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我们只做了三桩生意,还卖的都是雨伞。
周恒虽然看上去比较乐观,认为是这大雨带来的影响。可我看得出,他也不免有些发愁,因为只靠卖那些雨伞,可未必养得活我们。
他坐在柜台前,时不时敲着算盘,长吁短叹。
门前,雨雾涟涟。
“你在算什么?”
我坐在铺里的某个角落,远远地看着他。
然后他看了我一眼,又转向后院佟小玉正在午睡的那个房间,最后还是看回了他手里的算盘:“我粗略算过,咱们弄这个铺子,一个月大概可盈利八十两银子,但这钱并不是我们的,有非常大的一部分都是小玉的。”
“然后呢?”
“然后就得算咱们的了。咱们入股的时候是出了四十七两六钱,平分三股的分红再加上干活得的月钱,守田略高一些,我和你都是一两七钱银子。”
“嗯。”
“这样下来一年后除去开销我应该可以存得二十两。到那时我再全部拿来入股,再分、再入,可能五几年后我便是这杂货铺一半的东家,虽然还做不了主,但说些话小玉应该还是依的。然后再看看开家分铺或是扩展别的产业。十年后,等产业做得大了,我便也能算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那为何要这般打算呢?”
“为何这般打算?自从咱们一起从洛阳逃了出来,我便想过很久了。”
周恒叹了一声,他鲜少露出这样的神态。
他说在那九尺的船上,看到那个无名大侠惨死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江湖的残酷了。他说不清跟我一起出来闯荡到底是对还是错,但他倒也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别无选择。不过,即便别无选择,他也必须自己来选。
他想用自己的方式,来闯这个江湖。
周恒:你看,当初咱们没想过招惹独眼龙,可是他先要杀咱们,咱们就不得不烧了他的船,还差点弄死了他。然后……人在江湖,就难免卷入恩怨之中。
我:是呢,老横那一群地痞也是一样。
周恒:所以我就想着,我一定不能任他们施为。
“我想过练武功,你也跟我们说过。可你也说,练再多的武功,也不过比别人力气大上一些、动作快上一些,但再快也不可能快上多少。”
“没错。我师父说的。”
“况且你一个拳头也打不过人有剑、你一把剑也架不过人有暗器、而即便你有很多的暗器,你也招架不了人多。小玉说,赵镖头从小练武练了七八年,武功很高,但出门走镖的时候,也得带上四五个镖师,就是这个道理。”
“那你想怎么做呢?”
我问周恒。
今天他的这番话,似乎让我重新认识了他。我没有想到,师父从小就传授我的道理,他竟然自己一个人就看明白了。
所以,师父从来就没有教过我武功。
而周恒自然也没有人教他。
……那么,他想怎么做呢?
周恒说,他想过去武馆拜个师父或者直接到五岳剑派交钱去学武,那个门派就是专门教武功的。可是,他也想过,即便跟赵镖头一样学了七八年下来,到了江湖中也不过是给人看家护院,想混到赵镖头那样的地步,更不知多少年月。
“所以,我还是觉得,对我来说,赚钱是最正确的选择。”
周恒放下了手中的算盘,看着我。
他说:你看,照我这个算法下来,最多十年,我便有了很多钱。到那时,请那些学武归来的人当打手,什么杀手什么流氓,他如何动得了我?
我:你说的这些,却有道理。
周恒:可不是。若真能在京城混出了头脸,只要那新安知县没升官,随便烧上一些银子,当初在洛阳犯下的事儿,不就了了?
我:你便能衣锦还乡?
周恒:我当然也知道,算是算得很好,很好……
我没有再说话。
因为门外来了一个买伞的客人,我得去招呼人家去了。
其实周恒的这些打算都是正确的。龙门镖局的头儿也就是佟小玉她老爹,当年的确是个人物,这个且不说;但据我知道的,铸剑山庄的开创者,就是一个根本不会打的老头,据说当年还是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可人就是靠着卖剑的生意,赚了很多很多的钱,如今山庄里边豢养的武林高手无数,江湖中,无论何方人物,谁不都得给上几分面子?
……有时候,混江湖,不一定非得靠打。
只是,将来的变数,谁又能算得清呢?
周恒也算不清!
别的不说,就眼前的事儿。谁能知道,那个残公子究竟何时出现?而他等他出现,我们还能不能活下来?周恒的那些盘算,还有没有机会实现?
我觉得,混江湖,更多的还是要着眼于当下。
……
当下的情况是:夜里,守田还没有回来。
到了我们打烊的时辰,去进货的守田还没有任何消息。雨下得越来越大,我和周恒还有佟小玉,一起候在店门口,显得有些焦急不安。
焦急的是,守田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而不安的是,守田是不是真的遇到了什么事儿。
毫无疑问,我们目前能想到最坏的结果,就是守田遇到了残公子,更有十分的可能,这时杀手已经杀了守田,正在向我们这里一步步走来。
雨水冲刷着铮亮的刀;
却冲不走刀上血液淋漓的殷红。
……这,似乎是演义小说里才有的情节。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周恒问我。同时吓得佟小玉后退了一步,但随之看到我们点起灯火的铺子里似乎还要更加的暗,于是只有又向前一步,紧贴着周恒。
“没有。”
我回答。
但其实我是在撒谎,不过想要使自己变得镇定一些而已。
很快,不用我们去猜测,那个声音,已经变得越来越近。满地的积水里,车轱辘吱呀吱呀地转,同时还有两个人的脚步声,混杂着雨水溅落的声响,不断地传入我们的耳中。一片黑暗,我们看不清来的究竟是什么。
师父说,人最大的恐惧,其实是来自心中。
因为心里看到的和听到的,很多时候都是不真实的。
而当我们能够看清和听清的时候,那,就不会再有恐惧了。
那车轱辘吱呀吱呀地响,是因为坏了;而两个人的脚步声,是因为的的确确来了两个人。这一切结合起来,就是车坏了所以守田进了货却运不回来,而此刻回来了,是因为有个人帮他一起推车,所以两个人还有车以及货,都回来了。
“呼!”
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周恒撑起了伞去接他们,而我站在原地,观察着守田带回来的那个人。
看上去,好像是个书生,但他有推车的力气,所以应该是个落榜的书生。他长衫的下摆浸在水里,头发了湿了透,显得无比的落魄。
当然,守田也是这样。
“回来了就好。”
佟小玉迎着守田,这样说了一句。
守田回答说:“我上完了货,正准备回来的时候没曾想车坏了,你们那个帐又是月结的,所以我也没带钱去,找不到人修。幸好遇到这位兄弟,与我一起把车推了回来,要不然,我怕是要到街上去过夜了。”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书生笑着说。
“快进门吧,进门说。”
“周恒,你去准备些饭菜,这一日下来,我和这位兄弟都饿坏了。对了,熬一碗姜汤,我娘说受了寒喝这个,才不会落了病。”
“好嘞。”
“小玉你招呼他们,我去把饭菜热一下。”
“哎。”
一番忙碌,我们把那个好心人接进了屋中,表达感激之意。今天发生的这个意外,人没闪失,货也没丢,已经算是一个最好的结局了。
……
我们在铺子里腾出了空,安上了一桌好酒好菜。其实这是我们早就从酒楼里订来的,守田不在,我们也不会做。不过倒也一口都没动,守田一直没回来,我们自然也都没有胃口吃。所以用来招待那好心人,也不算失了礼数。
我给好心书生倒了一杯热茶,而周恒也赶紧去把门关了上。
……连续几日的暴雨,的确是有些冷。
周恒嘟囔说:这鬼天气,害我生意都不好做了。
随即守田岔进来说:咱们这里算好的了。你没出去,所以没听说,外面都在传杭州闹了大风潮,淹了不知道多少房子,死了不知道好几千人。
我们同时一惊:不是吧?!
守田:那还有假!这个时候的城外,已经来了好多流民了。
周恒叹气:唉!
这时,我也看向那好心书生,说:对了,兄弟贵姓?这种时节怎么跑来了京城?若是在这天灾中丢了性命,那可就不值当了啊!
好心书生:我姓单。之所以来京城,是受了他人之托。
守田:不管怎么样都好,这种时候不宜出门,单兄弟就暂且先在咱们店里住下吧,待风潮过后,有何要事再去办也不迟。
好心书生:嗯。
书生应了一句,迎着我们四个人的目光,却忽然露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笑容。他说他本来也是要来我们店里的,遇到守田,所以就顺路过来了。
“?”
一时间,气氛忽然有些诡异的变化。
周恒还站在门口,佟小玉因为在端茶倒水所以也还站着,而我和守田坐在书生的对面。我们都不觉间蹙了蹙眉,一起神情古怪地看着眼前的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