,我说我是叫你们去把独眼龙叫来,剩下的两个人装死,装死会不会。
我说:一个人的血,就够了。
“早说呀。”
周恒松了口气,但依然没有看我的手臂,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怕血。
我笑了一笑,趁他不注意一把将血染在他的脸上,然后我们打闹了一番,最终让握着刀的守田去叫门,而我和周恒,则躺在地上装死。
仿佛,真的死了一样。
我心里明白,如果我唯一能想出来的这个计划行不通,那么迎接我们的,或许就真的是死。我闭上眼前看到守田的最后一眼,是他提着刀在牢房门前大喊的背影,那刀上还在不住滴下的一点点猩红,昏暗中也那般的刺眼。
过了一会儿,果然听到有人进来。
是独眼龙的声音。
他仿佛凝视了守田几眼,应该也瞧到了那把鲜血淋漓的刀。他说,他一早就看出我们三个人中最狠的就是守田,像隐忍的狼,而且正像他。
听到这里,我心中笑了笑。
但是很快,我又突然在想,他究竟有没有说对呢?
或许,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的是,独眼龙随后在我的背上踢了两脚,仿佛在确认我们是不是真的死了。但也仅仅只是确认而已,我想,他并没有料到,守田即使真的是一匹狼,但此时此刻,也绝不会真的杀了我们两个。
……那么,就是现在!
“扑通!”
在独眼龙踢完我两脚后,我猛然醒来抓住他的脚踝,一下将他绊倒在地。而这时周恒也冲了过来,与我一起死死地按住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但我们两个少年,并不能牢牢地制住独眼龙。
直到守田神情冰冷地将刀锋抵在他的脖颈上,我和周恒才感觉到,那股反抗的力量渐渐弱了下去。阴冷的牢房中,两个少年将一个汉子按倒在地,而另一少年,已经用一把锋利的刀,牢牢掌控了那汉子的生死。
“哐!”
这时,门被撞开,一群水贼冲将进来。
“别动!”
我大喝一声,沾了血而显得有些狰狞的脸,似乎真的震慑住了那些喽啰。当然,我知道,真正震慑他们的,是独眼龙脖间架着的刀。
那把刀不大不小,跟寻常的柴刀差不多,但胜在锋利得紧。守田与我和周恒一样,一手按住独眼龙,同时紧紧觑视着冲进来的水贼,而那把刀在他的手中,也从横跨独眼龙的脖颈,变成了用刀尖朝下,死死抵在独眼龙的后脑。
他似乎比我们都会用刀。
这样稍一用力,就会刺穿独眼龙的整根脖颈。
“哈哈!”
然而,这时独眼龙却是笑了几声。他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面朝下被我们按倒在他部下们的眼前,但他似乎有恃无恐,笑了几声后,只装腔作势地蛊惑守田动手,同时又说杀了他,我们的下场,会比死还难受。
“动手啊!”
他叫嚣着,镇定的面容,更昭示着他丝毫也不惧怕我们。
……真的不怕吗?
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假如放了他,我们也依然没有好下场。想着,我不禁看了守田一眼,害怕他受了独眼龙的迷惑而放下了手中的刀。
只是,我还没有开口,就看到守田一言不发,只在手中用了一股力,算是回答。顷刻间,那无比锋利的刀尖,就生生刺入了独眼龙的后脑勺,仅仅半寸,却也瞧得一抹猩红溢了出来。我看到,守田此时的面容,居然有些可怕。
一匹,隐忍多年的狼,那样的凶狠。
“我让你们走!”
旋即,独眼龙也急忙呼了一声,显然怕守田再多用点力。这时,他脸上的镇定也早已荡然无存了,我才知道,天下间,并没有不怕死的人。
“哼!”
我冷笑了一声,从刚才划拉手臂时割裂的衣袖上撕下一块碎布,与周恒一起紧紧地绑住了独眼龙的双手。因为他刚才踢了两脚,所以在还了他四脚后,我们才将他拉拽起来,在一群水贼的眼中,劫持了他们的头目。
就这样,我们走出了牢房。
……
外面,依然是细雨绵绵。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经历这样的事情。但事实是,我的确在和两个同样年纪的少年,劫持了一方黑道的大佬,为了活下去,连命都不要。
这看似矛盾,但其实并没有。
此刻一大群凶神恶煞的水贼围着我们,保持着并不安全的一个距离。而独眼龙虽然被我们劫持在手,却也依然没有过多的惧怕。他知道,如非万不得已,我们也不敢杀他,因为那样,我们就真的死路一条了。
所以,此刻的情况是,我们该如何收场?
周恒建议我们坐着来时的那艘船出去,但问题是我们并不会划大船,而要独眼龙也放了那些水手显然更不可能。我们取回了自己的君子剑,迫不得已,又在水贼们的紧觑下下了船。与之前不同的是,我们多了三把剑。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时,独眼龙面带疑惑地问我们。
也许在他看来,寻常面对官府不得不跑路的杀人犯,绝不可能有如此制式精良的配剑。他在怀疑,我们不止是杀人犯,更是江湖中人。
而他这一句问,似乎也有些别的含义。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只把竹君子从鞘中拔出来,再一次有了一种力量的错觉。我说,给我们准备一艘小船,很好划的那种。
“你们跑不出我的手掌心的。”
独眼龙这样回答了我。
当然,在他使的眼色下,水贼们倒也去为我们准备了船。
到了岛边,我们依然不敢放开独眼龙,只让他与我们一起上了船,由周恒划桨,缓缓地向着洪泽湖岸驶去。一叶轻舟,就这样驶入茫茫大雾之中,却似乎,也依然见不得光明,驶入的,依然是看不见出口的迷雾。
独眼龙说我们这么做不合规矩。
我说:不把你也带上来,我们两片桨,跑得过你的那些船吗?
而守田则懒得回答,抬起脚就踢了独眼龙几下。那把刀一直抵在独眼龙的颈间,一段时间下来,那刀尖下的伤口,血液凝固,已经渐渐发黑。
被这般欺凌,独眼龙朝守田一个怒视。
但很快,他又随之一笑:
“来过我水寨的人,从来没有出去过的。我不管你们是什么来路,即便今日你们逃了出去,但不管天涯海角,你们必会被追杀至死,尤其是你。”
“是么?”
守田面色冰冷地反问了一声。
我还没说话,只看他抄起刀朝独眼龙砍了一刀,紧接着奋力一踢,“扑通”一声,独眼龙手还被反绑着,就这般跌入了湖中。鲜血在湖中渐渐浸开,一抹猩红,在细雨激起的微微涟漪下,迅速地染红了一片。
周恒顿时回过头来:
“做什么?”
“你这时砍他干嘛?”他也问守田。
“反正他死不死,我们都得被追杀。那何不如砍他一刀,还解气。”
“可至少等我们出了洪泽湖啊!”
我两眼翻白,更是无奈得紧。而且,我并不怀疑独眼龙的话,诸如此般的江湖仇杀,我可是见得多了。更何况此时守田还并不算真正结果了独眼龙,那后面追赶来的船,很容易便会将他们的头目从水中救起。
用江湖人的话说,就是守田做得并不干净。
我叹了口气,告诉守田,他今后的日子更加难过了。
守田:为什么?
我:因为是你砍的他这一刀,所以他对你印象最深。你以为他刚才说的话只是威胁么?我们逃得出这小小的湖泊,却逃不出这个江湖。
守田没有说话。
“那现在怎么办?”
周恒问,早已没有了刚出来时的那种风采了。我能看出,这才出来几天,他已经认识到了,他不久前还无比向往的这个江湖,它的残酷。
“赶紧轮流地划吧,趁他们还没追上来,能逃上岸最好。”
我说,从周恒手中接过了桨。
虽然我并没有划过船,但因为师父说的潜能,怕是不会也不行了。不过还没来得及划,却是守田把桨抢了过去,顺手将那把刀扔入了湖中。
他对我说:
“你受伤了,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