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梅园。
红梅挂满积雪,随风招展,积雪簌簌而落,梅花随之绽笑,像是在庆祝朋友的归来。
院中厚厚的积雪上留有一排稍深的脚印,从木门通向了房门。
“公子,柔儿姑娘感染风寒,全身发烫,需要静养,”雪儿立在床畔对白离恭敬地说道,床上则躺着一位脸色苍白的嫁女。
梅凝柔久立雪中,终是感染风寒,再加上穿的嫁衣甚是单薄,又被白离这么一惊一吓,风寒愈重,直至全身发烫,最后昏倒在白离的怀中。
见状,还未等白离示意,半世便从崖畔飞奔而回,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了将军府。
白离将凝柔抱回梅园,叫来了雪儿为她医治,同时也将凝柔的真实身份告诉了她,因此雪儿才改口称凝柔为‘柔儿姑娘’。
由此可见雪儿绝不是一位普通的丫鬟。
也许雪儿本就是一位医者,只是磨不过白离的强拉硬拽才来到梅园,并以丫鬟的身份照料着凝柔。
肯从医者变成丫鬟,想必白离和雪儿的关系也定是极好。
“交给你了,”白离的眼中明明有着万般地心疼,最后说出来的却是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只是在离开之前不忘添上一句:“你要是没有在三天内将她治疗痊愈,我便打你三十军棍。”
威胁的话语却没有威胁的语气,到了雪儿的耳中也只是变成了一句玩笑话。
雪儿笑笑,假装害怕地说道:“雪儿定会倾尽毕生所学。”
白离走后,雪儿摊开纸张开了药方,唤来一名丫鬟去取所需草药,而后拿出一个小箱子,取出几根银针精确地刺入到凝柔的穴位中,不多时,凝柔的热气渐渐消散,滚烫的身体也渐趋正常,再稍过一会,凝柔便是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脸色亦不似先前那般苍白得可怕。
“柔儿姑娘,”雪儿取下银针,笑着说道。
“雪儿,谢谢你,”凝柔虚弱地谢道。
“这是雪儿应该做的,柔儿姑娘你要是有哪里不舒服就和雪儿说。”
“嗯。”凝柔微微点头便再次闭上眼睛想要休息,并没有多想雪儿对她改变了称呼这件事情,自从白离识破了她的身份,她就不在意了。
可刚要闭上眼睛的时候,一片空白的脑海中却突然生出了一抹斑斓的色彩,吸引着凝柔去靠近,于是凝柔忙又睁开眼睛,望着正在关箱子的雪儿问道:“为什么你们都叫他公子,而不是将军?”
他,自然是白离。
白离既是烽火三烟尘,又是温世五公子,可自来到将军府的第一天起,将军府里的丫鬟家丁全都称呼白离为公子,而不是将军。
明明是将军府,却要称呼公子,实在让凝柔有些不解,不解便会好奇,好奇便想明白,要想明白就只能去问。
自是不能去问白离,她现在恨白离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去和他亲近。
雪儿放下手中的箱子,坐到了床畔,看着凝柔嫣然一笑,笑容中透露着对白离的敬佩:“公子虽然是天下名将,但他却很少亲手杀人,在率军征战的时候,他都是宁愿逼至对方投降,也不愿大肆屠杀,他不喜沾染血腥。”
“身为将军,却如此婆婆妈妈,没有一点男子气概,”凝柔嗤之以鼻地说道。
她现在正恨着白离,即使她心中对白离的这番做法很是敬佩,却仍免不了要嘲讽几句。
“公子是智将仁者,不是那些只知砍头的莽汉,”雪儿依然满脸崇拜:“公子曾经说过,相比烽火三烟尘,他更愿意只是一位温世五公子,所以除了率军征战的时候,平时公子都会以‘公子’自称,我们也乐得如此,公子总比将军亲近许多。”
“对了,柔儿姑娘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件事情?”
“没什么,我只是好奇而已,”但与此同时凝柔的心中却响起了一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也许凝柔以为她只是想寻觅打败白离的方法,但她却不曾想过,只有因为在意,才会生出好奇。
见凝柔不再多加言语,雪儿收起心中的崇拜,微微一笑而道:“柔儿姑娘,我去给你熬药,你好好休息。”
凝柔又是道了声谢,便闭上了眼。
吱呀一声,房门轻轻关上,房间里只剩下了凝柔一人。
凝柔躺在床上,脸色虽不复先前苍白但仍是没有红润之色,睫毛微动,闭上的眼睛又缓缓睁了开来,思绪万千。
智将仁者,智将仁者,既然他是智将仁者,那他为何要覆灭长川,让长川百姓家破人亡,为何要将公子逼得落荒而逃,又为何让我无家可归,更为何百般折磨我?
百般折磨,百般折磨,不放我走,又不杀我,将我困在将军府又是为何,又是为何。
本该是在愤恨着白离,可想到百般折磨的时候,梅凝柔不自觉地竟是想起了白离天神下凡的模样,想起了白离温暖的胸膛。
白马银甲,目色含雪,雪白披风微微摆动。
半世飞奔,寒风凛冽,似刀片刮于面颊,生疼难忍,一个温暖的胸膛突然贴近。
于是,冬的冷变成了春的暖。
公子都从未和我同骑过一马,更别说依偎在公子的怀里,竟是被他强行霸占,梅凝柔越想越觉得有些气愤,越想越觉得有些郁闷,越想越觉得有些不一样的感觉,好像心跳在那一刻加快了许多,以前面对公子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快过。
“你再乱动,我可就不客气了,你的唇,好美。”
如果乱动,他是否真的会不客气……为何面颊又开始烫了起来,不是发烧,竟是羞红……为何……为何竟有些期待……期待他的不客气……我在想什么,梅凝柔你是不是烧傻了……
不过他是如何猜出我的身份?他问我认不认识他又是什么意思?
我不认识他吗?
难道我之前认识他吗?
百思不得其解,百思不得其解,昏昏沉沉中,凝柔陷入了梦中。
梦中,有一匹白马,马似白云。
马背上有一位银甲将军,也像是一位白衣公子。
公子驾云而来,将自己揽入怀中,说尽天下情郎无一能及的情话。
……
……
一处堆满了积雪的灰黑墙角,有一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
寒风拂过,墙角的一株野草随风摇动,触碰到厚厚的积雪上,顿感寒凉,随即弹身而起,倔强地迎风对抗,不愿弯下身子。
可那群人却是直接坐在了积雪上,似乎不觉寒凉。
漫天的白云像是满地的白雪,白茫茫的一片世界,天与地不分彼此,极目远眺也无法望见世界的尽头,更无法瞧见一点人烟。
目之所及,只有这一座城,那群人倚靠的这座城。
这座城曾经有个名字,容羽。
现如今,不知姓名。
灼华国十万大军兵临城下,逼得僖献王献城投降,不费一兵一卒便将容羽攻下,也由此宣告了长川国的覆灭。
容羽既是落入了灼华国的疆域范围之内,自然也不可能再继续被称为‘容羽’,只是容羽被攻下还没有几日,城中大小事务还没有处理完毕,新的城名便也还未想好。
所以,它成了一座无名城。
就像是灰黑墙角的那群人,成了一群无家人。
“公子,我们快些离开这里吧,否则一旦被灼华国的军士发现那就危险了,”其中一人说道。
这群人便是乐卿以及他的侍卫和门客。
灼华十万大军逼僖献王献城投降时,乐卿便已是携手下门客和身旁侍卫通过密道逃出了容羽,在隐蔽处看到自己的父王亲手将符印送到了青苍将军的手上,之后又被紫罗将军押到了昭丰王宫去了。
内心虽有不甘,却也只能不甘。
“离开又能去哪里呢?”乐卿手下一名门客轻叹道。
“去临源,”乐卿的目光中充满了坚定。
当今天下分有七国,长川国与临源国世代交好,相互扶持,而之所以灼华进攻长川的时候临源没有及时救援,便是因为当时临源国正与云凉国陷入交战,待要来援时,容羽已被献出,无奈之下,临源只好退兵自守。
以临源的兵力不足以与灼华正面开战。
而之后,临源国君主烈武王方才查明临源与云凉的交战是灼华挑起来的,目的便是为了覆灭长川。
长川覆灭,乐卿还能相信的便只有烈武王了,而且因为他想复国,所以去投奔烈武王也是复国的唯一希望。
只因烽火三烟尘之一的牧仪将军在临源。
能够与白离相抗衡的也只有烽火三烟尘的另外两位名将了。
乐卿内心不甘,不甘长川就此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但是他只能不甘。
不过,只能不甘不代表要去放弃。
长川的百姓还未忘记他这个公子,天下的有志之士也并非不再随他左右,他的门客还在,他的侍卫还在,他的声望还在,他这个人还好端端地活着。
所以,他不会放弃复国的希望。
一阵轻微的踩雪声响起,一群人起身而立。
三名侍卫扶着乐卿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这座雄城,鼻尖微微酸楚,目光中透着坚决,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离开前行的方向便是临源国的方向。
一群人行走在白茫茫的世界中,留下一串或深或浅的脚印,寒风拂过,将厚厚的积雪滚了几番,或深或浅的脚印随之消失。
天空中盘旋着一只饿坏了的秃鹰,贪婪的目光凶狠地望着在雪上行走的这群人,但迟迟不敢扑棱着翅膀俯冲下去捕食自己的猎物,因为他们人多。
乐卿说的没错,他的门客还在,他的声望还在,他这个人还在,他复国的希望也还在,只是有一句他说错了。
他说,他的侍卫还在。
他忘了,以前他有四大侍卫,现在陪在他身边的只有三人。
梅凝柔不在了。
他忘了他的凝柔还在灼华国。
忘了的人不会痛苦,可被忘了的人该是何等的伤心。
但也许不是乐卿忘了,只是没有闲心去想起。
好似,更令人伤心。
……
……
雪儿的医术果然高明,不到两日,凝柔已是痊愈如初。
换下嫁衣,穿上暖袍,披上狐裘。
狐裘还是白离的狐裘,梅园也还是将军府的梅园。
凝柔仍然被困在梅园中,不得踏出一步。
只是,白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