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你离开。”
白离面无表情,自顾自地低头轻抚倾之,像是随口说了一句而已,只是淡淡的余音有些忧伤,有些不舍。
终是明白第一道琴声为何刺耳,那是因为不舍。
想要渲染气氛说出这句话,白离大可弹奏一首悲伤的曲子,可他偏偏激起一阵刺耳的琴声,就像是第一道琴声,不是他学艺不精,也不是他心有杂念,而是他想这样。
倾之是张好琴,若是只能发出刺耳的琴声,白离宁愿十指再不沾琴弦。
故意为之是想表明,佳人离去,弹琴谁听,又有何趣,如此,便只能弃倾之而不弹,离佳人而不见,实是不舍。
悲伤已是无法将白离的不舍表达出来,唯有刺耳的琴声,像是歇斯底里的呐喊,将内心的不舍充分地宣泄出来。
“送我离开?去哪里?王宫?还是你又在试探我?”凝柔丝毫不信地说道。
“去哪里由你,总之离开昭丰,离开灼华国。”
白离仍是没有抬头。
“为什么?”凝柔望着抚琴的白离问道。
白离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双手轻触琴弦,弦鸣悲,琴声淡,意真切。
“那你送我到公子身边,你说的去哪里由我,”凝柔稍顿见白离没有言语便连忙说道,面庞上已是多了几分喜色。
“我不知道你的公子在哪里,就算知道我也不会把你送到他的身边!”
白离双手猛然拍到放置倾之的琴桌上,将倾之震了一颠,自己也随即起身,回脚将身后的椅子踢倒,满脸的怒气。
只是怒气并不是向着凝柔而发,似是向着自己。
凝柔已是记不清今夜这是第几次因为白离而被怔住,她就呆呆地站在花下树前,呆呆地看着白离发火,呆呆地不知所措,委屈之色渐渐覆满面颊。
以前的凝柔不会这样,也绝不会生出委屈,以前的凝柔只会和白离对着干,现在的她有一些变了,甚至就连她也不知道。
甚至就连她也不知道,现在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以前,她时时事事都念着乐卿,被人欺负了她会挥出拳头,被难题弄得头疼她会绞尽脑汁,被长辈管教她会帮着胡闹,每一次,乐卿都可以舒服地躲在她的保护之下。
但她其实也就是个女孩,还是个孤儿。
她会委屈,她会害羞,她会难过,她会撒娇,她也会绝望,她没有那么坚强,只是她要装得坚强,因为她时时事事都念着乐卿。
白离不是乐卿,况且现在又面临着国破家亡,被困梅园的艰难处境,终于她无法再强装坚强,于是她会哭,会笑,会害羞,会撒娇,也会委屈。
白离一直以温和的性格对待凝柔,即便凝柔借入宫为由逃跑白离也未生气,反是百般照顾。
可今夜是怎么了?
凝柔不知道,所以更加委屈,搭住一枝挂雪的寒梅低下了头,眼角的泪珠如夜空的厚云缓缓堆积。
夜渐深,云已厚,院落中的月光黯淡了下来。
只有屋内的红烛与门外的灯笼还在透过窗纸与门隙尽力地照亮昏暗的院落。
咔嚓。
静寂无言的院中倏尔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像是踩断了枯枝,折下了花枝。
一堆雪屑簌簌落地,带着一截梅花枝,从凝柔的肩上。
凝柔不觉一惊,将肩上的雪屑轻轻抖落,望见了躺在脚边的那一截梅花枝。
枝色嫩绿,其上还绽着一朵大红的梅花,周围是散落的雪屑,就像是被抛弃的婴儿躺在寒冷的雪堆上。
凝柔心善,更是不辞辛苦地卧雪侍梅,因此让她看见一截被积雪压断的梅花枝她该会多么地心疼,况且还是从她的眼前摔落,就像是栽进积雪中的绝望小女孩,渴望着被帮助。
于是,凝柔毫不迟疑地弯下了身子,忘记了委屈。
白离正立于昏暗处平复着情绪,忽然感应到凝柔有所动作,只是因为昏暗看得不太真切,又因为关心则乱,凝柔不过是弯下了身子,白离却以为她又昏倒在地。
于是连忙跑向凝柔,急切中撞到了桌角,发出了沉闷的响声,将凝柔骇了一跳,捧着梅花枝便立起身子望向发出响声的地方。
刚好遇上了前来的白离。
两人相隔不过一指之距,四目相对,却陷入了突如其来的沉默之中。
雪屑扑在脸上,微凉。
寒风起时,将凝柔颊畔的一缕发丝带到了白离的鼻前眉眼间,慌得凝柔急忙后退一小步,昏暗中的面颊再生绯红。
“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
两人很有默契地同时向对方询问,同时向对方回答。
又是一阵无言的对立。
“你刚刚怎么了?怎么突然倒下了?”白离终究还是忍不住想要关心凝柔,当先轻言问道。
“倒下?哦不是,我只是在捡它,”凝柔将手中的梅花枝伸出给白离瞧。
“你捡它做什么?我还以为你又昏倒了。”
“它刚刚被积雪压断,我看它可怜就想帮帮它。”
“你要怎么帮它?”白离的嘴角扯出一些笑意,好奇地问道。
“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一个想法,但我从来没和别人说过,因为我怕别人会笑我傻,”凝柔望着手中的梅花枝说道。
“你傻也很可爱,”白离的眼神有些宠溺。
凝柔给白离一个大大的白眼后继续说道:“我见过很多梅花,有大红梅,有照水梅,有绿萼梅,但是它们无一例外全都身处寒冷的天气中,花瓣触手冰凉,所以我就在想有没有可能会有一枝不一样的梅花,也许可以是温暖的。”
凝柔继续捧着那一截梅花枝,像是为公子暖手一样,不断朝着冰凉的梅花枝哈着热气,很是认真。
见白离没有了动静,再哈出一口热气后,凝柔抬头望向了白离,却又在瞬间慌忙低下了头,因为白离一直在盯着她看。
像是在看着令自己最为心动的姑娘。
“有可能。”
凝柔将头埋得很深,快要埋进了自己的手里,在听到白离突然说了一句不明所以的话,本能地啊了一声,待反应过来后绯红更甚,头埋得更加深了。
于是也更加可爱了。
白离望着凝柔深深一笑,继而伸出右手往凝柔的手心碰去。
指尖微凉,触碰到凝柔温热的手心后,凝柔像是被蛇咬了一口似的,手心猛然后缩,而后有些不解地看向白离。
白离在凝柔望来的眼前摇了摇手中的那一截梅花枝,朝着凝柔笑了笑,将凝柔弄得愈加迷糊后,白离便将手中的那一截梅花枝放入了自己的衣袍里,紧贴着热乎乎的胸口。
见状,凝柔以为白离在故意逗弄她,于是气呼呼地扑上前去想要将梅花枝夺回来。
可白离乃是当世名将,身手自然了得,即便凝柔也有些高强武功,但又怎能强过白离。
几番闪躲之下,凝柔不但连白离的衣边都没碰着,反而还被白离摇了一树的雪屑,如瀑青丝顿时绽满了白色的小野花,惹得白离大笑不止。
凝柔气哼哼地使劲摇头,用手将雪屑弄落,也不再理睬白离,皱着眉嘟着嘴,生着闷气将白离踢倒的椅子扶起来坐在上面,拧过头去,背对着白离。
白离躲在梅花树下,看见凝柔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闷气,不觉发笑。
收起笑容,整整衣袍,咳嗽了两声,白离带着有些讨好的面容走到了凝柔的背后,笑着说道:“生气了?”
凝柔闷哼一声,朝着另一个方向侧着身子,就是不去理会白离的讨好。
白离轻轻一笑,从怀中拿出那一截梅花枝,从凝柔的脑后绕到她的眼前,见凝柔玩小孩子脾气不愿接着,白离便牵起凝柔的右手,将梅花枝强行塞到她的手里。
本要因白离牵她的手而发脾气,但却被手中的那一截梅花枝惊喜得忘记了。
因为那一截梅花枝,没有那么凉了。
“你的想法实现了,以后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和别人讲了,你不傻,你很可爱,傻瓜。”
“你,你把它放在你的怀里...温暖?”凝柔惊喜的同时也很是惊讶,以至于想不到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只好直接一些。
记得这是她自己说得,其实说得并不准确,可白离却这么做了。
那一截梅花枝只是没有那么凉了,而白离的做法才是真正的温暖。
凝柔想不到,也不敢想,她从未奢侈过有人会为了她的一个天真不切实际的想法去尝试,所以就算是乐卿公子也不知道凝柔的想法。
今夜发生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凝柔和白离讲述自己的想法反而也没有那么奇怪了。
最重要的是白离做到了,而且做得出乎意料,可偏偏那么令人感动。
公子也未牵过她的手,公子也未叫过她傻瓜,公子更未为她温一枝梅。
可白离牵了手,叫了傻瓜,为她温了一枝梅。
白离眉眼含笑地站在她的背后,眸中仿若浸满了星星对月亮的爱慕。
手中尚温的那一截梅花枝过不了今夜,也许下一阵寒风拂来的时候,便会再度冰凉,可凝柔忘不了白离的温暖。
喜欢一个人就是为她做尽所有的事情,哪怕很天真。
想必这就是温暖吧。
白离是。